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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鱼鳞

2020-04-23许仙

辽河 2020年4期
关键词:华华阿德舅妈

许仙

杭钢明年开始搬迁,朱勇生才三十六岁,离退休还远着呢。他只想随钢厂一起搬去宁波北仑港上班,我坚决反对。“你去宁波,我们怎么办?”我问。朱勇生摆出苦哈哈的脸,再次强调说:“厂里有班车,每周可以回来的。”是的,厂里会有班车,周五傍晚回杭州,周日下午去宁波。我知道,他每周能在家待上一天多,像做客一样。但我不要华华像我小时候,父亲陌生得就像路人甲,只有一个黑瘦的印象,连张面孔都记不起来。我问:“华华怎么办?”他说:“不是还有你和爸吗?”“那要你这个做爸的干什么?”我生气道。“林芝,那你说,我留在杭州做什么?”朱勇生只是个钢铁工人,文化不高,手上又没技术,不像厂里的电工、钳工和铁道工,可以去地铁公司上班。我说:“你不找怎么会知道呢?最不济,你还可以帮爸开小店呀。”朱勇生就“切”了声。这事杀了他的头,他也不干。他说:“华华都这么大了,不能再宠着她了。”“呵呵,现在你倒提这个话了,她多大呀?”“七岁。”“七岁,你在做什么?”我和我爸是宠着她,但朱勇生就不宠着她了吗?为了给她买有美羊羊图案的书包和铅笔盒,他都带华华去了三趟钱江小商品市场,要不,她会这么粘着他吗?

华华“嗖”地钻进小店里,像一只灵巧的小猫爬到我爸身上,坐在他只有一条腿的大腿上,要吃这个,要吃那个,我爸连忙把夹烟的手举到最远处,一脸舒展的皱纹,已经发福的身体极不灵便地向前扑过去,给她拿这个,给她拿那个。他现在像煞一个慈祥的外公了,对华华疼爱有加。我见到这个情景就喉咙痒,训斥华华,叫她从我爸身上下来。我说:“烟雾腾腾的,你别待在那儿。”我爸黑下脸来,默不作声地把烟头掐了,将半支弯曲的烟夹到耳边,搞得头上都是烟臭味。华华并不怕我,她依旧缩在我爸怀里,像只贪嘴的小猫,东咬一口,西咬一口,每样东西她都不肯吃干净,吃一半扔一半。她嬉皮笑脸地仰起头,问我爸:“外公,老鹰为什么捉小鸡?”我爸低下头去,脸色顿时风轻云淡多了。

无论我怎么凶,我爸都不吭声,他以他的萎缩,抵御我的恶言相加。

记得奶奶去世后第三天,我爸像个陌生人坐在门槛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夕阳像泼妇一样站着不走,街那边的老墙上披着伤心的亮光。我爸叹了口气,起身进屋,收拾了半麻袋衣物,锁上门,拉起我就走。他又点上烟,风将烟云泼到我脸上,我忙低下头去。走出半山街,走到320国道的大马路口,我就感觉不对了,我就哭了,我拖住他的手,使劲地往后拉。我不要离开家。我爸训斥我:“听话!你这个孩子。”但我不听话,我拼命地拍打着并松开他的手,站在路口呜呜直哭。我爸见他训斥无效,就拎起石板样硬冷的手掌,狠狠地揍了我一顿,并粗暴地将我挟到左腋下,也不管我作死作活地哭嚎,手脚拼命地乱抓乱踢,义无反顾地往大马路上走去。

大概走了个把小时,我们来到刘文村。村庄沉没在昏暗的夜色下,娘舅家里没有点灯,屋里黑撮撮的,我爸卑躬屈膝地低声地向舅妈张彩凤央求着什么。表弟袁勇幸灾乐祸地盯着我,嘴巴瘪叽瘪叽的。我爸从屋里出来,只跟缩在门口的娘舅阿德点了下头,俩人都像哑巴一样,没吭一声,他就转身走了。我害怕极了,我追出去,就被娘舅阿德拦腰抱住了,不能动弹,我大声地哭喊,但没有用。我爸连句话都没对我说就走了,他好狠心呀。他就这样把我扔在那个陌生的村庄。他走得很急,很快就不见了人影,只剩下越发昏暗的夜色,像恶狗一样朝我扑来。

