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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原野盛宴

2020-03-25张炜

当代 2020年2期
关键词:外祖母老师

张炜

“发海”之夜

记忆中,有一件事情一直让我惧怕。

这事总是发生在午夜,是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刻。到了这个时候,它会将我从梦中一下惊醒:一种细碎的、均匀的水的声音响起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好像大水已经涨到很高,从北面一路向南淹过来。

因为是很大的、无边无际的水,所以这种淹没几乎没有尖厉刺耳的声音,似乎是在谁都没有察觉的时刻发生的。也正是这样,它才可怕到极点:危难突然逼到了近前。从远处传来的奇怪响声让我一下跳起来,我预料会有无法阻挡的大水漫过来,所有的林子、土地,一切全都被大水压在下边。

我胆战心惊,再也不敢睡去。整个世界都是涨水的声音,是隐藏和伪装过的那种沸腾声,这样大却又这样隐蔽。一切都来不及了,因为到处都是它在响,任何鸟鸣和野物尖叫都压不过它。我听着,听着,眼看就要吓得逃出屋子。我心跳得厉害,因为知道这会儿无论跑多快,都无法逃脱,就连跑得最快的兔子也不行。我没有破门而逃,只紧紧搂住了外祖母。

“孩子,做噩梦了?”她安慰,“不要紧,我在这儿,没事。”我身上颤抖:“你听,你听!”她侧耳听着:“没有什么啊,怎么了?”我只好逼真地模仿那种声音,“呜呜,呜呜,呜呜啊啊……”我要模仿那种最平稳最巨大、隐隐的悄悄的声音,但学不像。

外祖母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说:“噢,是‘发海!孩子,这是‘发海的声音。”她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也就不再惊奇了,拍打我,想让我重新躺下睡觉。可我的惊惧才刚刚开始,问:“什么是‘发海?”她抿抿

嘴,看看黑乎乎的窗子说:“就是‘发海,海在响,它有时候就这样响,至少要响两三天。”

“是大风吹的吗?可外面的风一点都不大!”

“不是。‘发海的日子是没风没浪的。这响声大概是从海底、从更远的什么地方传过来的。也不是涨潮,涨潮没有这么响。”外祖母语气十分肯定,看来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了这事儿,已经习以为常了。

我不相信此时此刻的大海会是平静的。我想到的是海上一定在刮大风暴,成排的大浪轰轰地拍打海岸。我说:“我真害怕它今夜要淹过来,它好像正在往我们这儿赶,你听……”

“不会的孩子,我说过了,这是‘发海。”

“‘发海是怎么回事?”

外祖母十分为难地看看漆黑的夜色,又看看我:“我也问过打鱼的人、上年纪的人。他们说有时在离海很远的地方听到‘发海声,还以为海上一定是起了大风大浪,谁知赶到跟前一看,它安安静静的。”

“那一定是大风停了……”

“不,没有大风。再说只要海里起了大浪,大风停下很长时间那浪也照样拍打。这说明没有大风,那声音也不是大浪发出来的。最奇怪的是人越是靠近大海,听到的声音就越小,到了跟前,它连一点声音都没了。”

我一声不吭地看着外祖母。她当然不会骗我。这事真是怪极了。我又问:“只有夜里才会‘发海吗?”她摇摇头:“不,白天也会。不过白天太嘈杂了,人静不下来,也就没人在意这个。”

外祖母对这件怪事只说了这么多,更多的谜还藏在那儿。所以我后来再次听到那种声音,虽然不再有立刻逃开的念头,也还是惊恐害怕。我仍然要坐起来倾听,听得清清楚楚:大水正在涨起来、涨起来,随时都可能淹没一切……

我终于注意到,如果夜里响起了“发海”声,那么就一定会延续整整一个白天,或再加一个晚上。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为了捕捉那种无所不在却又十分隐蔽的声音,总是格外留意。可惜那些日子里我无法直接跑到大海跟前,无法证实外祖母的话。在内心里,我多么盼望这一天能够早早到来啊。

我和壮壮在一起的夜晚,曾经又一次遇到了“发海”。在我的提醒下,他也听到了这种奇怪的声音。到了白天,我们一起到林子里,那种声音就一点点弱下来,不过只要安静一会儿,又能一丝不差地捕捉到。这时如果不是老林子在阻挡,我们一定会一口气跑到大海跟前。

终于到了上学的日子,总算被应允去看大海了。

因为第一次见到大海高兴得忘了一切,也忘了“发海”的事情。我们那个夏天在鱼铺里住了一个星期,最后是被鱼把头押走的:让一个回村的打鱼人把我们带走。我们一开始赖着不动,后来他发出威胁,说如果不听话,那就再也别来海上了。

整个夏天最让人迷恋的是游泳,其次是喝魚汤和听故事。那些看鱼铺的老人讲的好故事一辈子都忘不掉,随便拿出一个,都会让灯影的老师和同学听得发蒙。我们最担心的是大辫子老师知道我们下海的事,她一定会报告校长,那还不知要惹出多大的麻烦。

那个假期太棒了,那样的日子如果一直过下去多好。

我们试着到水渠里游过泳,一跳到里面就觉得比大海差多了。不过到渠边的草须中逮鱼,也有点意思。有一次我踩在了一只大鳖身上,吓了一跳。一条鳝鱼被壮壮当成了蛇,当时他的脸都白了。小北经过了半个夏天,两条腿已经能够站稳。我们给壮壮老爷爷讲了一些海上的事情,老人说:“打鱼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北立刻不高兴了。老人瞥瞥他,又说:“鱼把头还算好人。”

我们特别对老人提到了那个惊险的时刻:看鱼铺的老人长了一只多毛的獾手,他把我们当中的一个差点给害死。“胳肢,胳肢,让人笑、笑,最后笑绝了气!”壮壮说。“那人会下五子棋!”老人说。我惊呆了:“你什么都知道啊?”老人点头:“我打年轻时就认识他。这人离不开酒,酒量不大,外号‘老狗獾!”

我问:“他说自己年轻时能从海边游到岛上,这是真的吗?”

“这事不假。打鱼人水性好的多了,能游到岛上的也有。那是个无人岛,船遇到大风上去避难。听说岛上有不少野猫。”老人摸摸走近的

花斑狗,“没有一条狗,那些猫就缺少管教。”

这个夜晚我们宿在了大炕上。这是一个月亮天,没有风,有些热。直到半夜我们还没睡,因为有一个什么野物从林子蹿到了园子里,花斑狗又叫又咬,终于把大家吵起来。老人提着桅灯出门,大声骂着。我们跑出去,这才看到花斑狗的脸上有两道血痕。老人说:“肯定是一只獾!那家伙的爪子有劲儿!”

下半夜刚睡着,又被一个噩梦惊醒:一只老熊在拍打窗子。我猛地坐起,身上的汗哗哗流下来。我坐着出神,突然听到了一种声音:呜呜,呜呜啊啊……“啊,‘发海了!”我猛地跳起来,喊道。

他们三个都被我弄醒了。坐起来听。老爷爷也起来了,搓搓眼看着我们:“又怎么了?”壮壮指指北边:“听!”老人歪着头听听:“哪有什么?”“再听!”壮壮说。老人闭上了眼,這样过了几分钟,叹一声:“发海!”

老人说过那两个字就想躺下睡觉,我们就一块儿缠他。“这太吓人了,海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漫过来!”我说。老人身子倚在墙上:“这倒不会。”壮壮问:“好生生的大海,怎么就响起来了?”“那还用问,海里起了大浪呗!”老人说着去枕边摸烟锅。

我看看壮壮和小北,他们一脸迷惑。我真想告诉老人:如果不是你错了,就是外祖母错了,还有那些打鱼的人,他们全错了!我忍不住说:“不,‘发海时海里一点风浪都没有!真是这样……”

老人有些烦,翘着胡子:“没有大浪,这声音是怎么来的?”

我说:“怪就怪在这里!看看外面,一点风都没有……”

大家不由得去看窗外:静静的,树梢都不动一下,月光像水。老人转着脖子,像发痒,咕哝:“岸上没有风,海里也会有,这是两码事。这时候去海上看看,那里一准像开了锅……”我不做声。我们谁都没有在这样的夜晚跑到海边看过,所以无法反驳。我急坏了,我觉得再也不能等待。我说反正再也睡不着,咱们现在就去看看大海好了,沿着“赶牛道”……“我愿意打赌。”我看着老人说。

“你赌什么?”老人一下来了兴致。

“我赌海里这会儿没有风浪!”

老人哼哼着:“我是问你输了怎么办?”说着又要躺下,看来根本不想在半夜出门。壮壮和小北摇动他。壮壮嚷着:“咱们去啊,去啊!”我突然想到了外祖母装满了蒲根酒的坛子,大声说:“我如果输了,就把家里的酒坛抱过来!”

老人绷着嘴看看大家:“这可是全都听见了的!那坛酒看来是跑不掉了!”他真的下炕摘下那支长筒枪,又提起桅灯,嘴里哼着:“我们疯了,半夜走‘赶牛道,打赌,嘿嘿,疯了!”

小泥屋的门锁上后,老人开始叮嘱花斑狗好好护家。还好,没有任何人要留在这儿。大家摩拳擦掌,恨不得一步跨到海边。临出小院前壮壮提到了一个顶要紧的事儿:“爷爷,你要输了怎么办?”老人猛地一拍脑瓜:

“白天吃大馍、芋头,晚上吃腊肉,葡萄和金丝蜜瓜尽吃!”

大家高兴得拍手跺脚。

夜晚的“赶牛道”原来一点都不吓人,水里的莎草和蒲苇在月光下散发出一种香味儿,有什么在中间“哜哜咕咕”叫着。老人背着枪走在前头,顾不得理睬。天上星星稀疏,天空是紫色的。一只上年纪的鸟儿在西北方叫了两声,接着是近处的两声咳嗽。老人说咳嗽的是刺猬,“这家伙咳起来就像个老头儿,像我。”

我们一路话很少。为了快些,我和壮壮有几次背起了小北。穿过又高又密的林带,再走一会儿就能望见大海了。多么奇怪,大约刚走了半程,那种无处不在的“发海”声竟然越来越小,最后差不多完全消失了。也就是这个原因吧,前边的老人大概察觉了自己有输掉的危险,步子一下加快了。

大海就在前边,它就像突然逼近了似的。

一片银亮的沙岸在前边闪烁,上方就是泛着光斑的大水,更上边是悬起的星星。我们站了一瞬,嘴巴都合不拢。天哪,这儿多静啊,眼前看不到一朵浪花……鱼铺黑乎乎的,它的东南边是打鱼人住的一排小屋。

可能担心吵醒打鱼人吧,我们跟在老人身边,轻手轻脚地往前。大海在安睡,它在月光下像害羞一样。“可是那‘发海的声音从哪儿来?”我心里泛起一个大大的问号,相信所以有人此刻都像我一样。大家一动不动地站在海边。

我们不吭一声,默默站着。我特别注意地看看一旁的老人:他身子笔直,肩上的枪竖着,很像一个老兵。

正在这时,我听到了身后响起了“嚓嚓”声,刚要回头,一个黑影飞快上前,两手猛地拤住了背枪的老人。原来是看鱼铺的那个老头,他屏着气,嘴里发出恶狠狠的低声:“好啊!是你这个反叛!”两个老人交手,很快松开,笑了。

“到底怎么回事?嗯?鱼把头老七知道了会给你几巴掌的!”看鱼铺的老头再次变得恶声恶气。

老爷爷把枪耸了耸,为难地瞥瞥我们说:“今夜又‘发海了,从远处听着吓人……怎么来到跟前就没有大浪呢?我们是来打赌的……”

看鱼铺的老头目光转向大海,像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道。谁都不知道。也许是大水最里边有动静……不知道,它从老辈起就这样嘛。”

两个老人一脸迷惑地看着夜晚的大海。

壮壮和小北的鼻子里发出“蓬蓬”声。这时我也嗅到了从鱼铺旁飘来的气味:鱼汤。

害羞

夏天一过,我们再次回到了灯影,就像飞鸟重新入笼。长长的假期让人习惯了另一种日子,每一颗心都变野了,所以突然看到同学和大辫子老师,胸口那儿紧绷绷的。我有点张不开口说话,脸皮也发紧。我见了大辫子老师不忘外祖母的叮嘱,问了一句“老师好”,声音比蚊子还小。她笑笑说:“啊,还是害羞!”

真倒霉,得了一个害羞的毛病。我想即便自己得了结巴,也比患上害羞要好!瞧瞧自己,只要见了很多人,就再也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脸红发热,喉咙干涩。我曾经恳求外祖母领着去河西找大医家“由由夺”,让他赶紧把自己的这个毛病治好。外祖母说:“孩子,这不是病,这不过是因为你从小长在林子里,没有见过多少人,突然到了外面就变成了这样子。你要大着胆子,要想,我和别人一样,没什么可怕的!你要成个勇敢的男子汉!”

