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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趟开往西藏的病毒号列车

2020-04-01宋明蔚

户外探险 2020年3期
关键词:穿山甲蝙蝠拉萨

宋明蔚

潮西藏疾驰的青藏铁路列车。摄影/ Henry Chen

病毒号列车

列车停靠在西安。西安是个大站,停靠时间时间9分钟。

“咳-咳-”轻咳了几声,3000滴飞沫粒子在车厢里浮动,50万颗病毒在空气中寻找新的宿主。

10个小时前,“他”从家乡随州来到武汉,在武昌火车站上车。上车的时候已近半夜,躺在铺位上,头枕着咣当咣当的铁轨声。

后天就是除夕了,他将要度过人生中的第34个春节。没人会选择在除夕前孤零零地离开家乡前往拉萨旅游,要么是归乡的游子,要么是单位领导派下的任务。

就在他踏上这趟开往西藏拉萨的Z264列车的3个小时后,“武汉封城”令公布:1月23日上午10点,武汉将封闭所有的空中、公路、火车等离汉通道。

如果他再晚一天出发,或许故事的结局会被改写。但这个晚上,他在13车厢16间的逼仄上铺安然度过。直到早上一觉醒来,浑身有些发热,他索性继续窝在上铺的被子里。

醒来的旅人,刚上车的乘客们,在一米宽的过道里来回走动着。或许下铺还坐着正削着苹果的母亲?或许中铺还卧着一位探出脑袋,正拧着保温杯盖子的藏族小伙?或许斜对面过年回家的学生,一边唠着家常,一边吃着早餐?

15分钟后,他上车的起点武汉,马上就要封锁。早在疫情悄然聚集爆发时,彼时还叫做“新型冠状病毒(2019-nGoV)”的肺炎并没有引起广泛的关注。直到谣言成为了真相,直到人们不敢相信真相。

2003年爆发期间,SARS在全球范围内杀死919人,总共感染8422人。如今,武汉一个城市的死亡人数就比这个数字还要多。

钟南山团队发表的研究表明:“新冠肺炎病死率为3.06%,远低于SARS(9.2%),但传染性与SARS相当,基本传染数RO达到3.77。”(《2019年新型冠状病毒在中国暴发的传染病学和临床特征》2月9日)

与数字相比,人们更关心今天和明天。武汉封城后的一系列问题应运而生:食品物价会不会疯涨?疫情会因此得到有效控制吗?封锁武汉对城外有利,那么我们武汉人怎么办呢?……一切问题都直指一个核心:武汉安全吗?我们安全吗?

春节的武汉,本应该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新年气氛中,此刻却成了一座人心惶惶的城市。

列车上响起了广播:“本次列车是由广州站始发,终点站拉萨。开车时间是9点45分,列车还有5分钟就要开车了,有上错车的旅客和拿站台票的朋友请下车。”

13车16间又响起了咳嗽声。

病毒接触细胞,结合受体,融合细胞膜。像打怪、通关、

升级一样,一路打通到肺组织细胞,终于迎战了大boss,与AGE2靶点结合——入侵人体。通关。

得逞的病毒开始自我复制,造出更多的病毒。

1月23日上午9点45分,窗外的风景开始模糊,新空调列车开始送风,空气流通。

绿色的2264号列车缓缓移动,继续奔赴下一站,兰州。之后的几个大站是西宁、格尔木、那曲。

终点站是拉萨,中国最后一片未被病毒感染的净土。

蝙蝠粪,温水服用

离武汉汉口火车站700米远的华南海鲜市场,是最早爆发出聚集性病例的地方。

海鲜市场占地总面积5万平方米,上千家商贩在这里售卖海鲜、水产、干货等食品。这里也是华中地区集中贩卖“山珍”野生动物的重要集散地。

走进一家餐厅,你会发现菜单上赫然写着:活孔雀,500一只;蜈蚣,5元一条;活竹鼠,85一只;活梅花鹿肉,50一斤;活果子狸肉,130一斤。就连曾经疑似引起非典恐慌、人人喊打的果子狸也明目张胆地成为了人们的盘中餐。

菜单上特意注明:该店提供“活杀现宰、速冻冰鲜、送货上门”。

人类一直以来的“贪痴嗔”,以及早期种种科学研究,不禁让人进一步怀疑——华南海鲜市场,就是一切的源头。

但随着权威医学杂志《柳叶刀》上的论文发表,我们才知道前四名感染者中,三人都没有华南海鲜市场暴露史。其中,首例感染新冠肺炎的患者发病日期为2019年12月1日,没有证据表明其与海鲜市场有联系。论文的数据还显示,前41宗案件中有13宗與海鲜市场无关。

