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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煞

2020-03-25王松

当代 2020年2期
关键词:七爷红帽银花

王松

叶汶对我说,有句俗话,人老深,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他说,其实这个深不是别的深,是指心计。心计深也不是别的意思,是说办事有分寸,懂得适可而止。说着就笑了,年轻时不这样,总是脑子一热,一条道儿跑到黑,只要认准的事,说怎么着就得怎么着。

他说,这事的起因,是那年春天,福佑剧场后身儿的一个废品收购站着了一把大火。这福佑剧场后来改叫“红卫兵剧场”,再后来又叫“战斗剧场”,这次废品站着火之前,刚又改回来的。当时叶汶也刚中学毕业,运气挺好,已经没有去农村插队的任务。但工作不理想,分到一个废旧物资回收公司,说白了也就是“收破烂儿的”。这个着火的废品收购站,就是这家公司的一个下属单位。这把火是突然烧起来的,火苗子蹿起一丈多高,把前面的福佑剧场都映红了。幸好抢救及时,才没酿成更大的火灾。事情出在清理火场的时候。当时消防队的人为消除隐患,把库房里所有的破烂东西都搬出来。

就在这时,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瓦楞纸箱子。这箱子方方正正,不像旧东西,在破烂儿堆里也就挺显眼。有人把这箱子打开,里面是一摞一摞的白纸,却又不像一般的白纸,上面有字。于是就把消防队长叫来。消防队长拿出几张纸看了看,见一张的上面写着“关于汉奸白燕尘在日伪时期表现的揭发材料”,再翻翻箱子里别的纸,应该也都是类似的内容。

消防队长不知这白燕尘是什么人,但显然,这种材料上说的应该不是一般的事。想了想,叮嘱这箱子先别动,就把废品收购站的站长叫来。站长过来扒拉着箱子看了看,倒没当

回事,废品站里经常会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就大大咧咧地说,大概是底下的人当废纸收来的。消防队长毕竟有经验,立刻提醒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废纸,更不能流出去。站长一听,这才意识到事情有点儿大,就赶紧给公司打了电话。

叶汶这时在办公室当文书。公司领导接到电话,立刻让他去看看怎么回事。其实这种事以往也经常有。底下的废品站收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时吃不准,就向公司汇报。公司的处理办法一般都是物归原主。只要认为是不宜当废品的东西,从哪儿收来的还退回哪儿就是了。但这回不一样,叶汶一听“白燕尘”这名字,有点耳熟。接着就想起来,他爷爷懂曲艺,不光喜好,年轻时还是鼓曲票友。

据他爷爷说,当年虽然算不上名票,在京城也小有名号,经常去子弟八角鼓的票房走局。叶汶好像听他爷爷说过,当初有一个叫白燕尘的人,最早在北京的票房一块儿玩儿票,“拆唱八角鼓”唱得最好,后来下海了,在珠市口儿的街南唱梅花调。但他爷爷从没说过,这白燕尘还是个汉奸。叶汶去废品收购站的路上想,就不知电话里说的这个“汉奸白燕尘”,跟他爷爷说的唱梅花调的白燕尘是不是同一个人。

来到废品站,消防队的人已经撤了。废品站的站长姓吴。吴站长是个瘦子,长着一张黄脸,一见叶汶来了就赶紧说,没想到收破烂儿收了这么一箱东西,你快弄走吧,省得搁我这儿招惹是非。叶汶从箱子里拿出这几张“关于汉奸白燕尘在日伪时期表现的揭发材料”看了看,发现上面说的都是一些老艺人过去的事。再看,还有几个人名,也都是他爷爷曾提过的,心里就明白了,这个“汉奸白燕尘”,应该就是他爷爷说过的那个唱梅花调的白燕尘。

葉汶留了个心眼儿,回来的路上,先把揭发白燕尘的这份材料拿出来,揣在身上。回到公司,只把这个瓦楞纸箱子交给领导。下午,他找个没人的地方,先把这份揭发材料又仔细看了一遍。这材料是一个叫郝连瑞的人写的。

据材料上说,白燕尘的艺名叫“小白牙儿”,1936年来天津,当时是投奔他师父“老板儿牙”,后来一直在南市和谦德庄的几个园子唱梅花大鼓,最拿手的是“含灯大鼓”。1937年8月天津沦陷,那年冬天,一个下午,白燕尘突然拉着几个人去南市牌坊附近的一个地方。到了那儿才知道,日本的红帽衙门已经有人等着,要给艺人登记。这几个人一看,心里都不愿意。但已被白燕尘拉去了,再看红帽衙门的人一个个儿都板着脸,样子挺凶,又不敢走。后来见白燕尘已经带头儿写了自己的名字,也就只好都把名字写上了。

这个叫郝连瑞的人说,当时登记的人有“老板儿牙”“蔫黄瓜”“二窝头”和“唐转轴儿”,还有谁就记不清了,他自己也跟着登了记。他当时不敢不登,他已看出来,白燕尘跟红帽衙门的人不光熟,应该还不是一般的关系,而自己在园子候场时,跟大伙儿聊天儿经常拿日本人砸挂,还说过日本人的坏话,他担心白燕尘向红帽衙门的人告发自己。这以后果然发现,白燕尘不光跟红帽衙门的人熟,跟白帽衙门的人也经常有来往。1938年秋天,日本人占领武汉。白燕尘表现就更活跃了,硬拉着大伙儿上街参加日本人的庆祝活动,在旭街一带,白帽衙门的人给维持秩序,白燕尘还带头儿为日本人宣传演出。

这份揭发材料不长,字也写得歪歪扭扭,可以看出,这个叫郝连瑞的人文化程度不高,应该是和白燕尘同一个时期的老艺人。叶汶曾听他爷爷说过,所以知道,这个郝连瑞在材料里说的“砸挂”,是曲艺艺人,主要是相声行里的一句行话,意思是开玩笑,找乐儿,也暗含挖苦的意思。从这份材料里可以确定,这个白燕尘,确实是从北京过来的那个鼓曲艺人白燕尘,如果这样说,也就应该和叶汶的爷爷说的曾在北京票房一块儿唱“拆唱八角鼓”的那个白燕尘是同一个人。但问题是,这个白燕尘来天津之后,怎么又跟日本人的红帽衙门和白帽衙门扯上关系了呢?

叶汶曾在一本书里看过,所谓“红帽衙门”,是日本侵华时期在天津的宪兵队,“白帽衙门”则是天津的日本警察署。这两个机构当时干尽坏事,天津人都恨之入骨。因为日本宪兵队的人穿黄军服,帽子上有一道红边儿,日本警察署的人穿蓝制服,帽子上有一道白边儿,所以天津人暗地里就叫“红帽衙门”和“白

帽衙门”。倘真如郝连瑞所说,这个叫白燕尘的艺人当年为“红帽衙门”和“白帽衙门”做事,那就肯定是汉奸无疑了。

叶汶这个晚上回家,并没直接跟他爷爷说这事。叶汶的这个爷爷不是亲爷爷,是他亲爷的七弟,论着叫七爷。后来叫来叫去成了官称,门口儿的街坊也就都叫七爷。叶汶的亲爷行大,年轻时就病死了,是这个七爷把他爸养大的,这些年也就一直当个亲爹。七爷这时已八十多岁,但耳不聋,眼不花,脑子也还清楚。只是话越来越少。

过去偶尔高兴了,还说说当年在京城玩儿“拆唱八角鼓”的事。后来就不说了,只是玩玩儿鸟儿,也养草虫儿。再后来鸟儿和草虫儿也养不动了,就只剩了一个嗜好,家里有一台手摇的老式留声机,天津人叫“电转儿”,是个老货,还有一堆旧唱片,灌的也都是当年一些老艺人的鼓曲唱段。前几年怕被人发现,不敢使劲听。这两年外面的风声过去了,才又搬出来。平时沏上一壶茉莉花茶,一边喝,就闭着眼有滋有味儿地听听老唱片。

叶汶没说白天的事,也是有所考虑。七爷现在已不爱提当年的事,他担心说得太愣,再一问,七爷反倒更不说了。但再想,还是得问,吃完了晚饭就试探着跟七爷说,记得当初,您提过一个叫白燕尘的人,跟这人熟吗?七爷正闭着眼,一边喝茶,听曹宝禄的《翠屏山》,这时睁眼看看他,问,哪个白燕尘?

叶汶说,就是唱梅花调的白燕尘。

七爷摇摇头,又把眼闭上了。

叶汶说,您好像说过,跟这人,挺熟。

七爷沉了一下说,说过吗?不记得了。

叶汶想说,您说过,这人“拆唱八角鼓”唱得最好,后来也唱梅花调。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叶汶从小就知道,七爷的规矩大,怹说吗是吗,不能顶嘴。

但想了想,还是问,还有一个叫“老板儿牙”的,您知道吗?

七爷又把眼睁开了,看看他,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叶汶这才把白天的事说了。说完,又拿出那份揭发材料。七爷的眼神儿不行了,脸上的肉皮也松下来,花镜戴不住。他一手扶着镜腿儿,拿起这几张纸看了看,没说话就放下了。叶汶看着七爷。七爷又沉了一会儿,嘟囔着说,汉奸,怎么成了汉奸?

叶汶盯着七爷,等他继续往下说。七爷却不说了。

叶汶试探着问,这上面提到的人,您都知道吗?

七爷摇摇头,关上留声机,就回自己屋去了。

叶汶想,七爷说不记得白燕尘了,应该不是不记得。如果真不记得了,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上了年岁,忘了。还一种可能,就是当年跟这人有什么过节儿,不想再提。

但叶汶觉得,这两种可能应该都不太可能。首先,七爷虽然上了年岁,平时也不太说话,但脑子还清楚,偶尔说起当年的事,一些细节都能说出来。其次,如果因为不熟才忘了这人,就更不太可能。七爷当初确实提过这个叫白燕尘的人,否则叶汶也不会在看这份揭发材料之前就已知道,这个白燕尘是唱梅花调的。

此外还有一点,七爷曾说,当年在北京玩儿“拆唱八角鼓”的都是票友。票友跟下海艺人还不是一回事。下海艺人做艺,为的是养家糊口,而在票房唱“拆唱八角鼓”的票友则只是玩儿,说白了也就是图个乐儿。当年的七爷和这个白燕尘都是京城小有名气的子弟八角鼓票友,也算名票,如果彼此不认识,甚至没见过,这有些说不过去。

这时叶汶想起来,七爷看了这份揭发材料还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他说,汉奸,怎么成了汉奸?七爷的这句话虽然说得含糊,但可以理解成两个意思:一是说,这个白燕尘根本不是汉奸。也可以理解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汉奸。但不管是哪种意思,他这样说,也就说明并不是不记得这个白燕尘了。倘果真如此,也就只有一种可能,七爷是因为什么事,或者当年跟这个白燕尘之间确实有过什么过节儿,所以不愿再提了。

叶汶从小就听七爷说当年的老事儿,七爷听留声机,也在旁边跟着听,对曲艺这行也就多少了解一些。这次白燕尘这事,倘搁别人,一说一问,也就过去了。但叶汶的心里却过不

去。过不去还不光是因为从小受七爷影响,对曲艺感兴趣,也是七爷说起这个白燕尘时,让人摸不透的态度。叶汶在心里断定,七爷不是跟这个白燕尘不熟,应该很熟。这时叶汶突然想到,那个瓦楞纸的箱子里还装着满满一箱纸,里面说不定还有东西。

这一想,心又一下子悬起来。

以往也有这样的时候,公司遇上不宜流到外面去的大宗旧文件或旧材料,就直接跟造纸厂联系,让那边来人拉走,直接化成纸浆。叶汶想,这个纸箱子中午就交给了公司领导,倘领导随手给造纸厂打了电话,这箱纸一拉走就再也追不回来了。

叶汶第二天早早来到单位,先找这个纸箱子。去领导的办公室,没有。出来又在公司里转了一圈,才在办公楼门口的楼梯底下发现了。看来领导已经决定,甭管送哪儿,想赶紧把这箱废纸送走。果然,叶汶一回办公室,领导的电话就跟过来,让他立刻和造纸厂联系,来人把这箱废纸拉走。叶汶赶紧说,他上午出去办事,正好路过造纸厂,一会儿用自行车驮着,到造纸厂给他们扔下就行了。叶汶的心里已经盘算好,出公司不远有一家新华书店,他有个同学,叫陈辰,就在这个书店里工作,一会儿出去,可以把这个纸箱子先存在那儿。