我寄宿在乡下娘舅家,是娘舅阿德带我入的刘文村小学。这个哑巴一样的农民,在路上,突然嗡声嗡气地问我:“你还记得你娘吗?”我把小嘴抿得紧紧的。我不记得我有过娘。我有娘吗?怎么脑子里一点影子都没有。我只记得我奶奶。她像娘一样养着我,她去哪儿都带上我,成天冰冷的没有热气的手,非捏住我的小手不可,我不要她捏,她硬是一把夺过我的手,紧紧地捏在手里,不许我反抗,好像我是一只篮子或一块土布手帕,必须随身携带。我和她睡一张老式眠床,下面垫了厚厚一层新稻草,野草的气息很重,香得像人躺在秋天的田野上。她像一只煨灶猫,倒头就呼呼大睡。第二天天不亮就起床,烧粥,把昨晚扫过的本来就干净的地又扫一遍,把我们的衣服洗了,晾在天井里,然后坐在家门口对镜梳妆,她有一头灰白的长发,常年梳一个绢光滴滑的牛污头,等她自己收拾周正,就叫我起床,给我穿上衣服,抱我到家门口,坐在她的膝盖上,给我梳头,梳两只羊角辫,都扎上红绸蝴蝶结。她给我洗完脸,我们就吃早饭。她把自己腌的萝卜干切得碎碎的,她舀一瓢在我粥碗里,我也舀一瓢在她粥碗里,她笑,我也笑。锅里剩下的那点粥,她盛出来,让我捧着,去喂我们的老朋友——那只老鸡婆今天又生了个蛋,奶奶捡到我手上,蛋还热乎乎的呢,奶奶将半碗粥倒进鸡食盆里,老鸡婆就低头狼吞虎咽,像跟谁抢似的,吃得下巴上那两坨肥大的鸡冠颠来荡去的。老鸡婆落光了毛的屁股一张一合,我笑这是奶奶的嘴巴,奶奶也笑了,她没牙的笑嘴就更像了。奶奶就笑骂道:“傻丫头,我的嘴要是能生蛋就好了。”但奶奶不是我娘。娘舅阿德见我一脸傻样,就自个儿叹了口气,不再吭声。到了村小,他把我交给秃头校长陈经纶,说我是他阿妹的囡。秃头校长陈经纶瞪着一双湿漉漉的像母牛的眼睛——他沙眼严重,见风落泪,打量我,连声说:“有数有数。”娘舅阿德戴着草帽扛着锄头,转身就自己下地去了。

村小里吵得像蚊蝇扎堆的垃圾场,散放了一个夏天的野孩子,突然被赶入村小狭窄的操场上,一个个兴奋得鸡飞狗跳,有两个男孩围绕着我冲来冲去,恨不得将我冲倒在地,秃头校长陈经纶把我交给一个农民模样的中年男人:“张老师,伊是袁芳草的囡,放到你班里。”这个一只裤管高一只裤管低的代课老师张呈祥就说:“好的,陈校长。”张呈祥指指那排低矮的破屋的一個门洞说:“等敲钟了,你就去这间教室上课。”我胆战心惊地走到那个门洞边,靠着泥灰驳落的砖墙,蹲在地上等钟声。

其他新入学的孩子都是父母送来的。我没有娘,我对爸也没什么印象,我只记得他黑瘦。他是个石匠,常年不着家,个把月才匆匆回家一趟,到家一般都在深更半夜。有时候我睡着了,就见不到他了;有时候我醒着,就能睡眼惺忪地看见裹挟着一身冷风的男人,像一株带霜的冬树站在床前,见我睁眼,那张黑瘦脸上才露出不多的笑容,伸手来抚摸我的脸。他的手又冷又粗糙,像毛石头一样锋利,摸在脸上刺拉拉的痛,我忙别过头去。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已扛上米袋走了。奶奶说我爸昨晚回来过,我听着像是在梦里。他回来过了吗?我不能肯定。奶奶有时候会拿出他留给我的玩具或糖果,证明他确实回来过了。

“当!当!当!……”

上课的钟声就像挥舞的鞭子,将满地疯野的山羊和绵羊赶进各自的羊栏,操场上顿时空旷与安静了,只剩下秃头校长陈经纶反剪双手,踏着方步,在阳光里踱来踱去,他的头顶像面镜子,闪闪发亮,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像忧伤的母牛巡视着荒芜的草地。