基于2019新型冠状病毒的27个公开共享的基因组序列,进化生物学家克里斯蒂安-安德森在《柳叶刀》中的文章分析道:“病毒应该早在10月1日就拥有‘共同的来历。”

他说,有人在海鲜市场外被感染,然后再将病毒带入海鲜市场,这是他们预测模型与数据相符的三种可能性之一。

此外,安德森分析得出的另外两种病毒源头是:一群被感染的动物;进入该市场的单个动物。

中国科学院武汉病毒研究所研究员石正丽团队1月23日发表文章称:“一种新型冠状病毒的发现及其可能的蝙蝠起源”。该研究表明新型冠状病毒的自然宿主最有可能是蝙蝠,它与云南菊头蝠中存在的RaTG13冠状病毒一致性高达96%。

世界卫生组织之后的最新研究也称:新型冠状病毒与其他已知的在蝙蝠中传播的冠状病毒存在关联,更具体地讲则是和蝙蝠亚种菊头蝠存在关联。

蝙蝠传染给人类?

虽然研究显示自然宿主很有可能是蝙蝠,很多臭名昭著的传染病如埃博拉病毒、SARS病毒均源自于蝙蝠。很多人随即提出质疑:这个时节蝙蝠还在冬眠,不太可能是从蝙蝠直接传染到人类。

其实未必。

会不会是湖北神农架林区,抑或是毗邻湖北的贵州喀斯特山洞的村民,为了采集“夜明砂”,而贸然闯进了冬眠中的蝙蝠山洞?

“夜明砂”就是蝙蝠粪便,是《本草纲目》中记载的中药药材,“治疗盲障翳之翠药”。古人向往黑夜中飞行的蝙蝠,认为它们夜视力奇佳,故中医中以形补形治疗眼疾,取之粪便服用。

“此药可清肝明目、散阏消积,主治青盲、雀目、目赤肿痛、白眼溢血、内外翳障、小儿疳积、瘰疬、疟疾。”

在咨询一家主打贵州山洞采集新鲜中药材的淘宝店家时,店主高深莫测地对《户外探险》记者说道。

这家以贵州山洞手工采集夜明砂为特色的店铺,正是采自西南山区中华菊头蝠的粪便。

在咨询夜明砂的服用方式时,店家说:“可研末调涂外用,或泡温水服用。”

“肺部像棉絮一样全白了”

他有些发热。列车员发现了他的症状,鉴于是敏感时期,2264列车13车开始实施隔离。

马女士来自河南郑州,与他同乘一趟列车,只不过在隔壁14车。她原计划“陪老妈重游西藏”,本想改成飞机飞到拉萨,后来发现这趟车在武昌站不停车,以为这趟车与武汉不会有交集,于是备足了口罩消毒液继续按原计划乘车。

有一次,同在一个车厢的对面乘客抱怨说,隔壁车厢走不过去,门锁着。

武汉华南海鲜市场的一个角落。原制图/南华早报;摄影/Simon Song

在格尔木加氧封闭车厢时,她们听列车员说隔壁有位发烧的旅客。“当时只觉得应该是初到高原的人有高原反应了。”她回忆道。

等火车到了西宁换为加氧车厢时,她们发现隔壁车厢管控得更严格了:“之前只是隔着门,看到有随车医护在那边忙活,与他相邻的旅客好像都被暂时安排在隔壁包厢。”

这时,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她觉得有点后怕。母亲在医院工作,上车前准备了免洗手消、口罩等全套的防护装备,自带泡面和食品,全程连餐车也没有去。“但是不能确定同车人,所以我们能做到的就是尽量给自身消毒。”她说。

还有太多不能确定的未知。截至2月18日,还没有人明确地知道人类是如何感染上新冠肺炎的,只有无限接近真相的推论。

世界卫生组织给新冠肺炎起了个新名字“COVID-19”,但还有太多未知:“疫情开始之初新型冠状病毒传播至人的路径尚不清楚。”世界卫生组织在微博中说,“目前,最有可能的假设是,有一种动物作为中间宿主进行了传播。”

华南农业大学团队分析了1000多份宏基因组样品,通过分子生物学检测,以及对病毒的基因组分析后发现,穿山甲携带的病毒株与目前感染人的毒株序列相似度高达99%。

他们推断,穿山甲——世界上被走私最多的哺乳动物——就是新型冠状病毒的中间宿主。

检索2019年走私穿山甲的新闻,你会发现从2019年3月的155只穿山甲走私案,到12月浙江温州缉获10.65吨穿山甲鳞片,人类对穿山甲的捕捉、贩卖、走私从未停止过。