最后一句让我听到了心里。我恨自己胆小,不,恨这种看上去的“胆小”!其实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你一点都不害怕,更不害羞!你比他们胆子都大!可尽管这样,大家还是要说我害羞。这事很怪,很难办,更有点气人。

又要上课了。课本上的东西不算什么。造句了:“就像……一样”。我看着这个句子,不知怎么有些生气,其实是生自己的气。我的笔重重地画在纸上:“鱼铺老人的胡须,就像海豹的胡须一样。”看了看,觉得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完,就加了一句:“第一次下海的人,就像狗掉进水里一样。”另一个造句:“如果……就会”。我简直想也不想就写出:“如果鱼汤喝得太多,就会吃很少的玉米饼。”其实我心里有许多句子,于是同样多写了一条:“如果见了老妖婆害怕,就会惹她生气。”

所有的造句都收上去了,大辫子老师来不及看,只宣布以后的几堂课要学着作短文,写写自己看到的一个人或一件事,“不长,一二百字就行,大家回去想一想。”她摆了摆手,下课了。

在宿舍里,壮壮总也忘不掉作文的事,问我写什么人、什么事才好?我一点都没想,想的还是剛刚过去的假期,想海上和林子里的事。我说:“咱们这个星期天再去海上吧,刚刚学会的游泳可不能忘掉。”壮壮还在想自己的事:“我就写爷爷好了。”这提醒了我,我说:“我要写你。”壮壮慌了:“你要写我什么?”“写你往猎人叔叔枪筒里撒尿的事。”壮壮一遍遍求饶,我说:“那就算了。”

第二天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可我一点预感都没有。大辫子老师手捧一摞作文本,一会儿微笑一会儿板脸,那双好看的、离得稍近的眼睛往整个屋子扫一扫,掠过我的脸时好像格外用力,让我的脖子那儿一阵发胀。她干咳一声,说:“先总结一下昨天的造句吧。”接着从中抽出几个本子,读了几条。“很好,就是这样。”她拍打一下,放在一边。

这几条没有我的。可我觉得读过的所有造句既没有什么好,也没有什么不好。是的,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接着又抽出了一个本子,说:“大家听听这几个句子。”她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一倍,啊,这一次读了四个造句,全是我的!课堂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接着爆发了大笑。她忍不住也笑起来,可能担心大家看见她的牙齿吧,故意把

脸转向了黑板。她等笑声平息了才转过脸,看着我,右手往上抬了抬,示意我站起。

我站着,下巴那儿发烫。我后悔写出了那样的句子,可又一时不知错在哪儿。“说说吧,你的造句,是什么意思?”她好像尽量在克制着不笑。

“我……是亲眼看见的。”我大声说,但吐出的声音还是很小。

“你是这么害羞的人!可写出来的话又这么大胆!刚才听到大家笑了吗?想想问题出在哪儿?”她问我,又转向大家。

谁也回答不出。这是正常的,因为除了壮壮谁也没有见过造句里的事,而壮壮是绝不会冲我来的。她等了一会儿,重复问了一遍:“问题出在哪儿?”

我只好如实回答:“出在海上。”

大家又笑起来。大辫子老师也跟着笑,笑得脸都红了。她口吃一样说:“这样写,并不、不算错,只是,只是,啊啊,太奇怪了不是……”她接着仰起脸说:“这样写是不能成为‘范句的!”

下面的时间要用来写一篇短文:一个人或一件事。她强调要点,说这次一定要写得有头有尾,要学着把话说清楚,让人一看就懂,不能像有的同学那样,猛地来一句,把人都看蒙了……我知道她在暗中指责我。

我一直垂着头不看四周。有些害羞,非常害羞。我又想起了外祖母的话:因为自己从小就在林子里,没有见过多少人,所以一下见到这么多人就会心慌。但这真的不是病,而且,我应该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觉得胸口那儿有些憋闷,这是因为有许多话塞在心里造成的!我有些生气:只要拿起笔,面对着一张白纸,我就不再害羞了!我只是觉得一二百字太少了!我开始写,不再去想刚才的不愉快。

我有太多的人和事要写,如果只挑一个,那么剩下的就留给以后再用吧,也许早晚都会写到。我就先写那个平平常常的人和事吧:有一个年轻的猎人,总是跟林子里的野物过不去,他有一次去闯老林子,结果被一只大脸鸟狠狠打了一耳光。他的嘴巴被打歪了,不得不去河西找大医家“由由夺”看,虽然治好了不少,但直到现在嘴巴还是有点歪,看上去就像啄木鸟。

我很快就写完了,字数远远不止一二百字。我故意耽搁了一会儿,没有交上作文。满班的同学还在低头写,有的写写停停,一支笔贴在腮帮上用力地想。我的作文被大辫子老师第一个收走,她伏在讲台上看,很长时间头也不抬。这样过了一会儿,她大概看完了,抬头看我。我不敢看她,低下头,就算是害羞吧。我捏弄着手中的笔,好像为它这么快地干完自己的活儿不太甘心。真的不过瘾,写得太短了。

我正这样想着,老师走过来。她背着手站在桌前,打量着,小声说:“还有时间,你想写就再写一篇。”我立刻高兴起来。没有想得更多,只是点头,接过递来的本子。我这次写的是怎样捉住一只放单的大雁,它的名字叫“老呆宝”。它在我家度过了整个冬天,我们成了好朋友,一起在热乎乎的大炕上玩、讲故事,直到那个让人难过的春天到来。它离开了,天上有了北去的雁群,“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它随它们飞走了,我就哭了。

它离开了我们家,这件事就算说完了。可是我觉得事情前后远远不止这些,忘了什么?忘了我做的一个梦:它在半夜偷偷返回,在窗外嚓嚓啄着,我一下醒来,打开窗子。它一动不动地贴在我的身上,蹭我的脸。天亮前我伏在它的背上飞起来,飞啊飞啊,太阳出来了,地上的林子、水渠,全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们往北,一直飞到了大海上面。无边的大水让我有点害怕。它安慰说,这没什么,这是我们经常做的事,你闭上眼睛好了。风飕飕从耳旁吹过,海鸥喊着:“快看大雁背上的人!”我们全不理睬。

我在大雁身上睁开眼,这件事就该结束了。可是我记得梦境中的一切还不只如此:我睁开眼睛时发现降落在一个开满桃花的岛上,一块向阳的大石头下边有一个铺了厚厚干草的、香喷喷的大窝。一个声音,当然是老呆宝了,在悄悄问:“你对这个新家还算满意吧?”

我写得实在太长了,已经是前一篇短文的两倍。不过即便这样,大多数同学仍未完成。我发现大辫子老师再次伏在讲台上看着,当然是看老呆宝的故事。她抬起头,看完了,眼睛一转向我,马上又看别处。我的心扑扑跳,不

知道事情的结局会怎样。

第二天,顶多第三天,等待我的好事或坏事就会来临。我和壮壮有过两次讨论,他告诉我,本来想写爷爷去一个老朋友家喝酒,喝醉了被我们俩搀扶回来的事,“那一次用爷爷的话说,‘又一次放挺了!”他笑着。我拍手:“就是,题目就叫‘爷爷放挺了!”他抿抿嘴:“我听说别人都要写帮村里老大爷干活、扶他们走路的事,就写:‘我遇到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大爷,他挑了东西,压得腰都弯了,我就帮他挑。最后他夸我‘真是好孩子!我说‘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结尾了。”我吃惊了:

“你真帮老大爷挑东西了?在哪儿遇到的?”

壮壮挠挠头:“没遇到。不过真的遇到了,我就准备这么干的。”

我想笑,因为生气笑不出来。我说:“这种骗人的事咱们还是别做了,这是对老师和大家说谎。”壮壮拧着眉毛:“不是说谎,是作文。”“作文就该说谎?”我们争执不下。

第三天发生了一些事情,与壮壮有关,与我好像无关。大辫子老师在课堂上读了三篇作文,它们全都写了一件助人为乐的好事,都是帮老大娘老大爷挑水或扫院子,结尾都是“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其中有一篇就是壮壮的。老师读时,他正从三排座位之外偷看我,脸上有些得意。我想他的得意有点早。

老师开始点评,先问:“大家觉得写得好不好?”回答一片:“好!”“好在哪儿?”她追问一句,全哑了。她的目光转向我,我慌了,心里说:“千万、千万不要让我回答啊!”可是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真的问我:“你觉得好在哪儿?”

我站起,咬着牙关。我用这种方法抵抗害羞和气愤。气愤在增大,所以害羞就没了。我说:“好在他们一块儿去干好事,没有干坏事。”大家笑了。老师鼓励:“你说得对。那么不足是什么?”我马上回答:“不足是骗人。”全班一声不响了。

大辫子老师嘴巴闭紧了,示意我坐下。肯定是问题严重了,她在想怎么处罚我或是别人。如果不是我错了,那就是他们三个错了。我等着,我想事情再清楚不过,就看你公正不公正了。

她是公正的。因为她后来说了一句:“写出作文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诚实。”

我把她的这句话记在了本子上。可惜她并没有揭露这三个同学哪儿不诚实,只是那样说了,然后就谈别的。她不经意间又说出一个让我大吃一惊的事:这次作文,竟然有二十多篇写了帮老大爷老大娘干好事的。她说:“不要总干这样的好事,再干些别的,只要是好事就可以。如果有不太好的事,也可以批评,告诉自己不要做。”

我很佩服她。我觉得以前并不了解她,瞧她多么公正啊!老师就是老师!不过自己最大的不满足是她没有提到、没有读我的作文。我完全没有骗人,也没有别的毛病。我想这里面肯定有其他问题,也许是更大的、一时解决不了的大问题。我又开始不安了。

这天晚饭后,一个同宿舍的同学对我说:“老师找你呢,她让你去办公室一下。”我的头有些蒙,突然觉得要发生什么大事了。我答应着,一时不知办公室该怎么走,不得不镇定一下。我望着那个灰蒙蒙的窗户,有些紧张。

屋里只有老师一个人。她让我坐下,还让我喝水。她问外祖母身体好吧,爸爸妈妈等等。我只想快些谈点别的,她总会绕到作文上的。果然,她说:“这次你写得同样很大胆,我相信都是亲身经历或听说的,是吧?”我点头,用心捕捉她的意思。我想听到的不是更多的赞扬,而是她到底要做什么。“联系你上次的造句,知道你的假期生活很丰富。是吧?去海上了吧?”

我心上一动,终于明白了她的真实意图。我在心里飞快地自问自答:她是猜测?问过了别人?熟悉村里打鱼的人?不,她不过从我写下的一句话或一件事中猜到了什么……我脱口而出:“去海上了,但没有干坏事。”

“下海没有?”

“没有……违背假期纪律,家长也不允许。看鱼铺的老头胳肢我们,因为衣服给拴到木杆上了,放下来,就是让小船返回的信号……”我说得颠三倒四。

“停停,你在说什么?什么‘信号?抓特务吗?”她皱起眉头打断我。

我只好将鱼把头为了阻止我们跑远,故意

脱掉我们的衣服,后来又被鱼铺老人把衣服捆成一个球,挂到了高高的木杆上,将这些事从头说了一遍。我说:“老人一胳肢,我们就笑着打滚,滚啊滚啊,滚到了水里……他的水性好极了,盯紧了大家,不会有一点危险!所以就……没有违背纪律……”

“不诚实,比下水的错更大!”她的脸色更严肃了。

我无比羞愧。我在说谎。为了弥补假话,我增添了更真实的细节:“我们和那个老头下五子棋,输了,所以只好被他胳肢……错误就这样犯下了。我们还犯下了更大的錯误,为那个老人去偷酒……”

老师静静地听着,脸上再也没有吃惊的表情,大概因为偷盗的发生,她已经不再为下水的事而震惊了。她静静地等待我的自责和交代,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我心里明白,是她的一个“诚实”打败了我,因为这曾经是让我钦佩的一个词儿。我要诚实,所以就要从头说起。

离开时天色有些晚。走出办公室时不小心碰在了一旁的灌木上,被刺了一下。她低头看看,突然拉住我说:“考考你,这是什么小树?听说你认识不少植物。”

这是一棵叶子上长了许多尖角的常绿灌木,开了黄花,有的枝丫上已经快要结果。我认不出。我说回家问外祖母吧,只有她知道,然后就匆匆离开。

离星期六还有两天。我一直在羞愧当中。我已经无心找壮壮询问,同时也明白,老师如果问过他,他一定会主动跟我说的。显而易见,我们已经严重违背了假期纪律,而且我还犯下了更大的错误:不诚实。

好不容易挨到了星期天。我见了外祖母没有说得更多,只记住了问那是什么树?她仔细听我描述了好几遍,才说:“常绿的,噢,大概是刺黄柏吧,它还有个名字,叫‘十大功劳。”

回到灯影,见到老师,我将立刻告诉她:

“十大功劳!”