这个上午,叶汶驮着这个纸箱子出来,在路上找个僻静地方,又把箱子翻了翻。可以看出,这箱子里都是一些互相揭发的检举材料,说的事也五花八门,有的是当年的事,也有的是生活作风的事,还有的是说某人在历次运动中的一些言论和表现。叶汶翻了一阵,又发现一份揭发材料,也是这个叫郝连瑞的人揭发白燕尘的。他在这份材料里说,白燕尘在日伪时期,还曾经跟一个叫宫崎银花的日本女人鬼混过,这女人很有来历,据说也是红帽衙门的人,白燕尘为了跟她鬼混方便,也为掩人耳目,还把她收为徒弟,当时很多人都知道此事。

叶汶不敢耽搁太长时间,只粗略看了一下,先把这材料收好,就驮着箱子来到书店。

叶汶跟这个陈辰是初中同学,也已经几年没见。陈辰是个不爱多事的人,一听叶汶是这事,也没多问,就把这个纸箱子放到库房的角落里了。

这个上午,叶汶回到公司,先忙完手里的事,才把这材料拿出来又仔细看了一遍。这份材料比上一份写得更含糊,没细节,也没确切时间,看来这个叫郝连瑞的人对他这次揭发的事也不是很清楚,从头到尾都只是“听说”。他在材料里说,听说,白燕尘还曾认识一个叫宫崎银花的日本女人,认识没几天就搞到一块儿了。

又说,这个宫崎银花是干什么的不清楚,只聽说,好像是日本红帽衙门的人。那时白燕尘在南市的聚缘茶馆儿演出,每晚出来,这个宫崎银花就已雇好胶皮等在园子门口,很多人都看见过,白燕尘散场一出来,就上了这女人的胶皮一块儿走了。听说这女人住在宫岛街,白燕尘还经常在这女人的住处过夜。后来白燕尘为了跟这女人在一块儿方便,干脆就收她为徒。拜师那天,行里的很多人都去了,听说还去了不少红帽衙门的人,这事儿后来也在业内引起很大议论。

叶汶知道,这份揭发材料里说的“胶皮”,是天津人的叫法儿,也就是过去的人力车,北京人叫“洋车”。说的“宫岛街”,是当年日本占领时期,日本人取的地名,也就是今天的鞍山道。叶汶这时想,在几年前,如果这个郝连瑞揭发的这些事确切属实,倘这个叫白燕尘的人还活着,麻烦就大了,判刑入狱都是轻的,说不定在批斗时就已经让人打死了。照这样看,这个郝连瑞如此不遗余力地往死里揭发白燕尘,就算没有杀父之仇和夺妻之恨,至少跟白燕尘也应该有什么解不开的宿怨。

这时,叶汶对这个白燕尘已经不是好奇,而是越来越感兴趣。他想知道,这个人在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要想进一步了解白燕尘,就得先找到这个写揭发材料的郝连瑞。而要找郝连瑞,就得先搞清这个瓦楞纸箱子是从哪儿来的。

这个下午,叶汶又来到“福佑剧场”后身儿的废品收购站。吴站长一见叶汶又来了,就知道还是为那个纸箱子的事。叶汶也就不拐弯儿,直接问,这个纸箱子是从哪儿收来的。吴站长说,已经跟底下的人问清楚了,是福佑剧场送来的。又说,不过不是福佑剧场的人,是“天和艺术团”的人。叶汶越听越乱,问,这“天

和艺术团”又是怎么回事?吴站长这才说,这“天和艺术团”其实就是个曲艺团,但不属于国营,只是一些当年的艺人自己组织的,算“小集体”。

叶汶明白了,当时除了国营单位,还有“大集体”和“小集体”两种。这两种虽然都是集体经济,但“大集体”是受政府行业管理部门的领导,“小集体”则是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吴站长说,这个天和艺术团平时办公就在福佑剧场,演出也在这儿。前一阵剧场修缮,艺术团的办公地点也要一块儿整修,就把一些没用的东西清理出来,该扔的扔,该卖的卖。最后归置了一三轮儿车,给废品收购站这边拉来,其中就有这个纸箱子。

叶汶听了问,这么说,这个纸箱子是天和艺术团的?

吴站长点头说,对。

叶汶从废品站出来时想,如果这个纸箱子是天和艺术团的,事情就可以解释了。按吴站长说的,这个天和艺术团是一个曲艺团,而这个箱子里的材料,说的也都是曲艺行里的事,这就对上了。叶汶从废品站一出来,就直接来到前面的福佑剧场。

剧场的后院有一溜儿平房,天和艺术团就在这儿办公。叶汶从公司出来时,特意带了一张空白介绍信。这是一个月前去汽车运输场,为公司联系拉运废旧物资的事时特意开出来的。当时没用上,没想到这会儿派上用场了。叶汶来到剧场的后院,见一个办公室的门开着,就走过来。屋里的一个中年人立刻站起来,问找谁。叶汶来时已经想好了,就说,想了解一点情况。说着就把事先填好的介绍信拿出来。

中年人看了看,是废旧物资回收公司的,就笑笑说,我们这是曲艺团,不知跟你们废品公司有什么关系?叶汶知道他会这么问,就说,是这样,我们最近回收的东西里,有一箱旧材料,是你们这儿送去的,按规定,我们要先跟当事人确认一下内容,这些材料才能当废品处理。又问,您贵姓?

中年人立刻说,我姓关,是天和艺术团的业务副团长。

关团长又想了想,点头说,想起来了,前一阵团里清理杂物,是有一箱旧材料,当时扔又没法儿扔,流传出去也不好,想想你们会有办法,就当废品给你们送去了。

又问,你要找谁?

叶汶说,有个叫郝连瑞的,在吗?

关团长说,郝先生早就病了,也上了年岁,一直在家,已经不出来了。

叶汶明白了。这一点,事先没想到。从这个郝连瑞在材料上说的事推算,他现在也应该八十多岁了。关团长又说,他一直住南市的荣吉大街,在瑞蚨里,那一片虽是老房子倒也不难找。想想又说,不过,他是河北昌黎人,是不是回老家了,就不太清楚了。

叶汶说,还有个叫“老板儿牙”的,应该也是老先生,还在吗?

关团长一听就笑了,说,“老板儿牙”是我父亲,十几年前就不在了。

叶汶听了又看看这个关团长。其实从进来,说了几句话,他就已猜到,这个关团长应该不光是行政领导,也是曲艺行里的人。曲艺行里的人说话有个特点,甭管熟人还是生人,都客气。这客气还不是虚的。虚的客气虽然客气,但给人的感觉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曲艺行里的人不是,客气里还透着知近,也就让人感觉挺近乎。这关团长既然是“老板儿牙”的儿子,用曲艺行的话说,也就是门里出身。

果然,关团长说,他本来是唱梅花大鼓的,这两年管业务,联系演出的事儿多,才不太上台了。叶汶想起来,郝连瑞在揭发材料里曾说,“老板儿牙”是白燕尘的师父,当年白燕尘来天津,就是投奔“老板儿牙”来的。如果这样说,这个关团长应该也认识白燕尘,至少了解一些关于他的事。于是问,有个白燕尘,您肯定知道吧?关团长笑笑说,从你刚才一说,要找郝先生,我就猜到是为白燕尘的事了。

关团长告诉叶汶,他不光知道白燕尘,当年还挺熟。那时岁数小,晚上经常跟着他爸去園子,在后台玩儿时,总能见着白燕尘。白燕尘当时三十来岁,当然不太在意他这十来岁的孩子。不过“老板儿牙”毕竟是他师父,师父的儿子,也是兄弟,偶尔就给他买串“糖堆儿”或买一把糖炒栗子。叶汶一见关团长把这事儿说破了,也就不再绕弯子,索性把在郝连瑞的

揭发材料里看到的事,都说出来。然后问关团长,当年的这些事,他了解不了解。

关团长没立刻回答,沉了沉才说,有些事儿,已过去这些年了,现在也不太好说。

叶汶听了不太明白。在前几年的运动中,大家出于各种目的相互揭发,这样的事也常见。但后来落实政策,所有的人和事,最后都已有了确切的定论,应该不会再有悬而未决的问题。关团长明白叶汶的意思,摇头说,有定论,是针对活着的人,有的人已经不在世,很多当年的事已无法证实,就算有的当事人还活着,现在也都上了年纪,再出于各种考虑,大家各说各的,落实起来也很麻烦,后来就成了无头案,话说回来,人都不在了,落实不落实也没太大意义了,所以只要不是太重要的人和事,又不涉及活着的人,也就都搁下了。

这时,叶汶突然问,您知道叶宝钤吗?

关团长想想说,听说过,唱岔曲儿的,也是老先生了。

又笑笑,不过没下海,当年只是玩儿票,官称“七先生”。

关团长说完,又很快地瞟了叶汶一眼。

叶汶说的叶宝钤,也就是七爷。关团长说七爷时,话虽不多,但叶汶已经听出来,看来自己想的是对的,无论七爷当年是不是下海了,他至少跟曲艺行里的这些人是有来往的,倘这样说,他也就应该确实认识白燕尘,而且很可能很熟。

叶汶这趟没白来。

这个关团长挺爱说话。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叶汶这时还不到二十岁,一个这样年纪的年轻人就对曲艺如此感兴趣,而且听得出来,对行里的事也多少知道一些,这在当时还不多见。况且,曲艺本来就是江湖。七爷当初常说,曲艺行里有句话,“聪明不过帝王,伶俐莫过江湖”。可以看出,这个关团长虽然说话不动声色,但是个很精明的人,心里有数,也很有分寸,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他跟叶汶聊了一会儿,应该也就明白了,这个年轻人不光是为那箱废纸来的。这箱废纸只是个由头,所以不等叶汶再问,也就把能说的都说出来。

据关团长说,白燕尘确实是1936年来天津的。他当年是有旗籍的满人,在北京的票房跟一帮八旗子弟唱“拆唱八角鼓”,还是个名票。后来下海了,也是为在这一行有根有蔓儿,虽然早就会唱梅花调,有一回来天津南市的“三不管儿”演出,跟“老板儿牙”一见面儿,俩人都挺对眼,于是在行里找个人给说合说合,就拜了“老板儿牙”为师。

“老板儿牙”给取个艺名,叫“小白牙儿”。白燕尘拜师以后还在北京。那时是在珠市口儿。当时珠市口儿的地盘儿分街南和街北。街南也就是天桥一带,艺人大都“撂地儿”,有几个园子也不大。街北是从“开明戏院”,也就是后来的珠市口电影院再往北,都是像模像样儿的园子,让一些大戏班儿占着,曲艺很少。当年就是白玉霜和芙蓉花这样的评剧大角儿,也只能在珠市口大街两边的“开明”和“华北”两个园子唱,再往北就进不去了。白燕尘下海以后,又拜了天津的“老板儿牙”,在珠市口儿的街南也就挺红。但后来出了一件事。

白燕尘毕竟是旗籍出身,虽然下海了,“撂地儿”还是拉不下脸儿,就只在园子里唱。这时白燕尘已经在唱“叼灯大鼓”。但不是跟师父“老板儿牙”学的,早在北京的票房玩儿票时就已学会了。这“叼灯大鼓”也叫“含灯大鼓”,唱的也是梅花调。但唱的时候嘴里还叼着东西。这东西是一个小木头架子,最早的时候,这架子上吊着三盏带流苏的宫灯,表演时把灯点着了,木头架子叼在嘴里,用后槽牙咬住,所以嘴劲儿小的还唱不了,吐字又得清楚,唱词也就只能是“齐齿音”。

后来因为太难唱,就把这三个宫灯去掉了,改在木头架子上点三根蜡烛。这一来也好看了,唱的时候把蜡烛一点着,演员的脸上也照得通亮。白燕尘过去学这含灯大鼓,只是觉着新鲜,为了玩儿,后来下海,又在园子里表演,也就成了绝活儿。当时这种含灯大鼓还很少,能唱的人也不多,白燕尘一下就更红了。一天晚上,白燕尘刚从台上下来,有人往后台送来一座“银盾”。当时“捧角儿”,送“银盾”是常有的事。这种银盾比一个梳妆镜大点儿,中间是一个盾牌形状,有银的,也有“高碗儿锡”的,上面刻着赞美或祝贺之类的话儿,用个木头托儿架着。

