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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痛的光阴深处

2020-04-13徐辉

西部散文选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尚书村庄

徐辉

对于究竟是该喜欢还是该不喜欢历史,我不知道。我只能真切地感受到属于自己的历史,那生命的阅历和人生的过往。但我知道,我不喜欢教科书中的历史,因为它的久远、不真实性及不可触摸。

于我,明朝的历史却是个例外。明朝的那些事有些荒诞,也有几分可爱,更有几分悲凉与刻骨的痛。我之所以对明代的历史感兴趣,是因为在近600年前的明朝,发生在我的家乡岳阳的那些尚书们身上的,近于悲摧的过往。他们生前为治理国家劳心费神,立下了汗马功劳,却一个个被奸佞小人迫害,或死于非命,尸骨未存;或墓冢被毁,祭祀无门。他们生前的卓越功勋和高风亮节与死后的功名尽失和悲惨凄凉形成鲜明对比,这种破败和荒凉深深地刺痛了我,让我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悲愤和隐痛。

历史风尘的刀锋割裂光阴,昏庸无道的思想倾轧人性。在隐痛的光阴深处,在这些家乡古圣先贤的身上,演绎出几多悲喜交集而又超尘出世的故事。让我不得不站在城市的某扇窗口回望、断想,目光穿透岁月的尘埃和阴霾,久久栖息在那一处历史的罅隙和光阴的断层,继而沉溺其中,欲语还休。

静卧在时光之外的村庄

我是一不小心走进这座名不见经传的村庄的。我的脚步有点突兀,甚至有点不知所措,我怀疑我们纷乱的脚步是不是会惊扰村庄的好梦。说起来,这个村庄的存在是与一个人密不可分的。也可以说,正是有了这个人,我们才看到眼前这个青山绿水、花木扶疏、鸟语花香、鸡犬相闻的小世界——他便是明朝户部尚书杨一鹏。说来惭愧,我的老家与杨一鹏故里原系同县,与之相去也不过二三十里地。参加工作后,我也常到云溪走动,却不知此地出了这样一位曾经叱咤风云、鼎鼎大名的人物。这或许就是我脚步唐突、心情忐忑不安的由头吧。这次能与他在时隔近四百年后初次相遇,是不是冥冥中的一种注定呢?

于夏日的午后,迎着凉爽的清风,我一步一步走近村庄,走近一个沉睡经年的梦。而村庄是却以一种宠辱不惊、神定气闲的姿态欢迎我们的到来。一下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路边一块书有“明朝户部尚书杨一鹏故里”的高大石碑。简单的十一个汉字,彰显的是一种身份的显赫和一段历史的记忆,以及一个村庄的内涵。一个人与一块碑,指引我大步走向村庄深处。我读出了碑中蕴含的神秘力量,也许,正是这力量凝聚成石碑,紧握成拳头,高高竖起一个家族的信念和传承。

路边是一处高低起落、花叶相映的荷塘。风吹过,送来阵阵若有若无的清香。荷塘边,一些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其间,野草随意生长,让荷塘的塘堤长成一条长长的绿绒毯。走过不长的荷塘,穿过一个铁路涵洞,一个小小的村落就跳进眼帘。放眼望去,满目青山秀。过得铁路路口,路边两只戴着红绸子的石狮,口含宝珠,怒目圆睁,细心地打量并审视着每一位闯入村庄的人。路的两旁栽满了树,随风摇曳,远处近处房屋三三两两,而路边两摊池水碧波荡漾,让人仿若进入世外桃源。继续往前走,传统文化的古色古香扑面而来,引领我们驻足。一堵约500米长、由清一色青石雕琢的文化墙上,篆刻着《杨氏宗族十训》、讴歌杨一鹏生平风范的诗词,及杨尚书劝勉劝诫后人做人做事的经典遗墨等。这一长溜或俊朗飘逸、或雄浑古朴的诗词碑刻,无一不将杨一鹏这位明朝风流人物的高风亮节、丰功伟绩吟咏歌唱。而路旁,有个人却一直默立不语,并不和我们同行。他头戴官帽,身穿朝服,两目朝前,脸上神情安详,微微翘起的嘴角,似乎又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不满和哀怨。这人就是这个村庄的灵魂——杨一鹏。他在历史的风尘中,站成一个饱经沧桑的石刻人像,正双手相合,如上朝献笏状,他这是又在为谁向四百年前的皇帝老儿冒险启奏和据理力争呢?

