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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赵家堡

2020-04-13林小文

闽南风 2020年4期

林小文

犹如一根刺,扎在心中,久久无法释怀,任时光冲刷仍隐隐作痛,那样沉静的美,令人恻然,教人无法忘怀,这是初见赵家堡时弥漫在心中的感觉。昔日的王者风范何在呢,先祖的万丈光芒去哪了,难道仅仅只是眼前“寂寞无主”的清冷和“花落去”的无可奈何吗?

时隔六年,再次造访赵家堡,是在一个夏末时节,那时,天地一片蓊郁通透,赵家堡遗世独立于这片天地之间,如一曲婉约清丽、回肠荡气的宋词,静静地低语吟唱。我在反复的审阅、聆听、思索中,终于略略读懂这座古城堡。

过了高速出口,十分钟的车程便抵达赵家堡的東门,跨入“东方钜障”匾额的城门,周身立刻被安静与祥和笼罩着,城墙上烟熏的旧痕,是赵家堡额前的皱纹,披散在城头和墙脚繁密的杂草青青,绿得发亮,给年迈的城墙洒上勃勃生机,空气中弥漫着花的幽香,如远古飘渺的歌声在游荡。

完璧楼位于赵家堡的东南侧,是一座四面合围的三层高楼,具备了早期闽西南土楼的风格,有很强的防御功能,是古堡中最早建造的主体建筑。当时给完璧楼取名的人必定费尽不少心思,不单单此楼此城归赵,遒劲有力的“完璧”二字,一笔一划中,似乎还隐藏着更深层次的秘密。阳光毫不吝惜地通过外小内大的楔形窗口灌进来,楼内却依然一片灰暗神秘。在沉寂中,人的思绪最容易飘飞游荡。想当年,大宋王朝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在历史长河中驰骋耀眼三百余年,如今在此楼中早已灰飞烟灭,唯有尘埃落定后的空灵与幽远。

绚烂至极归于平淡,正如金庸武侠世界里的主人公,在一番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伟业之后,有半数以上选择退隐江湖,于是相忘于江湖,从此不问世事,远离凡尘俗世,找寻一处无人识得的乡野过上男耕女织的生活。也许当年闽冲郡王,正是抱着这样的一种心态,经历风雨飘摇、节节败退的南宋王朝,他早已心灰意冷,惨烈的崖山一战彻底浇灭了他的复国梦,他的内心大概更向往着远离烽火硝烟,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平平安安,即使粗茶淡饭也十分满足的平凡日子。于是,赵若和毅然放弃了自己的光荣赵姓,改姓黄,带着残余子民隐居乡间积美。直到洪武年间发生的一起同姓通婚案,才最终揭开赵氏家族的神秘面纱。时任明朝皇帝朱元璋,这个双手沾满血腥的皇帝非但没有杀害赵氏族人,还赐还其原姓。也许在洪武帝看来,赵氏历经两朝之后,已经手无缚鸡之力,赵氏族人,对于大明王朝而言,即使有异心,也相当于蝼蚁撼动大树,毫无杀伤力。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在沉寂了三个多世纪之后,出于对祖上荣耀的向往,同时也为了躲避倭寇侵扰和远离其它族群的寻事挑衅,闽冲郡王赵若和的第十世孙赵范在明朝为官,衣锦还乡后,在湖西硕高山下,选了这块青山环抱的风水宝地,于公元1600年建造了完璧楼。之后几年,赵范之子赵义为了修造府第及周边建筑,曾经不远千里抵达开封、杭州,也就是宋朝的皇城,考察汴京、临安残存的古迹,翻阅大量文献。赵家堡,大到城堡的布局,小到个体的建筑,无一不是对两宋故都的刻意摹仿,处处昭示着主人与大宋皇室之间的密切关系,饱含着后代子孙对先祖的思慕情怀。

运动鞋踩在楼底的条石上,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恍若现世烟尘与时光在悄悄融合碰撞,一点点把缅怀和畅想凝结进了三合土砌成的古墙之中。踏出完璧楼,走过几排颇具民风特色的古厝,一棵二人合抱的古榕树立于眼前。古榕茂密青翠,枝桠和绿叶向四周伸展铺陈,营造的一树阴凉牢牢锁住了行人的脚步。微风轻摇树叶,沙沙作响,在低声诉说岁月的沧桑与历朝历代的兴衰荣辱。阳光偶尔也钻了空,从细细密密的叶子透露下来,伴随阵阵和风,摩挲脸庞和手臂,一种说不出的平和与美妙穿越光阴的罅隙,弥漫周身,如果能在此处睡上一个长长的午觉,定会做一个穿越宋朝的香甜美梦。

