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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读丰子恺

2020-04-07曹洁

散文百家 2020年3期
关键词:无梁渡河老树

曹洁

我欲渡河水

相传很多年前,一个朝鲜水兵撑船巡逻,看见一个白发狂夫抱着葫芦横渡江水,被滔滔大水冲走了。他的妻子阻止不及,悲痛欲绝,空对着一江汤汤之水,吹响箜篌,反复悲吟。歌毕,举身以赴清流,随之而去。水兵感慨不已,回家后,将所见讲述给妻子丽玉。丽玉援引故事,生发悲情,创作出一首歌曲,听者无不动容。

这便是四句十六言古诗《箜篌引》:“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公堕河死,当奈公何!”最早见于东汉·蔡邕《琴操》,魏晋·荀勖《太乐歌词》、晋·孔衍《琴操》、宋·郭茂倩所编《乐府诗集》均有记载,在诗歌史上影响很大,被后人广为吟咏。民国十年左右,梁启超先生在北大作了一场文学讲座——《中国韵文里表现的情感》,梁先生悲声吟诵此诗,情动于衷,手舞足蹈,潸然泪下。偌大的讲堂上,满座动容,一时传为佳话。当日,梁实秋先生和闻一多先生都亲临现场,聆听了梁先生的动情讲述,并做了各具特色的记述和阐发。

丰子恺先生也曾作漫画《我欲渡河水,河水深无梁》。画作题诗出自两汉乐府《步出城东门》:“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我欲渡河水,河水深无梁。愿为双黄鹄,高飞还故乡。”这首五言古诗,平实如话,近于民谣,风格素朴,耐人寻味。一个人走出东门,长久伫立,望向江南,灼灼目光,凝聚成一条长线——那是风雪中故人归去之路。长路漫漫,道阻且长,前日友人自此归去,今日横亘他面前的却是深广无梁的河水,滔滔不绝,一任空流。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水还是这水,月还是这月,但今日所见已不是前日所见。前日之月送故人归去,便随着行人足迹的消失而消逝;今日之水则是这奔流的黄河,从天而来,不知往何而去。河水一渡,便归故乡,岂料天堑阻隔、深广无梁!莫非前日之事,反成幻想;今日之途,反而真实?此等人生遗恨,怕是要深过滔滔黄河之水了。

大概艺术的真实就是这样,依据不可逆转的辩证法则,看似一如你意,却又时时颠覆着你。“诗言志”的古典美学中, 这种悲怆已不是简单的忧伤郁结,它既是真实体验的写照,也是人生情怀的浓缩,很凄美,很深刻,也很文化。或许,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悲欣交集的特质:登高的日子,高在别处;赏菊的季节,菊开心上。

《我欲渡河水,河水深无梁》这幅画中,一人、一马、一江滔滔大水,线条清简,见山闻水。青山盈盈,绿水娆娆,寒鸦匆匆,日影寞寞,任谁也盛不满空巢,留不住斜阳。千里马足力再好,也难以飞渡黄河,马无声,人无言,此般进退,最难斟酌。

中庭老树阅人多

一块粗粝的石头,站在村口,站成村庄的路标,或孩子。沿着一道柔软的土路深入,一双布鞋,丈量村前小溪的长度,河道蜿蜒,似乎走不到它的尽头。太阳已经悄悄安歇,巨大的黑夜笼罩下来,笼罩下来。凛冽的朔风中,鸟儿迅速转向,将一座又一座空巢装满。

走在这样的村庄,你随时能够听得到牛羊、马匹和人的呼吸,混合在湿润的空气中,轻轻流转。村庄很老了,树也很老了。老树悄悄站着,听着鸟鸣,不言不语。古人有:“曲院回廊留月久,中庭老树阅人多。”老树和石头一样古老,在院子里站了很多年,从不迈出一步。流转不定的光阴停驻在一圈圈年轮里,树斑驳的身体藏了阳光、雨露、空气,聚汇成树的精气,弥散开来,安抚了一代又一代人。

有了这些树,村庄不孤单,鸟儿也不孤单。傍晚,成群结队的鸟儿,以极快的速度从四面八方飞向老树,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诉说着独属它们的情话,整个村庄充满了悦耳之声。这样的群体对话会持续很久,直到夜色完全暗下来,才渐渐停息。你可以想象,一树的枝干上、叶丛中,鸟儿们密密麻麻地睡去,你守着它,它守着你。待明朝,又各自分成小家,远行、觅食、戏玩,不管走多远都要再回来,回到老树的枝头,安睡。

鸟倦飞尚且知还,何况人乎?