白燕尘一见有人送来这东西,吓了一跳,忙问后台管事儿的,这是谁送的?管事儿的先还不说,等旁边没人了,才告诉他,是一个女人送的。白燕尘问,哪儿的女人?管事儿的就拉他来到台口,朝下面坐在头一排的一个女人指了指。这女人看着也就二十多岁,像个有钱人家儿的太太,但穿着打扮儿透着不俗。这时白燕尘已认出来,这女人这一阵子常来,每次来了都坐头排。这以后,这女人又连着让人给送来几个“银盾”。

白燕尘就沉不住气了。这时后台管事儿的才告诉他,这女人的底细已打听清楚了。她叫兰雪篁,本来是燕京大学的学生,后来演“文明戏”,让一个军官看上了。这军官姓黄,是孙殿英手下的一个副官,头几年跟着孙殿英去马兰峪把慈禧的坟给挖了,趁乱也得了不少宝物,正是财大气粗的时候。但兰雪篁一个女学生,自然瞧不上这种扛枪的,一开始不愿意。可架不住这黄副官软硬兼施,又派手下人总去兰雪篁演文明戏的地方捣乱。后来兰雪篁没办法了,只好勉强嫁给了这个黄副官。

但这黄副官人性太恶,平时经常欺压手下,底下的人已跟他积怨很深,娶了兰雪篁没两年,底下的一个小排长借着擦枪走火儿,就把他打死了。这以后,兰雪篁成了寡妇,倒也把这个黄副官当初跟着去挖慈禧的坟弄来的宝物都落在手里。后台管事儿的说,您也是走了桃花儿运,这么有钱的寡妇,又年轻漂亮,不知多少男人惦记呢,现在她倒左一个银盾右一个银盾的送您,真要娶了她,您也就不用再吃这碗开口儿饭了。

但白燕尘听了,心里却不这么想。白燕尘是旗籍子弟,家里也是有过趁过的,况且一听,这女人的死鬼丈夫当初是挖慈禧老佛爷的坟才得来的这些宝物,先就觉着恶心了。管事儿的已看出白燕尘的心思,赶紧提醒说,您不答应说不答应的,可千万别给我得罪人,咱这园子小,禁不起折腾,这女人每回来,身边儿跟的人看着也没一个省事儿的,别说我,您也惹不起。

白燕尘这时已下海一年多,当然知道深浅,这类事以往也曾听到过,也就明白,只要这女人一天不张嘴,自己就能脱身,可一旦把事儿挑开就不好办了,所以不能给她这机会。这么想了,一咬牙一跺脚,就来天津投奔师父“老板儿牙”了。

关团长说,这白燕尘来到天津,师父“老板儿牙”一看就堵心了。白燕尘来的第一天晚上,在南市的聚缘茶馆儿演头一场就是含灯大鼓。当时“老板儿牙”站在台口,沉着脸一直看着,等白燕尘下来,没说话就扭头走了。但白燕尘的这个含灯大鼓很受欢迎。当时天津也有含灯大鼓,可是跟白燕尘的不一样,所以观众看了都觉着新鲜。就这样又过了几天,“老板儿牙”实在忍不住了,一天晚上在后台,把白燕尘叫過来问,这含灯大鼓,是哪儿学来的?又说,我没教过你。白燕尘说,在北京的票房玩儿时学的。

“老板儿牙”没再说话,哼了一声就走了。

其实“老板儿牙”说这话,已经明显带着气。但白燕尘这时心气儿正高,没听出来。后来又有一次,也是在园子的后台候场,“老板儿牙”借着跟别人聊天儿,终于把窝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他说,要唱就执工执令地好好儿唱,讲的是字正腔圆,有板有眼,嘴里还叼个灯,跟耍猴儿似的,这算哪一道?白燕尘在旁边听了,这才知道是说自己。

关团长说到这儿,让一个电话打断了。电话是唐山一个剧场打来的,说有两个人已经过来了,估计马上就到,要商量请天和艺术团去那边演出的事。

叶汶一听,就告辞出来了。

叶汶终于知道了,七爷当年玩儿票时,都叫他七先生。那时没下海,也就没艺名,“七先生”只是官称。叶汶本来还想问关团长,七先生跟白燕尘到底是怎么一个关系,当年他俩究竟熟不熟。但已看出来,这关团长虽然爱说话,却不是个爱多事儿的人,他觉着能说的,甭等问就说,可不想说的,你问也是白问。可是关团长的话已说得够明白了,他又是当年“老板儿牙”的儿子,听他的意思,七爷当初在天津,跟行里的人确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叶汶这个晚上回来,七爷精神挺好。七爷毕竟已是八十多岁的人,精神也是好一阵坏一阵,好的时候听听留声机,也能聊几句,没精神

了坐着就能睡着了。叶汶的父母都在塘沽的新港工作,一个在办公室,一个在工会,每周六才回来一次。叶汶还有个哥哥、一个姐姐,也都在新港,平时家里就只有七爷和叶汶爷儿俩。这个晚上吃完了饭,叶汶来到七爷屋里。七爺正喝茶。叶汶说,白天看见“老板儿牙”的儿子了。七爷哦了一声说,他好像,叫关锡林。叶汶一听有门儿,这回七爷没把话封死,就又说,他现在是天和艺术团的副团长。

七爷听了,看一眼叶汶。

叶汶就把现在的天和艺术团是怎么回事,跟七爷说了。

又试探着问,听关团长说,当年,行里的人都叫您七先生?

七爷放下茶杯,你是去问白燕尘的事?

叶汶说,是。

七爷说,这白燕尘当年挺精神,一口的小白牙儿,就为这,后来“老板儿牙”给取艺名,才叫他“小白牙儿”。又说,他人也机灵,弦子弹得好,还会弹琵琶,是个云遮月的嗓子,单一个味儿。说着沉了一下,其实要论起来,他白家跟咱叶家,还算亲戚。

叶汶一见七爷的话匣子打开了,赶紧问,怎么个亲戚?

七爷告诉叶汶,白燕尘是满人,叶家当年也是满人。叶汶一听很意外,这些年了第一次知道,敢情自己是满人。七爷说,当年刚进民国时,满人受歧视,也没地位,很多满人子弟为了生计,都改成汉族,叶家也就跟着改了。七爷喝了一口茶,又说,满人多了,当然不能是个满人就是亲戚,但他跟白燕尘的关系是另一回事。当年他们一块儿玩儿时,曾论过这事儿。

满人的白姓和叶姓,早在关外时都是瓜尔佳氏。但白燕尘家的这个瓜尔佳氏比叶家厉害。当年他先祖入关,是在京西香山一带的“健锐营”。这“健锐营”也叫“飞虎健锐云梯营”,在八旗禁卫军里,是一支带有特种部队性质的队伍。所以说起来,这白燕尘也算名门之后。

当年旗籍子弟闲着没事,凑在一块儿玩儿“全堂八角鼓”,也就是玩儿票,图个乐儿。但后来一进民国就不行了,当初有“钱粮月米”供着,家里不愁吃喝,大清国一倒,“铁杆儿庄稼”没了,再说玩儿票就说不起了。有的旗籍子弟在票房时就已唱成名票,一咬牙索性下了海。也有面子窄的,脸皮儿薄,瘦死的骆驼不倒架儿,真以做艺为生拉不下这脸儿,就去做了小生意。

白燕尘和七爷这时虽然算不上京城名票,也都已小有名气。白燕尘就和几个过去一块儿玩儿的票友下海,去了天桥的园子。七爷也咬了几次牙,可最后还是没狠下这个心。于是和几个朋友凑了点儿钱,倒腾点儿古旧东西。这时候旗籍的人家儿大都败了,靠跑当铺,卖着过日子。开当铺的也就看准这一点,专欺负旗人,多好的东西拿去也往死里压价儿。七爷和几个旗人子弟就做这个生意,去旗籍人家儿收东西,开价儿尽量合理,然后再转手卖给当铺。这样干了一年多,生意做得挺顺手,也赚了点儿钱,没事的时候几个朋友就又开始玩儿票。

当时七爷最爱去的票房是苇坑胡同的“聚英楼”。一天晚上,七爷从聚英楼出来,一个年轻女人也跟出来。走了几步,在身后叫住七爷。七爷回头一看这女人,认出来,刚才唱岔曲儿时就已注意到了,这女人一直坐在自己对面。但从穿着打扮儿能看出来,是个新派女人。来票房玩儿的一般都是旗籍票友,或因为欢喜这个,让哪个票友带着来的。这女人是生脸儿,又是新派,就很少见。

这时,这女人走过来说,七爷唱的岔曲儿真有味儿,这么好的嗓子,还真不多见。七爷一见人家夸自己,也就赶紧说,只是喜好,跟朋友一块儿唱几句,也就图个乐儿,不能当真。这女人说,七爷客气了,您可是名票啊。七爷一听这才知道,这女人听自己唱,应该不是头一回了。这女人又说,想请七爷去喝个茶。以往这种事也有,哪个票友听高兴了,请七爷喝个茶或吃个饭。可眼前这毕竟是个年轻女人,又初次见,不好叨扰人家。七爷就推说,自己还有事。这年轻女人也不坚持,笑笑说,那就明儿晚上,还在这儿,听完您唱,请您吃个便饭。七爷见人家实心实意,不好再推辞,只好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明晚还有事,后天吧。就这样,跟这女人定下来。

第三天晚上,七爷特意从聚英楼早出来一

会儿,就和这女人一块儿去吃饭。这顿饭吃得挺愉快,聊得也挺投机。这女人叫兰雪篁,不仅懂曲艺,还懂文明戏,而且一说话就听出来,文化也挺高。再一聊才知道,还在燕京大学读过书。七爷这几年玩儿票,出入票房和一些场所,见的女人也不少。可像兰雪篁这种新派女人,还第一次接触。这时再看这女人,不能说长得多漂亮,但眉目清秀,细鼻子细眼的,有些像绣像本小说里画的仕女。七爷的心里一高兴,跟这女人也就越聊话越多。这以后,又跟这女人吃了几次,喝了两回茶,也就熟了。

七爷说到这儿,就停下了。

叶汶看出来,七爷不是不想说了,是没精神了。七爷闭上眼,坐了一会儿,又把眼睁开,指指桌上的留声机。叶汶明白了,七爷的意思是让他把留声机打开。他以为七爷想听,就打开留声机的盖子,拿出摇把儿,刚要插上摇几下,七爷摆摆手,又朝留声机的盖子指了指。叶汶这才发现,这盖子从里面看,还有一个夹层。这夹层是皮子的,不细看,还以为是个衬里儿。

叶汶试着在这夹层里摸了一下,掏出几张照片。这显然都是老照片,已经发黄发白,有的上面还有一些水印。叶汶给七爷拿过来。七爷拿在手里,眯起眼一张一张看了,拿出一张放到桌上,用手指敲了敲说,这个,就是白燕尘。

叶汶拿起照片,仔细看了看。

这是个油头粉面的男人,身穿马褂儿,坐在一棵石榴树下,怀里抱着个琵琶。从面相一眼能看出来,就是个当年的八旗子弟,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清秀的脂粉气。但再细看,两个嘴角和鼻子尖儿都很锋利,也有几分桀骜不驯的狂气。叶汶想问七爷,这几张照片里,哪个是他。但七爷已经躺到床上了。叶汶把东西收起来,就轻着脚从屋里出来了。

七爷这个晚上说的话,让叶汶有点糊涂了。七爷提到一个叫兰雪篁的女人。天和艺术团的关团长在说起白燕尘时,也提到过这个女人,也说她懂文明戏,不光懂,还会演。倘这样说,他们说的就是同一个人。如果按关团长说的,这个兰雪篁是在白燕尘来天津之前,在北京天桥的园子演出时,她来捧他的。可七爷又说,他是在北京的票房见到她的。七爷虽没明说,或者要说的话还没说完,也能听出来,这个兰雪篁接触七爷,好像不光是爱听他唱的岔曲儿,应该还有别的意思。叶汶明白,七爷已经这把年纪,总不会在女人的事上跟自己吹嘘,况且,他也不是这种人。可如果这样,问题就来了,七爷见这个叫兰雪篁的女人,究竟是在她去天桥捧白燕尘之前,还是之后呢?关团长和七爷在说起这个兰雪篁时,有一点是一致的,这是一个新派的知性女人,但再怎么新派,总不会在捧七爷的同时又捧白燕尘吧?

