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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毒

2020-04-01何荣芳

短篇小说 2020年1期
关键词:黑屏

◎何荣芳

1

事情出在高速路上,让王婴民猝不及防,就像一个人高高兴兴地吃饭时,端起碗,发现碗漏了;安安心心准备睡觉时,掀开被子,发现谁尿了他一床。王婴民发现手机中毒时是在高速路上,这简直要了他的命。

话还是从头说吧。本文主角王婴民,个头不高,由于长期伏案工作,背有点驼;身子很瘦,却有着一张肥嘟嘟的娃娃脸,这外形多少有点漫画的效果,还容易让人产生他很胖的错觉。王婴民这天要去外地,完成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这件事跟生与死差不多重要,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

火红的朝阳,像一个没有脾气的老太太,温柔慈爱地笑着。连片的枯草上,凝聚着如雪的晨霜。车窗外是一个清新、静谧的世界。一路风驰电掣,他无比快意。他现在是从一座二线城市去往一座三线城市——X市,去见心仪已久的女朋友钮婷婷。严格意义上说钮婷婷还不是她的女朋友,但人家已经答应做他女朋友,并且主动说要“执子之手,将子拖走”。这令王婴民很感动,他要赶在今天——情人节的中午,十二点钟声敲响的时刻,捧着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站到她的面前,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想起钮婷婷,王婴民立即心花怒放,眼角挑起了两坨隆重的笑意,他一边鸣着车喇叭,一边吹着口哨,搭在油门上的那只脚还不停地敲着节拍。用什么来形容钮婷婷呢?如果用一个字,王婴民想到的是“美”,用两个字来形容那就是 “很美”,用三个字形容那就是 “非常美”。白皮肤,大眼睛,锥子脸,嘟起小嘴的样子活脱脱像一只萌萌的小狐狸。像时下大多数女孩子一样,钮婷婷也是不断地自拍发朋友圈。她的那些照片,每一张都是可以放在任何一家影楼橱窗里做样板的美人照,章子怡、范冰冰比起她来也要逊色许多。钮婷婷不仅美,还特温柔,说话声甜得人发齁。她还有一个可爱的网名:我勒了个去。这很符合王婴民的口味。最关键的是,她有一份没有风险而又固定的工作——是一家银行的职员。她白天在银行上班,晚上做直播。她自己就是一座小银行。总之一句话,钮婷婷就是一个白富美。王婴民是在电脑上看直播发现了钮婷婷的。如果非要找她的缺陷的话,那就是他总觉得钮婷婷像画上的人,缺少一股鲜活劲,和他隔了一段神话的距离。这点,对终日在网上生活的王婴民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王婴民手机里收藏了钮婷婷许多靓照,现在他又忍不住把手机掏出来,一手握方向盘,一手划拉手机屏。各式各样的钮婷婷,不断地向他展容颜、抛媚眼,他是每天看她千万遍也不厌倦,看她的感觉像春天。“喜悦的经典,美丽的句点唔,你的眉目之间,锁着我的哀怜,你的唇齿之间,留着我的誓言,你的一切移动,左右我的视线……”王婴民点着脚拍,不由自主地哼出声来。

嘟,手机里来了一条短信。王婴民一手握方向盘,一手忍不住打开了微信,“尊敬的会员很抱歉,您购买的商品后来我们降价了,多收了您19元钱,长按2秒复制本信息,打开手机淘宝,领取退您的红包……”大拇指触屏复制的同时,目光瞟向了前方,前面赫然停了一长排高矮不齐,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车。坏了,堵车了。王婴民反应灵敏,一个急刹,差点撞到一辆标有“物流”字样的庞然大物的屁股上,手机也啪地掉在脚边。王婴民弯腰把手机捡起来,鼓起腮帮朝它吹了一口气,随手揣进了兜里。