我是飞人

马上要开秋季运动会了。这是整个灯影的大事。提前许多天全校的气氛就变了,好像上课什么的全不重要了,最大的事是准备那个会。“都要积极参加,为全班争取荣誉!”大辫子老师鼓励大家。她后来专门找到我问:“你适合报什么项目?”我说:“游泳和爬树。”“这些没有!”她有了脾气,“你先想一想,明天告诉我!”

我觉得这是一件激动人心的、正在向我靠近的好事。其实我早已打定了主意,要报六十米赛跑。我在海滩上飞跑,还要穿过酸枣棵和各种灌木,有时要从刺槐棵和柞木棵上一跃而过!这里的操场平平的,跑起来真是再容易不过。我见过训练的老师和同学:老师说一声“开始”,同学就跑;老师捏住一个“跑表”,在一旁猛地一收,像用力摘下了一个野枣。

他们真可笑!不过是跑一会儿而已,还用拉开那么大的架势?我对壮壮说了,他也以为这事儿一点都不难。“你如果参加比赛,别人谁也不会赢的,我敢打赌。”我同意:“你也报名吧,我跑第一,你跑第二。”他摇头:“我一跑肚子就疼,每次都这样。”

课余时间好像有一半人在做准备。当然不会有这么多人报名的,他们大概是想提前试一下,看看有没有可能取胜。练得最多的还是赛跑,都觉得这事儿容易:撒开丫子就是,闭着眼,憋着一口气,就能跑到最前边!他们一定在想这样的好事。

老师问我最终确定项目没有?我低头不答。她说:“这可不是害羞的时候!你擅长什么,投掷?跳远?还是跑?”我只好诚实地回答:“跑!”

一旦确定了项目就得训练。老师为我找来一个高年级的黑脸同学,说:“让他教你,必须掌握要领,这可不能蛮干。”黑脸同学高抬腿在原地跑和跳,不停地活动,扩胸,一边扩一边鼓大腮帮,发出“噗噗”的声音。我不喜欢这种声音。可是老師在一边赞扬说:“看看人家,动作多标准!快学,快学!”

他不停地活动,我就是不学。他有些累了,回头对老师说:“他肯定不行,换一个吧。”老师没听他的,她对我有信心,不过仍然严厉地批评我说:“还有一个星期,你抓紧这段时间训练吧!”我点头,心里觉得好笑。真是小题大做,值得吗?不就是一块儿跑跑?这都是闹着玩的事,瞧他们紧张成什么。在我眼里,鱼把头指挥拉大网、驾船,在老林子里跟妖怪干架,

这才是有点意思的大事。

不过临近大会时我还是有点后悔:说不定真是很难对付的一些事啊,瞧那么多人忙着收拾操场,搭小台子,还拉上布条,多么麻烦。我看见校长背着手在操场上走了几圈,不断问着什么。也许我该认真准备一下了,这好像是、确实是灯影的一件大事。壮壮也认为这是一个机会,不能错过:“他们天天练,噗、噗地吹气,也许到时候会有用……”

尽管有些慌,真的来到比赛这一天,我也没有办法。这一天虽然不像后来作文写的“人山人海,红旗招展”,但人确实很多,而且真的有红旗。村里和大果园都有人来观看,还有比校长更大的官也来了。只要是戴了呢帽、衣兜上插钢笔的人,更不要说戴眼镜了,肯定都是重要的人,说不定还是大官。他们坐在刚搭的席篷下边,头顶是一溜写了大字的红布条。

我们所有参加项目的人都脱得只剩一件衬衣,衣服上还订了一张纸,上面写了很大的数码。有人手持大喇叭喊:“请运动员到‘检录处点名了!”我对“检录处”三个字产生了神秘感,因为第一次听说这个古怪的词儿。我专门跑过去看了,原来是小桌上摆了个小牌,上面写了那三个字。

更让人害怕的是发令枪。这是真正的金属枪,明晃晃的,持枪人嘴里含了一只哨子,先是<\\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0年当代\1\连接\口瞿.eps><\\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0年当代\1\连接\口瞿.eps>吹一下,然后说一句“各就各位”,砰!放枪了。所有参加比赛的人都没命地应声蹿出,好像晚一步就要挨枪子似的。这种小枪如果换成壮壮爷爷那样的长枪大概更好,举到空中“轰嗵”一放,成群的麻雀就呼一下飞起来,那才是更带劲的。

很快我就站在放枪的人旁边了。心跳厉害!我默念:让我飞起来吧,我什么都不怕,这一回要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老师在三步远的地方,和一群啦啦队一起伸头,举手,准备发令枪一响,就摆手喊叫,它的名字叫“加油”。我紧闭双眼,等着那支枪开火。

分明听到开火了,我往前一挣,撒开丫子就跑。刚跑出一段后面就响起一片嚷叫,两旁的人还做着威吓的手势,我这才明白是自己抢跑了。我赶紧回到起跑线上,弯下腰,两手按在地上,像等待受罚。这一次我变得无比沉着,甚至憋着一股劲儿不跑:先让他们跑一两步又能怎样?在我这种飞人面前,一切都不算什么。

果然,那支枪又开火了。我纹丝不动。我等其他人蹿出两步,这才稳稳地冲向前方。一开始就飞,而不是跑。不看别人,不看对手,只把翅膀张开,两脚腾空,在泥土上方一寸高的地方滑动。偶尔让脚触一下地面,大部分时间是脚不沾地的。跑道两旁的人喊叫,震得我两耳发疼,主要是大辫子老师在喊,她的嗓子真尖。“天哪,还有跑这么快的孩子!”一个粗嗓门在喊。

从起点到终点,好像只不过是纵了几下就算完了。有一道红布条让我当胸撞开,同时有个男子手持秒表做了个熟悉的动作:猛地一收,真的像恶狠狠地摘下了一个野枣。

我知道跑完了短短的六十米。可还是停不下来。我继续在飞,没法落地。所有人都喊:“还跑,还不停下!”“天哪,跑痴了,这孩儿跑忘了形儿!”“快设法拦下他,这还得了!”我从众多喊声里听到了大辫子老师的声音,于是就收住翅膀,缓缓地落到地上。停下的那一刻,好像觉得双脚在地上磨出了火星,脚趾发烫。

我立住身子,一伙人呼一下围起我。大辫子老师上来捧住我的脸,泪流满面:“了不起啊!你知道吗?破了学校纪录、全县纪录、全省纪录,也许还有全国纪录!”我听不明白,身子一仰躺在了地上。有人叫:“要出事!”一个背药箱的人跑过来,按住我的手,翻开我的眼皮。

那会儿我想起了读过的一本书:有个孩子为了掩盖飞跑的秘密,故意不呼吸,不让心口跳动,结果把所有人都吓坏了!我决定也玩一次这个把戏,于是使劲屏住呼吸。我听到有人大声喊:“天哪,不喘气了,也没脉搏了,眼也斜刺上去了!”我忍住了没有笑,继续屏气。

大辫子老师推开众人说:“来,让我来!”她撸撸袖子趴下,嘴对嘴往我体内吹气,用足了力气。她的嘴原来这么大,气这么足,我像一只皮球,差一点就被她吹破了。我求饶,可嘴是被封住的。我要喊:“救救我,救救我!”可她的两只大手死死按住了我,我无法张嘴。我真的要死了。

就在我快要丧失意识的最后关头,大辫子老师绝望地松开了手:“来不及了……”她的嘴巴和手离开了,我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猛地吐出一口气,睁开双眼,盯住了所有探头看我的人。

“啊啊……”他们一齐呼出了一口气。

大辫子老师绝不相信我这么容易就活过来,瞪大一双受惊的眼睛,捂着嘴退开一步,又阻止别人:“不要动不要动,让他缓醒,让他一点一点缓醒!”

我早就醒着,已经不想再躺了,爬起来,拍打一下衣服上的土,把围得太紧的人分开一道缝,独自往前走去。我在心里告诉:结束了,比赛!我知道所有人刚才都被吓住了,这正是我的目的。不过这不算一个计谋,而是临时的一个机灵。从今以后他们将另眼看我了,不会再开口闭口说“害羞、害羞”……

第一个追上我、伴我走了一段路的是大辫子老师。她脱下了自己的外套给我披上,扶着我,弯下身子看我,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她大概真的相信我刚刚转活,说话都不敢大声:“啊啊,行吗?我背上你?”我使劲摇头。“真了不起!你自己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我再次摇头。她握着胖胖的拳头:“你成了!你跑出了顶尖成绩!我都不敢相信!你破了大纪录,这事不得了,这事需要上报,一级一级往上报,上边会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我这才如梦初醒,停下步子:

“发生了什么事?”

她跳一下:“啊呀!你真的不明白?你刚才像飞一样……”

我马上明白了,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是这个呀,这一点都不难,你如果让我跑,我就再跑一次……”

她听了使劲拍手,仰天大笑起来。

追梦小屋

我注意到一个怪事:一旦离开了我们的茅屋去别处睡觉,那些有意思的梦就会变少。这是我到了灯影以后才察觉的。后来我在海边鱼铺和果园里也一一试过,发现真的是这样。我最后对壮壮肯定地说:单讲做梦的地方,哪里也没有我们家好。

我觉得这种事确实有点奇怪,但却是真的。壮壮认真想了一会儿说:“嗯!我也觉得在家里睡觉最好!”

“我是说‘做梦。”我强调说。

壮壮点头:“对,那些好梦变少了。”

这就得好好琢磨一下了。因为做梦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忙忙碌碌一整天,晚上能做个好梦,就像吃了一顿美餐一样。梦中的一切就像真实发生的,早晨从头想一遍,一天都会高高兴兴的。

无论怎么说,灯影实在不是一个做梦的好地方,睡一夜醒來,有时脑子空空的,有时是闪闪跳跳的影子,什么也记不住。可是回到茅屋后,很快就能做出几个有趣的梦。也许林子里的怪事太多了,野物们晚上从不休息,它们只想跟人玩,最后不知怎么就真真假假地混进了梦里。梦中有一只花面狸笑模笑样地跟人说话、两个刺猬拍着手唱歌。大熊追我,我跑啊跑啊,鞋子跑掉了,它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东西,捡起来嗅了嗅,生气地扔了。老狼穿了漂亮的斗篷走出来,露着半张毛脸,猎人吓得一下扔了枪。梦中的事真是让人难忘,早晨醒来很久都在想着它。

我问外祖母,很早以前住在泥屋里,一定做过奇怪的梦吧?她说梦嘛,那太多了,最奇怪的是梦见一只老熊站在屋后拍打小窗,“搬进茅屋后就不再做那个梦了,后来听猎人说,那只老熊去了河西,去别处转悠了。”她的话让我想到了真实与梦境之间的关系:真事掺到了梦里,或者梦境变成了真事。

我越来越觉得是这样:人住在不同的屋子里,做的梦就会不一样,因为屋子周围发生的事儿不一样。而最适合做梦的地方,就是我们的茅屋了。

再过两年我就会离开灯影了。离开灯影又会怎样?我想了很久,竟然想得忍住了泪水。不是舍不得灯影,而是想到自己一天天长大了,走出灯影的那一天就是一个真正的大人了。我知道不可能一直待在外祖母身边,不会在茅屋里住一辈子,而一定会到别处去。

“别处”是哪儿?我一点都不知道,连做梦都想不出来。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将离开海边,离开

林子,走很远很远。只要起步就会一路往南,往大山的方向走去。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自己不会坐船渡海。像爸爸一样,我将来大概也要走进那片蓝色的山影里。

我想得最多的,就是自己未来要住在怎样的地方、有怎样的一幢小屋。这大概是一生中最大的事情。我对壮壮说了这些,他有些吃惊地喊起来:“啊,你想得太远、也太早了吧?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海边?”我反问:“为什么要来灯影?”