叶汶这时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了,看来七爷当年,跟这个白燕尘的关系很深。他虽然没下海,跟曲艺行里的人应该也有着择落不清的关系。但还有一点,叶汶也明白,要想弄清这些事,只能等七爷想说的时候,他自己说。倘一追问,他也许反倒不说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叶汶特意倒休一天,这样跟第二天的星期日连上,就可以休息两天。上午,叶汶一吃了早饭就奔南市的荣吉大街来。上次去天和艺术团时,关团长曾说,那个叫郝连瑞的人住在荣吉大街瑞蚨里。但当时只顾说话,没具体问是瑞蚨里几号。不过问题也不大,郝連瑞是老艺人,在瑞蚨里想必也是老住户,一打听应该都知道。果然,来到瑞蚨里一问,一个正在门口儿点煤球炉子的胖女人朝里一指说,往里走,右一拐,头一个门儿就是。

让叶汶没想到的是,这个郝连瑞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了。这是个干瘦的老男人。人一老,再瘦,肉皮就更松了,皮下又没肉,像一件衣裳披在骨头上。屋里像个黑窑,有一股呛鼻子的臊味儿。郝连瑞的老伴儿是个半人多高儿的小老太太,叶汶听关团长说过,郝连瑞的老伴儿也是行里人,当年是说相声的。显然,这小老太太这些年已经过很多事,一见叶汶就很警惕,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半天,又问是哪个单位的。叶汶心里明白,这时,如果再把跟关团长说的那套话跟她说,皮儿就太厚了,这小老太太也不一定能听懂。于是说,自己是来搞外调的。但故意没说是哪个单位的。果然,小老太太一听更紧张了,也明显比刚才客气了,赶紧让座,又去拿烟。

叶汶没坐,又摆摆手,意思是自己不会抽烟,然后就走到床前,看看躺在床上的郝连瑞。郝连瑞的两个眼窝已经深陷进去,眼窝儿一陷,就显得脑门儿挺大,看着有些吓人。他瞪着眼,看着屋顶。叶汶发现,他的眼皮一眨不眨,眼珠儿也不动,像是凝住了。叶汶看了他一会儿,问,你写过白燕尘的揭发材料?

郝连瑞似乎没听见,两眼仍然一眨不眨地瞪着屋顶。

叶汶又问,你在材料上说的,现在还能负责吗?

郝连瑞的两眼瞪着,像没听见。

这时小老太太过来说,他不会说话了,整天炕拉炕尿,就是个活死人了。

叶汶只好转过身来问她,这个白燕尘的事,您知道吗?

小老太太立刻摇头说,不知道,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谁还记得。

叶汶点点头,就准备告辞。但刚转身,床上的郝连瑞突然说,那都是假的。

叶汶立刻回头看看他。他的声音不大,吐字也不太清楚,但还能听懂。小老太太立刻有点儿慌。她刚说郝连瑞已是个活死人,现在这“活死人”突然开口说话了,脸上一下有点儿挂不住,也担心自己说了瞎话,这个来外调的人怪罪,就赶紧往回找辙说,这可新鲜,真是太新鲜了,他怎么突然能说话了呢,已经几年了,一直没说过话,还当他不会说了呢。

叶汶没理她,又来到床前,看着郝连瑞。

郝连瑞的两眼仍然一眨不眨,像冲着空气说,那些事儿,都是我干的。

小老太太赶紧过来说,甭听他的,他已经糊涂了。说着就拿过一条发黑的毛巾给他擦嘴角的涎液,其实是捂他的嘴,又说,你忘了挨皮带的时候了?又胡说八道。

郝连瑞突然拿起个手边的东西,在小老太太的头上砸了一下,同时有什么东西溅出来。叶汶闻到了,应该是尿,有一股臊味儿。细一看,果然是个便壶。小老太太挨了这一便壶,赶紧躲到一边去了。郝连瑞的身上盖着一条薄被,肚子在薄被底下一起一伏。他慢慢转过脸,看着叶汶,两眼终于眨了一下,又使劲说,那些事儿,不是他。

说完就把眼闭上了。肚子仍像蛤蟆的下巴,一扇一扇的。

叶汶从郝连瑞的家里出来时看看时间,还不到中午。荣吉大街离福佑剧场很近,想了想,就又奔福佑剧场来。天和艺术团的几个办公室都锁着门。叶汶来到前面,问剧场传达室的人。一个秃头的胖子告诉他,关团长一早就出去了,说中午以前回来。正说着,就见关团长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关团长一见叶汶就问,找我吗,还有事?

叶汶说,也没太大的事。

叶汶说,自己留下。就让家里人都回去了。

七爷一直昏睡。叶汶去护理站打了个招呼,就下楼去,先在医院门口的馄饨铺喝了碗馄饨,又给七爷买了点儿夜里吃的东西。再回病房时,七爷已经醒了。七爷经了这一场病,再醒过来,倒像有了些精神。他看看叶汶说,你这几天挺忙,一直在外面跑。

叶汶见七爷已输完液,针头也拔了,就问,饿不饿?

七爷摇头,说不饿,光输液就输饱了。

又问叶汶,你这一天又去哪儿了?

叶汶知道,七爷已猜到了,自己白天出去,应该又跟白燕尘有关。索性就说,前几天给您看过一份揭发材料,写这材料的人叫郝连瑞,您还记得吗?

七爷说,记得,当年是唱乐亭大鼓的。

叶汶说,我去他家了。

七爷说,他比我小,应该也八十多岁了。

想了想,又说,这人的人性不行,人性要行,也不会写这种揭发材料。

叶汶想告诉七爷,郝连瑞已承认了,他揭发白燕尘的那些事,其实都是他自己干的。但这时,他不想把话岔开。他现在最关心的,还是那个叫兰雪篁的女人。据关团长说,这个女人曾在北京天桥捧白燕尘,当年白燕尘就是为了躲她,才来天津的。但七爷又说,他在北京的票房唱子弟八角鼓时,这女人也曾主动接近他,又请他吃饭喝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会儿病房里没人,外面的楼道也清静下来。

叶汶故意朝这边拐了一下说,当年,您在京城,也是名票啊。

七爷淡淡地笑了一下,名票说不上,不过是外面走局时,一提都知道。

葉汶说,是啊,要不那个叫兰雪篁的女人,怎么追着请您吃饭呢,也是爱听。

七爷看一眼叶汶,沉了一下,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下巴底下的喉结像个干核桃似的滚了几滚,又把话咽回去。深深喘了一口气,就把眼闭上了。

叶汶这几天也跑累了。护士来查夜房时说,护理站有躺椅,是专给陪床家属预备的,不过得租,一晚上两毛钱,天一亮就得还回去。叶汶去租了个躺椅,放在七爷的床边,把病房的灯关了,就半躺半倚地坐下来。但累归累,眯了一会儿,又睡不着。这几天的事,一直在脑子里翻腾。本来就是一件事,一个叫白燕尘的人,另一个叫郝连瑞的人写材料揭发他,说他是汉奸。可这几天一问,再一捯,却越捯涉及的人越多,事儿也从这一件事儿捯出了一堆事儿。

叶汶不光从小受七爷影响,对曲艺的事感兴趣,也爱看书。七爷的床底下有一箱旧书。有的是旧小说,也有鼓词唱本。过去的老艺人大都没文化,跟师父学艺,只是口传心授,用曲艺行里的话说,是师父一口儿一口儿喂出来的。但七爷当年毕竟是和一些旗籍子弟玩儿票,旗籍子弟大都读过书,也能写唱本,所以这些东西留下来就很珍贵。前几年七爷怕惹事,白天不敢拿出来,只有到了晚上,才给叶汶拿出一本,让他夜里看,天一亮就赶紧又放回箱子里,藏在床铺底下。就这样,叶汶这几年把七爷的这箱旧书都看了。

夜里,叶汶刚迷糊,就听七爷在床上轻轻叹了口气。

叶汶赶紧起来,不知刚才是不是做梦。来到病床跟前,见七爷睁着眼。病房里很暗,只有门上的小窗透进一缕外面楼道的灯光。借着这灯光能看见,七爷的两眼挺亮。七爷的眼里本来已经浑浊发黄,他自己常说,什么叫老眼昏花,这就是老眼昏花。可这时,他的白眼球儿挺白,黑眼球儿挺黑,看着很清澈。七爷看一眼叶汶说,你坐吧。

叶汶就在七爷床边的凳子上坐了。

七爷说,人跟人,就是个缘分。

叶汶知道,七爷说的,应该是那个叫兰雪篁的女人。

七爷舒出一口气,躺了一会儿,又说,其实那时,还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女人。

七爷说话已没底气,声音像一股烟儿似的飘着,但吐字很清晰,听着就似乎有些远。他说,那时玩儿票跟下海虽是两回事,但碰上真爱听的人,也是个高兴的事儿。那以后,跟这个叫兰雪篁的女人一块儿吃了几次饭,又喝了两回茶,也就熟了。七爷这时已经成家,且不是个随便的人,平时跟朋友一起玩儿票归玩儿票,却从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但毕竟已在票房玩儿了几年,又经常走局,对一些风月的事也就都懂。这时心里已有感觉,这女人这样三番两次地请自己,显然已不是只喜欢自己唱的岔曲儿,应该还有别的心思。七爷这时正是风流倜傥的年纪,再看这女人,言谈举止又透着不俗,跟她说话聊天儿挺投机,心里就想,倘她真不是光为喜欢自己唱的岔曲儿,倒也是一桩好事。

但就在这时,这女人跟七爷聊天儿时,却不知不觉地把话拐弯儿了。一次吃饭,不知怎么聊起乐器,这女人说,她最喜欢弦鼗的声音,有一种紧绷绷的劲道,一听就男人气。七爷一开始不知她说的弦鼗是什么东西,后来这女人再一说,才明白,敢情自己玩儿了这些年的三弦儿,在古时叫“弦鼗”。他没想到,这个叫兰雪篁的女人竟然对乐器也有研究。这女人又说,其实她更喜欢的还是琵琶。

她曾听过,白燕尘虽然唱梅花调最拿手,但琵琶也弹得好,有一回信手弹了一曲《阳春白雪》,本来只是随便玩儿的,可真是已经到了化境。七爷跟这女人正聊得高兴,不想她却突然拐到白燕尘的身上,又这么赞不绝口,心里就有些悻悻。其实这时,外面的人都知道,在票友里七爷跟白燕尘的关系最近。俩人关系近,还不光是因为经常一起走局,说话也能说到一块儿。白燕尘是个有洁癖的人,不光人有,心里也有。平时穿衣打扮,身上总是一尘不染,脚上的青布鞋也白是白,黑是黑,一看就透着一股精神气儿。而且无论哪种场合,别管遇到多高身份的人,或遇到哪路事,也总是不卑不亢,既没有旗籍子弟的油滑轻狂,也没有趋炎附势的低三下四。七爷敬重他,拿他当朋友,也就是看中他这一点。但尽管如此,这个叫兰雪篁的女人在自己面前这么夸他,心里还是不太得劲儿。

没过两天,这女人又请七爷吃饭,这回还特意备了一份厚礼。七爷一看就更不对了。从情理上说,七爷是票友,兰雪篁要送礼物,也就是送个银盾或锦帐之类。可这回送的却是一对玉佩。七爷毕竟有见识,一眼就看出这对玉佩不是一般的物件儿,应该有些来历。七爷的心里一动,就明白了,对方礼下于人,自然是必有所求。果然,这兰雪篁倒也不是个叽叽歪歪的女人,干脆就挑开了,大大方方地把送这份厚礼的意图说出来。她说,她看上了白燕尘,不光看上他的艺,也看上了他这个人。她觉着,白燕尘跟别的艺人不一样,别的艺人吃开口儿饭,做艺是为做饭,可白燕尘不是,他做艺就是做艺。在他这儿,艺比饭更要紧。这女人说,现在白燕尘在天桥的园子演出,她几乎天天去,去了还总坐头一排,每晚就这么直瞪瞪地冲着白燕尘,可他却像没这么回事,一直视而不见。兰雪篁说着就流下泪来。她说,她不想像市面儿的那些俗人,往台上扔东西,砍钱,真那样就没意思了。话说回来,白燕尘要真吃这一套,她也就不会这么稀罕他了。可现在,就不知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要说压根儿就没注意她这个人,应该不对,她已往后台送了几回银盾,管事的总得告诉他,这银盾是谁送的。可他如果已经明白她的心思,行还是不行,应还是不应,也总该有个回话儿。