堵车的感觉像电脑卡屏了,你心急火燎地想看信息,鼠标小箭头旁边却有一个小漩涡不停地旋呀旋,能把人脑子里旋出一团火来。王婴民拉开车门伸出一条腿,扭动细细的脖子送出大大的脑袋,钻出来了。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后面又出来了几个司机,大家相互探问着,又一起往前走,想探个究竟。大约走了五百米,一群人围住两个交警正在气愤地理论。原来通往黄山方向的一条高速路口被一排花斑蛇似的路障给拦住了,两个交警一次又一次想从人们的唾沫和愤怒中突围,但人群像水流一样,张开,合起,又张开,又合起,始终把他们包围在中间。两个交警已经哑了嗓子,仍然在不停地解释。

原来交警拦车的理由是前方有雾,叫大家要么等,要么绕道。好在直行的道路还畅通着。

这么好的天气,前面能有雾吗?不是扯淡吗?这不是拿我们当猴耍吗?

找一个像样的理由好不好,你个傻逼,把老子当弱智?

你说前面有雾就有雾啦?你要是说前面有地雷,我们是不是也该信你?

是不是想捞钱,故意拦着不给走吧……

司机和乘客们义愤填膺,你一言我一语。许多人一边骂着一把用手机拍视频发朋友圈。王婴民肯定有哪个大领导要从此路某地经过,交警是在清路。他妈的,这也太不公平了。王婴民一边骂着,一边也掏出手机,准备拍视频发朋友圈,发泄一下自己的怒火。

但是,出问题了,王婴民的手机打不开——黑屏!他勾着肥嘟嘟的下巴,把手机开关键摁了一次,又摁了一次,可还是黑屏。王婴民的第一反应是手机没有电了,他骂了句妈的个巴子,就钻进车里,连上充电器充电。漫不经心地再摁,黑屏!板着脸再摁,还是黑屏!再摁再摁,还是黑屏!一种死亡的黑,黑得纯粹,黑得彻底,黑得让人绝望。王婴民心慌气短,下意识地想抓只氧气袋吸吸,或者吞一粒速效救心丸。

2

没有网络的日子还怎么活人?汽车送去保养,出行可以滴滴打车;飞机票、动车票网上购买;转、付款,手机银行或支付宝进行;衣服淘宝上买。王婴民平时一日三餐基本上都是手机上叫美团外卖。邀请邻桌的同事一起去嗨歌也是发微信。回家探望父母改为视频电话。可是现在手机不能用了,王婴民成了被绳索捆住脚的螃蟹,有一种等待下蒸锅的惶恐。

手机黑屏了怎么办?王婴民不由自主地要划手机屏去百度,猛然意识到黑屏的手机是上不了百度的。他这只被捆的螃蟹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了。汽车上为什么不自带一台电脑?王婴民认为应该给汽车设计师提个建议,汽车和电脑应该一体化。王婴民现在急于求助于度娘。平时生活中,他一遇到问题第一个方案就是去百度。比如怎样才能讨女孩欢心?吃什么能让自己长得更帅?最新骗术有哪些?甚至早上起来打个喷嚏,他也要百度一下:为什么会打喷嚏?

王婴民焦虑得左顾右盼,很希望能发现一个熟人。现在全世界已成了一个地球村了,就是大洋彼岸,一竿子也能打得着,人们都嫌世界太小了。王婴民还没有出省界,车一堵,高速路上黑压压的全是人,他们像沙子一样填满汽车与汽车的缝隙,满溢到路基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乍一看面熟得多,仔细一看,一个也不熟悉。其实,就是邻居站他面前他也未必认识。

可以借你手机用一下吗?王婴民握着自己的黑屏手机,走到一个捧着手机的矮个女孩面前问。女孩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等到听清了他蹩脚的普通话,立即塞了耳机看偶像剧去了。心里哼道:出土文物一个,老掉牙的骗术还在玩。

王婴民尴尬地揉揉鼻子,伸着脖子朝前走两步,又转回身朝后走去。能把手机借我用一下吗?他问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头。老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说,小伙子,干点什么不好呢?