我和一个流鼻涕的男孩同坐一张课桌。张呈祥规定我们必须这么坐。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乱头发很长,像刺猬似的根根竖直,脸长长的,面相跟我舅妈张彩凤一样凶,他使劲地将上嘴唇噘得像屋檐似地翘在外面,冲谁都恨天怨地的。他的鼻腔里有两条大蚕宝宝爬进爬出的,腻心得要死。

“呆婆来哉,呆婆来哉……”

“生儿,生儿,你个呆婆娘看你来哉……”

不少人跑出去看呆婆,不少人稀哩哗啦地乱笑,不少人拍打破烂的课桌,开心地叫喊。我边上这个流鼻涕的男孩,整张脸突然红得就像涂了漆,不,比漆还红,这张被某种情绪激怒的脸上,毛孔变得粗大,像有血要渗出来一样。他低下头去,脸使劲地挤压毛糙的课桌,扁扁的。我好奇地别过头去,看到教室后门口探进来一个女人脑袋,一头鸡窝草般的脏发,凌乱地挂在脸上,那张扭曲的脸同样是肮脏的,但是我看到那双眼睛,就完全忽视了其他,我被从中射出来的目光震住了,就像乌云压城的天空中突然闪出来的电光。听说闪电有五米左右宽,但我们看到的却是极细小的一线,女人的目光就是如此,但又不完全像闪电。我至今仍无法形容。总之,亮得吓人,就像有铁鞭抽过我的魂灵,非常疼。

此前,我对我娘一点儿印象都没有。现在,我突然记起什么,又朦朦胧胧。这样的目光我在哪儿见过,应该见过的。是我娘病逝的前夕,她突然拉住我的手,无言地望着我、拼命地望着我,也是这样的目光?这或许是我的想象。我已经记不得有关我娘的任何事了。

“生儿,生儿……”女人急切地叫喊着,她被张呈祥费劲地架走了。

不少人学着她的声音,叫着“生儿”,教室里溅起一片嘲笑声、嘻哈声、叫喊声……我听到外面传来女人的歌声:“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歌声渐行渐远,突然被匆匆赶回来的张呈祥关在门外,听不见了。

几天后的上午,女人又出现在教室后门头,依旧是那么肮脏,依旧是那么亮的目光,同桌朱勇生把头低到课桌下面,恨不得钻到地下去。教室里又乱了,但在张呈祥的大声训斥下,同学们终于安静了下来,他匆忙地跑到后门头,再次将女人架走了。女人拼命地挣扎着,尖声叫着“生儿,生儿”,那叫声就像一个溺水者拼命叫着“救命”一样。

我突然放声大哭,把大家都震住了。

张呈祥回到教室,问我怎么回事?哭什么哭?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心突然被一只手揪住了,像要揪下来一般的疼痛。我趴在课桌上,一直无声地抽泣,整堂课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直到下课钟响,同学们都冲出去玩了,教室里只剩下我和朱勇生。他是从来不出去玩的,进进出出都是孤身一人。他吸动两条蚕宝宝,一脸凶相地盯着我。他什么也没问,我也什么都没说。我始终低着头,为自己无缘无故的哭泣而感到难为情。

这天上午放学后,同学们都回家了。我从书包里取出冷馒头,刚走出教室,就冷不丁地又见到那女人,她就候在后门外,双手扯着肮脏的衣摆,侧着微微低下的脑袋,偷偷地盯着教室门,神志恍惚,双眼暗暗的。我转身对朱勇生说:“你妈来看你了。”他恶狠狠地挖我一眼,回敬道:“要你管!”我偏管,我朝她招招手。真的,我对她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她站在那儿没动,我过去扯住她的衣摆,她就乖乖地跟我来到教室门口,她一见朱勇生,一双丹凤眼就嗖地明亮了,我又见到了那种光芒。我想我这么做,就是想见到这种光芒。但朱勇生却像老鼠见到了猫,他猛地跃起身来,从我们身边蹿了出去。女人原本僵硬的身体忽然变得敏捷,迅速地朝他追去。