兰雪篁对七爷说,有句老话儿说,要想成好事,还得找对人,她已经看出来了,要说白燕尘的身边,能跟他论得上朋友的人也不少,可这种事,自然不能找那些俗人,况且就是找了也没用,在白燕尘的跟前没这分量,说也是白说。她已听说了,七先生当初跟白燕尘的关系最近,所以,如果方便,就请七先生给白燕尘递个话儿,也探探他的心思。

七爷一听,这才明白了。七爷自从认识这个叫兰雪篁的女人,这些日子心情很好,觉着遇上这样一个红颜知己,实在难得,甭管以后怎么着,至少现在一块儿吃吃饭,喝喝茶,天南

地北地聊聊天儿也是个开心的事儿。却不料,人家接近自己,其实是揣着另一段心思。心里一下就有些失落。但既然对方张了口,彼此又已朋友相称,况且白燕尘也确实是自己多年的至交,也就只好应下来。不过还是把话先说在头里,白燕尘那人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出了名儿的“宁轴子”,当初朋友开玩笑,说他是个宁死爹不戴孝帽子的主儿,所以只能说个试试,也就是把兰雪篁的心意传过去,但成与不成,不敢保。

兰雪篁听了立刻千恩万谢。

几天后,七爷果然和白燕尘见了一次。七爷当初和白燕尘一块儿玩儿票走局,整天黏在一块儿。但自从白燕尘下海,七爷又做生意,两人各忙各的,见面的机会也就少了。七爷和白燕尘这次见面,话说得不太投机。白燕尘显然不喜欢这个兰雪篁,也已知道她是怎么回事。跟七爷说话时,话里话外就带出来,好像七爷来当说客,替这个兰雪篁保媒拉纤儿似的。這一下七爷就有些恼了。七爷的心里本来就带着八分气儿,自从跟这个兰雪篁认识,经常一块儿吃饭喝茶,聊天儿也聊得挺热乎儿,却不料是剃头挑子一头儿热,人家对自己根本就没这意思,一门心思都在白燕尘的身上。

现在自己本来是硬着头皮来的,白燕尘倒不领情,可你不愿意说不愿意的,话也不该这么说,就像自己在这里边得了多少好处似的。这么想着,脸也就一下子拉下来。七爷本来也不是好脾气,这时正跟白燕尘喝茶,本来说好,喝了茶再一块儿去吃饭。这一恼,也就找个托词,起身告辞走了。

七爷说到这里,就停下了。

叶汶知道,七爷累了。

七爷嘟囔了一句,是啊,有点儿累。

叶汶说,您睡会儿吧。

这时,七爷躺在床上,忽然哼哼唧唧地唱起来。声音含在嗓子眼儿里,忽上忽下,像在水上漂着。叶汶曾听过老艺人孙书筠的唱片,知道这是京韵大鼓《大西厢》:

二八的俏佳人懒梳妆,崔莺莺得了这么点儿的病,躺在了牙床。她是半斜半卧。这位姑娘,苶呆呆闷忧忧,茶不思,饭不想,孤孤单单冷冷清清空空落落凄凄凉凉,独自一个人闷坐春闺低头不语寂寞无言腰儿瘦损斜睨着她的双眼,手儿托住她的香腮帮……

七爷的声音,似乎越飘越远。

叶汶再看,七爷好像睡着了。

叶汶一夜没睡,脑子里像过电影,翻腾的都是这几天听到的事。

关于白燕尘和这个叫兰雪篁的女人,叶汶一直有一种感觉,他们之间的事应该没这么简单。这个晚上七爷一说,也就基本清楚了。首先,这女人主动来接触七爷,并不是对七爷有什么意思。由此可以知道,她是看上白燕尘在先,而且在接触七爷之前,就已经常去天桥的园子看白燕尘的演出,也送过几次银盾。由此可以推断,她这时已对白燕尘有了明确的表示,只是白燕尘对她的表示没任何回应,或者说,一直没理她这个茬儿。她是实在没办法了,又不知在哪儿打听到,七爷曾跟白燕尘有交情,所以才来苇坑胡同的聚英楼票房找七爷。这也就可以进一步推测,正是七爷跟白燕尘这次见面之后,白燕尘意识到,这个叫兰雪篁的女人真动了心思,而且要来真的了,所以才下定决心到天津来。不过还有一点,也可以确定,七爷后来也来天津,跟白燕尘和这个女人没有任何关系。七爷曾亲口说过,他当年经常来天津不是玩儿票走局,是为生意上的事。后来也是因为生意上的事阴错阳差,才落在天津的。

这时,叶汶又想起天和艺术团的关团长。关团长每次说起白燕尘,似乎总是欲言又止。问他白燕尘是怎么死的,也只是吞吞吐吐地说,至今仍是一桩悬案。

叶汶想,他是不是还有什么话,又不想说出来?

第二天早晨,叶汶的父母来时,七爷还没醒。叶汶等着大夫查完了房,又跟家里交代一下,就从医院出来。星期日的上午,街上很清静。叶汶一边骑着车,虽然一夜没睡,感觉还挺有精神。这时,他突然又想起存在新华书店的那个纸箱子。这个箱子还一直没仔细翻过,里边会不会还有什么有用的材料?这样一想,就掉转车把朝书店骑来。

书店星期天不休息。叶汶来时,那个叫陈辰的同学已在班儿上。陈辰一见叶汶,就带他来到仓库。但叶汶说,这箱子先不取走,只是看看里边的东西。陈辰说,行,你就自己在这儿看吧。说完就回前面去了。叶汶打开这个纸箱子,又翻了翻,发现手写的材料只是上面几层,再往下就是半箱废报纸了。他把这箱子送来时,曾在路边翻过,知道这些材料的大概内容。这时,一个牛皮纸袋引起他的注意。他拿起这个纸袋,把里边的东西抽出来。这显然也是一份材料,但只有两页纸。

这份材料是一个叫马福升的人写的,在这名字的后面还有个括号,注明叫“蔫黄瓜”,这应该是这个人过去的艺名。叶汶想起来,在郝连瑞揭发白燕尘的材料里,曾提到过这个艺名叫“蔫黄瓜”的人。这份材料没标题,但看得出来,应该是一份证明材料。叶汶仔细看了一下就明白了,也是关于白燕尘的,说的是白燕尘当年跟日本女人的事。叶汶记得,关于白燕尘跟日本女人的事,郝连瑞也曾写过一份揭发材料,说白燕尘当年一直跟一个叫宫崎银花的日本女人不清不楚。但郝连瑞的那份材料写得很含糊,从头至尾都只是“听说”,没什么实质性的事。而这个“蔫黄瓜”的这份材料就比较详细了。但虽然详细,也很客观,只说自己看见的事,看见了什么就说什么,只说事,不下结论。

叶汶注意到,“蔫黄瓜”的这份材料里不仅提到宫崎银花,还提到一个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这份材料说,白燕尘应该是先和这个叫吉筱美的女人认识的。这吉筱美一看就是个日本女人,头发绾得挺高,还总穿一身大花儿的和服,身后背着个小枕头。那时白燕尘每晚在南市的聚缘茶馆儿演出完了,一出来,这个吉筱美的小汽车就已等在门口儿。当时白燕尘曾跟人说过,他不想跟这个女人来往,也看得出来,他每晚出来,确实不想上这女人的汽车。但后来才听说,这个吉筱美是日本红帽衙门的人,白燕尘不敢得罪她,担心真得罪了,给园子里的人找麻烦,也就只好勉强应付。

“蔫黄瓜”的这份材料说,不过后来,这个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就不见了。过了些日子,又有一个叫宫崎银花的女人,晚上经常雇了胶皮,在园子门口等白燕尘。一开始没人知道她叫宫崎银花,只叫宫银花,也不知她是个日本女人。白燕尘起初跟这女人走得挺近。后来这女人还叩了白燕尘,虽没“摆知”,也成了“口盟”徒弟。但再后来,有人告诉他,这女人其实是个日本人,白燕尘这才知道上当了,从这儿开始,就总躲着这个女人。当时园子里的管事是唐转轴儿。

后来听唐转轴儿说,这个叫宫崎银花的日本女人也是红帽衙门的人。“蔫黄瓜”在这份材料里说,后来自己离开聚缘茶馆儿,去了谦德庄的园子,所以关于这件事,也就只知道这么多。但当时园子里的“二窝头”和“田醋熘儿”,还有“老板儿牙”也都知道这件事。不过“老板儿牙”这时已跟白燕尘翻脸,说不认他这个徒弟,还要清理门户,所以白燕尘的这种事,他当然不会管。但“二窝头”和“田醋熘儿”跟白燕尘的关系近,有一回这个宫崎银花来园子里找白燕尘,还是“二窝头”帮着给挡的。叶汶一看这几个名字就想起来,在郝连瑞的揭发材料里,都曾提到过。但又在箱子里翻了翻,却没找到“二窝头”和“田醋熘儿”的证明材料。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可以想象,老艺人都胆小怕事,所以不愿给自己招惹麻烦。还一种可能,就是这两个人都已不在世了。

显然,这个艺名叫“蔫黄瓜”的马福升写的这份证明材料,跟郝连瑞的揭发材料出入很大。郝连瑞揭发的只是一个叫宫崎银花的日本女人,而“蔫黄瓜”在说了这个宫崎银花的同时,又说出一个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但在郝连瑞的揭发材料里为什么没提这个吉筱美呢?是郝连瑞不知道这个女人,还是故意不说?如果故意不说,就说明这里应该还有什么事。

叶汶想,现在能把这些事说清楚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天和艺术团的关团长。如今这些当年的老艺人已经死的死傻的傻。关团长毕竟是“老板儿牙”的儿子,虽然那时还小,但这些年也应该听他父亲说过不少老事儿。如果关团长再说不清楚,那就应该没人能说清楚了。叶汶在书店给福佑剧场这边打了个电话。关团长星期天没休息,果然在。

他放下电话,就蹬上车来找关团长。

叶汶有些后悔了。当初七爷还能说话,也爱说话时,跟他聊得太少了。七爷这大半辈子攒了一肚子的杂学儿,用曲艺行里的话说也就是“肚囊儿宽绰”,很多事不让他说出来,将来有一天就这么带走了,就太可惜了。七爷曾说,当年唱子弟八角鼓玩儿票,跟下海走江湖是两回事。走江湖吃的是开口儿饭,有句话,叫“状元才,英雄胆,城墙厚的一张脸”。意思是说,干这行得有个好口才,这口才还不光是能说,也得出口成章,赶上相声的“贯口儿”或长篇大书的“人物赞儿”“兵器赞儿”,一口气能说出上百句;“英雄胆”则说的是无论独走江湖还是雄兵百万,一张嘴不光满腔豪侠之气,还要气贯长虹,不仅有英雄的胆识,还要有英雄的胆略。

但光有这两样还不行,吃开口儿饭的还有一点最重要,就是“不要脸”,脸皮得比城墙还厚。七爷说,当年的老先生曾说过,其实不要脸才是要脸,要脸也许反倒是不要脸。江湖上还有一句话,叫“既要卖,脸儿朝外”。脸皮儿薄,小性儿不行,你上台一句词儿错了,底下的茶壶也许就飞上来。人家花钱买票,来听的是玩意儿,你真好,就捧,不好就往下轰,谁也不是贱骨头,花钱买票坐在这儿听你胡唱八唱。还有一宗,干这行耳朵得聋,眼得瞎,顺眼不顺眼的都能看,顺耳不顺耳的也都能听,所以日子一长,吃开口儿饭的也就得练得没心没肺,也没囊没气,没脸没皮,没羞没臊。七爷说,有的人就不行,在票房唱惯了子弟八角鼓,后来下海了,还是玩儿票的爷们儿脾气,听不得倒好儿,没到哪儿就先害臊了,这种人要拉不下这个脸,还不如不下海,照这么干就得饿死。

现在叶汶回想,当初七爷说这话,就是说起白燕尘时说的。

叶汶赶到福佑剧场已是将近中午,一见关团长有点儿不好意思,说路太远,紧赶慢赶才过来的。关团长正喝茶,笑笑说,没关系,反正中午不回去,早来一会儿晚来一会儿无所谓。看一眼叶汶,又说,现在曲艺观众已经越来越少,满大街放的都是港台流行歌曲,年轻人都去听邓丽君了,像你这样,对曲艺的事这么感兴趣,还真难得。

说着看看叶汶,又问,你家里,有干这个的?

