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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丰六年的月色

2020-04-07袁媖

散文百家 2020年3期
关键词:元丰承天寺贬谪

袁媖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银子一样的月光惊动即将睡觉的苏轼。仿佛有一朵昙花在他心中盛开,他不想睡了,兴冲冲到承天寺找张怀民赏月。

好巧,张怀民竟然也没有睡!

于是,两个同是贬谪黄州的男人,一同踱步到承天寺的院子里,任泉水一样空明的月光把他俩浸透。那些竹子和柏树的影子像水中藻荇在他俩身上寂寞浮游。

这个月色皎洁的夜晚,被苏轼用85个字记录了下来。那夜,距离苏轼在湖州任上被捕已经过去四年零三个月。

惊惧,害怕,绝望,庆幸,谨慎,小心,紧张,失意,彷徨,孤独,旷达,超脱,……这些词语指代的情绪是苏轼渐次趟过的河流,而这些河流在夜晚的时候显然会流淌得更加激烈。

他是元丰三年二月到的黄州,一直待到元丰七年四月。

四年又两个月的时间里,除了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还有好几个甚至好多个夜晚从时间的长河里被苏轼拎出来,写上了名字,成为他的囊中物。从此这些夜晚,谁也拿不走了,它们永远地属于了苏轼。

时间没有任何标识。你不记住它,它就会像没有过一样。但是也不用慌张,我们自己可以在时间上刻下标记。不想忘记的时间都把它刻一个记号,使它成为有属性的时间,成为某一个人的时间。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被苏轼完美地记录了下来。

隔着935年的时光,我仍然和苏轼有一样的感慨: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那个叫张怀民的人,若不是《记承天寺夜游》,他早已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可是若没有他,苏轼便少写出一句令人看到就惊喜的句子:“怀民亦未寝”。因为张怀民的“未寝”,苏轼的兴致不仅没有打折扣还喜出望外了一些。这喜悦不比月色入户的喜悦差分毫。苏轼被月光惊起的时候就已经起了邀人同赏月的心思,“月色入户,欣然起行”。若怀民已睡下,即使可以叫起来,毕竟从心情上便不流畅了。

承天寺那晚的诗人,率性,任情,自由,达观,甚至可见得两三分的天真在里面。

在我少年时期,经常会把《记承天寺夜游》和王子猷的“雪夜访戴”弄混。除去雪色和月色同样的洁白,除去两人都是将眠未眠之际被雪色和月色激动得逸兴遄飞,便是因为这两夜中的苏轼和王子猷有同样即兴主义的潇洒气质。

承天寺真的是个看月亮的好地方。它至少有个院子,稳稳盛住水波一样的月光。承天寺的月光必然比别处的更浓郁,更深邃,更容易感觉到月光的存在。承天寺的四周,是茂林修竹,有清雅幽静的品质匹配诗人寄托在月亮上的精神气质。

贬谪之官贫穷且缺少自由。俸禄是没有了的。若再遇惺惺作态的地方长官,那真是精神和物质都得不到解脱。

苏轼比较幸运。当时的黄州知州是徐君猷。此君个性通达,亦慕风雅,对苏轼这位名满天下的谪官甚是礼遇,有时候甚至携酒至苏轼居住的临皋亭与其共饮。

困于经济,寺庙成为贬谪官员们寓居的首选地。承天寺,是张怀民的寓居之所,而定惠院,是苏轼在黄州的第一个栖息地。苏轼在定惠院发现了一株海棠,欣喜至极,如他乡逢故知。

海棠在蜀中甚盛。此花是唐时西川节度使李德裕从他洛阳平泉山庄带去赠给蜀中名妓薛涛的。后在蜀中繁茂。“只为海棠,也合来西蜀。”这株故乡的名花,与贬谪的诗人相遇在他乡,令苏轼惊讶又感慨。这一情绪波动下,苏轼写下28句长诗《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这株唯一的海棠,令两人惺惺相惜。同是天涯沦落人,苏轼的情绪像决堤的水。

那是元丰三年的诗。

此后,苏轼与这株海棠定约了一般,“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

徐太守宽容,诗人得以缓缓将息自己的精神伤口。

到元丰七年春天,苏轼又带酒对花饮。此次诗人写下的句子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自怜情绪已经一笔勾销。他仍然怜爱这故地繁花,却再无哀戚。 “照红妆”之句是以诗人的豪情侠义及蓬勃的精神力量铺底才写得出来的。他的轻狂回来了,他的随性自在回来了。他与朋友在购买田地的路途中遇大雨。“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天晴后便写出“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这样铿锵无畏、傲然肆意的句子。

风云之气从他字间潇潇而来。

而元丰二年秋冬,苏轼窝在井底大的房间里,日夜遭受台官们的酷审。“遥怜北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这是关押在他隔壁的开封府尹苏颂后来回忆的。

苏轼写自己:“去年御史府,举动触四壁。幽幽百尺井,仰天无一席。”他在狭小的牢房里渡过了生命中最惶恐的130天。

湖州被捕时,苏轼以为是要被赐死。押往京师的途中,苏轼想过投扬子江。两次想到死亡,是他對被捕一事最深的绝望,亦是他绝境里所能想到的对亲友最大的顾全。

“一旦有患难,无复相哀者。”“乌台诗案”是文字狱。事出文字,发声者可能株连入案,入狱者可能罪加一等。平日与苏轼交好的朋友们都噤若寒蝉。

苏轼的好朋友、驸马王诜最先得知苏轼要遭逮捕,派人通知苏辙。王诜因此落了“泄露密命”的罪名。苏轼弟弟苏辙上书皇帝,表示愿意以在身官赎哥哥的罪,被贬到江西筠州做监酒。

除此之外,业已退休的范镇和张方平为他上疏求情。

再之外,便是沉寂了么?

不。不是的。

左相吴充及起居注官王安石弟弟王安礼先后在宋神宗面前为苏轼仗义执言。

吴充问神宗:陛下以尧舜为法,而不能容一苏轼,何也?

王安礼对神宗说:苏轼以才自奋,以为爵禄可以立取,但自来碌碌如此,心里不免绝望,今一旦置于理,恐后世谓陛下不能容才。

千人诺诺,数士谔谔。

这些直言,苏轼没听到。

但他肯定知道的。就像知道承天寺那晚的银色月光一样,诗人知道人间一切美好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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