王婴民懊恼了,知道他们把他当骗子了,心里不免有些愤慨:这些人是怎么了?我像骗子吗?怎么能不相信人呢?后来他把目光盯向了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他觉得自己真有点像骗子了。那男孩穿着一身蓝色牛仔服,斜挎了一只蓝书包,黑黑的脸上有几块灰白的蛔虫斑,一只手揣在口袋里,另一只手飞快地在手机上蜻蜓点水。

喂,小帅哥,能把手机借我用一下吗?

干嘛?牛仔服头也不抬,手指依然在手机屏上飞舞。

我手机黑屏了,我想百度一下怎么办?

凉拌。牛仔服嚼着口香糖,嘻嘻一笑,把手机伸到他鼻尖前,屏幕上跳出的小蚂蚁似的红字黑字,说的全是手机黑屏后怎么办。王婴民忙说谢谢,一面对照对策操作自己的手机,可惜都不管用。

送到手机店去急救呗。牛仔服很开心地给王婴民提建议。

看样子只有这样了。

前面似乎有人要冲开路障,围观的人群发出嗷嗷的鼓动声。交警举起相机要拍照取证,几辆发动了的汽车终于又熄火,但吵骂声仍蛙鸣似的一浪一浪地滚过来。等待,由最初的热油煎煮变成了温火慢炖,王婴民不停地向前张望,牛仔服谈兴渐浓,带着几分没有出过远门的兴奋。

你去哪里?王婴民问。

去P市。牛仔服指指一辆豪华大巴,它顶着一块硕大的牌子“铜陵——P市”。

你是铜陵的?

牛仔服使劲点头。我去P市看我女朋友。

王婴民不由得笑了,不是找到了知己,而是觉得牛仔服充其量也就是一只小毛鸡,看样子都还没有发育呢。

今天不是情人节吗?我女朋友答应陪我过夜。牛仔服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嘚吧。我拿了我奶奶的存折。老人家就是傻,密码竟然就是六个八,好破译得一逼。牛仔服从书包里掏出一沓人民币,得意地在王婴民眼前晃了晃,又马虎地塞进书包里。他从书包里掏出一包口香糖,抽出一片递给王婴民。王婴民摇摇头。嚼一片吗,绿箭牌的,清新口气。像成年男人给另一个成年男人递着一根烟,使劲客气着。王婴民接了,剥了纸,把一片薄薄的口香糖丢进嘴里,一股薄荷的清凉顿时浸满五脏六腑。

牛仔服还在喋喋不休,王婴民却无心再聊。他转过身,看路基外连片的田畴和不远处连绵的群山。他也想女朋友了,要是可能的话,他也希望钮婷婷能陪他过夜,那么今天将是一个多么有意义的情人节啊。可是,王婴民突然发现,钮婷婷的音容笑貌他想不起来了,手机坏了,钮婷婷一下天高地远,就不真实了。

说来两眼都是泪,钮婷婷已经是他谈的第八个女朋友了。那些年他走马灯似的谈恋爱。前七个,他每一个都花了不少精力和钱财,起先网上聊得挺热火,亲吻图、抱抱图飞来飞去,可一旦知道他有限的经济能力后,连说话的感觉都找不着。她们只关心他是否有房有车,还有的问他是不是有自己的公司,或者影视圈有没有门路。她们都向往能有一场刘嘉玲或大S那样的豪华婚礼。丫的,我王婴民要是有那能耐还有余光扫你们一眼吗?那七个女人,除了两个线下跟他见过面,他斗胆拉了她们的玉手,另外五个也只在网上视频过一段时间,连庐山真面目都没有瞧见就无疾而终。第七个女朋友还是五年前谈的,现在他不仅记不得她们的长相,连他们的名字都忘了。眼看老大不小了,不仅下岗在家无事可做的老妈时常嚷嚷着要抱孙子,他自个也是急得七爪挠心,连个觉也睡不安生。