坐在村庄的怀抱,将目光收紧,盛装古往今来的光亮和温暖。每一个村庄都有隐秘的信息,每一块石头都有尊贵的身份,每一棵树木都有饱满的生命。树是自然的灵物,属阳,你若见它亲近,只一眼,就能听懂它深藏的哑语;树也是天地的界桩,扎根深稳,枝繁叶茂。当秋风横扫,落叶如雨,随风飘散,卷着一把泛黄的日子,如一些缱绻一时的往事,化为烟尘,决绝而去。待明年春来,老树守着宿根旧枝,再发新芽。我相信,这些树和石头就是村庄的博物志。

老树从来没有丢了自己,人却纵使穷尽一生也难得见到真正的自己,若见到了,便是大开悟。其实,人多么需要像树一样,并不需要多说话,该来的会来,该走的会走。一个自然而然的免疫系统,悄悄地为你的生命健康和精神安宁自觉守护。你长一根枝条,或是落一片叶子,就是一个细胞的消失,就是另一个细胞的诞生。一个自己走向另一个自己的过程,就像黄昏渐渐暗下来,灯光次第开放。

丰子恺先生有一幅画《中庭老树阅人多》,一座庭院,瓦房数间,三代四人,围着一棵老树。中庭老树,不只是阅人多。阅人的老树长了千年,阅树的人也要跟着长出一代又一代。

落日放船好

那一年,长安城里长安长,西天辽阔,落日映红,丈八沟深,和风柔美,细水清流,一支水荷正举,一丛青竹留客。夕阳西下,红袖添香,陂塘放船,好生萧飒。可惜,一场晚间云雨,散了兴致,待浮花浪蕊俱盡,只留青青柳丝,伴他独坐幽静,寂寂然。

这是杜甫长安求仕时期的作品,不似他沉郁顿挫的风格。题目有点长——《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其一):

落日放船好,轻风生浪迟。

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

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

片云头上黑,应是雨催诗。

诗题如小序,道出他陪诸贵公子于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间遇雨的情状。“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道出王公贵族消暑的高雅格调。据说,周朝已经有了专门负责“冰食”的人员,负责斩冰、藏冰、启冰、颁冰等事宜,供王宫贵族盛夏之需。早在《诗经·豳风·七月》,就有这样的农事歌谣:“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深冬腊月,冰冻三尺,凿冰藏于凌阴,以备来年暑期消受。

后人无从设想,千年前那个夕阳如水的傍晚,一场公子小姐消暑纳凉的过程中,杜甫是主角还是配角,他的灵魂在场还是不在场。但是,落日放船之好,杜甫一定是知觉到了。他也一定在那个特定的场景中看到了很多个自己,并由此而成为一个新的自己。

一个人的成长永不停息,外力的扶持很重要,人总是在与人、与社会、与自然的相处中,不断地修正自我。这个漫长的过程里,一个又一个自己在蜕变、在带远,但他们并没有消失,而是叠加、融合,变成新的生命体,拥有新的灵魂。杜甫,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社会人,当他远隔一层尘烟去观照另一种生存状态,夕阳西下的那一瞬,他一定做好了重新审视和理性思考,开始了新的出行规划。

从某种意义上说,长安十年,令青年才俊的杜子美转变为看惯世态炎凉的史诗式诗人杜甫。他沉入浩瀚的现实深流,泅渡、俯仰、吟咏,关注底层生活,创作出对自我、对他人、对历史有真正感知、呼应和觉醒的作品。这是生活责难的不幸,也是诗歌收获的最大幸运。

丰子恺先生据此诗作画《落日放船好》,小小画幅,人、物、自然,合而为一。这一个“好”字,悄悄然跳离了诗中的贵族化和世俗化,只待日落,放船尽兴。这是诗人的意境,也是画家的心怀,实际上,在世俗面前疲惫困顿之时,回归自然,是我们唯一的灵魂安顿。

丰子恺先生的漫画,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个意境,蕴涵着丰富的人生情趣和生活哲理。从前没有人画这样的画,先生画了一生这样的画,画风从未变过。夏目漱石《旅宿》(丰子恺译)这样说:“人的世界是难处的。越来越难处,就希望迁居到容易处的地方去。到了相信任何地方都难处的时候,就发生诗,就产生画。”这段译文似乎就是丰子恺先生的艺术独白,他用一生坚守了诗人的天职,履行了画家的使命。他的画就是无声的诗,他的内心因此而获得无比的丰富,读者的心也因了先生的丰富而丰富。

倘能深味这样的人生态度与艺术姿态,或许能读懂先生漫画的幸福和疼痛。我所能理解的是,先生毕其一生,以尺幅之画吞天地、纳乾坤、护生灵,只为使自己和他人难处的人生境遇变得宽裕,让每一个拥有白驹过隙般生命的人,在白驹过隙的期间,好好地度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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