叶汶这才说,上回问您的叶宝钤,是我爷爷。

关团长一听连连点头,笑着说,这就难怪了。又说,这回,还是想问白燕尘的事?

叶汶点头说,是。

叶汶就把七爷这几天说的关于白燕尘的事,都对关团长说了。又说,上午又去翻了翻那个纸箱子,发现了“蔫黄瓜”在几年前写的一份关于白燕尘的证明材料,其中提到两个日本女人,一个叫宫崎银花,另一个叫吉筱美,都跟白燕尘有关系。关团长一听就说,这事儿你问我,还真问对人了,这两个日本女人的事,我还真知道。

叶汶一听高兴了,立刻在关团长的对面坐下来。

关团长说,头些年,听我爸断断续续地说过。

关团长说着有些感慨,沉了一下,才对叶汶说,曲艺这行到底是江湖,既然是江湖,安身立命就靠一个“义”字,所以说起来,江湖人都讲义气。他爸“老板儿牙”也如此。“老板儿牙”当年虽跟白燕尘师徒反目,可每次说起白燕尘的这段事,还是有嘛儿说嘛儿,不往好里说,也不往坏里说。据“老板儿牙”说,一开始,确实是这个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先出現的。在这之前,白燕尘刚出了一场事。当时白燕尘在南市的园子唱“含灯大鼓”,已经越唱越红,后来谦德庄和地道外的一些小园子也都来请他,有时一晚上得跑几场。所以当时,虽然他的艺名“小白牙儿”已被师父收回去,也就又有了一个新的绰号儿,叫“白赶五”,意思是他一天能赶五个场子。

这时,日本人的红帽衙门也就盯上了他。后来才知道,当时日本人想在天津成立一个由他们控制的“曲艺工会”,把天津的曲艺艺人都收纳进来,这样便于为他们服务。但要成立这样的“工会”,就得找一个名气大的艺人牵头儿,名气大,才有号召力。当时白燕尘在天津很红,行里树敌又少,日本人的红帽衙门就相中了他。但红帽衙门的人知道白燕尘性子倔,没直接找他,而是通过唱乐亭大鼓的郝连瑞。

郝连瑞这时明里暗里一直替红帽衙门办事,大伙儿心里都清楚,只是谁也不说。

一天晚上,郝连瑞来找白燕尘,说要请他吃饭。白燕尘一听就乐了,说这可新鲜,你郝连瑞也有请客的时候,我早说过,这辈子在天津,能吃你一碗“嘎巴菜”死了都值。郝连瑞知道白燕尘是旗籍子弟,说话嘴损,也就只当没听出好赖话儿。这个晚上,郝连瑞把白燕尘拉到“正阳春鸭子楼”。白燕尘在鸭子楼里一坐,就觉出不对了,这不是吃开口儿饭的艺人来的地界儿。郝连瑞也不提别的,只顾点菜,点了菜又要酒。白燕尘一直看着他,等他点完了,跑堂儿的伙计走了,才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郝连瑞一听就笑了,说没怎么回事,刚发了一笔小财,咱是兄弟,今晚请你开个洋荤。白燕尘说,咱兄弟归兄弟,可没有吃饭的交情,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一边说着酒菜就上来了。郝连瑞立刻张罗着吃。白燕尘却没动筷,仍然看着他说,你先说清了吧,不说清了,这饭我没法儿吃。郝连瑞这才说,那就明说吧,这顿饭不是我请的,是别人请的。白燕尘问,谁?郝连瑞说,你眼下可是红得发紫,尤其你的含灯大鼓,跟别人差样儿,在天津是蝎子的<\\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4\链接\尸巴.eps><\\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4\链接\尸巴.eps>——独一份儿,有人看上你了。白燕尘知道郝连瑞跟日本人的红帽衙门有来往,这时就已猜到八九分了。果然,郝连瑞又说,后面的事以后再说,先说近的,过几天是日本天皇的寿诞,日本人要在福岛花园儿搞庆典,时间是三天,你是有名有姓的大角儿,就想请你出来,你一出来,再找别人也就好找了。

正说着,一个留平头的方脸男人过来,在饭桌儿跟前坐下了。郝连瑞赶紧介绍说,这位是绪方课长。方脸男人面带微笑,冲白燕尘欠了一下身,伸过手说,我叫绪方清一,请多关照。但白燕尘看看这个绪方清一,只点了下头,没去握他的手,站起来就扭头走了。

这次事后,郝连瑞对白燕尘说,你惹祸了,这个绪方清一是红帽衙门的人。白燕尘也知道自己惹祸了。他虽然没跟红帽衙门打过交道,也听说过,那地方只要进去没几个能活着出来的。知道天津是待不下去了,正打算去济南避一避,但这一晚就出事了。这时白燕尘在园子的场口儿已是最后,用行里的话说叫“攒底”,也就是梨园行儿的“大轴儿”。他的习惯是每晚后半场时才来园子,路上先喝碗馄饨,等散了场回家,再松松快快地喝二两,散散一天的乏累。这个晚上,他又来到南市牌坊拐角儿的一个小馄饨铺。

要了一碗馄饨,正喝,旁边两个喝馄饨的人不知怎么说着说着话就矫情起来。这俩人都三十多岁,一看就不像省事儿的,先是一对一句地戗巴,接着就你一下我一下地动起手来。白燕尘正喝馄饨,嫌乱,就回头说了一句,你们要打上外边儿打去,外边儿地方宽绰。不料这俩人一听不打了,立刻都冲他来。一个抓起桌上的脏东西,啪地扔进白燕尘的碗里。白燕尘一看就知道碰上了天津的“杂巴地”,起身要走。另一个跟过来,伸手就在他头上给了一下。这一下白燕尘真急了。白燕尘在北京玩儿子弟八角鼓时,也跟朋友一块儿练过,有些身手。这时一反手就叼住这人的手腕子,往怀里一带,又往外一推,嘴里说了声,去你的!这人倒退了几步跌出门去,一屁股就坐在地上。

另一个一见也急了,抄起馄饨碗就朝白燕尘扣过来。白燕尘闪身躲过去,但袖子上还是溅了油湯子。白燕尘平时穿的衣裳都是一尘不染,雪白的领口儿雪白的袖口儿,这时一见脏了,更急了,抄起身边的凳子就要砸。但就在这时,又有几个人拥进来,不由分说就把白燕尘和这两个人都按住了。显然,这几个进来的是便衣儿。白燕尘一见这俩人跟这几个便衣儿对眼神儿,就明白了,他们认识,应该是一伙儿的。等进了班房,才知道,自己是让红帽衙门的人抓了。

第二天,日本人控制的《庸报》就登出消息,说著名含灯大鼓艺人白燕尘昨晚在饭馆儿与人大打出手,碗碟横飞,还伤及无辜。在这则消息的旁边,还登了一张白燕尘在台上表演含灯大鼓的照片。白燕尘在班房里听说自己上了《庸报》,气得两眼发黑。这时,那个叫绪方清一的日本课长又来见他。白燕尘一见这个绪方清一,旗籍子弟的爷们儿脾气就上来了,赌气说,既然你们已把我说成是天津的混混儿,杂巴地,为喝碗馄饨就跟人大打出手,还拿海碗把人开了,我这种人再给你们演出,你

们不嫌丢面子吗?咱干脆两便,既然话都让你们说了,报纸也让你们登了,你们想怎么处置我就随便吧,爷们儿这大鼓,是死活不唱了。说完干脆在班房里一躺,谁也不搭理了。

但白燕尘在红帽衙门的班房只关了几天,就给放出来了。白燕尘直到糊里糊涂地让日本人给推出来,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当天晚上,白燕尘来园子里跟大伙儿见了个面。白燕尘的脾气虽倔,人也硌色,但平时挺大气,手也松,谁有事儿都帮忙,所以很有人缘儿。大伙儿一见他平安出来了,都围着问这问那。后台的管事唐转轴儿知道白燕尘在班房里受了几天惊吓,还不能上台,就让他先回去歇歇。

这时有人进来,对白燕尘说,外面有人找。白燕尘出来一看,一辆雇好的胶皮已经等在门口。旁边站着个小干巴瘦的年轻人,不认识,一张嘴是河南口音,对白燕尘说,特地来请白先生,有点事,借一步说话。白燕尘看出这年轻人虽然干巴瘦,却像个行伍出身。这次经了这一场事,也已经豁出去了,没问话就上了胶皮。

这个晚上,白燕尘被拉到小白楼儿的维格多利西餐馆。这西餐馆是一个白俄女人开的,一楼是咖啡座儿。白燕尘一进来,就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兰雪篁。白燕尘立刻明白了,自己能从红帽衙门出来,应该是兰雪篁来天津办的事。兰雪篁正低着头喝咖啡,见白燕尘来了,先让他在对面坐下,然后告诉他,确实是自己跟红帽衙门的人通融的。但事情已闹成这样,日本人答应放他出来,也是有条件的。白燕尘坐在兰雪篁的对面,看着她。兰雪篁说,你这人的脾气,我早有耳闻,不过还得告诉你,日本人让你出来的条件是,他们为天皇的寿诞举办庆典,你必须出来,至于后面的事,后面再另说。说着看看白燕尘,我已经替你答应了。

白燕尘一听,心里就有些气恼,自己要想答应日本人早就答应了,还用费这么大事吗?但毕竟跟这女人不熟,虽然不知人家这次是来天津办事,偶然遇上这事,还是专为这事来的,就算偶然遇上的,人家给帮了这么大忙,且是从红帽衙门里往外捞人,自己总不能不识好歹。这么一想,也就竭力压着火儿,把口气放平和说,你没问我,不该答应他们。兰雪篁说,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告诉你,现在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日本人说了,只要你翻车,他们把你怎么着另说,你常去的这几个园子,一律查封,你想想吧。兰雪篁说完,又拿出一个锦盒儿,放到白燕尘面前的桌上说,我明儿一早就得赶回去,那边还有事,这是来时,特意给你带的同仁堂阿胶,你经了这一场事,也该好好儿补补。说完就起身走了。

日本人的这次庆典,白燕尘还是去了。白燕尘明白,自己是孤身一人,怎么都好说,可园子里的这些人就不行了,家里都一堆老婆孩子,张嘴等着吃饭,园子别说让日本人封几天,就是封一天也受不了。这么想了,这场事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应下了。

叶汶听到这儿,心里就明白了。郝连瑞在揭发材料里说,白燕尘曾拉着园子里的艺人去给日本人演出,看来指的就是这件事。但他只说其一,不说其二,当年白燕尘给日本人演出,其实还另有原因。关团长点头说,是啊,当年他爸“老板儿牙”也说过,白燕尘这人的身上有毛病,可毛病归毛病,就冲他这回为大伙儿应了这事儿,当时的人就都该感谢他。

关团长说,白燕尘毕竟是当时的名角儿,在艺人里有号召力,这次日本人的庆典上他一出面,能去的人也就都去了。红帽衙门挺高兴,庆典之后,就又要跟他商议下一步成立“艺人工会”的事。但白燕尘在福岛花园儿勉强唱了几天,已经唱恶心了。红帽衙门的人再跟他商量后面的事,表面只是哼哼哈哈儿,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心里却已盘算好,要尽快离开天津。日本人也不傻,看出白燕尘不想在天津待了。但这时也已知道,这白燕尘软硬不吃,是个蒸不熟煮不烂的主儿。于是没过几天,就把一个叫吉筱美的女人打发过来。