“长到我们这么大,就得来……”壮壮答。

“长得更大,就得走……”我说。

在这个话题上,我和好朋友似乎没法讨论下去。因为我不愿和任何人说到那片大山、山里的人。我和妈妈及外祖母也不愿说,我怕她们难过。

我一遍遍想着外祖母的话:“茅屋这儿是我和你爸爸妈妈找到的,人这一辈子啊,都会找到自己的地方,你也一样,你找到的应该更好。”我实在想不出哪儿会比这里更好,这里是我的出生地,我的全部。一想到有一天要离开林子和茅屋,就成了最痛苦的事情。我不喜欢灯影,也不喜欢任何“别处”。

随着一天天长大,我终于明白了外祖母的话。是的,人的一生注定要去一些不太喜欢的地方。我想的是,既然离开出生地是不可避免的,那么怎样才能找到一个让自己多少高兴一点的地方?怎样才能有一幢让自己满意的小屋?这就是问题的全部了。

这个答案多么重要啊,这简直就在说人的一生是幸福还是痛苦。

我从小住在林子里,所以最怕拥挤和嘈杂。我想那个未来的小屋不要大,它像我们的茅屋就好。

我常常为这些事一个人出神。我知道将来的许多事都要自己亲手去做,就连亲人和最好的朋友也不能替代。这样想啊想啊,直到想得心里发烫,眼睛湿润起来。我想着独自一人的日子,那时候不得不离开家、离开所有的亲人和朋友。是的,远行的一天总要到来,这等于去另一个“灯影”,那是不得不走的一条路,好比打鱼人都要走“赶牛道”一样。

整整一个星期过去,还是没有消息。不过壮壮告诉了一件事,让我非常吃惊:他亲眼看見晚饭后大辫子老师从校长屋里出来,腋下夹了一本颜色发黄的书。“我敢肯定是老书,我看见她的脸都红了。”我吸了一口凉气:“这么说,他们老师也在暗中传书?这怎么可能?”

壮壮搓搓眼,仿佛也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我们不再讨论这个,只关心那个传递口信的同学。我觉得那是一个鬼鬼祟祟的好人,大概不会害人。“他如果办不成,就是那个藏在暗中的家伙太狡猾了。”壮壮说。

第二个星期还算不错,因为新到手一本老书,是外国人写的,从书名上看,大概写了一个很古怪的老人:这人个子很高*。我还没来得及细看,那个鬼鬼祟祟的好人就送来了一个让人大喜过望的消息:就在这个星期五的晚上,那个人要和我见面。

剩下的几天挺难熬。好在手里有这本写外国老头的书。读下去才知道,这本书在说一个小气到极点的老人的故事。看不太懂,不过总能明白这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很难对付的古怪老人。我对壮壮说,我即将去见的那个“老书虫”,可能也是这样一个古怪的家伙。壮壮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咱们看看再说吧。”有道理。不过我不喜欢他在朋友面前这样卖弄新词儿。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月亮升起很晚,出了学校大门,到处静悄悄的。我和引路的同学走在小路上,一下想起了前些天读过的一本诗集,上面有一句话总也忘不了:“我的万籁俱寂的夜晚啊……”当时不懂,现在有点明白这是怎样的夜晚了。我问身边的同学:“‘万籁俱寂了,你领我去哪儿?”他翻翻很大的眼白,不说话,只是走。我跟上去。

原以为要去大果园,想不到我们穿过果园的边缘还要一直往北走。这让我想起了壮壮老爷爷那个老友,那里有一个小葡萄园,那个老人养了一只猫和一只八哥,特别是那只高大的猫头鹰,真让我难忘。我这会儿想着那个老人和他的野物朋友:如果把它们写到书里,大概也会很有意思。

我们没有去那个地方,而是继续往东,最后来到了一个不大的葡萄园里。园里有狗,有一群惊飞的鸟。在一个灯光昏暗的小泥屋里,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我一眼就看出这

个人有点怪:脸色冷冷的,嘴唇发紫,凹眼,头发浓厚。他一点都不热情,看看我,夹起一支烟吸起来。

“你那几本书是哪里来的?是家存还是外借?”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我害怕了,答得磕磕巴巴:“外借……借来的!”

他站起,披着衣服,弓腰踱步,不时瞥我一眼,咕哝:“看葡萄园这种事都是上年纪的老头儿才干,可我偏喜欢。我要在这儿关上门看书。可惜书太少了……”他骂起了粗话。骂完又说:“对不起。嗯,你防着我呢,我明白。不过我不防你。”他说着扔了烟蒂,弓腰钻到里屋。那儿很快传出“扑嚓扑嚓”的声音。一会儿他抱着一个大木箱出来了,“砰”一声,木箱沉沉地放在面前。

箱子打开了,我不敢喘气。啊,全是书,老书和半老的书。我急急伸手去翻,他挡住了。他自己小心地一本本拿出,放在灯下,摆了一排。我看着,想到的是另一个木箱,它比这个要大得多,是外祖母的。我的心嗵嗵跳,这时最大的心愿,就是把眼前的书全都看一遍。

“你知道我的意思。咱们交换吧,我从不骗人。没人见过这个木箱,除了我们仨,再就是外面那条狗……咱们交换,然后再设法从别处找来一些,就有了读不完的书。你看怎样?”他抄起手,瞥着我。

我心里当然同意,而且太高兴了。我连连点头。这时他散着浓浓烟味的手指伸过来,把我额前的头发使劲一撩说:“就得读书!不读书怎么行?我的外甥比你还小,也在灯影。他从小偷着读了那么多书,就比别人聪明……”他说着,脸上全是得意,扳着我和同学的肩膀:

“他没爸,孤儿寡母的,从小听故事看书,还养了一只大猫。他们村的头儿太坏了……哦,在学校造句,一个是‘热泪盈眶,一个是‘义愤填膺,他干脆把两个合在一块儿:‘我看猫看得热泪盈眶,我看村头儿看得义愤填膺!”

我马上脱口喊道:“啊!真好的造句……”

这个夜晚直到月亮升到了大树顶上,我们还不想离开。外面有大鸟“咕嘎”叫着,同学要出门去看,主人阻止说:“狗知道。”

该离开了,他没有再问书的来路,只把自己的书一本本装回木箱里。我搓着手,他就说:“想带走一本?忍忍吧,用书来换!”

我抿了抿焦干的嘴唇,发出自语似的小声:“原来你就是‘老书虫……”他鼻子发出“吭吭”声:“不算老,嗯,不老。”

我们走出来。我有些激动。回头看那个微弱的灯光,再抬头看一天繁星,心里烫烫的。我在心中默念,后来念出了声音,那是互不连贯的几个词儿:“‘万籁俱寂!‘热泪盈眶!‘义愤填膺!”

同学缩着脖子看我,又看四周,越发显得鬼鬼祟祟。我这会儿有些喜欢他了。

―――――――

*《高老头》,法国巴尔扎克著。

葡萄园的梦

它把我迷住了。这是一本薄薄的小书,也是外国人写的,当然是从“老书虫”那儿借来的,我一连看了三遍。这是关于一个淘气的孩子、他的叔父和朋友的故事*。最吸引我、让我目不转睛的是这样一些内容:淘气的孩子从小住在叔父家里,那儿有一个不大的葡萄园。孩子一点点长大,就帮叔父在园里干活。到了下雨天或夜晚,他就在小屋里写书,写出了一沓又一沓纸,最终写成了这本有趣的小书。书中的故事太美妙太神奇了,而且我觉得他一点都没有骗人。

我读过好几遍,然后抚摸着书的封面出神。我太熟悉葡萄园了,因为从小就在园里玩,吃了很多葡萄,也帮园里人干过活儿。我唯一没有做的,就是下雨天或夜晚趴在桌上写书了。

那真是不错的事情。我想象着那个幸运的孩子,也在想自己。啊,我开始想得很远很远,就像刚出窝的小鸟想着白云一样。我这辈子迟早要做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到远处,去找属于自己的一个地方。将来的一切会是怎样?这就是个谜了。我平时的想法总是很多,有的一闪而过,有的留在心里。看了这本小书,我终于知道自己做梦都想干的那种事儿到底是什么了。

我也要在一片葡萄园里干活,也要有一张小木桌。这个园子大概不会是叔父的,因为我

没有叔父;也不会是自己的,而是……管他呢,反正只要有个葡萄园、只要让我在那儿干活就成。我要给园子浇水施肥、修剪枝杈,到了秋天看护它,赶走一拨又一拨灰喜鹊。冬天的园子要剪枝培土,直到迎来更忙的春天。不过总会有空闲的时候,那就该属于我了。

雨天和雪天,特别是夜晚,我要在园中小屋里写个不停。我会把一摞摞纸全都写满,那都是从心里喜欢的故事和人,不过要比在灯影“记一个人或一件事”复杂得多。我要好好写我们的林子和大海,写外祖母和爸爸妈妈,还有各种野物。说到野物,我一想起它们的小脸儿就高兴,它们虽然个个顽皮,不过惹我生气的时候很少。

在纸上记下故事、心事、往事,这该多好啊。我想不出有什么地方比住在葡萄园里更好,也想不出有什么比在小屋中写书更让人羡慕。看来这个称心如意的计划就算定了,我要从现在起瞄准这个事儿。

首先要有那个葡萄园。它还真不少,就在大果园里,或是离它远一点的地方。那里面都有一个小屋,它简直就是现成的,不需要到处去找。我想,如果将来能当一个护园人,就会守在那儿,然后就能独自享用自己的夜晚了。我在绿荫遮挡的小屋里、在窗前写一会儿琢磨一会儿的样子,想起来就高兴。不过,我怎么才能当一个护园人?

这种事大概既容易又难。妈妈在大果园里做工,可她并不是专门在葡萄园做活的。爸爸肯定更愿意和妈妈一起来大果园,那样他们就不会分开了,可他却总要去南边的大山。有些事看起来很容易,有人却一辈子都做不到。想到这里我就犹豫起来,我明白,将来如果走不进一个葡萄园,那么其他的一切都谈不上了。

我还想到了那样的机会:亲手栽种葡萄树、种下很多很多。我们现在的茅屋四周就有一些葡萄架,但还算不得一个园子。而且我们大概也不可能栽出一片葡萄园,因为这片林子不是我们家的,我们不过是很早以前在这儿落脚,后来被应允留下来而已。想到这儿,我又有些为难了。

最后又想到了“别处”,那是我经常想到的一个未知的地方。想象中有一条长长的路,我背着背囊走个不停,不知走了多久,然后才停下来。这个地方没有人烟,正是它的荒凉才被我看中的。我住下來,筑屋开垦。我孤单,没有邻居。荒地就像一张没有写字的纸,我画出了第一行。

我不停地开垦,栽种葡萄。我最终要浇灌出一片不错的葡萄园,并修起一座小小的茅屋。狗也有了,猫也有了,天冷时它们会与我一块儿待在炕上。窗前有一张白木桌,我在小桌上铺开纸,听着窗外露水滴下来的声音。写啊写啊,直到困意上来,打个哈欠放下笔。猫儿提前跑到了炕上,狗在一边。

做白日梦是一种幸福。这种梦也许会实现,也许一直都是一个梦。不过只要足够固执,就一定会设法去追赶这个梦。我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这么早就被一个梦缠住,然后一生都不能摆脱。

我去大果园里看妈妈时,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事。我说自己将来也要在这儿干活,和护园老人一起,打理那些茂盛的葡萄树,下雨天或晚上伏到小木桌前……妈妈仰脸看着我,明亮的光线下我第一次看到她有了这么多白发。她把我额上的头发拂上去:“孩子,你会更有出息,出门干更大的事。”

妈妈希望我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可是我最想有一个葡萄园、一张小木桌。我不愿为“了不起的事”让自己不高兴。我说:“不,我不想离开你,不想离开这儿。”“可这园子不是咱们家的。再说孩子长大了都会离开妈妈的。”她说过就转身去干别的,大概不想讨论这个伤心的话题。

那一天我在大果园待了很长时间。我去找葡萄园里的老人玩,逗他精神抖擞的大狗。我暗中观察他的小屋,特别是窗前。那儿真的有一张小桌,不过上面堆满了杂物,一看就知道从来没铺过一张纸。老人在吸烟,站在屋前看着不远处:一群灰喜鹊旋着,越来越近。他伸手喊着,发出威胁的声音。

回到外祖母身边,我总是去看茅屋旁那几棵葡萄树。我说:“咱们该栽得更多。”她说:“这两棵就够了。”“咱有一个葡萄园多好啊!”她看着我笑了:“有一年春天,你不停地栽各种树、播花草种子,怎么也停不下来,浑身都被汗

水湿透了……”

我记得那个春天。那是我更小的时候。我明白,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或者将来,我们的时间和力气都不缺,缺的是一块土地……这是我们的难题,大概也是许多人的难题。我固执地想要一个园子、一张小桌、一支笔和一沓纸。我忍住了。

这一天巧得很,爸爸风尘仆仆赶回家了。我想扑到他的怀里,可是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谁都没动。可能他觉得我长大了,不能扛在肩上了。我咬着嘴唇看着爸爸。

爸爸晚饭喝很少一点酒。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候。他盘腿坐在炕上,一闪一闪的灯苗映红了半张脸。他问:“灯影怎样?”我说:“就那样。”他又问:“打算怎样?”我说:“就那样。”他看着我,眼睛亮亮的,一双手按着膝盖:“说说看!”