“生儿,生儿……”她边追边喊。

朱勇生没有在操场上周旋,直奔学校大门口,消失了。

下午,朱勇生没再来上课。

从此,朱勇生把我看作敌人,我也视他为仇家。

课桌划上三八线,朱勇生有任何不良举动,我就报告一只裤管高一只裤管低的张呈祥。

这以后,朱勇生他娘就不再来村小看她儿子了。朱勇生他爸就像拴一条狗那样,用他自己搓的麻皮绳把她拴在家里,至少白天是如此。到了傍晚,朱勇生他爸就让他像遛狗一样,带他娘出来遛遛,但朱勇生出了自家院子就逃跑了。娘舅阿德去河埠头洗澡,我抱着他要换的衣服,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我们在河边碰见朱勇生他娘,娘舅阿德就骂她呆婆,叫她滚远点。朱勇生他娘吓得缩成一团。邻居水生更缺德,大喝道:“呆婆,还不快脱?”朱勇生他娘呆归呆,到底还是有廉耻感,她哆嗦着蹲在地上,双手紧抱身体;水生又大喝:“快脱!”朱勇生他娘吓得猛地直起身子,哆哆嗦嗦地剥衣服。娘舅阿德突然像恶棍一般朝她扑过去,赶她道:“还不快滚!你个呆婆,叫你脱你还真脱呀。”朱勇生他娘连滚带爬,逃入芦苇丛那边明晃晃却又黑撮撮的月色中。不一会儿,我听到歌声从远处传来:“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娘舅阿德和水生嘻哈着下了河埠头。

水生说:“那么漂亮一个人,现在落得这么难看。”

娘舅阿德说:“白给你好了。”

“你是不是没坐班房难过呀?”

“对呵。那個众生,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坐牢?”

……

两天后的那个傍晚,从朱家传来杀猪般的嚎叫声,整个村庄都听得心惊肉跳的。后来,朱勇生他娘大概连晚上也被拴在家里了,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华华从她出生那刻起,就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真的,我从不让她走出我的视野,她要去群乐宫玩,我就守候在她左右。我没有娘,我娘在我两三岁时,总之,是在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就走了。我要让她知道,娘就在她身边,始终在她身边,任何时候,只要她抬头,就能看到我。但这丫头片子就是跟她爸亲,她爸一来,她就粘住他。我一点都不嫉妒她,如果我小时候,也有这么个爸,我也会这样粘住他的,在他怀里撒娇,扯他的头发,扯得他呲牙咧嘴,还乐呵呵地笑。

我和朱勇生带她去西湖里划船,去吴山广场放风筝,去钱塘江边观看西湖博览会的烟火……这丫头片子不知道她的童年有多幸福,每次去德胜东路的乐购超市,她总要到边上的肯德基大快朵颐一顿,我们明知道那是垃圾食品,又贵煞人的,但只要她高兴,我们乐意这么做。我们自己什么也没点,只点她要的,看着她吃得满嘴油渍,她叫我们吃,我们还捂住咕咕叫的肚子,推说不喜欢吃。只要她快乐就好,我总是这么想,她现在不知道无所谓,等她大了,等她做娘了,她就会知道的。