这吉筱美的模样儿确实挺漂亮,瓜子儿脸,尖下颏儿,两个媚眼细长,小鼻子小嘴儿。日本女人本来都是“萝卜腿”,又粗又短,可这个吉筱美却是两条大长腿,还细腰儿大屁股。白燕尘这时已经三十来岁,但这些年贪玩儿,没心思成家,后来下海了,又忙生计,也就一直没顾上。其实白燕尘倒不是不喜欢女人。但喜欢女人也分几种,有的男人喜欢女人,是好

色,一见女人想的就是那点事儿,除了那点事儿也就没别的。也有的男人喜欢女人,是喜欢女人的这个人,倘人喜欢了,再干那点事儿也就是锦上添花。换句话说,倘是不喜欢的女人,甭管多漂亮,该不喜欢也照样还是不喜欢。这也就应了那句俗话,宁吃鲜桃儿一口,不啃烂杏一筐。白燕尘也就是这后一种男人。在他眼里,女人不光是漂亮不漂亮,还得看喜欢不喜欢。

这个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白燕尘就不喜欢。还不光因为是日本女人,见面头一眼,就觉着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风尘气。这女人又是郝连瑞领来的。其实郝连瑞跟这个女人早就认识。当初红帽衙门的人最先看中的是郝连瑞,觉着这人在这一行里认识的人多,整天东串西串,也活泛,倘让他牵头儿办事应该是个合适的人选。要想笼络一个男人,最快也最有效的办法当然就是女人。于是吉筱美很快就跟郝连瑞认识了。两人吃了几次饭,吉筱美就把郝连瑞带回自己的住处。但吉筱美很快就发现,这个郝连瑞看着挺男人,还留着一嘴胡子,真到床上却是个银样镴枪头儿。这还不算,两天过来,就对床上的这点事儿没兴趣了,再后来干脆就不见人了。

吉筱美找了几天才知道,原来这个郝连瑞真正感兴趣的不是她,而是赌,每晚园子一散,他就一头钻進赌窑儿不出来了。吉筱美回到红帽衙门一说,日本人也就投其所好,开始给他钱。给也不多给,只是细水长流,让他手里总有点儿,不断流儿,就这么一直抻着他。于是就这样,也就把郝连瑞套牢了。这次郝连瑞把这个吉筱美引到白燕尘的跟前,用的办法挺笨。这时白燕尘的心里已明白,经过这次庆典之后,日本人也就更不会放过自己,所以不想连累太多的人,谦德庄和地道外的园子能不去就都不去了,只在南市的聚缘茶馆儿。一天晚上,园子散了场,白燕尘在后台收拾了正要走,郝连瑞过来拉住他,说要请他喝茶。白燕尘知道又没好事,推说自己还有个约会,就要赶紧脱身。不料郝连瑞却一把拉住他,涎着脸说,让你去,你就去,今儿晚上去了保你不会后悔。白燕尘知道郝连瑞这人不地道,但看看他,又不知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好跟他出来了。

郝连瑞雇了胶皮,拉着来到旭街跟宫岛街的交口儿。旭街也就是今天的和平路,宫岛街是现在的鞍山道,这一带最早是日租界,当时取的也就都是日本街名。在路口拐角,有一个日本茶室。这时白燕尘的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但既然已经来了,下了胶皮,也就只好硬着头皮进来。来到一个房间,见榻榻米上坐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郝连瑞给白燕尘介绍说,这是吉筱美小姐,听过你的含灯大鼓,很仰慕,早就想认识你,一直没机会,所以今晚才让我把你请来。白燕尘跟红帽衙门打了这几次交道,已经知道日本人的心思,也就猜到这个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是怎么回事。郝连瑞喝了一杯茶,说旁边的房间还有个熟人,过去看看,就出去了。

白燕尘知道郝连瑞不会回来了,几次也想起身走,但心里明白,这个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看着花枝招展的挺漂亮,但也不能得罪,真招了她,肯定跟招了绪方清一是一样的结果,也就只好耐着性子,跟这个吉筱美喝了一会儿茶。吉筱美又凑过来,给他捏肩,捶背。这一下白燕尘有借口了,闭着眼任由吉筱美捶捏了一会儿,就说,真是挺舒服,这一舒服就困了。吉筱美一听立刻说,那就去休息吧。说着帮白燕尘穿上外边的衣裳,就一块儿出来。雇了辆胶皮,沿着宫岛街一直朝西边来。白燕尘的心里明白,这一定是去吉筱美的住处。胶皮来到宫岛街和三岛街的交口儿,白燕尘让胶皮停一下,说下去买包烟。这样下了车,往黑胡同里一拐就走了。

如果依白燕尘过去的脾气,第二天见了郝连瑞,肯定得把他骂一顿。但这时的白燕尘已经学乖了,知道这郝连瑞既然能这么干,肯定是日本人让他干的,也就不想得罪他。所以第二天来园子,郝连瑞一见就歪嘴乐着问,昨晚怎么样,今天还能爬起来就不简单。白燕尘也就只是笑笑,不置可否。白燕尘以为,头天晚上跟这个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这样不辞而别,这女人也就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不会再来纠缠自己。但他想错了。第二天晚上,园子刚散,白燕尘一出来,这个吉筱美就迎上来。这时园子的门口都是人,白燕尘又是个名角儿,

都认识,这女人穿着一件黑底儿月白牡丹花儿的日本和服,奓开两手朝白燕尘扑过来,也就很扎眼。

白燕尘是个好面子的人,不想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跟这女人纠缠,又不好发作,只好跟着她上了停在路边的小汽车。但一上汽车就有点儿急了,越想越气,觉着自己是让这女人绑架了。汽车刚拐了一个弯儿,看看已离开园子,就让汽车停下。吉筱美不发话,汽车也就继续开,没停。这下白燕尘真急了,一使劲把车门推开,就要往下跳。

吉筱美这才让车停下来。白燕尘没说话,就从车上下来了。

这以后,连着几天,这个吉筱美天天晚上散场的时候来。白燕尘也不用这女人费事,一出来,就乖乖地钻进等在路边的汽车。然后汽车拐一个弯,白燕尘再下来。几天以后,白燕尘就明白了,这个日本女人这么干是成心的。她跟自己有没有真事并不重要,只想达到一个目的,就是让园子的人都知道,白燕尘现在跟日本人是什么关系。这样想明白了,这天上午就来找郝连瑞。他对郝连瑞说,这个叫吉筱美的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想知道,究竟是谁让她来的,我也不想问,不过你告诉她,她要是再这么没完没了地缠着我,真把我惹急了,咱就扳倒葫芦洒了油,我也不是豁不出去的人,不信咱就试试。当时郝连瑞听了,眨巴着两眼没说话。但从这以后,这个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果然再没露面。

叶汶这才明白,为什么郝连瑞在另一份揭发材料里只说了宫崎银花,却没提这个叫吉筱美的女人。当年真正跟这个吉筱美有过实质性关系的并不是白燕尘,而是郝连瑞自己。如果他在这份材料里提这个女人,也就等于不打自招。叶汶想了想,又问关团长,这个叫宫崎银花的女人又是怎么回事?关团长说,这个宫崎银花就有点儿来历了。她的中国名字叫宫银花。当年他父亲“老板儿牙”说起白燕尘时,也曾提过这个女人。她就生在天津,也在天津长大,能说一口地道的天津话,如果不说,没人能看出她是日本人。

所以一开始,白燕尘也不知道。

白燕尘认识这个宫银花时,刚又出了一件意外的事。当时那个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不露面了,红帽衙门的人也没再来找麻烦,白燕尘的日子也就消停下来。但就在这时,他师父“老板儿牙”又跟他闹起来。白燕尘的脾气倔,“老板儿牙”的脾气更倔。白燕尘这时唱含灯大鼓已经越来越红,但他越红,“老板儿牙”也就越有气。他早已放出话来,要清理门户,跟白燕尘解除师徒关系。这时看看闲七杂八的事都已消停了,就要办这事儿了。当时也有行里的人劝他,你虽是他梅花大鼓的师父,可这梅花大鼓怎么唱,是含灯还是不含灯,这就不是你能管的事了,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总不能管他一辈子,况且徒弟红了,当师父的脸上也有光,何必撕破脸,非得走到这一步。

但“老板儿牙”听不进去,一门心思就要跟白燕尘解除师徒关系。他要解除,还不是一般的解除。当初白燕尘拜师是摆了酒席的,这种拜师摆酒席,行里叫“摆知”,也就是把这个师徒关系摆出来,让同道同业的行里人都知道的意思;这次“老板儿牙”跟白燕尘解除师徒关系,也要“摆知”。只不过当初拜师“摆知”,是白燕尘摆,可这一回却是“老板儿牙”自己摆。但“老板儿牙”这次自己“摆知”,也有个条件,不光当初“摆知”时来的有一个算一个,还都得来,白燕尘也必须到场。这就有点儿过分了,解除师徒关系“摆知”,已经没有这个先例,还要让白燕尘也到场,这分明是要在同行的面前羞臊他。但白燕尘看在这几年师徒的情分上,还是答应了。

不过同行同业的人一听还是糊涂了,“摆知”都是拜师,还没听说过倒着摆,师徒反目也“摆知”的。于是到这天,这个“摆知”仪式的气氛也就可想而知。“老板儿牙”当然拿不出太多的钱,这次“摆知”也就没去太像样的饭馆儿。虽然大伙儿都使劲说笑,故意把这尴尬气氛冲淡一些,白燕尘也照样挨着个儿地敬酒,“老板儿牙”还是有点儿搂不住,没一会儿就喝大了。他一喝大,嘴也就没了把门儿的,开始数落白燕尘。白燕尘也不说话,更不还嘴,数落就让他数落。但他这时毕竟已是有名有姓的角儿,让“老板儿牙”数落了一会儿,脸上就有

点儿挂不住。

不过白燕尘到底是旗籍子弟出身,又在行里混了这几年,当然不会跟师父还嘴。可自个儿的心里又憋屈,就使着劲地喝酒,这一喝也就喝得有点儿大了。

就在这时,跑堂儿的伙计来跟他说,外面有人找。白燕尘出来一看,是个小干巴瘦的年轻男人,有点儿脸熟。再看就认出来了,是跟在兰雪篁身边的那个手下,当初去小白楼的维格多利西餐馆见兰雪篁,就是他来接的自己。这时就问,有什么事?这年轻人把一个信兜交给白燕尘。白燕尘撕开一看,是一个请柬和一封信。这请柬上写的是,兰雪篁要跟一个叫尚云飞的人结婚,举行婚礼这天,请白燕塵出席。白燕尘看了这个请柬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再看这封信,是兰雪篁写的。白燕尘看了信才知道,这个来送信的小干巴瘦年轻人就是尚云飞。

兰雪篁当初的那个死鬼丈夫,也就是孙殿英手下的黄副官,手下有几个马弁,这个尚云飞就是其中之一。这尚云飞跟黄副官是河南老乡,这些年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黄副官。黄副官死后,留下的值钱东西太多,兰雪篁一个女人,怕不安全,就让尚云飞又挑了几个当初黄副官身边的近人,留下跟着自己。兰雪篁也看出来了,这个尚云飞一直对自己有意,只是不敢表示。但她当初连黄副官都看不上眼,自然也就更看不上这个尚云飞。可是兰雪篁在这封信里说,人跟人都是缘分,她看出来了,也想明白了,怎么都是一辈子,既然是缘分,也就有缘分的道理,只要看透了,随缘就是了。她在信上说,只是还有一个请求,知道白燕尘现在已是天津的名角儿,事儿多,也忙,可事儿再多,也请他抽个空儿,来参加她的婚礼。

白燕尘一看心里就来气了。兰雪篁显然是让这个叫尚云飞的小干巴瘦男人特意来天津,给自己送这个请柬和这封信。可她这么干是什么意思?赌气,还是向自己示威?白燕尘这会儿也是喝得有点儿大,就把这请柬和这封信又都摔给尚云飞,说了句,我没这闲工夫儿!说完转身就往里走。这一下这个叫尚云飞的年轻人恼了。他一直跟在兰雪篁的身边,当然知道兰雪篁对白燕尘的心思。本来这次让他来天津送这个请柬和这封信,他就有点儿不太情愿,现在一见白燕尘这么说,一下就有点儿急了。俗话说,抬手还不打笑脸人,这大老远巴巴儿地来给你送请柬,你不想去说不想去的,可这么说话,就太不地道了。这尚云飞毕竟是行伍出身,也有脾气,一看白燕尘把请柬和信摔回来,就瞪起眼说,白先生,你这是啥意思?