我说了葡萄园和窗前的那张小桌,雨天和夜晚。他听着,低一会儿头,又看窗户。夜色很浓,从这儿望去全是星星。我等着他的赞许。他什么都没说。外祖母听得认真,也没有说话。这样过了很长时间,爸爸点头:

“这当然很好。不过你真的要从头想好才行。”

我大声说:“想好了!”

外祖母抚摸我的后背,很怜惜的样子。大概她觉得我那样会太辛苦:白天在葡萄园里劳累一天,夜晚还要伏在桌上,即便雨天也不能好好玩。我没法解释心里的渴望,因为一笔一画写出自己的心情、自己的故事,这种幸福很难说得清楚。

“如果你要写自己的故事,只有一张桌子就可以了。”爸爸的声音低下来。

我说:“不,我要把桌子放在葡萄园里,就像我在那本书中看到的一样。”

爸爸没有吭声。后来他伸过胳膊搂住我,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这就难了。其实人这一辈子啊,葡萄园和桌子,这两样东西得到一样都不容易,如果两样都要得到,那就难上加难了……”

我愣愣地看着爸爸。我在心里有十二分不解,更不相信。我不认为它是不可实现的,尽管整个过程可能麻烦一点。我想说:我们这儿有多少大大小小的葡萄园啊!爸爸肯定猜到了我的心思,接着说:“你会看到很多的葡萄园,但是你看不到一个在那里写书的人。这是两码事。”

“为什么?”我的声音又高起来。

“因为找不到这样的地方和这样的人。世上很难遇到这两样加在一起的事……”爸爸的声音更低了,甚至有些沙哑。我不甘心,从头说了看到的那本小书、书中的孩子和故事、他的叔父。我说自己已经打定主意这么干,再也不会改变了,只要肯下力气,和别人一样白天好好干活,为什么就不能在园子里有那样的一张小桌?

爸爸和外祖母都被我的拗气惊住了。他们相互看看,又看我。我想这个夜晚妈妈如果在,也会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来。他们大人总有一些奇怪的、无法弄懂的想法。我再也不想多说了,只想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把那本写葡萄园的小书放到他们面前。爸爸尤其是一个嗜读的人,因为书太缺了,又没有一个“老书虫”的支援,所以外祖母那一箱书不知被他翻过多少遍。我不相信那本淘气孩子的故事会让他毫不动心。他如果感动,并且觉得有趣,认为那种生活一旦变成自己孩子的也不错,那就一定会全力帮我。

剩下的时间爸爸突然提出看一下我在灯影写的东西。也巧,它们真的放在家里,不过都是去年的了。我的脸不由得红了,但还是把它们取来,放到他的面前。爸爸没有马上看,而是尽快结束了晚餐,然后抱着一摞纸到一个角落里去了。

我忐忑不安地等待。这些文字并不全是灯影的作业,其中甚至有几篇胡乱写下的,那是留给自己看的。读了一些书之后,我会忍不住去模仿。有些文字从来没有被大辫子老师看过,只让壮壮看过。壮壮没有说好或不好,只发出了奇怪的笑声,像鸟儿。

我没有想到这个夜晚会是这样。爸爸在一边耽搁了很久,其实他早就翻完了,坐在那儿想着什么。窗外有只猫头鹰叫了一声,引得外祖母厌烦地出门。她厌恶这种声音。而我却喜欢这种叫声:多么有趣和顽皮。爸爸站在窗前,他也不讨厌这种叫声。

我走到爸爸身边。他的一只手按在纸上,说:“你把那本书,就是那本淘气孩子的故事,找给我看看怎样?”

“好!我要想法把它借回来!”

爸爸微笑着:“我要看看你们有什么不同,你为什么会迷上他和……葡萄园。”

我轻轻呼吸着。我这会儿明白:爸爸同意了,他起码想让我试一下。我的心里一阵发烫……

―――――――

*《我叫阿剌木》,美国萨洛扬著。

背诵

事情说起来有点奇怪:上级部门要求学生不光坐在屋里读书,还要“学农学工”。这样一来,我们大家安安静静坐在教室里的时间就变少了。这太让人高兴了,我对壮壮说:“那多好啊,那比关在屋里有意思多了!”壮壮本来已经习惯了待在屋里,可是后来随着一次次到野外去,又勾起了在林子里游荡的兴头。南边村子满足了学校的要求,在附近划给一大片农田,供大家“学农”。

校长亲自带领师生到田里干活,还请来村里人为大家讲解怎样种玉米和小麦、棉花和花生。对于栽培和播种这样的事我可不算外行,对大辫子老师说:“我会种地瓜和蓖麻、西瓜和丝瓜,还会种豇豆和花生。”她说:“那好!”

除了到田里去,还要时不时地请一些人来校园做报告,讲过去的苦难或打仗的事。上级认为,这和“学工学农”一样重要,小孩子们忘记了过去可不得了,会变坏的。结果这在后来成为最让人着迷的日子。每逢大家唱着歌,排着队去操场的时候,就变成了盛大的节日。比如“忆苦会”,台上的人讲到坏人怎样欺负好人,边讲边哭时,我们就再也忍不住,全都哭成了泪人。半天下来,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红肿的。我们一边哭一边听故事,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经历。

如果长达两个星期还没有一次报告会,特别是“忆苦会”,大家会觉得缺了什么,心里空荡荡的。不仅是同学们,就是大辫子老师也和我们一样。她那会儿哭得最厉害,眼睛肿得超过了所有人,事后好几天不得不带着红肿的眼睛讲课,但总是讲得比过去更好。

除了学农还要“勤工俭学”:种植一些中草药卖给采购站。这事很快启发了我,我向老师建议:海边林子里就有各种各样的药材,我们到那儿采摘不是更容易吗?这个建议很快被采纳了,于是一个长长的采药队伍就往林子里进发了。我和壮壮兴奋起来。

在采药的日子里,我简直成了无冕之王:老师同学以及平时高高在上的校长都要来请教我。我觉得他们太笨了:竟然分不清徐长卿和威灵仙的区别,还把一种白绒草当成了陈茵蒿。我克制着不去批评和责备他们,但害羞的毛病还是得到了根治。我这时需要避免的只是骄傲,但后来发现这有点难。

不过骄傲很快就得到了扼制,因为采药不久全校又转向了另一项任务:背诵。老师和同学都被指定背诵很多篇文章,而且有时间限定。由于篇目太多,所以要完成就必须付出很大的努力。我尽了全力,结果背诵速度在全班还是最差的一个。我无论如何都很难记住这么多字句,还常常把段落搞得颠三倒四。

大辫子老师背得比我快,她惊讶地看着我说:“咦,怎么回事?凭你的聪明连这个也背不下?”我有些焦急,但怎么也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怜惜我,长时间坐在宿舍里帮我找根源、想办法。她说:“来,你盯着一个地方,心里想着那篇文章,很快就会把一个字一个字全背出来!”

我照她的办法去做,还是不行。我所盯住的方向并没有字,也就无济于事。我说出了苦衷,她想着,喃喃着,突然明白了,拍拍腿说:“知道了,你可能是平時分心太重。肯定是看课外杂书太多了,脑子变得再也不能‘专注了!”我觉得真倒霉,是的,自己的“专注”也许真的被破坏了。

“你的背诵不能按时完成,就要影响全班的荣誉。再努力一下吧,多花些时间,培养自己的‘专注!再试一试,不要灰心。你一定能够做到!”她一再鼓励。

我心里焦灼而又感动。我私下里和壮壮一起分析,想找出更多的原因。壮壮读书同样很多,可是为什么就能有那么好的记忆?分析到最后,壮壮猛地拍了一下手说:“明白了,你

外祖母耐心地捏住,只没有用力,所以我一点都不痛。她捏着,看来一整夜都不想松开了。我就这样睡着了。

小岛一日

夏天说来就来。放假第二天我们就准备去海边了,还是我和壮壮、小北三个人一起。我们收拾好一个大背囊,里面照例装了各种好东西,但比上一次多了两样:防蚊膏和书。

上一个夏天是永远都忘不了的,那次发生的一些事足够记一辈子。不过我们也受了不少苦,比如被海边看鱼铺的老头欺负,再比如被成群的蚊虫和小咬围攻。说起来夏天的海边哪里都好,有看不完的新鲜,听不完的故事喝不完的鱼汤,只有老头和蚊虫这两样是可怕的。当我对外祖母这样总结那个夏天时,她说:“不能把长辈和小虫并列一起!”

我们这个夏天一切都是有备而来。身上涂了药膏躺在阴凉下看书,那是多棒的事。可惜只有两本书,还是千央万求从“老书虫”那儿弄来的。我们要在最寂寞的时候才看书,因为书不多。唉,为什么没有更多的书?书和果子一样,对我们来说总是越多越好。

我们还是从茅屋出发,让外祖母絮絮叨叨地往背囊里装上好多东西。她让我们几个耐心地等鱼把头老七,因为不放心三个人穿过“赶牛道”。其实我们早已不是昨天了,力气大了心眼也多了,平常除了干一些好事,偶尔还会干一些坏事。我们会用坏事对付坏人。比如上一个夏天,那只老獾手差一点让小北笑绝了气,闹出人命关天的大事,不想办法对付他可不行。

我们又和打鱼人混在了一起。老七为了炫耀儿子,让小北当众背了一首古诗,又让我和壮壮读了一段书。打鱼的人抄着手光着屁股,听一会儿咂咂嘴,喊:“不孬!”老七说:“这么厚的大書他们都敢念,这可是你们亲眼看见的!我儿子明年也去灯影!”

看鱼铺的老头逗我们,故意严肃地盯住那根拴了圆球的高木杆,问鱼把头老七:“怎么弄?把他们仨的衣服脱了拴在上面?”老七摆摆手。我们恨恨地看着老头,他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

鱼汤还是那么棒。老头站在刚刚堆起的鱼山那儿,嘴里咬着烟斗,指指点点。他抓起一条蛇鳗吓唬我们,还把长长的针鱼嘴巴对准

我们。一条大鳐鱼有锅盖那么大,需要好几个人才抬得起,他指着它说:“有一年我用它做了一锅汤,所有人都吃饱喝足,外加十来个买鱼的外地人!”

小北认识的鱼最多,这让我和壮壮十分羡慕。那种怪模怪样的能够发光、身上长了骨板的鱼,叫“松球鱼”;脊背长了花斑啄木鸟一样冠子的,叫“海鲂”。他能把毒鱼分得清清楚楚,一见它们嘴里就发出“咝咝”的吸气声,表示害怕:“黑艇巴、暗纹鲀、红鳍鲀、黄天霸、金龟鱼、面艇巴!如果鱼汤里混进一条,咱们全完!”

小北做了个伸腿瞪眼的样子,两眼斜刺上去。老头见了就咬着嘴唇沉沉下巴:“一点不错!这些家伙毒性太大了!不过要有专门的手艺才行,老七最爱吃,不信你们问问!”

这绝不可能。我们惊讶地看着鱼把头。老七点头:“这得让他亲手来做,随便换一个人,我都得躲开。他收拾毒鱼是高手,一等一的高手!毒鱼鲜美啊,什么鱼也比不上!”

小北嚷着:“我也要吃毒鱼!”

我和壮壮伸伸舌头。看鱼铺的老头说:“只要是我亲手做,你们放心吃就是!老七一边吃一边喝酒,我们一口气能喝这个数!”他伸手做了个八字,壮壮问:“八斤?”“哧,八两!”

天清时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对面的海岛。我们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上岛:这个夏天如果能到岛上看一眼,那么回头就能向所有灯影的人吹嘘一番了。我们实在想不出岛上是什么模样。当提出这个要求时,老七正好喝过了酒,非常高兴,什么都答应:“那好办!哪天有船出去采螺就捎上你们!”

老七不喝酒时就变卦了,再也不提上岛的事。小岛看上去并不远,怪不得有人能从对岸游过去。老头说:“海里可不是陆地,看着近走起来远。”采螺船每隔一两天就出去一次,一个外号叫“红胡子”的人是领头的,他为了馋我们,故意讲那个岛:“嘿嘿,没有人烟呀,全是猫呀,猫儿干净呀,让人亲呀!”我们三个实在忍不住,一次次央求鱼把头。

一个天空瓦蓝、没有一丝风的日子,老七让“红胡子”带我们去岛上,吩咐:“带上吃的喝的,半上午送去,天黑前接回。”“红胡子”应一声,让我们上船了。采螺船上原来有三个人,他们都穿了胶皮裤,还扎了油布围裙。螺在深水里,大网拉不上来,需要下水去逮。“红胡子”说:“不光螺肉好吃,连螺壳也是宝贝!”