现在呢,他注册了一家网络公司,干着一些合法的、非法的以及介乎于二者之间的活计,注册资金虽然只花了几十万元,但百度上能查到的是2千万。他赚了一些钱,加上银行贷款和民间借贷,他已经有了某套房子70年的使用权,这在房价如同掺了泡打粉、膨大剂的二线城市实属不易。而且他还买了车,在不知内情的女孩眼里,他已经具备了适婚的资本。钮婷婷对他的条件非常满意,主动向他示爱,主动要求见面,主动……反正主动的地方多了。这个钮婷婷,他发誓无论如何都要拿下,一定要用婚姻的绳索把她牢牢捆绑住。他要闪婚。对,就是很快结婚,免得夜长梦多。

三个多小时后,车子放行了。转过几个山道,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眼前仿佛是舞台上突然换了一块背景,场景突然切换到雾中了。啊?还真有雾啊!王婴民惊诧地睁大细长的小眼睛,知道刚才不该不信任交警,心里不免有点歉意。王婴民心想:那些晒过照片、骂过交警的人,不知道有几个人愿意再在朋友圈和网站对事实澄清一下?网络便捷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却没有便捷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偶然性的负能量事件经过网络一传播,似乎就有了普遍意义了。信任,像枝头的小鸟,听到过枪声,早就吓得不见踪影了。

薄薄的浅雾像女人身上的轻纱飘逸着、袅绕着,山林静默,散落在山间和谷地中的山村和小镇,仿佛海市蜃楼。王婴民不敢多看这雾中的景色,像其他司机一样打开了远光灯,集中百分之二百的注意力到路面上。相邻的反向车道似乎还没有开放,看不见一辆车子驶过,正在疑惑,就看见不远处那条道上有几辆车子堆积在一起,看样子是发生追尾或严重碰撞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伤亡。车子擦肩而过时,也不敢多看具体情况。

失去了手机导航的王婴民,如同患上了严重的路盲症,此时瞪大眼睛不停地搜索路边的指示牌,浑水摸鱼般地朝前涌去。遇到一个路口,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跟着别的车后面滑了下去。滑下去才知道,他到了P市。

3

现在,首要的任务是要把手机修好。尽管此时他已是饥肠辘辘。

车驶过长长的引道,滑进两边开满红山茶花的甬道,王婴民把车开向P市市区。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不时地把头伸出窗外,眯着眼看两边的店铺,有时胳膊架在车窗上,向过路人打听:哪里有修手机的?他的黑色轿车像一只生病的屎壳郎,在街道上磨磨蹭蹭。磨蹭了好几个小时,终于看到一家壁挂似的门面房,打了修理手机和电脑的牌子,坐着一位守株待兔的年轻师傅。

师傅在玩手机。王婴民把自己的手机远远地递了过去。师傅也不说话,放下手中的手机,接了王婴民的手机。摁摁,连上电,再摁摁。抠了手机的后盖,开膛破肚地又检查了一遍。中毒了,师傅说。

帮我杀毒啊。

先交200元钱。

王婴民拍拍自己的口袋,谁现在还老土带现金啊?钱都在手机支付宝里啊。

师傅便把手机往王婴民怀里推了推,又去玩自己的手机。王婴民试着跟师傅商量,修好了,手机支付宝里付账,他愿意多加5块钱。师傅无动于衷,仿佛没有听见。

多加十块行不行?多加一百给你!王婴民豁出去了。师傅却淡淡地说:谁知道你支付宝里有没有钱?

你怎么不信任人呢?王婴民气恼。此时,他还真无法向师傅证明支付宝里有钱。其实,支付宝里还剩多少钱,他自己也不清楚,反正捆绑了银行卡。要命的是,银行卡他也没有带,反正是绑在手机里了。更要命的是,手机显然是在他复制那条退款信息时中毒的,恐怕他支付宝、银行卡里的钱早就姓宋(送)了。王婴民欲哭无泪。