新冠病毒传播路径推测。原制图素材/Vigorous Cooler/知识星球

无论是蝙蝠还是穿山甲,即使自然中的小动物身怀百万种病毒,它们从来都无意将病毒带到人口密集的都市,反而是人类对野生动物的追求从未停止过。人类再一次栽在了自己的手中。

在众多未被查获的走私穿山甲中,只要有一只携带病毒的穿山甲贩卖到市场上,就足够造成这次病毒在人间的大扫荡了。

事实上,在克里斯蒂安·安德森博士推断的病毒爆发初期阶段,去年10月份,武汉一位公交车司机(@华而不实啊华)在车上听到一名乘客的对话,他后来在微博上回忆道:

“我不禁想起2019年10月初的一天,一操外地口音乘客在武昌雄楚大道BRT卓刀泉南路S1站(省肿瘤医院在附近)上车,上车就不停的打电话(带着哭腔)说:‘已经半个多月了,咳嗽、哮喘,听说土方,穿山甲能治哮喘病(可能还有其他土方子),已在武汉几个大市场买穿山甲(都是现杀活宰),效果不怎样,可能是吃少了或不是正宗野生的,帮忙在云南搞点正宗野生的穿山甲。

“掛了这个电话后马上又联系另一个人,也是同样的说搞正宗野生穿山甲的事,车过了楚平路站路还在焦急地电话联系购买野生穿山甲的事。”

会不会这就是病毒从蝙蝠传染到穿山甲,再从穿山甲感染到人类的过程?

微生物学、病毒学博士Vigorous Cooler在知乎上假设这样一个场景:

在闷热潮湿的喀斯特西南山区,一只喜欢潮湿地带的穿山甲,爬进了幽暗的洞穴。冬眠的蝙蝠悬挂在洞穴内的钟乳石上,地上铺满了松软的蝙蝠粪便。带有病毒的粪便在潮湿环境中可以存活几天,这些蝙蝠粪便感染了穿山甲。

人类捕获了这只被病毒感染的穿山甲,在贩卖至华南海鲜市场,或在宰杀过程中,病毒进入了一名武汉人的口鼻,并顺着呼吸道进入到肺部,入侵整个身体并感染了身在熙熙攘攘的华南海鲜市场的0号传播者。

当然这只是可能性之一。在得出确定结论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1月24日下午16:45,“他”终于虚弱地走下了列车。

一股冷空气袭来,拉萨的气温比武汉低了将近20℃。“咳-咳-”果然,拉萨海拔高,呼吸更困难了。或许在稀薄氧气的作用下,他把自己的病情当成了高原反应?

他并不知道是高海拔的问题、是发烧的问题,还是温差的问题,毕竟……“这是我第一次来拉萨”,事后他写道。

大部分新冠肺炎患者的症状为发烧,咳嗽,伴随着喉咙痛,呼吸困难。在肺部CT中,大部分肺炎患者的肺部呈毛玻璃似的阴影。

在红星新闻一篇《高校退休教师自述治愈经过》的文章中,发病第八天的殷姓女士说:“浑身冷得打哆嗦,气都喘不上,就像快要死的感觉,只有拼命喘气。”

如果你年过花甲,且有基础疾病,很有可能在患上新冠肺炎后,病情会在短时间内恶化(从发病到诊断时间往往有5天以上时间),肺部会“像棉絮一样全白了”。

男性患者病死率达到女性患者的3倍。如果医治不及时,高危患者会死于呼吸功能衰竭,大部分患者死于并发症。

西藏是驴友眼中的净土,但并不会净化任何生理或心理上的疾病。正相反,此时的西藏正处于冬春交替、氧含量最低的时节,感染上新冠肺炎,其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在武昌火车站上车,停留片刻,不会就这样中招了吧?正如他后来的感叹:“天意弄人。”

马女士回忆,下车后医疗团队一直在他的身边,很显眼:“西藏管理很严格,下车后都是测量体温才放出站的,这位老兄是直接被护送离开拉萨站的。”

第二天,他终于意识到,肯定有哪里不对劲。1月25日晚,走下青藏列车30个小时后,他去了拉萨指定的发热门诊,拉萨市第三人民医院。3天后,他被西藏疾病预防中心实验室检测为疑似病例。

1月29日,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发回了确诊信息,他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拉响了西藏自治区启动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

拉萨下发紧急文件,所有酒店29日下午2点前必须劝退房客,后续前往拉萨的游客,刚下车就被拉去郊区的酒店隔离。此外,32名密切接触者均被隔离,遍及拉萨、日喀则、林芝、那曲等地。

作为西藏第一例、也是西藏唯一一例患者,他“点亮了”中国新型冠状病毒疫情版图最后的净土,西藏。疫情发展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这标志着中国所有的省份、自治区、直辖市,均有新型冠状病毒的患者,无一幸免。

远方与伤痕

不能出门的时候,心中念想的总是远方。

此时,西藏不仅象征着宅在家中游人们的远方,还化身成了疫情当下中国最后一片未被攻克的堡垒。在西藏还没有被“点亮”之前,许多人在微博里写道:“西藏挺住!”