见我在杨一鹏石像前抚石像默立,良久不去,一位年长的杨氏后裔走上前,跟我聊起了他的这位先辈。据他介绍,杨一鹏字大友,号昆岑,临湘云溪(今岳阳市云溪区)人。他天性耿直,幼时聪明好学,诗书过目不忘。明神宗万历三十八年(1610)进士,初任成都司李。任内,播州(今贵阳遵义)一带出现动乱,朝廷欲调兵围剿。杨一鹏主张采取安抚政策,结果未动一兵而使播州平定。不久,一些在四川采办“皇木”的差吏乘机敲诈地方百姓,致使民怨四起。他闻讯后,立即命令统一价格,不许乱派,毫不留情地打击不法行为,赢得了四川百姓的信赖。由于他在四川政绩显著,被升为吏部郎中。他执政掌权,量才授官,谢绝谋私欲图进身之人,又升任大理寺丞。杨一鹏大义正直的行为,使贪官污吏恨之切齿。一贯陷害忠良的魏忠贤,结党害杨,未果后被诛,朝廷更加信任杨一鹏,称他才高德厚,授为兵部左右侍郎,署尚书事。杨一鹏不惧权势,冒死直谏,写《直陈朝政疏》,检查官员中一些腐败行为。崇祯年间,襄城长官李守锜虚报兵额,贪污军饷,杨一鹏愤怒以对,上书弹劾。崇祯因此又升他为户部尚书,总督漕运,兼巡抚凤阳。只可惜,他后来遭恶人陷害,不得善终。老汉叹息着点燃一支烟,抽了两口后又幽幽地说,杨一鹏死后,明代的后人为纪念他,雕刻了许多石像生。現遗留有石人、石马、石羊各一对,就立在我们进村道路的两侧。前一个石翁仲勉强还能看出大体形状,后一个已经破损严重,据说是日本人的子弹打的。石翁仲上,残留着一排排不太规则的沟漕和风蚀雨涮的印记,那面目全非的石身,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和命运的坎坷。翁仲身后的石马呈站立状,背着马甲,颈戴石铃,设置在中间两侧。好像随时准备护送主人踏上征程。而石羊呈蹲状,设置在后面两侧。这些石人石马石羊皆为祁阳石构成,雕工精美,设计精巧,惟妙惟肖,颇具明代石雕风格,足以彰显主人身体的尊贵与显赫。

说完,老汉又带领我走进村庄深处。他边走边讲,当义务的讲解员。我们一路走过古井和水塘,在古皂荚树逗留,于古樟树下驻足,围绕村落停停走走。但见眼前的村庄,山青水碧、花木葱郁、鸡犬相戏,几处民舍错落有致地点缀其间,人们悠闲自在,和谐相处,不为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烦恼,也不因蝇头小利的丁点私欲动粗,生活在此地宛如置身世外桃源。自然生态的美好让村庄宁静安详、美丽端庄,而人居的和谐更让村庄与世无争、宠辱不惊。杨一鹏生前留下的《杨氏宗族十训》让杨氏后裔保持了良好的民风,现在他的后裔又自发制定了《组规民约》,用家规家训来建设“生态文明,幸福宜居”的居家环境,用传统文化力量来构建“孝为先、和为贵、善为上”的道德秩序。在这样一个百十号人的村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人与人之间不计得失,心与心之间没有隔膜,世事之美好,莫若如此?在老汉的讲述中,置身这片充满文化传承和家族自信的山水,尚书的形象逐渐在我眼前丰满起来。

不拜尚书墓就白来杨一鹏故里。尚书杨一鹏墓在进村左侧山头的小山坡上,路程不远。一口气沿百十级石阶快步蜿蜒而上,及至身上出汗,脚膝发酸时,我才好不容易见了这个村庄永远的守护神——杨一鹏的墓地。但见茂林修竹间,空出一开阔地,尚书静静地躺成家乡的一处小土堆。尚书墓地坐东朝西,依山傍水,前面有农户和山田水地。墓前设置一个由青石构成的古香炉。墓碑两侧各刻有其生平和画像,墓上书“亮端品才”四个大字,下置一联“天予禀赋功昭日月,官授尚书德泽后世”,应是对其人品和人生最有力的诠释和注解。于墓前静立,我眼前依稀就浮现出四百年前那一段风云变幻的岁月。