师傅的柜台上撂了五六块手机,散兵游勇似的横七竖八着,王婴民下意识地想抢一块就跑。他在壁挂似的小店里犹豫了一阵,无限悲怆地走出来。

王婴民又找了两家修理店,情况如出一辙,师傅们都是要求先交钱后干活。他这才晓得坏事了,平时依赖惯了手机支付,现在看上去将寸步难行了。早晓得这样,他先在高速路上就该向“牛仔服”借几百块钱,或许那小孩会借给他。他记得有一个大学同学是在P市的,手机上存储了他的电话号码,可惜手机打不开了。他能记住几十个网络上注册的账号,却没有记住一个电话号码,连爸爸妈妈的电话号码也没有记住。

他想去找一家网吧碰碰运气。上网跟同学同事联系一下,看看他们谁能够义气一回,给他送点钱来。凭他的经验,网吧一般开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学校一般是插红旗的地方。他找到了一所学校,不久也找到了一家网吧,却找不到停车位。他拐了一条小街,又拐了一条小街,好不容易才把车停了。他看见路边的道路牌:五里弄。五里弄,五里弄,他像小学生记单词一样反复默诵着,确信自己已经记住了,才去网吧。进去了,跟管理网吧的老阿姨说了半天好话,那位好心的老阿姨才同意让他免费上一会网。

一上网,他就立即微信、QQ一起登陆,还没来得及和朋友们联系,大量的信息便来撞击眼球,他果然看到了抨击交警借口有雾拦车的帖子,网上谩骂声一片,要人肉这两个交警的,要开除这两个交警的呼声也很响。有人出来辟谣,说确实有雾,但又有更多的人出来骂警察。不知道他们哪来的这么多不满,逮到一个出气口就闭着眼睛拼命发泄。王婴民此时倒有点庆幸自己的手机黑屏了,要不然自己也已经在网上倾倒负能量了。这网上的负能量确实不能再多了。

王婴民没有忘记自己上网的主要目的,他立即用微信给P市的那位同学发了个信息:我在P市,能送两百元钱来某某网吧吗?急用!

如同一粒沙子落进了大海,信息发出后连点响声都听不见。大概这位同学没有上网,王婴民这样安慰自己。他又给最好的朋友发了条信息,希望他能借点钱。那位朋友发了个坏笑的表情图,留言:用我朋友的头像和微信号借钱,这招骗术已经不新鲜了。祝你早日进监狱哈!

王婴民再次发信息:我真是你朋友王婴民!

对方回复:我是你大大!

王婴民说,我们可以视频。

对方回复:我不能确信看到的真是王婴民,这网络科技发展得超乎了我的想象力。

王婴民急得眼前金星乱飞,连着试了几个同学同事,大家都认定他是骗子。用QQ和另外的朋友同事联系,结果都是一样的。唯一一个半信半疑的,给他留言道:打了你电话想确认一下,电话打不通。你好自为之!王婴民欲哭无泪,恨不得把互联网一把揪掉,撕烂,如果它是一张能看得见摸得着的网的话。

王婴民只得放弃努力,他在微博上更新自己的动态——手机病毒中,悲催!还发了一个痛不欲生的表情图。最后,他还去看了一下他淘宝上的物流信息,知道他买的鲜花已经到了X市一家熊猫快递店。此时,早已过了中午12点。

4

拖着两条铁棒似的双腿从网吧里出来,已经过了午饭时间,王婴民到现在连早饭还没有吃呢。快餐铺子上弥散开来的饭菜味,顽固地攻击着他的食欲,让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胃有多么健康。他下意识地摸摸口袋,试图能给自己一个惊喜,但是连一个硬币也没有摸出来。这个时候他真的希望所有的银行都能靠刷脸来取款。不是用视频,也不是用照片,用他一张肥嘟嘟的娃娃脸,热乎乎的肉脸去刷,总不会有人怀疑他是骗子了吧?