我们瞪着眼看“红胡子”,他就说:“空螺壳用来逮乌贼!它们拴成一串投到海底,那些乌贼就一个个钻进去了,往船上一揪就是一大堆!”“啊,它们多傻啊!”壮壮说。“红胡子”冷笑,“它们不傻,只不过一爬进螺壳就睡了,做梦呢!”

小岛越来越近。原来它并不小。我们给放在了沙岸上,“红胡子”嚷一句:“天黑前来接你们。”就驾船走了。好荒凉的小岛,除了沙子还是沙子,只有稀稀的莎草和马尾蒿,一些不大的石块从沙子中露出。没有一个人,只有海鸥。猫在哪儿?

我们决定绕岛一周。这个地方因为太静了,所以鸥鸟的叫声特别响亮,再就是“哗哗”的海浪了。一个海豹模样的家伙在水边翻着身子晒太阳,没等我们走近就钻到了水里。一只只飞鱼拍动翅膀,让人想起麻雀。各种海草被水浪冲上来,夹杂着小鱼和贝壳。一些浅水处的石块有螃蟹和黑色的鱼影,引得我们走过去。有一次我翻倒一块石头,竟然看到了一只大海参。我拿着滑溜溜的海参往前,它一会儿就在手心里化成了黏液。

当我们转到小岛东部时,看到了一片矗立的礁石。那儿有海鸥起起落落,还有其他动物在蹿动。走得近了,发现原来是猫。啊,它们在这儿!我们兴奋得加快了步子。一群猫大约有二十几只,它们看到人就不再活动,很长时间挺着胸膛注视过来。我们扬手呼叫,它们就跑开,只在十几米处徘徊,有的还躺在沙子上。

这一段沙岸玉螺很多,它们鼓起一个个小沙堆。我们用玉螺和海星、小鱼和小海蜇去吸引猫群,它们好像笑着看过来,只不近前。这样反复几次,它们终于不再远远地逃开,但仍然不愿走得太近。在阳光下,所有的猫脸都闪着光亮,漂亮极了。“它们可真干净啊,一点都不像野猫!”壮壮说。是的,它们迎着阳光站在那儿,一张张小脸就像向阳花。

我们直到太阳偏西才开始吃午饭。大家

都觉得在这个小岛上吃东西格外香甜,喝水就像喝酒一样有意思:水盛在一个大贝壳中,送到嘴边前相互碰一下,十分带劲儿。海鸥和猫都被饭香引过来,我们就大方地抛撒起来。海鸥竟然能够一边飞旋一边抢空中的东西,连猫都看傻了眼。

有几只大胆的猫走近了,最后在离我们一米多远的地方享受美餐。它们最爱吃外祖母做的千层饼,小舌头舔着鼻子,永不满足的样子。因为离得太近,我们好好看了一遍这些橘黄、黑白、纯白或纯黑的猫,发现它们全都一尘不染,一双眼睛清澈明亮。我们明白了,这个岛是特别洁净的,瞧这沙子、石头和草,没有一丝污浊。

饭后在热乎乎的沙子上躺了一会儿,用毛巾盖住脸。我们讨论这个小岛:为什么没有人住?猫从哪里来?还有,就是以前读过一本书,上面写了某个小岛藏了特务,最后被登岛的渔民抓获了,眼下的小岛有没有坏蛋?各种问题都没有答案,反而让人产生了更大的兴趣。

由猫引路,我们继续往前。在小岛东北方有个海蚀崖,离开很远就听到“哐哐”的声音,走近了才知道是海浪拍在石洞上发出来的。大小洞子很多,有的大到能够钻进去。我们找到一个又深又长的洞,一直往里走,直到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才退回来。

“如果有特务,就会藏在这个大洞里。”壮壮说。小北摇头:“我爸有一次说,他们采螺船有一天遇上了暴风雨,就在小岛上过了两天,幸亏钻进山洞里。”我说:“书上说探险的人都要举一个火把,这一下明白了。我们下次来岛上一定要带。”我和小北都认为这里不会有太可怕的人或动物,因为老七和“红胡子”都不是好惹的,他们不会让自己的小岛落在那些家伙手里。

我们正说着话,突然有个黑乎乎的大鸟“扑啦啦”从洞里冲出来,从我们跟前经过的一瞬,猛地抛来一把石子。大家抱着头喊叫,抬头时大鸟已经不见了。“哎呀我的头被打破了!疼死我了!”壮壮捂着脑瓜,上边真的鼓起了一个大包。这时我才觉得肩膀有些疼,原来一块石头击中了那儿。小北只挨了几个小石块,所以没事。

我用防蚊膏给壮壮抹在额头,他哼叫的声音才变小。“这家伙多么坏啊,它扔石头打人!”壮壮说。我和小北回身看着洞子,分析:一定是大鸟疾飞时将松动的石块碰下来了!不过这是一只什么大鸟?怎么也猜不着。“它住在洞里,肯定是最凶的家伙了!”小北说:“我得回去报告爸爸了!”

从海蚀崖转到北边、西边,很快就能绕岛一周了。在北部,我们看到了墨蓝色的大海,它延伸到又高又远处,和天空连在了一起。一层层白浪卷起,推来,在脚下发出“哗啦”声,然后退走。海鸥更多了,它们飞一会儿就落在我们近前,一边挪动一边啄沙子,用眼角瞄过来。从近处看,它们个个都是肥家伙。

我们一路拣了许多宝贝,这在南岸是见不到的:紫红的大海螺,海胆壳,拇指大的小螺,碧绿或通红的卵石,黑蓝花纹交织的海星,碗口般的大花贝。就在马上完成一周的那一会儿,最大的奇迹發生了:有个黑黑的小猪一样的东西趴在几米远处,它正不停地扭动。

原来是一只小海豚!它的大眼睛多么好看啊,这会儿乞求地看着我们。它显然迷路了,一不小心搁浅了。它闪亮的皮衣服让我们惊叹了好长时间。我们蹲下看着,抚摸,商量。“到底怎么办?”小北问。壮壮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带上“红胡子”的船,“这样咱就能和它好好玩一会儿,然后再想办法。咱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啊!”我不同意。“它在难过呢!它要赶紧返回大海!”小北支持我。

我们三个小心翼翼地抱起小海豚往深水里走。为了抵达更深处,我们费力地托起它游着,每个人都呛了一两口海水。它终于能够自己游起来了。啊,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游出几米远,竟然又转回来,在我们身边仰头摇动身体……它消失在远方,再也看不见了。

“我觉得它刚才在水里亲了我一口。”壮壮回忆说。小北问:“亲哪儿了?”壮壮指了指额上的包,小心地按按说:“我这儿真的不疼了。”

天色已晚,海水闪着一大片橘红,一条船的影子出现了。我们一齐扬手呼喊。对方发出回应,是“红胡子”的粗嗓门。

会议论的人

灯影里有个人受到了关注,许多人都在私下里说他:这个人啊,一天到晚不说话,也许害羞,也许古怪,反正不怎么和大家说笑;这个人来自林子深处,认识许多动物和植物,别看平时闷声不响的,每到作文的时候就会写出一些大胆的话、一些很怪的人和事,大概想故意吓别人一跳。你们想认识这个怪人吗?该认识一下了!

这个人就是我。

壮壮把大家私下的议论和评价告诉了我,让我有点苦恼。但我可不愿解释自己,更不想主动让人了解自己。壮壮就从来不觉得我有什么奇怪,我问过小北:“你觉得我奇怪吗?”他抬头看了看,说:“没有啊!”我不敢问大辫子老师,担心她和那些人的看法一样。

老师在课堂上读我的作文,并不是作为范文,而是有其他说不清的原因,这个我是明白的。她想让大家开心或引以为戒,或分析利害得失,甚至为了让别人看看笑话也说不定。她读的时候大家先是大气不喘,接着就是哄堂大笑了。我觉得她自己也非常好奇,有什么会在心里突然爆发,比如正读着,猛地瞪圆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看着我,嘴巴张大,眉头皱起,连呼吸都加快了,胸脯不停地起伏。

我每逢这时就要低下头,长时间不敢抬起。

我相信自己不太好的名声,有一部分是大辫子老师传出去的,她负有很大的责任。我觉得课堂之外至少有两件事让她不高兴:一是没有说出暗中传递的书来自哪里,二是我的地瓜糖太硬,常常硌疼了她,让她大声“哎哟”起来。

有一天她笑吟吟地找到我,突然说:“校长要和你谈话了!”我的心跳马上加快了。“这是好事,不用紧张。他听说了你,要当面了解一下情况。”她好像有些得意。我立刻明白她是一个告密者,眼下马上要发生的事情要多糟有多糟。我不愿任何人问林子和茅屋,更何况是校长。

没有办法。晚饭后的一段时间,她领我去校长那儿了。这是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兼卧室,办公桌和睡觉的床之间被一个大书架隔开了。我一进屋就贪婪地盯住了架上的书:没有多少,而且都是各种课本和平时常见的书。没有令人吃惊的发现。我知道即便有他也会藏起来。我看着校长:镜片厚厚的,嘴唇又厚又干,有白屑;蓝色中山装很旧,帽子也是蓝色的;腕上有手表,壳子发黄。他的手表大概是个标志,如果没有它,可能就不像一个校长了。

大辫子老师有些气喘,看一眼校长,对我说:“今天你要好好听好好记,珍惜机会!校长可是作文高手,一直都是!他看过你的好几篇作文了……嗯嗯,嗯嗯?”她仰头看着校长。

校长笑了,啊,这么温和的人!我不再害怕了。我以前在所有好人的脸上都见过这种神色,有这样笑容的人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这次也是一样,听,他说话了,没有让人不安的询问,更多的只是鼓励:

“很好的!很好的!啊啊,这样发展下去的话,的话,的话,会有更大进步。不必同一种写法,不必。你读了很多书,很多。啊,是的,是的!”

我捕捉着每一个字,心头慢慢开放了一朵花,一朵欢乐的花,痒痒的。无法压抑的兴奋和幸福差点让我泪花闪闪。我也担心,害怕校长接着问我读了什么书,那就糟了,我会因为感激和诚实而全盘托出。不过这样的事最终没有发生,他没有追问下去。我进一步感动起来,看着他。

大辫子老师在一边不知为什么有些焦急,这时双手提在胸前,又放下,问:“校长,您给他提个要求吧!指指努力的方向!他肯定还有许多不足!”

校长还是笑着,说:“啊啊,是的,是的,让我们看看吧,看看吧,是的。”

我更加专注地、不动声色地听下去。这时我觉得大辫子老师真是问得不错,她真是一个好人,一个和校长不同的好人。

校长爱惜的目光抚摸着我的脸,更加温和了,说:“我觉得啊,你的‘描写很好,‘叙述也很好,比较起来,可能‘议论显得弱了一些。是的,‘议论,这作为一个手法、一个方面,也是很重要的。当然它要适度、要在一个合适的时候出现。如果是专门的议论文,那就更重要了。”

他说得缓慢、清楚,我全听懂了,也全都同

意。是的,我的思绪不由得回到了自己写过的那些文字中,这会儿真的觉得“议论”是我的一个弱项。大辫子老师听了立刻拍手:“校长一眼就看出来了!瞧瞧,‘议论不行!我说呢,这一下全懂了,全懂了。你懂了吗?”

我點点头,抿抿嘴唇。我想说:我会努力的。我一定会加强“议论”。而且我要专门写一篇议论文。我正在暗暗下着决心,大辫子老师又说:“快表个态,准备今后怎么办,说说。”我抬头看着校长,声音艰涩地说:

“我一定改正自己……”

校长的手轻轻抚在我的肩上:“不,这不是错误,只是需要加强和提高。”

“你一定要提高!一定,说‘一定!”她在一旁督促。我迎着她大声说:“我一定!一定!”她心满意足地笑了,两手合在胸前,看着校长。

这次重要的、让人胆战心惊的见面就这样结束了。我觉得幸福,充实,身上有劲儿。我从来到灯影,还没有这样满足和高兴过。我对整个高墙内的东西,从同学到大槐树上的铁钟,再到大辫子老师,都喜欢起来了。是的,校长说得太对了,我找到了努力的方向。

从这天开始,我对书上所有的“议论”都注意起来。它们原来是各种各样的。不过我发现自己真的不太会说类似的话,而只愿意或只急于讲出看到的人和事、他们的故事。为了讲得像现场发生的一样,我会仔细回忆并避免遗漏地全部写出来,细节当然不会放过。我不愿三两句就把事情讲完,认为这是不真实和不完整的。但我不太说出心底的意见,它们都藏在一个角落里,就像我们屋后地窖里的东西,不能轻易拿出来。

回到家里,我对外祖母说:“我‘描写行,‘叙述也行,就是‘议论不行!”她好像不以为然,说:“要那么多‘议论干什么?”我努力向她解释,说适当的“议论”是非常重要的;特别是专门的议论文,那就必须有条理清晰的、大篇的“议论”!她故意不想迎合,说:“用不着太多‘议论。”“如果不会写议论文怎么办?”“那就少写吧。”外祖母似乎有些愤愤不平的样子。

我由于在家里没法讨论这些重要的问题,有些憋闷,就去了壮壮老爷爷的小果园。我想好好谈谈这个话题。我非常重视校长的话,认为他不仅说得有道理,而且充满了善意。壮壮听得认真,但没有更多的意见。老爷爷和花斑狗听了一会儿,好像都明白了。他抽出嘴里的烟锅说:“嗯,是这么个理儿,‘灯不挑不明,话不说不亮,有些话就该明说,是这个道理。”花斑狗站起,愉快地摇着尾巴。壮壮拍手:“真的啊!这就是‘议论啊!”