我习惯拿我和我女儿的童年作比较,我童年里没有的,她的童年里一样也不能少。我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我没有娘,我也几乎没有爸,至少那四年没有,我寄宿在乡下娘舅家里,娘舅家有两个儿子,表哥袁方是个擦天飞,成天在外面疯野,只管自己玩,他倒不怎么欺负我。表弟袁勇,瘦得像只猴子我就在心里叫他猴子,他时时刻刻候在我的身后,我最怕这双眼角永远粘有眼屎的小眼睛,突然发出幽光来,冷不丁地冲过来给我一个毛栗子,敲得梆响,痛得我要死要活,眼泪就嗖地直涌出来,他就躲到一边去得意地坏笑,开心得拍手拍脚。这年冬天,我从屋里逃出来,猴子从背后猛地推倒我,我跌倒在一片亮晶晶的鱼鳞上,鱼肚肠和鱼鳃沾满了全身,脸上和手上都是,满是鱼腥味十足的血污,我痛得哇哇大哭。这天村里清鱼塘,舅妈在道地上杀过一篮鱼,她当即跳起来:“你个小死人,长不长眼睛?这么大的道地你不走,偏往脏的地方走,摔死了活该!”我哭泣着回屋去洗脸,她一把将我拎个转身,说脏死了,去河埠头洗去。我边哭边来到河埠头,河水冰凉,我胡乱地洗了下脸,就哭立在路边,等着我爸来接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后来是娘舅阿德把我寻回家去的,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拉着我就走。这天晚上,舅娘给表兄弟洗完脸,又擦雪花膏,又抱起猴子,叫猴子香香面孔,猴子就得意地亲亲她的脸。我的手脚上长满了冬疮,脸上也是,但我只有自己用冷水洗脸洗脚。第二天,舅妈张彩凤依旧叫我穿着脏衣服去读书,我身上的鱼腥味成了同学们的笑柄。到了第二年春天,我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腕上,长了一个小小的肉疙瘩,那是一片鱼鳞活了,与我的皮肤融为一体,天热时奇痒无比,非得搔到出血才止痒。娘舅阿德不在家,舅妈张彩凤非但不管猴子,还一起嘲笑我是个哭作猫,那张平常恨天怨地的凶脸上这才有了一丝笑意,猴子得到舅妈张彩凤的默许,就变本加厉地欺负我。唯独娘舅阿德在家,舅妈张彩凤才装腔作势,才大吼一声“小赤佬!”拎过猴子,让他趴在她的大腿上,啪啪地打他屁股,猴子扭头朝我扮鬼脸,偷偷地笑。舅妈张彩凤,这个名字我到死都不会忘记的。那四年里,舅妈张彩凤瞒着娘舅阿德给我吃了多少苦头,那只有天晓得啦,这倒不是说我身上有多大的伤痛,而是她赐予给我的寄人篱下的那种乞丐感,表兄弟有吃的,我没有;表兄弟有穿的,我没有;表兄弟有的,我都没有;没有就没有,但她非得让我看到听到。我不知道人心是什么东西做的,但我知道人心是怎么硬冷僵死的。而娘舅阿德会一点都不知道吗?我深表怀疑。眼泪是我唯一的朋友,黑夜里我一边默默地流泪,一边思念我的奶奶,我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也不知道她啥时候回来?自从她睡进一只木箱子里,被人热热闹闹地抬走后,她就不要我了。那四年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等到那年冬天我爸出了事,截去了那條行走四方的右腿,靠一副拐杖撑着回家,以残疾人的身份在家里开出一爿小店后,终于一瘸一拐地来到刘文村。他远远地叫我的名字,我一只辫子扎着,一只辫子散着,像个野孩子似的,冷冷地站在院子一侧,陌生地瞧着他扭进娘舅家里。

我爸拄着拐杖,依旧卑躬屈膝地低声地向舅妈张彩凤说话,嘀嘀咕咕地说了很久,一张笑脸不停地朝舅妈张彩凤点着,最后扭出屋子,叫我过去谢谢舅妈张彩凤和娘舅阿德。我像一棵植在院子里的小树,站着一动不动,左手抚摸着右手腕上的鱼鳞。“这孩子,就是欠揍!”我爸朝舅妈张彩凤陪着笑脸道。娘舅阿德将那半麻袋衣物塞到我怀里。我爸和娘舅阿德就像哑巴似的,没吭一声,只是彼此点了下头。我爸一瘸一拐地走了。我跟在他身后,他走一步,我走一步,我们之间始终隔着米把远的距离,一路上北风凄凉地呜咽着。

我回到半山镇自己家里,转学到杭钢小学,之后是杭钢中学,高中毕业后,我在杭州轴承厂工作。有年冬天,我提了箱厂里发的苹果,从生活区公交车站下车。“林芝!”有人惊喜地喊我的名字。我吃惊地看着他,高个儿,剃个小平头,五官英俊,就是脸黑了点,大冬天只穿了两用衫,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笑。他要不说他是朱勇生,我还真不知道这个英俊小伙子是谁?也绝对不会与那个流鼻涕的男孩划上等号。他看上去很阳光,上嘴唇也不像小时候那样高高噘起。我认出他时,突然涌现在我脑子里的却是他娘,她闪电一般的目光和去世时悲惨的情景。

就在我寄宿到乡下娘舅家的前一年夏天,朱勇生他娘被人掳到络麻地里。那年头强奸犯是很重的罪,但照样有人这么做。朱勇生他娘倒在络麻地里,不但被人糟踏了,还被人用石头砸伤了头。她醒来时,嘴巴歪了,两眼翻白,人已经糊涂了。她不认识家,不认识丈夫,不认识村里人,她唯独认识的,就是朱勇生——自己的儿子。朱勇生他爸见到她动不动就走失,而且老去村小捣乱,就将她拴在家里,但她不知道那是她的家,那是她的男人,一有机会就逃跑。唯独见到朱勇生,她那双死鱼般的大眼睛才有神,才发疯地追儿子。但朱勇生怕她,拼命地逃,她就拼命地追,就像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在我寄宿在乡下的那四年里,这情景是见到过几次的。朱勇生逃得贼快,他娘追丢了,就像孩子似地赖在地上,在脏泥里胡乱地踢着双腿,像个哥哥们不爱带着玩的,受了委屈的小女孩,趴在地上呜呜地哭得伤心。