路过街心小公园时,王婴民意外地发现了一袋小饼干,确切地说是小饼干的香味吸引了他的目光。嗅觉指引着目光,在一张圆形石桌上搜寻到一个敞开的塑料袋,一大捧蚕豆粒大小、黄橙橙的小饼干正迫不及待地等着他。他走开了,但双脚又被目光斜扯了回来。他在石凳上坐下,装模作样地划拉手机,当然还是黑屏,他假装它不是黑屏的样子,用食指迅速地下滑,目光就四处逡巡,有拎着菜的老奶奶慢慢走过去,有穿了白绸衣的老头在远处的雪松下比划剑法,确定真没有人看着他时,他就把手伸进了食品袋中,抓了几粒小饼干在手中,一边勾了头看假装不是黑屏的手机,一边用拇指和食指捏了小饼干往嘴里送。香香的,脆脆的,就是鸡精的味道太浓了。三分钟过后,袋子里的小饼干差不多要吃完了,突然看见一只小泰迪犬从树丛里钻了过来,脖子上的绳子崩得很紧。王婴民知道有人过来了,趁着泰迪犬在草地上东嗅西嗅的工夫,他又抓了几粒小饼干赶紧走人。才走出没多远,就听见身后有沧桑的女声在叫喊:谁把我的狗粮吃了?

王婴民想呕吐,用手指伸进嘴里去抠嗓子,扶在树干上干呕了几声,没有结果。等到他三弯四绕地找到自己的车,钻进去坐下,打着了火,结果来了——肚子呼啦呼啦乱响,那些他迫不及待吃下去的东西,现在迫不及待想找出口。

王婴民赶紧发动了车子,想找一间公厕或者超市,才想起手机不能导航,只得又下车问哪里有厕所。一个用脚画着圆弧锻炼的中风后遗症老头,把半边歪嘴朝对面努了努。他来不及说感谢,丢下车子,直接穿过车水马龙的马路,直奔对面超市的厕所。

酣畅淋漓地解决了问题之后,王婴民这才发现厕所里没有手纸。他伸长半边腰,把手机掏了出来,习惯性地要去百度“大便后发现没有手纸怎么办”,看见手机后他才想这狗日的中毒了。那就叫外卖小哥火速送过来吧,如果这家店正巧有经营外卖业务的话,那两分钟也就能送到了。他妹的,还是手机不给力啊。他恨不得直接把手机送进便池里。他车上倒是有抽纸的,现在总不能提了裤子去车上拿纸吧。他曲指敲了敲两侧的板壁,有人吗?他试探着问。没有人回答。

有人吗?他仰头叫了一声,没有听见回应。有——人——吗?他大着嗓子叫,还是没有回应。现在好像不是购物的高峰期,厕所里来的人也少。他耐心地等。

踢哒,踢哒,终于听到有脚步声懒洋洋地进来了。有人吗?他大喊。听见厕所里有人喊,来人事也不办了,立即哒哒哒地跑了出去,脚步声有点仓皇。

两条腿都已经麻木了,这样耗到什么时候啊?来人啊——帮帮忙啊——王婴民声音有点悲怆,有点绝望,他恨不得喊救命了。后来他手无意中摸到了脚踝上的袜子,立即急中生智,半直起麻木的身子,一只手扶了板壁,一只手褪了脚上的一只黑袜子。袜子臭烘烘的,不比大便的味道好闻,他皱着鼻子扭过脸,用一只袜子收拾了残局,好歹算是把目前的困难解决了。

嗵!王婴民刚提起裤子,厕所门被人一脚踹开,他的鼻子差点酸掉地上,额头立即红了一大块。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手持警棒、瞪大双眼警惕地瞪着他的保安形象。见正在系裤带的王婴民并没有受伤,也没有拿什么凶器,保安这才放松了身板,收起了电棒。门口一群好奇地张头张脑的家伙也大胆地涌了进来,看猴子耍宝似的。

尽管王婴民说明了情况,还是被保安当众奚落了一顿。王婴民狼狈地逃到自己车上,发现车前挡风玻璃上已经多了一张罚单。

5

到达X城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

接下来,无法依赖手机导航的王婴民花了一个多小时,在大街小巷遍地开花的快递店中,把已经签收了他鲜花的熊猫快递店扒拉了出来。

王婴民本来可以在居住的大城市直接买一捧鲜花,放到车上带过来,但一是他习惯在网上购买商品,省时省力还方便。二来车上远距离奔波不利于保持鲜花的新鲜和完整,所以他在网上办了一个同城快递业务,让人把鲜花送到X市熊猫快递店,因为这里离钮婷婷工作的银行比较近。