崇祯八年(1635),农民起义军攻克凤阳,焚毁了皇陵,皇上震怒。时任户部尚书、署总督漕运、兼凤阳巡抚的杨一鹏和巡按吴振缨自是责任难逃。“屋漏偏适连夜雨”,总督京营戎政李守锜等趁机上书,告杨一鹏渎职。崇祯皇帝下诏处斩杨一鹏,割头悬街示众。杨一鹏被处死,后其长子杨昌朝著《忠冤录》为其鸣冤。崇祯十六年(1643)春,崇祯皇帝念其为四朝元老,辅国有功,诏复原职,下诏厚葬,并赐葬金头一个。在明朝那段风云际会的峥嵘岁月,杨一鹏虽惨遭斩首,但最终落叶归根,魂归故里,与家乡的青山绿水长相伴,时刻守望家乡,日夜荫护后人,也算是一種幸运和慰藉吧。

在杨一鹏的墓地前,我叩拜默立了许久,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夏日的风一样缠绕在心头。从石碑到石雕再到石墓,是我短暂的朝圣之旅,然而正是这不逾千米的行程和再简单不过的几样石件,却剪辑了一位尚书的人生,构筑了一位先贤的梦想,树立起一座精神的丰碑。

站在墓前,放眼四望,不大的村落脉络分明。村庄四面皆山,与外界仅有一条道路相连,环形的大山就像合拢的巨大佛掌,村庄就似一个寐着美梦的处子,安详甜美地在掌中沉睡。在这偏居一隅,近于幽闭的空间里,人们端的是自然之态,修的是中和之性,行的是正大之礼,永远铭记并遵循先贤的遗训和人性的良知。生活在此,夫复何求?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不见,四百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她远远地从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出发,一路风尘仆仆地奔来,跨越万水千山,在此地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深呼吸、可以长相依的风水宝地,于是,她一头扎进时光的空隙,摒住了呼吸,隐匿了自己的身影。也于是,时间在这处小小的天地停留,不再向前。而杨一鹏故里——这隐匿于时光之外的村庄,不再有时光的召唤,忘却了岁月的轮回,不老不少,无悲无喜,处世不乱,宠辱不惊。几百年来,不受尘世的干扰,没有世俗的纷争,家族后人和谐相处,这莫不就是从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记》中走出的世外桃源?

临水人洁,近荷心香。杨一鹏的美德善言必将和这满目青山绿水、田田荷香一样,永远屹立于苍天大地间,永久浸润在后人心田里,时时映照着村庄寂寥而虔诚的梦想。想来,杨一鹏就是隐匿于村庄之中,静心修道的隐士。四百年来,他日夜固守村庄,熟知村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了解村里发生的一切,却缄口不语,笑而不答。杨一鹏是村庄的隐士,也是时光的隐士。而时光是一条平静流淌的长河,杨一鹏和这个与他一起隐居的村庄只是这条河流上凫游的匆匆过客,随光阴起伏,伴风流沉浮。石碑石像生和石墓让我们感知杨一鹏的灵魂还隐匿在村庄,而村庄里许多的人和事,只在闪念之间便从时光的河流上倏忽而过,悄无声息地飘流而去。或许,还不能留下一丝痕迹。一个伟大的人物如此,一座秀丽的村庄如此,一个段风云的岁月不亦如此么?

风吹过,山青翠,水碧绿,荷塘依旧。一切沉潜于山水深处,一切又游离于时光之外。包括一个静卧于时光之外的村庄,和一个站在光阴之外浮想联翩的我。

一个人是一块碑

我站在了尚书墓前,在一个斜阳正好的黄昏。

就像去尚书墓的路一样,我的心情高低起伏而坑洼不平。尚书墓位于市郊外的一处小山岛上。山是螺丝山,墓是尚书墓。山四面环水,处于一个湖的怀抱中,静若处子;墓葬于山的一侧,碑立于进山的路旁,仰观流云,俯看湖水,卧听松涛,夜枕潮声。