不得不觉中,转入一处名曰“瓮城”的地方,这是赵家堡的北门,也是当年的正门,“瓮城”这一名字诠释了北门的功用。明代倭寇猖獗,尤其是沿海一带,倭患防不胜防,赵家后代为了抵制倭寇特意在南北门修建了瓮城,瓮城的通道与众不同,呈半月形,敌人若入侵,首先进入这个通道中,犹如鳖入瓮中,假如我军从上面乱石投击或乱箭射下,敌人很难逃脱,可见赵家堡具备独特的军事防御能力。瓮城在那个时代确实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只不过随着时代变幻,瓮城早已失掉原先的功用,两侧墙面杂草随风摇曳,指引人们眺望前方纵横交错的农田。

退出瓮城,一路向西可与汴派桥相遇。汴派桥再也不是六年前初见时的年久失修、凋败破落模样,放眼过去,石棱和碑石已然被重新拾掇,整洁有序地陈列道路两旁。宋朝时,拱形州桥是汴京都城的一大胜景。眼前这座汴派桥明显仿照了汴京州桥的形态,单孔拱形,小巧玲珑。此时,蓝得透亮的天空突然飘起了小雨,荷花池里,莲花争奇斗艳,粉的、白的,亭亭玉立于绿叶中,飘渺如烟,像一副年代久远的宋画,在时光里慢慢点染,慢慢湮开。几只白鹅在水中旁若无人地欢快嬉戏,绿树拱桥凉亭投进池中的倒影,宛若小家碧玉轻握玉笏悠箫,低吟“杨柳岸晓风残月”,细而透明的雨丝正在把所有的景致绣成进大地的帘幕中,把过往的游人也顺带绣了进去。

绕过荷花池和汴派桥,来到俗称“官厅”的地方,这里没有故宫的红色高墙和闪闪的琉璃黄瓦,也没有苏州古城的粉墙黛瓦,只是一片灰色砖瓦,漫长时光剥夺了它原有的耀眼与光芒。与其它古厝唯一不同的是,正厅的飞檐上雕有云龙彩凤,使整座府第散发出幽幽的贵族气质。厅堂间相隔的小胡同,瘦瘦的,似宋徽宗赵佶的字,有“天骨遒美,逸趣霭然”之感。偶尔几声麻雀的清脆叫声扑闪跳跃在寂寥空旷的厅堂上,更显其幽静凄清。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这份素净与质朴,注定是不一样的美丽,藏着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深远与极致。在府第的西侧,挺拔的聚宝塔掩映在葱郁的绿树之中。石塔高仅5.95米,据说高度刚好是汴京西侧宋铁塔现高的十分之一,塔壁上刻着20尊浮雕佛像。石塔的周围,四季更迭的步履来去匆匆,一茬茬嫩草枯了又发,池中的莲花开了又败,唯有石塔,与世无争,岁月静好,在旷远的苍穹下,见证着一批又一批赵氏子孙的繁衍生息。

拐进“辑卿小院”的小园,是园主人赵义及其后代发愤读书的地方。夜里,后花园树影婆娑迷离,书生手捧书卷,小姐红袖添香,几百年来,多少沐浴在月光下的背影匆匆来了又无声淡去,定然发生不少崔莺莺与张生花前月下的连理故事,也定然有情人不愿离去,似有依依不舍的情话爱意在树影里缠绵回荡……只可惜如今园内杂草丛生,落叶铺陈,花香满径,往昔的繁华在此隐介藏形以至了无踪迹,空有“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无限寂寥。这世上有太多的建筑与古迹,每天都有人为它们描红画金掩饰其沧桑与斑驳。而这个小园,如盛开的梅花,无意苦争春,以其历史沉积而成的真实面貌毫无保留地展示在世人面前,没有粉饰,没有浓墨重彩,只有香如故。

辉煌已远,大宋王朝已成旧事。赵家堡,屹立四百余年,微澜不惊,因为宁静所以致远,在收藏了无数个流逝的瞬间后,容颜依然清丽不老。踏出古堡,初见时扎在心中的刺已然消融殆尽,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