抬头看见“熊猫快递”金黄的牌匾时,王婴民肥嘟嘟的娃娃脸舒展了开来。还没有踏进快递店的卷闸门,他就被一阵浓郁的花香裹袭了。一脚跨进店里,只见挨墙的一面地上,摆放了一长溜鲜艳夺目的红玫瑰,王婴民像老鼠那样耸耸鼻子,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朵微笑随后绽放在脸上。

美女,我来取我定的鲜花。他大大咧咧地对正在理货的一位大嫂说。

验证码。大嫂看也不看他,依然埋头对着新到的货物扫码,登记。

我手机中了病毒,短信验证码看不见了。

看不见了怎么取货?我知道哪个是你的?

我叫王婴民,王子的王,婴儿的婴,人民的民。你找找。

王婴民朝那一长溜鲜花笃定地指指,他能感觉到那最大最鲜艳的一捧红玫瑰就是他定的,绑着一圈粉红的细纱,拖着一截蓝色的丝带。

身份证?大嫂终于直起腰来,抬起爬满蝴蝶斑的脸。

哦?王婴民忙满身搜罗身份证。他记得身份证应该是带了的,应该是和驾驶证放在一起的。他从上衣兜里摸出驾驶证,打开驾驶证却没有发现身份证。

我的身份证忘记带了,他朝大嫂谦恭地笑笑。驾驶证行吗?

不行。大嫂斩钉截铁地回绝了。这时陆续进来几个取快递、寄快递的。大嫂便和他们周旋去了。王婴民一连问了几声“怎么不行”,人家都懒得睬他。等到店里客人稀少时,王婴民又去纠缠大嫂,不停地说好话,希望大嫂通融一下。大嫂说,她不是不相信王婴民的话,但口说无凭,她也不能随便就把货物给了一个信口胡诌的人。驾驶证有什么用?这年头,人民币都能伪造,伪造个驾驶证有多难的?有照片?照片能说明什么问题?这不是贴上去的吗?何况这照片上的人也不像你啊。

王婴民看看驾驶证上的自己,果然有点不大像自己,而且越看越不像,越疑惑越不像。他想起来了,身份证上的照片还是八年前照的,更不像现在的自己了。即使带了身份证,恐怕也无法获取快递店大嫂的信赖。王婴民无法证明自己就是王婴民,吐了两个小时的唾沫,磨脱了多层嘴皮也没能说服快递店小老板。

快递店里的自然光线渐渐暗了下去,王婴民知道太阳已经滑到了高楼那边,钮婷婷一旦下班,今天将无法找到她了,他急得肥嘟嘟的娃娃脸渐渐涨红、发青,径直朝那一长溜鲜花走去,直接捧起那束最大捧的花,一看标签,果然是自己订购的。他捧着花就往外走,大嫂丢下手中的活计,一把揪住他的衣服。你想干什么?抢劫啊?

快递店大嫂打电话报了警,五分钟不到,来了两个警察。

警察花了两分钟时间,证明了王婴民就是王婴民。

晚霞的最后一抹余晖涂上西边天际时,路面上迎来了晚高峰时期的车辆。羊群似的小轿车夹杂着骆驼似的的公交车,缓缓地在路面上蠕动。王婴民丢掉车子,捧着九百九十九朵鲜艳的红玫瑰,在车流中穿插过去,急急地走上快递店对面的街道。