老爷爷得到了鼓励,兴致很高:“‘议论,这个对我来讲也不是什么拿手活儿。我这人经历不少,愿意讲些故事,讲各种事儿。我讲出的不会有多大偏差,看到的听到的,一准能讲个明白,不会糊弄人。嗯,我就是这样的人,附近大都是我这样的人。”

我同意。我想起了海边看鱼铺的老头,还有鱼把头老七,更包括外祖母、爸爸妈妈,都是这样的人。他们讲了许多有意思的故事,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些故事,而不是“议论”。我问老爷爷:“那谁最会‘议论啊?”

老爷爷的烟锅在地上敲打着,说:“我正想说这个嘛!要讲最会‘议论的人,我想起来了,那就是西边的老艮头了!对,这个人最能‘议论,他越讲越来劲,口才好,头脑也清楚!嗯,你该去看看那个人,那是最会‘议论的人!”

我和壮壮站起来,一齐叫着:“‘老艮头?”

“是呀!老家伙年纪和我差不多,也喜欢一个人待着,好吃,好打抱不平,平时闷着,打开话匣子就有说不完的话。要说‘议论,他才是哩……”老爷爷摆着手。

我说:“啊,快领我们去看‘老艮头啊!”老爷爷说行,不过得带些礼物,“想想看,多久没见了,空着手去总不好。他是个看林子的孤老头,脾气不好,见了好吃的东西才高兴。等几天吧,等到下个星期天,咱们一早就走,去他那里吃午饭,天黑前赶回来,正好一天。”

我们就等这个日子。壮壮好像比我还要兴奋,拍着手说:“想想看,那样的一个人,咱从来没见过啊!”我盼望着,我去那儿的目的,是为了解决一个切实的困难。

好不容易盼到了星期天。我跟外祖母说了礼物的事,她几乎没怎么想就去了地窖,出来时拿了半斤蒲根酒,说:“林子里的老头都喜

欢酒,这应该是不错的礼物。”到了小果园,老爷爷也准备了礼物,那是一小袋“醉枣”,就是用酒泡过的红枣。

因为启程很早,我们在半上午时分抵达了河边。这条河尽管总是要说到,我和壮壮却是第一次来。在我们眼里它等于是一条界河,河的另一边就像外国一样遥远。不过这个叫“老艮头”的人住在河东,所以仍然还算界内。老爷爷一路上都在介绍这位朋友:“他以前在林场总部工作,就因为和头儿顶过嘴,一个人来到了这里看林子,俗话叫‘放单。”我想到了那只离群的大雁,问:“‘总部是什么?”“哦,在河西,管整个的大林子。”我迷惑起来:“你不是说所有的林子都归一个‘老妖婆管吗?”老爷爷有些不耐烦:“这是两码事,是明里暗里的事,明里还要‘总部来管。”

我最终也没能搞得懂“明里暗里”的事。算了,先让我们认识那个“放单”的人吧。这个词儿让我一下想到了很多:看果园和葡萄园的人、老爷爷和“老书虫”,特别是我们一家,都算“放单”了。

我们很快看到了一幢深红色的小房子、一个小院。院子是石头垒成的,爬满了常春藤,墙边是密密的野漆树、泡花树和卷柏,树隙里开满了小黄紫堇和小花糖芥。一小片绣线菊开得旺盛,大概是主人植下的。因为房子年代太长,屋顶上生出了许多瓦松。老爷爷叉着腰喊了一声,狗马上叫起来。老爷爷说:“他的狗也老了。”

一个眉毛发白、面色红润的老头出来了,他手打眼罩往这边一望,马上呼叫起来。两个老人走近,相互拍打一会儿,这才回头看我和壮壮。老艮头指指我们,又指指慢吞吞走出来的大黑狗说:“来的是客!”大黑狗摇着尾巴,却先一步返回院里了。

老爷爷呈上两件礼物,老艮头十分满意。小院主人得知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说:“‘议论嘛,就是心里有话要说。这些话不能总是憋着,要痛痛快快说出来。”

我怯生生地看着老艮头,觉得他皱眉的样子有些吓人。我问:“如果要告诉别人一件事情,只想讲得清楚,就会忘记‘议论;还有时不知该怎样说,也就不說了……怎样才能有好的‘议论?”

老艮头听着,脸色渐渐变得不好看了。他哼了一声:“好的不好的,都要说!他们爱听不听!”

老爷爷笑眯眯的,哄劝说:“哎,这不是赌气的事,这是作文哩。你给孩子打个比方,什么该‘议论、怎么‘议论,说说看。”老艮头“嗯”了一声,看看我和壮壮:“什么都可以‘议论,要说真话,说明白,说得道理分明。比如这条大狗跟了我十几年,它叫‘大黑,咱和它就有一肚子话要说!”他的大手在黑狗面前用力一挥,说道:

“开始‘议论!”

我发现黑狗目不转睛地看着主人。老艮头一边说一边打着有力的手势,非常严肃:“大黑,咱不客气讲,这片林子属于大家,不属于场长一个人,他那年借口清林防火,让人砍走老柏、橡树、白杨和槐树共十五车,偷偷拉去窑场,这是合伙犯罪!树龄八十,好比年迈老人!这分明是谋财害命,是大罪!咱们那天放枪追赶,一口气追到了河西。这事你我都是见证,咱们看在眼里,记在心头。人证物证狗证俱在,抵赖也是枉然。可是七年过去了,至今不见上边惩罚,你我半夜醒来,真是好不心寒!”

黑狗昂首看看主人,又看远处,显然也在想七年前的那一天。老艮头指指它告诉:“有一天夜里又有动静,它第一个冲出院子,结果挨了黑枪。我知道这是坏人报仇。那天我一连放了十二发霰弹,命都豁出去了!”

我们都惊呆了。真是想不到啊,一个护林人原来会有这样的危险!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怎么也不会相信……老艮头看看我和壮壮,再次果断地挥一下手:

“开始‘议论!”

他盯住狗的眼睛:“咱们俩相依为命,吃的是护林粮,扛的是护林枪!只要有咱俩盯在这儿,就是不依不饶的两双眼!有人摸黑逞凶,咱就火药上见!我和你这辈子要对得起树和人!你比我尽职,你不像我,有时还要喝一口酒!天再冷你也不上炕,偷树的人一过河你就能听见,然后不停地叫,那是催我赶快抓枪。

你是好样的,你是咱林子里的一口长鸣钟!”

老艮头被自己刚刚说出的一个比喻感动了,看着大黑,两手抱住了它的脸。我和壮壮也感动了,我在心里说:啊,瞧吧,这就是“议论”啊!原来它不光是一种方法,还是正义和勇敢!

我小声对壮壮说:“听到了吧?‘一口长鸣钟!”

壮壮说:“这是‘比喻吧?”

“是‘比喻,也是‘议论……”我突然觉得有那么多话要说。是的,人人心里都有一个闸门,它只要打开,然后就是汹涌的水流了。

诉说的鸟

从河岸回来以后,我一直在想着那里的石屋、老人和狗、所有的故事。在那儿看到的一切都让人感动,都很难忘掉。那个老人有一支枪和一条狗,它们是忠诚的伙伴和战斗的武器。我第一次见识了真刀真枪,它就发生在眼前,这和那些打鱼人、看果园葡萄园的人所讲出的事,完全不同。

可是我们在那儿停留的时间太短了,好像许多事情刚开了个头就结束了。回来的路上老爷爷问:“怎么样,学会‘议论了吧?”我不知该怎么说,只想着那个老艮头。

我后悔去河边太晚了。以前我们总是想着大海,一天到晚只想往那儿跑,忘记了西边的这条大河。原来河边也有了不起的人和事,比如刚刚认识的护林老人,比如人们一直说的那个老医家“由由夺”。河边发生了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以前想都想不到。我有些惋惜地对壮壮说:“咱们走得太急了,最后都没有看一眼大河!”

老爷爷安慰说:“好事不能一次做完,先拣主要的办,先应急。我这片林子里的好朋友太多了,有本事的人也太多了。你们要学什么,就该及早告诉我!”

是啊,老人朋友多,知道的秘密也多,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简直样样通晓。我想着老艮头和林场,就问那个招人恨的场长是怎么回事?老人马上答道:“是个最坏的人!”壮壮问:“最坏还能当场长?”老人说:“能!”

我们不再吱声。我又想到了那个暗中管住整片林子的老妖婆,觉得将一切交给她或许更好一些。

我和壮壮决定尽快再去河边。为了表达对老人的敬意,我们要带上一大瓶蒲根酒、一大包地瓜糖。壮壮说:“那条狗也该有一份礼物!”我连连赞同:“对,我们给它带一些鱼干吧!”壮壮说:“它脖子上的皮圈太旧了,换个新的吧!”

一切准备好了,就从灯影直接启程。

我们要从那条河的南边往北走,一直走到那幢小石屋,这样一路上就可以好好看看那条大河。刚刚半上午时分,我们就抵达了河岸:原来它比我们常去的那条渠水宽一百倍,苇荻也茂密一百倍。河道中间的水流不急,也没有波浪。一小群鹭鸟在绿色映衬下白得耀眼。大苇莺钻进钻出,一点都不在乎走近的人。

越是往北林子越是高大。这里是河淤土,地上有些潮湿,林隙里有很多蓼花。大叶枫长得笔直,树冠是匀称的伞形。再往前,看到了糠椴和黄连木、抱栎和蒙桑。白杨威武挺拔,比其他地方看到的都要粗大。野兔不断地从成片的蕨草中蹿出,一直向北,像为我们引路。

又听到了大黑的叫声。壮壮说:“它从很远的脚步就能听出是我们,一边叫一边哼唧,那是高兴啊!”我们立刻加快了脚步。林中闪出了那个棕红色的屋顶,接着是石墙和栅栏门……老艮头在门前抄着手,一旁是前爪飞快踏动的大黑。老人迎着我们喊:“嚯,从它的声音里就知道是熟人!”

老艮头对我们的礼物喜欢极了。他先给大黑换上了新的脖圈,然后就端详起那瓶酒,说:“这是真正的好东西!”还没等到中午,他就从柜子里摸出一个小铁盒,从里面夹出了腌蛤肉,一一送到我们嘴里,然后自己也吃一点,饮一口酒。“人要对得起这种好生活啊。嘿嘿,我的腿脚还算硬朗,大黑也好,不过它左边耳朵不如从前灵了。”

老人眼里满是慈祥,抚摸大黑的新脖圈:“戴上到底精神一些!”他连饮几口,回身又找出一些干果和一摞“厚纸”,拍打着“纸”说:“这是南边朋友送我的地瓜煎饼,又艮又甜!”我和壮壮第一次见到这种煎饼,揪了一点填到嘴里,真好。老人说:“这东西要配蘑菇汤才成,

待会儿咱们做汤!”

老人去屋里的时候,我们好好看了一会儿小院,发现西窗外悬挂了三只大鸟笼,全是空的。“多好的鸟笼啊,可惜没鸟!”壮壮说。

蘑菇汤做好了,我们开始吃饭。老人把没放盐的一份汤给了大黑,往里面投了几片煎饼。他喝酒,说起壮壮的爷爷:“我的酒量比他大。他只要来这儿,两腿就没利索过。”“那是怎么回事?”壮壮问。“喝醉了呗。他送给我三只大鸟笼,一只养了画眉,一只养了百灵,剩下的一只空着,我就逮了只小黄雀塞进去……”

“笼子都是空的呀!”我说。

老人咂咂嘴:“都放到林子里去了。一开始听着它们唱歌,觉得真好听!后来我发现大黑直眼盯着鸟笼,眼里全是委屈和伤心。我问它,唱得不中听?它鼻子里喷气,两只前爪伏地,垂着头,一会儿抬眼瞥瞥笼里的鸟,一会儿瞥瞥我。它生气了!”