踩着斜阳,披着秋风,我来到螺丝山拜谒方尚书墓冢。说是拜谒,其实也只不过是抚碑默立了一阵而已。但见路边的荒草丛中,孤独地立着一块刻有“方钝墓”三个隶书字的墓碑。遗憾的是,方尚书的墓冢不复存在,就连一块土堆也难以找到一丝痕迹。在墓碑反背不到一米处,本该是墓地的地方却变成了一片菜地,里面种着一些辣椒、茄子和蕻菜之类的蔬菜,尚书的墓冢是再也见不到一丝痕迹了。只有几个或已破碎和或已断裂的石人石马被人弃置在菜地一角。一尊看似尚书的石刻人像,双手相合,如上朝献笏状,头颅却被抛在不远处的老树下。拨开落叶,尚书露出了慈祥的面容,仿佛有话相谈,我叩首拜了三拜,心里突然就升起一种莫名的孤独和悲凉。

我回到了尚书的墓前。轻轻拂去墓碑反背上的尘土,几行若隐若现的文字镌刻着尚书的生平功绩。方尚书,名方钝(公元1488-1577),字仲敏,号砺庵,明代巴陵人。进士出身,累官至户部尚书。曾在皇帝面前奏准“湖南免山粮”,并在北京建立岳阳会馆。嘉靖38年告老回乡,筑紫荆、枫桥二堤,苦修三眼桥。万历五年卒,赠太子少保,谥简肃,葬于城区东南螺丝山。

于无边的静思和默想中,一位荷锄而归的老汉正好路过,在得知我是为了拜谒方尚书时,竟然点上一根烟,和我闲聊了起来。通过交谈,我进一步了解到了尚书的风雨人生。

原来,方尚书所修的三眼桥与螺丝岛上的方钝墓隔水相望,它已已在风雨中屹立千年,是岳阳家喻户晓的古桥。因其三孔联缀,俗称三眼桥。据《岳阳市志》记载,三眼桥始建于宋朝庆历年(公元1041——1048年)间。公元1562年(嘉靖四十一年),方钝主持重修三眼桥。全桥为东西走向,长56米,由麻条石砌成,桥中有三孔,每孔跨径十三米,高十五米。桥面用麻石板铺垫,两边石栏相护。桥两头各有石狮一对,栩栩如生。全桥建筑精美,构造坚固。张德容在《重修三眼桥记》中说:“明嘉靖间,知府萧晚修之,而邑人方钝赞焉。”重建后的三眼桥,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任凭风吹浪打,沧海桑田,仍不裂不损。方尚书死后,乡人把它安葬在面对三眼桥的螺丝山上,说是让他白天看到渔民划船,好像向他拱手;晚上看到万家渔火,恰如给他点灯,以作为对方尚书苦修三眼桥的纪念。游船穿过桥孔,不到半里路便抵达他的墓冢。

上世纪六十年代前,螺丝山四面环水,酷似一颗青螺立于碧波之中。那时方尚书的墓冢保存完好,石人石马昂然而立,全是明代风格。墓前有一副石刻对联:“日受千人拱手,夜观万盏明灯。”站在墓前,放眼南望,三眼横跨两岸,引堤垂柳戏水,桥上人车如织,桥下渔船如梭,恰是一幅秀美的山水画。方尚书从政数十年,官至一品,可谓一代风流人物,可奸臣严嵩的恶意中伤,让他只好辞官归隐桑梓。他本可安享晚年,却不甘寂寞,一心只想为当地百姓造福。他全然不顾八十高龄,主持乡里,筑紫荆、枫桥二堤,苦修三眼桥,终寿高九十。不幸的是文革时,墓冢被毁,至今未修。近年,人们为了参观游览的方便,修了一条土堤通向螺丝山,乘汽车可直达墓前,可游人看到的就只是孤一块立的石碑和几个断头断身的石人与石马了。

1996年,岳兴公路改修,政府在三眼桥不到十米的地方另外修建了一座现代化的桥梁“南湖大桥”。二桥并肩而立,一桥年轻,一桥古老,如两道彩虹,横卧于南湖水面,成为南湖上独特的风景。每当夕阳西下时,鸥鸟低飞,轻掠而过,两桥的倒影便在泛着金色波光的南湖中荡漾,美丽无比。南湖大桥后,三眼桥已不再是人们的必经之路,她静静地躺在南湖岸边,只有西边的那对石狮仍昂然挺立,像是饱览沧海桑田,人间冷暖,世态炎凉的各种变化。偶尔有路人和游人在桥边小憩,于桥头闲钓,或是在桥上看夕阳、听潮声。古石桥与尚书碑一道走进了人们的记忆,成为城市一段引以为荣的历史、抑或一道风景和一个地名,成为人们永不磨灭的记忆。