在小街路口,他向灰土土的补鞋老头问了一下路,然后整了整衣服,用手捋了一把油光光的头发,挺了挺腰杆,郑重其事地走进视觉和听觉都嘈杂得一塌糊涂的小街。他大步迈开一只穿了袜子,一只没有穿袜子的双脚(在超市卫生间被警察那么一吓,他忘了脱下另外一只袜子),额头上顶了一块青紫,走过一排挂着艳俗招牌的店铺,几家语焉不详的洗脚屋,两家摆满鲜花的花店,绕过两摊让人生疑的积水,终于找到了钮婷婷上班的小银行。

王婴民整理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掀开防寒的塑料垂帘,踏进了小银行。大厅里已经没有什么顾客,存取款的玻璃窗口里,几个着装一样,发髻一样,长相雷同的女人正埋头理账,准备下班。她们虽然都化了妆,却没有一个跟他心目的“漂亮”标准挂上边。他辨不出来哪个是钮婷婷。

我勒了个去,他急中生智叫了一声,窗口里的那几个女人齐刷刷地向他行注目礼,都是一脸的惊诧。

谁叫我?大厅门一侧,一个正低头鼓捣取号机的女孩抬起来头来。王婴民一扭头,看见一个矮墩墩的女孩,小眼睛、单眼皮,两颗宽大的门牙像外倾的铲子,鼻翼上堆着厚厚的雀斑。

王婴民手中的红玫瑰掉落到下来,散了,梦似的碎在地上。

6

无法依赖导航,王婴民不知道该从哪上高速,试图凭借可怜的记忆按原路返回。他用年卡在加油站加满了油,车便像一头发疯的公牛,一路朝P市狂奔而去。

到了P市,华灯怒放,整个城市都在装模作样地流光溢彩,只有他灰着肥嘟嘟的娃娃脸,仿佛整个世界都和他过不去。车速慢了下来,他伸着脖子,瞪着一双不大的眼睛努力辨识着方向。车过了他去过的网吧,过了他不愿意回顾的超市,他这才想起脚上只有一只袜子。他勾下身子,用一只手把脚上的那只袜子拽了下来,打开车窗,一团臭气裹着一团黑影就飞了出去。

吱——嘎!一个急刹,王婴民的车停了。就这么一分神,车差点撞了人。一个斜挎了书包的学生失魂落魄地呆住在他的车前,一张吓破胆的表情脸已经变了形。王婴民眼冒怒火,咔哒一下推开车门,旋风似的卷下车,抓住那男孩的胳膊一旋,那孩子转了一百八十度,趔趄了一下,站稳。

找死啊?!王婴民这一天的憋屈劲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他想抽那孩子几个耳光,狠狠地踹他几脚。他抡起手臂,突然愣住,又慢慢地放下了。

站在面前的,是来P市和女网友过夜的“牛仔服”。

是你呀?牛仔服也认出了王婴民,不仅没有喜出望外,反而哇地一声哭了。

怎么了?没有找到女朋友?

他妈的全是骗子,呃,呃。牛仔服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叙说着。只让我摸了一下,就把我的钱全掏走了,连一个铜角子(硬币)也没有给我留下,呃,呃,他妈的全是骗子……老子要报警,他们又把我的手机抢走了,还说要告我强奸妇女,老子就摸了她一下,呃……原来这小子上当受骗了,正像流浪狗一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瞎窜。

上车吧,王婴民说。

去哪里?牛仔服停止了哭泣,瞪着一双泪眼看着王婴民。

我送你回家啊。

牛仔服抹了一把眼泪,迷蒙地问道:你不是想割我的肾卖吧?

王婴民张嘴看着那孩子,足足有十几秒钟,他才把目光转向夜空,重重地叹了口粗气。牛仔服也把目光投向夜空,他看到了夜空中有璀璨的星子正朝他眨着眼睛。

你信我一回,可好?王婴民决定回程中绕道把牛仔服送回去,他要让孩子知道这世上还有可信赖的人。

牛仔服黑黑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神色,使劲地点点头。

王婴民也使劲点点头,为牛仔服拉开了车门。临上车前,王婴民突然从怀里摸出那块黑屏的手机,在手上掂了掂,一扬手,它就像一只黑色的老鼠,嗵的一声栽进路边的垃圾桶里,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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