而我离开刘文村的那年冬天,她淹死在村口那条河里。我们赶去看时,她仰望的面孔被冰在厚厚的冰层里,瞪着一双丹凤大眼,十分可怕。朱勇生他爸拿了薄刀,发疯地砍冰,砍得冰花四溅,但薄刀都卷刃了,结实的冰还没有砍破。还是邻居水生拿来一把锄头,奋力将冰敲破,朱勇生他娘被捞起来,她的头上结着厚厚一层冰,四周结着头发的冰块,像块化石,朱勇生他爸用卷刃的薄刀,发疯地砍冰,冰块掉了,头发也掉了,没有掉的头发挂着大大小小的冰块,像晶莹剔透的饰品,挂在她的脖子上。她四肢弯曲,做投降状的双手像鸭子的脚蹼一样结着冰块,家里生了火盆,很久,从她身上流下一大滩水来,那真是一个水做的女人呀。

朱勇生非要帮我拎水果箱,在回我家的路上,我没话找话:“你那时候为什么怕你娘?”“我没有。”他说。“那你是嫌弃她啰?”“我嫌弃我自己。”他低头嘟哝道。“你爸现在怎么样?”“早过世了。”“什么时候?”“有几年了。”他说他没读高中,现在在炼铁厂做炉前工。

到了我家,我没叫他进屋,他把东西一放就走了。

后来,朱勇生常来我家,但凡厂里发东西,他都拎到我家里来了,他说他一个人,吃食堂,吃不了这些东西,像鸡蛋呀、带鱼呀、火腿呀,还有整箱的水果,桔子呀、苹果呀、香蕉呀,那些年钢厂效益不错,经常发这些东西,比不得现在,连袋草纸都不发了。是啊,厂都要搬迁了,还能指望什么呢?每次见到朱勇生,我就想起他娘,想起那张结在冰层里的脸上瞪着一双丹凤大眼,想起那双眼睛突然迸发出来的目光,像闪电一样亮。真的,像闪电一样亮。我娘也应该有过这样的目光吧。朱勇生就怕我说到他娘,但我偏要说,我甚至责问他,他娘什么都不记得,唯独记得他,是什么让她记得他呀?他为什么要嫌弃她?他还记得他娘的目光吗?像闪电一样亮的目光?朱勇生总是低着头,在我面前,他就像一个乖儿子似的一声不吭。但奇怪的是,我越是骂他,他来得就越勤。有时候我就想,是他娘将我和他联系在了一起。

华华入学那天,我给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背着有喜羊羊图案的书包,书包里只装着有喜羊羊图案的铅笔盒,她左手拉着我,右手拉着朱勇生,蹦蹦跳跳地去学校,比她双肩还宽的书包颠叽颠叽的,发出铅笔盒跳动的声音。这天阳光灿烂,经过半山街时,马路上一片水湿,比我们拇指甲还大的鱼鳞贴了满地,大概是哪个鱼贩子做完生意后,缺德地一路开车一路放水。那一路的鱼鳞在阳光下金闪闪,华华用崭新的皮凉鞋使勁地踩踏这片亮晶晶,问我们这是什么呀?我是说鱼鳞,我下意识地抚摸右手腕上的鱼鳞——此生永相伴的鱼鳞。并再次闻到那股隐隐约约的鱼腥味。朱勇生说是龙厣,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区别。华华兴奋地叫道:“龙厣!龙厣!”尽管她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叫龙厣。

到了杭钢小学操场,我让华华与朱勇生告别。华华甩开我的手,猛地扑到朱勇生身上,双手抱住他的双腿,仰起一张哭兮兮的嫩脸,对他说:“爸爸,放学时你要接我啊。”朱勇生蹲下身去,与她拉勾,她这才笑了。我问他:“你看到了吧?”我又说:“你看到了吧?华华离不开你,你就死了去宁波的心吧。”朱勇生瞟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华华笑着,边挥手边朝外走,直到出了校门。我领着七岁的女儿上了教育楼,在三楼走廊的白墙上,寻找她的名字在哪个班级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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