方尚书今天的悲惨境地不禁让我陷入无边的沉思之中。虽说我根本就不曾与他谋面,更不知道他的样子,虽说他在我的头脑中存在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名字,我对他的全部认知就停留在“方钝”这两个汉字上而已,但他却带给了我沉甸甸的思索。想当年,他曾是一位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而后,他甘愿化作一抔黄土,平静地躺在他钟爱的土地上。而今天,守护尚书墓地的石人石马已成为残物,唯有一块墓碑天风中肃立。更可悲的是,尚书的墓地湮没于时间深处,就连有幸埋葬他的黄土也荡然无存。当生命已离去,灵魂已远走,生命就竖起一块荒凉的石碑,供后人凭吊。一个人和一块碑,其背后有几多辛酸和苍凉。想来人的生命原本就是一抔黄土,当生命归于沉寂,生命的高度就只剩下一堆黄土的高度,生命的意义也只剩下一个记载生命符号的石碑。但我眼前这个连黄土也不存在的无墓之碑,却让人读出了它的高大和生命的伟岸。方尚书能不为名利所累,不为钱财羁绊,参悟人生、洗净铅华,为了内心的那份追求和美好,毅然走出充满凶险的官场,与他所钟爱的事业彻底决裂,在辞官回乡后,修路架桥,为民造福,其胸襟何等豁达,其品格何等高尚。

如今,三眼桥是不常去了,如今,人们已在离三眼桥不到十米的地方另外修建了一座现代化的桥梁“南湖大桥”。三眼桥被现代飞速发展的经济社会所遗忘,它与尚书墓一样孤零零地静立,静静感知时光的苍凉和世道的嬗变。想想生命其实很短暂,一晃就是一生,而历史同样走得很慢,南湖大桥与三眼桥相距不过十米,但历史从一座古代石桥跨越到另一座现代化桥梁却用了近五百年,这让人不得不感慨世事的无常与时光的嬗变,如一江东流水一去而无踪影。

晚风习习,一抹斜阳将螺丝山揉碎在南湖的碧波中,继而消溶于四合的暮色里。离开尚书墓时,我的心情平静而忧郁,就像这将至的夜的黑。路边的湖水在晚风的吹拂下,泛起阵阵不灭的涟漪,将倒影的山光和树影一齐推向比湖水更远处。几只蝴蝶如秋梦般从眼前滑过,消逝在无始无终的时间里。

我终于没有回头,我越走越远。

走近沉睡经年的梦

每次走近城郊的尚书山,总感觉像走近了一个沉睡经年的梦。山边枕南湖,与湖相畔,晨观日出,夜听涛声,静默于一处人们不曾留意的角落。这尚书山是我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与我有着深厚的感情。我每次路过,都会有意无意走上山头,看满眼翠绿摇曳,听松涛风中私语,紧张忙碌的心情就随着这山边一湖碧水和一脉松涛泊远,变得平静而散淡,自在而惬意。

尚书山原名虎形山,为纪念明朝的三位尚书而改为现名。前些年,政府考虑到城市建设和人们生活的需要,高价从开发商手中赎回土地,广种花草树林,修建亭台楼榭,建成尚书山公园。公园建成后,环境清幽,绿树成荫,花团锦簇;鸟声清脆悦耳,石径纵横交错,亭阁错落有致,成为人们休闲养性、亲近和享受大自然的好地方。

尚书山抱山临水、古木参天,秀美自然的风光和历史的文化遗存让她充满了无比的灵气和魅力。特别是谢尚书和颜尚书的墓葬,更为不大的尚书山涂抹了神秘而沧桑的一笔。可惜的是,原葬于此山的两位尚书的墓地又由于种种原因被损毁,至今痕迹全无。