当西藏启动一级响应之后,人们心中的“远方”破灭了。随之而来的是海量的谩骂和人身攻击。

“……该患者于1月22日23:00从武汉武昌乘坐2264列车(第13车厢16间上铺)于1月23日19:11到达西宁;1月23日19:31从西宁乘坐2265列车(第13车厢16间上铺)于1月24日16:45到达拉萨火车站。拉萨市卫健委提醒乘坐2264(第13车厢)2265(第13车厢)的同车乘客,按传染病防治有关规定,做好人员登记、隔离观察等措施。”

在这条微博下的16000多个留言中,有人评论:“22号从武汉跑出来的,不是逃跑是什么,还要去祸害西藏,实属666啊!”这条评论获得了46000多人的点赞。

“乌合之众”们把积郁几天的愤怒,全部倾倒在一个人的头上。可没有人真正关注他背后的故事。“他”其实是我们普通百姓的缩影。他有自己的姓名,但他也可以是我们每个人的名字。

如果我们能理解每一个小人物的辛酸故事和许多无奈,或许我们对不平之事的第一反应,就不会那么刻薄。

“我是在发车前三天重新查询的最新停靠站点信息,已经显示武昌站停售,所以他应该是在好早前就买过了车票,不是像网上说的‘故意逃跑”,马女士说,“网上很多喷他的人只是为了喷而喷,甚至做出了断章取义的图文传播。”

疫情就像一面镜子,映射出城市和国家中的种种问题。关于谣言的流变,关于机制的透明,关于我们如何看待自然,关于人心所向之处的明面或暗面,关于形而上的正义,关于形而下的柴米油盐和人心惶惶。

这些问题平时隐藏在歌舞升平之中,并不显而易见,只有事关生死,只有与每个人息息相关时才会被无限放大映射出来。

在加缪笔下的《鼠疫》中,这篇寓言式的小说,似乎成为了一种现实主义的预言。书中很多细节之精准,放在当下来看当作非虚构作品来看世不违和:

“在葡萄酒和烧酒买卖居贸易首位的城市,酒类库存量相当可观,因此各家咖啡馆都能满足顾客的需求。说实话,人们是在放量豪饮。一家咖啡店还贴出广告说:‘纯葡萄酒可以杀灭细菌。本已被公众认同的‘烧酒防传染病的想法现在就更加深入人心了。每天夜里两点左右,一大群被咖啡馆赶出来的醉汉拥到街头,散布一些乐观的言论。”

然而,在当下重读《鼠疫》,把作品中的种种细节硬往现实生活中套用,未免流于作品的表面。加缪书中的“疫”更多的是一种象征,象征在灾害面前,我们应该用何种态度面对生活。

这次疫情也让我们去思考,我们该用什么樣的视角去解读疫情当下户外语境中的种种现象。

它既有温情的一面——户外装备品牌、户外媒体和户外爱好者在灾难面前积极行动,救援人员抗战在一线。

也有无奈的一面——受疫情影响,户外产业态势和户外赛事活动不得不剧烈收缩。

更有值得我们深层次反思,用时间去沉淀、消化的一面——就像17年前的非典,病毒终会离去,但病毒留下的伤痕还在。我们应该如何重新看待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

近半个月以来,户外探险的编辑们采写数十位不同角色、不同行业的户外人,最终策划了“疫情七瞬”系列文章。

这七篇文章将会带读者沉浸到疫情当下的各行各业,观察户外世界中最有代表性的几个瞬间的侧写:春节、荒野、产业、行动、一线、反思。这也正是这次疫情留给我们的思考。

或许这一次病毒来袭时我们毫无准备,但只有反思病毒给我们的冲击,我们才能找出自己真正的脆弱。

总有一天,我们会走出家门,奔向自然,呼吸第一口不再让人胆战心惊的空气。可我们不能忘记,在生活中,真正的“病毒”始终以各种形式存在着。

武汉封城后,外卖小哥在空旷的街道上奔向下一笔订单。摄影/Je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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