“这是怎么回事?”壮壮问。

老艮头叹气:“说来说去,咱们离鸟儿远,大黑离鸟儿近,它比咱们更懂鸟儿的心事。咱听的是鸟儿在唱,它听的是鸟儿在喊。它为这三只鸟儿难过,也就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

“还有这样的事?”我不相信。我对百灵画眉和小黄雀唱歌太熟悉了,是听着它们的歌声长大的。这三种鸟最能唱、嗓子最好,而且一唱起来就不愿停歇。我想大黑是一条狗,它可能听不懂鸟儿的歌。

老艮头抹一把变红的脸说:“那些日子我过得不错,因为小院里有了鸟儿唱歌。它们一大早就开口了,这让我也早早起来。墙外的鸟儿给引来不少了,笼里的鸟和野鸟整天对唱,急一阵慢一阵,我给引过去,凑近了听。它们在笼里跳个不停,小嘴一连声地叫,像唱,又像焦急地分辩什么……大黑跳着,一天到晚再也不能安分,哼叫,大声叫!我明白了,它这是埋怨我,是不高兴,眼看就要暴怒了。我问大黑怎么回事?鸟儿怎么惹了你?咱们一天到晚看林子,早就应该有几只能说能唱的鸟儿了!大黑根本不听我的话,它跳得叫得更厉害了。你们知道,狗脸本来就长,一生气拉得更长了。大黑生气的那张脸实在太难看、太吓人了!”

我看着壮壮,没有说话。我还是听不明白。

老艮头一下下抚弄大黑,说:“那会儿我就想,大黑可是个聪明孩子,它从来没有弄错。刮大风的夜里狸子叫,老猫头叫,树枝碰得咔咔响,有坏人窜进来,它照样分得清。也许大黑比我更懂这三只鸟,知道它们在说什么。我凑到鸟笼跟前听,站在墙外听。有一天,我亲眼看见了画眉鸟嘴里喷出了血丝!我心里一惊,总算明白了一点。啊呀,这三只鸟儿呀……”

壮壮眨着眼,皱起了眉头。

“它们哪里是唱,它们在喊、在说,说个不停,说自己的心事!”老艮头声音低下来,“想想看,一只小鸟儿给关进了笼子,它一点办法都没有,砸不开也挣不脱,只剩下一条路,就是张大嘴巴喊冤!喊个不停!它们在诉说,要说出所有的冤屈……人不是鸟儿,他们一点都听不进心里!百灵喊到嗓子哑,画眉喊到嘴巴流血,小黄雀一直在哭,人还是一句都听不明白!鸟儿睡一会儿,歇过来还是说、还是喊叫,它们一心要打动人、说服人,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您后来听懂了吗?”我问。

“不敢说每一句都懂,不过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画眉说自己离开了兄弟姐妹,它们都在老家,不知道自己囚在这里。它想它们,夜里睡不着,眼泪都流干了。以前和兄妹在林子里捉迷藏,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现在被关在这么小的地方,就像拴了锁链,这样一个月、一年、一辈子。人哪,都该想想自己,想想这是什么日子,什么命,什么报应!鸟儿也会诅咒,它们对咱们,最后只剩下了诅咒……”

“画眉真可怜!”壮壮说。

“百灵是荒地上的鸟儿,它在河口沙滩上唱,一天到晚快快乐乐,一不小心被人捉来。开始的日子不吃不喝,只想一头撞死。它日夜哭诉,引来外面的鸟儿。它们一齐呼喊,给它鼓劲儿。它离开家时孩子刚刚会吃东西,它按时找来食物喂它们,一个个张着小嘴喊妈妈。‘我的孩子全要饿死了,它們不知道妈妈被狠心人掳走了!百灵说人和鸟儿一样,都有孩子,你们想想自己的孩子吧……”老艮头说不下去了。

大黑站起来,摇着尾巴去看空空的鸟笼。

老艮头拍拍它,让它坐在身边。“最可怜的是那只小黄雀,它其实是一个小姑娘,如今落进了鸟笼里。‘我能唱许多好听的歌,每一支歌都是唱给它的。我不相信人会这么凶狠无情,生生拆散了我们!我不相信人会把一只小鸟关在这里,让它一天到晚哭喊,一直到死……”

老艮头扳住我和壮壮的肩膀:“我的老友以为送来了唱歌的鸟,没想到送来了哭叫的鸟!还好,它们没有闭上嘴巴,先是大黑听懂了,接着是我。我们人哪,我们所有的人都对不起鸟,对不起林子里的生灵。我有时一直盯着大黑的眼睛看,越看越觉得自己不如它。瞧瞧它的眼睛,瞧瞧吧,没有一丝儿邪气。它这辈子,从来没有骗过人……”

我和壮壮,还有大黑,和老艮头紧紧地拥在了一起。

落叶

天一点点变冷,有人不高兴了。我看到好几本书上都这样写:当秋风越来越凉,树叶开始飘落时,有人就不高兴了。其实每个季节都有让人高兴或不高兴的事,到了秋末,地里的蔓菁长胖了,在锅里煮熟了像大馒头一样。芋头、地瓜、山药,都变得又香又甜,胡萝卜、菊芋、大白菜,也都到了收藏的日子。

有人看到满地落叶常常欢喜得叫起来,比如外祖母,她每个深秋都会拣来一些美丽的叶子,嘴里发出“啧啧”声:“多么好看啊!再没比这更好看的了!”她把各种叶子扎了悬在墙上,还一片片摊在桌上、夹在书中。

我打开她的书,总能从纸页中看到一片红的或紫的叶子,它们可真美!我去林子里拣来五彩斑斓的树叶,拿回家来让她发出一声声惊喜:“啊啊!瞧瞧,画都画不出啊!”我把最好的叶子夹在一本大册子中,后来实在太多了,就像盛地瓜糖那样,分别装满了几大碗,搁在窗台上、架子上、炕头上。

我在一本烫金的大书中发现了一片苹果叶子,这个特别的书签经历了不知多么久远的日子,如今只剩下了叶络,每一条都那么清楚,简直成了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我相信任何巧手都做不出这样的东西,把它端在掌心里送给外祖母,她凝神看了许久。她大概想起了往事,眼睛里闪着泪花。

院子外边响起鸟儿孤单的叫声,因为夜里刚洒过冰凉的露水。太阳升起,林子里变得暖融融的,老野鸡又在远处呼唤起来。这时候走进林子,每一步都踏进一个惊喜:地上铺满了彩色的落叶,简直没法下脚。钻天杨叶子黄绿交织,洋槐撒下一片金箔,白杨叶子像漆过一样油亮,青桐叶子泛着银灰……就连青茅也变成了紫色,像一朵朵鸡冠花儿。

我拣了大把的叶子,后来不得不搁下一些,只将最美的搂在怀里。黄毛栌的叶子红到无法形容,让人忍不住去抚摸,它使我想到外祖母藏起的一幅古画,那上面由朱砂描出颜色。银杏叶子长成了精巧的小扇子、小巴掌,这会儿通体变成没有一丝杂质的纯金色。

我把黄毛栌和银杏的叶子看作最宝贵的礼物:仅有这两种美丽和神奇,这个秋天就已经十分了不起。我和外祖母拥有足以对客人炫耀的东西,她总是对路过的采药人和打鱼人说:“瞧瞧多好!带一些给家里人吧!”他们全都欣喜地带回去了。外祖母说:“老天,林子里的这些叶子啊,真是难描难画!”是的,这需要住在林子里的人才能体会,是出门时往手上哈一口气,踏着刚消散的冰凉露水往前,一眼看到才有的惊喜。

茅屋北边稍远一点有一棵老梨树,外面很少有人会注意它。它藏在榆树和钻天杨后边,周边隔开了一小片空地。它没有我们茅屋旁的大李子树那么大,但也够大了。到深秋的一天,它会突然脱掉一身叶子,铺展到十个大炕那么大的一片沙子上,满是金色黄色、红黄绿三色!每片叶子都大如手掌,灿灿一地,在微风中活动着,像是一些马上就要飞去的彩色大鸟……蹲下悄没声地看一会儿,心里压住一个惊叹。

从老梨树往西,穿过几棵女贞、野核桃和绦柳,马上会碰到几棵大叶枫!它们与一般枫树不同,不光是树干直叶子大,而是像老梨树一样,会在某一天夜里呼呼落下所有的叶子:红到不能再红的、鲜艳逼人的叶子!谁一打眼都会喊出来,把所有的鸟儿和野兔吓一大跳。

抱着彩色落叶回家,觉得整个林子里的宝贝都搂在了怀中。可就是这剩下的一小段路

程还要时不时地停下,因为总要遇到一些什么惊喜,它们不得不让人再次停下来。人不能太贪婪,快一口气跑回家吧,快喊着外祖母撞开栅栏门吧。

可是半路上见到了一棵石楠。它是一树绿叶,但交替脱落的叶子还是撒了一地,让人不忍挪步。石楠肥厚的红叶、长长的叶梗和均匀的叶齿,大概是天底下最好的书签。

我回到学校时,包内装了五六种落叶,而且不动声色地夹在课本中。当我翻动书页时,少不得要抖搂出几片红叶或金叶。鼻子里马上有了秋天的气味,有鸟儿羽毛的气味、野蒜的气味。不出所料,它们很快吸引了一旁的目光,他们开始不停地往这边瞟,最后终于引起了大辫子老师的注意。

“上课不能摆弄东西,你又怎么了?”

“我没摆弄,是……书签。”我站起,手放在书上。

她取走了书,把一片片叶子放到眼前,像近视一样。她的眉头皱了一下,不过不是因为生气,而是惊喜。她欣赏了足足有好几分钟,这才重新放好。

我相信她心里一定喜欢极了。她可能不知道这是我从无数落叶中挑选出来的,不要说是她,就连外祖母都发出过连连赞叹!我估计得没错,刚刚吃过晚饭她就到宿舍找我来了,而且一开口就问起了那些叶子。

我把它们如数摆出来。她合掌跷脚,像小姑娘一样咂嘴。“真好啊!天哪,这么美丽!这都是什么叶子?快给我讲讲!”我不信她连枫叶都认不出,只能说她这会儿喜欢得发蒙!我心里得意,告诉:“林子里好看的叶子太多了,拣也拣不完。”

“下次你能多拣些吗?我想要一些,哦,校长也会喜欢的!”又响起了喘息的声音,只要遇到了激动人心的事,她总是这样。

我一口答应。我觉得比起大红苹果和地瓜糖,她对落叶更欢喜一些。我说:“如果在林子里多待一天,星期二再返校,就会找到更多。”她马上摇头:“不好,那不好……”我搓着手无话可说。我当即把其中的几片送给了她,她满意极了。

同宿舍的同学也被叶子迷住了。令我多少有些吃惊的是,他们都是大果园的孩子,竟然认不出这些叶子!比如他们对老梨和石楠的叶子都没见过。只有壮壮认识全部叶子,他对林子当然是非常熟悉的,建议说:“为这些叶子写一篇作文吧,还有,好好‘议论一下它们……”

我没有采纳壮壮的建议。我在这个秋末需要做的事很多,而星期天仅有一天。我要帮外祖母收地瓜和菊芋,采野眉豆、豇豆、红小豆、扁豆,还有野枣和五花果、冬桃。空下来才要完成老师交给的拣拾落叶的任务。妈妈回家也要一刻不停地帮外祖母干活,头上包了花手巾,去采豆角和芝麻,给捆成一束束的谷穗儿脱粒。

我喜欢秋天。这个季节,好吃的东西全要装在囤里,爸爸也要赶在大雪前回家一次。

我把许多落叶交给了老师。她眉飞色舞地告诉:校长很高兴,他一见它们就背出了书上的话,那都是赞美落叶的。大辫子老师把所有叶子都摊在桌上,数了数,一共十六种。“一共这些?”我说:“一百六十种也不止!”她又一次皱眉:“我有个新的想法,你如果找来所有的落叶,咱们在学校办个展览多好,让大家都认识一下!”

我觉得这个主意实在不错!不过有些为难的是,谁也不能把林子里的落叶全部找到,因为它们太多了,就像一地雪花,就像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完。

但是,受大辫子老师的鼓励,我一定会全力干好这件事。

我回家对外祖母说了老师的计划,她特别赞同,说:“这主意好!你也该从头认识它们了,要叫得上所有植物的名字,这才算林子里长大的孩子!”

我点点头。是的,從今以后,我要有一个新的开始了。

我信心满满。

2018.12.19

责任编辑 杨新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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