在公园一位朋友的引领下,我来到了二位尚书的墓葬遗址前。在他的讲解下,谢尚书的形象逐渐在我心中明晰起来。

谢尚书名谢登之,字汝学,曾与明朝首辅张居正同赴乡试,举第一。他们二人同游当时名胜洪山寺时,张居正见谢登之“几年闻说洪山寺,今日来等第一峰”诗后,夸耀说:“此人名当出我上”,自此与谢登之结为很好的朋友。据考,谢登之于嘉靖丁未(1547年)成进士,累官至工部尚书。后来张居正任宰相,他也不依附,独行其志。谢登之死于任上,张居正亲往灵堂吊唁,在他家“视其笥,朝裳之外,无他物”,便对其清廉自律十分敬佩,即赠其子以银,并请准圣旨使谢尚书归葬故乡。

寻着一路明媚春阳,赏着一片大好的湖光山色,我们在公园里停停走走,随意逗留驻足。朋友兴致似乎不错,说到了公园许多美丽的景致和风光,但一说到尚书墓如今的状况,朋友的口气就淡了许多。他叹息着说,原谢尚书墓前有高达两米的石翁仲和重约数吨的石香炉,可惜后来均被填于南湖游路路基之下。所存墓冢和厚薄参差的青砖垒砌的谢尚书墓被批准发掘后迁葬他处。文物工作人员揭开封土,却只见三具已经腐朽的红漆棺木和两枚铜钱,什么陪葬物也没有发现,完全印证了谢登之两袖清风、清廉为官的记载。他的墓葬原本可作为公园的一处景点,供人祭拜,但现在,想祭拜他老人家连一处墓穴都没有了,真正是“苹藻满盘无处奠,空闻渔父扣舷歌”,祭拜无门罗!

谢尚书墓葬的命运已经够凄凉了,想不到颜尚书墓葬的命运更悲惨,踪影全无。

据史书记载,颜颐寿字天和,号梅田,生卒年不详,明朝嘉庆年间曾任礼部尚书、户部尚书和刑部尚书。皇帝赐葬故乡南湖紫荆堤西侧鹅公嘴山头(现南湖公园姜家嘴前端)。颜颐寿于明弘治三年(1490年)考取进士,在任宝丰(今河北宝坻)、淇县(今属河南)知县时,深受百姓爱戴,在世时就被百姓建生祠供奉。后官至刑部尚书,忠于职守,秉公办案,从未发生冤假错案。李福达之狱,他“受诏鞫问”,因为没有按皇帝旨意判处,被革职下狱,不久后病逝。隆庆三年(1569年)才予平反,按尚书礼遇赐葬于故乡岳阳。颜尚书因居官在外,很少回乡,但见过他的乡邻都称他“为人雅重,未尝以势位凌人”。颜尚书墓前石牌坊、石翁仲等被毁于抗日战争时期。可如今,原残存于公园绿树丛中的墓道、墓门青石也不见踪影。

站在空无一物的墓葬遗址前,我和朋友感慨万端,久久无语。谢尚书等两位尚书不为钱财羁绊,参悟人生、洗净铅华,为追求高尚和美好,或毅然走出充满凶险的官场,与他所钟爱的事业彻底决裂,或默守心志,为江山社稷尽忠,为天下苍生造福,其胸襟何等豁达,其品格何等高尚,他们的功德岳阳人们必将永远铭记!尚书墓葬在今天却遭此厄运,实在是令人扼腕长叹!

可此时默立山林的我,在走进明朝尚书们曾经的风云岁月时,心中卻空茫一片。我仿佛看见,两位衣袂翩翩的尚书,正说笑着大步流星地向我走来。我一惊,恍如隔世,四周阒寂无声。山林中,有如丝如缕的清风拂过,阳光漏过枝叶,在地面闪现时光的密码。

真正的人生写遍沧桑;真正的历史充满隐痛。其实,历史并未走远,要么口口相传,在我们茶余饭后、海阔天空的谈资中;要么成为文字,在我们品头论足、旁征博引的故事里。尚书山如此,尚书们亦如此。他们的墓葬虽毁,但风范永存!只是他们的故事,留给历史的是一个王朝蹒跚失落的背影和伤痕累累的时光断层,留给我们更多的则是关于历史的隐痛和生死抉择的思考。

一路往回走,静看松涛叠翠,倾听湖水絮语。我突然感到历史离我们好近,似乎就在眼前,却又如此遥远,看不真切。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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