白燕尘也是正拿酒劲儿顶着,加上刚才一直让师父“老板儿牙”数落,心里正窝着气,只横了他一眼,没搭理就径直往里走。尚云飞一看更来气了,追上来拉了白燕尘一把。白燕尘以为他要动手,回身就给了他一下子。这个尚云飞虽是行伍出身,但背枪筒子行,却没身手,又瘦小枯干,白燕尘虽也瘦,可身材高大,又练过,他这一下正推在尚云飞的胸口上,尚云飞没防备,往后倒退了几步一屁股就坐在地上的一洼儿水里。这一下尚云飞终于忍不住了,噌地把腰里的手枪拔出来,咔嚓掰开机头。

白燕尘是见过大世面的,旗籍子弟的爷们儿脾气也上来了,一见尚云飞拔出枪,反倒折身回来了,把自己的脑袋伸到他眼前,用手指着说,你要真有本事就朝这儿打,我这脑袋正痒痒呢!这时里边的人听见外面吵吵,出来一看,白燕尘跟一个举着枪的小个儿正矫情,眼看要出人命,知道白燕尘这会儿心里正窝着火,就赶紧把他劝进去了。这时候,里面的饭也吃得差不多了,还不光是差不多,也是越吃越没劲。张罗这事儿的“唐转轴儿”一看,赶紧见好儿就收,也就让大伙儿都散了。

白燕尘窝着口气出来,这会儿倒觉着酒劲儿下去了。见路边有个小馆儿,就走进来。这个小馆儿是专做爆肚儿的,味道有点儿像北京大栅栏儿门框胡同的“爆肚杨”,白燕尘偶尔从这儿过,就进来吃一碗。这时在一张桌子的跟前坐下,要了一个水爆肚儿,又要了二两烧酒,就独自闷头喝起来。正喝着,有个人过来,在对面坐下了。白燕尘抬头一看,是个年轻女人,长得不算漂亮,但挺受看,从穿着打扮能看出来,不像是老城里的。这女人冲白燕尘笑笑说,白先生一个人在这儿喝呢?

白燕尘见这女人认识自己,想想也不奇怪,自己天天在园子演出,自然是自己不认识

别人,但别人都认识自己。这女人又说,今天的事儿不叫个事儿,您别往心里去。白燕尘明白了,这女人应该是一路跟过来的,刚才的事,她都看见了。但毕竟不是什么露脸的事,就摇头叹了口气。这女人又说,其实师徒也像夫妻,就是个缘分,有缘分在,怎么都行,一旦缘分没了,就是行也不行了,况且拜师不是卖身,总不能一辈子沿着师父给划的指甲印儿走,漫说师父,就是爹妈说得不对,该不听的也照样可以不听。

白燕尘一听,觉着这女人说得入情入理,话也顺耳,又抬头看了她一眼。这女人又接着说,我最爱听您的含灯大鼓,这一盏灯就是一块锦,您的梅花调就像一朵花儿,合在一块儿,也就真说得上是锦上添花了。白燕尘一听笑了,觉着这女人的比喻挺有意思。这女人说,您别误会,我这可不是顺情说好话,您来天津这地界儿不是一天两天了,天津人的脾气您该知道,都是直肠子,心里不拐弯儿,你唱得好就捧,不好,飞茶壶飞茶碗的时候也有。白燕尘这才明白,这女人虽年轻,看来真是自己的老观众,不光熟悉自己的含灯大鼓,连当初是从北京过来的都清楚。

这么想着,刚才窝在心里的气也就消了一点儿,冲这女人笑笑说,你也过奖了。这女人认真地说,这可不是过奖,您这嘴里叼着东西,反倒更字正腔圆,听着还单一味儿,这可就不是想学能学出来的,应该是天生的,胎里带。白燕尘忍不住噗地笑出来,给自己倒了盅酒说,听你这话说的,还真是个知己,我敬你一杯吧。这女人一下有些惶恐,朝桌上看看说,我不会喝酒,这样吧,我以茶代酒,也敬您一杯。

从这以后,白燕尘跟这个女人就认识了。

这女人告诉白燕尘,她叫宫银花,家里是混洋事儿的,父亲在三井洋行做高级职员。本来家里是新派,可她从小就爱听曲艺,尤其是大鼓。后来偶然听了白燕尘的含灯大鼓,一下就爱上了。她说,白燕尘的含灯大鼓不光唱得好,台上看着也好,几根蜡烛一点,叼在嘴上真是光彩照人,再配上这条独特的嗓子,简直就像天上飘下来的声音。接着又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可她一直想坐头一排,这样能看得清楚点儿,却总买不到前排的票。白燕尘一听就明白了。园子里每天前排的票也就那么几张,但都在管事儿的唐转轴儿手里。唐转轴儿是指着这个赚钱,哪个有身份的人物儿来了,自然是要坐前排,票价也就由着唐转轴儿随便说,反正三块两块的这种人也不在乎。所以票房也就没有前排的票。白燕尘一听,对这个叫宫银花的女人说,这好办。于是回去告诉票房,以后每晚给留出一张前排的票。

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白燕尘散了场一出来,宫银花已雇了胶皮等在门口。见白燕尘出来了,就朝这边招手,意思是让他上车。白燕尘看出她有事,犹豫了一下,还是过来上了这辆胶皮。俩人又来到那个专做爆肚儿的小馆儿。进来一坐下,宫银花就说,我跟师父是在这儿认识的,所以今晚还来这儿。白燕塵没听懂,问她,哪个师父?宫银花笑笑说,当然是您啊!白燕尘更不懂了,不知她说的这师父从哪儿论的。这时宫银花已要了一盘“羊散丹”、一盘“羊肚领儿”和一盘“蘑菇尖儿”,又特意要了一壶烧酒,就笑着说,今天,我也陪师父喝一盅儿。白燕尘看着宫银花,还是不明白她今晚到底要干什么。

宫银花先陪着白燕尘喝了一盅酒,才说,她早有一个心愿,想学梅花大鼓,可说实话,一直不知拜谁,听人说,拜师不是个简单的事,不光看艺,也得看人,人不行,艺再高也不能拜。自从听了白燕尘的含灯大鼓,也常听人们议论,心里就很仰慕,这回也是缘分,总算有机会认识了,这几天想来想去,就想拜师。接着赶紧又说,她倒没想过下海,只是喜好,拜师也就是为了学艺,将来是不是真指这个吃饭,还说不定。白燕尘听了很意外,他还没想过要开门收徒,况且就是真收,也不会收宫银花这样的女人。

但白燕尘也看出来了,宫银花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显然是认真考虑过。这时宫银花又说,她知道曲艺行里的规矩,拜师得“摆知”,可她不想这么干,只要白燕尘同意,也承认她这个徒弟,她就心满意足了,以后一定一心一意地跟着师父学艺。白燕尘一听不“摆知”,心里这才放下一些。想想说,难得你这么喜欢这行,这样吧,行里边的规矩看来你多少也懂一

点儿,咱就算“口盟”。说着又笑笑,只是我连口盟的徒弟也还从没收过。宫银花显然知道“口盟”是怎么回事,一听赶紧说,行,跟着又说,虽然不“摆知”,可她总得请几个亲朋挚友吃顿饭,也让大家高兴高兴,知道她拜了这样一位名师,再有就是行里,白燕尘平时知己的朋友,也该请几位过来。白燕尘一听,也就同意了。

这个宫银花挺会办事,又跟白燕尘商量,这次请客,虽不想铺排太大,也总不能太寒酸,是不是还让园子里的管事唐转轴儿给操持。白燕尘也没太当回事,一听就点头答应了。平时行里谁有这类事,也都是找唐转轴儿。但这次唐转轴儿一听,想了想,对白燕尘说,你这徒弟收得可有点儿硌色,说是不“摆知”,可如果这么请客,说来说去还跟“摆知”是一个意思,这就让我为难了,真“摆知”好说,该请谁请谁,可现在“摆知”不叫“摆知”,非叫请客,这让我请谁不请谁呢?真有人挑眼,我可落不起这个埋怨。白燕尘对这事,本来没太走心,这时唐转轴儿一说,才突然意识到,看来宫银花说的这个请客也没这么简单。

但白燕尘还不知道,这件事的麻烦才只是开始。到吃饭这天,宫银花果然请了一些人来,说都是她的亲朋好友。唐转轴儿话虽这样说,也知道行里的人平时谁跟白燕尘关系最好,也就请了几个跟白燕尘知近的人。这顿饭刚吃的时候没事。快到一半时,唐转轴儿过来把白燕尘拉到一边,小声问,你这个徒弟,是怎么认识的?白燕尘问,怎么了?唐转轴儿说,你了解她吗?白燕尘这才觉出有事了,问唐转轴儿,到底怎么回事?唐转轴儿说,咱是自己人,我就跟你明说吧,你这个徒弟今天请来的朋友里,有几个人我看着面熟,刚才想起来了,上回日本人在福岛花园儿办庆典,这几个人都在,他们好像是红帽衙门的人。

白燕尘一听立刻瞪起眼,刚要说话,唐转轴儿赶紧把他按住了,又小声说,我还怕看错了,刚才又问“二窝头”,“二窝头”说,他和“田醋熘儿”一来就认出来了,这里边少说有三四个人是红帽衙门的,有一个他还知道名字,叫小野。白燕尘听了扭头就走。唐转轴儿连忙拉住他问,你去哪儿?白燕尘气哼哼地说,我走,这不拿我打岔吗?唐转轴儿一听也急了,说,这可是你的事儿,我们来都是冲你的面子,你这主家走了算怎么回事?总不能把个烂摊子甩给我们。白燕尘想想,唐转轴儿说得也是,倘宫银花带来的这几个人是红帽衙门的,自己这样不辞而别地一走,得罪人的屎盆子也就都扣在唐转轴儿他们几个的身上了。宫银花既然能把红帽衙门的人叫来,就说明跟他们的关系不一般,甚至她自己也是红帽衙门的人。倘果真如此,自己一走,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这么一想,也就只好强忍下来。等这顿饭吃完了,连招呼也没打就走了。

白燕塵连着两天没在园子露面。第三天再来时,就发现,他收了个女徒弟的事已在后台哄嚷动了。事儿就是这样,最怕传,一传就走样。其实说起来也没太走样,就说是白燕尘收了个年轻漂亮的女徒弟,两天前刚“摆知”,且这个女徒弟很有来头儿,“摆知”的时候还请了红帽衙门的人。更有人说,这回白燕尘可没人敢惹了,以后有了撑腰的。白燕尘一听,气得两眼发黑,但又总不能挨着个儿地去跟人家解释。

晚上园子散了,白燕尘刚回后台,唐转轴儿就过来了。唐转轴儿看看身边没人,小声对白燕尘说,我看出来了,你根本就不清楚这个叫宫银花的女人是怎么回事,对吗?白燕尘丧气地说,说得是啊,要知道,我能招惹这种人吗?唐转轴儿说,好吧,那我就告诉你,这两天,我已打听清楚了,这个宫银花,其实是个日本人,她本名叫宫崎银花。白燕尘听了吓一跳,想想说,可她一口的天津话,哪像日本人?唐转轴儿说,是啊,要不怎么就把你骗了呢,她是在天津土生土长,别说你,我这地道的天津人都没看出来。

白燕尘这时已经明白了,这个宫银花来接近自己,又要跟自己拜师学艺,其实跟那个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是一样的目的,假如自己真收了这个宫银花,日本人就有话说了,而自己也就让他们套住,再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了。唐转轴儿对白燕尘说,你现在是大蔓儿,外边都叫你白老板,日本人当然会盯上你,这事儿到底怎么着,你自己拿主意。说着朝两旁看了看,又往跟前凑凑小声说,不过告诉你,这个宫银花,这会儿正在园子门口儿等你呢。

白燕尘一听转身就往后门走。唐转轴儿又一把拉住他说,你先等等,再听我说句话。白燕尘只好站住了。唐转轴儿说,有一句俗话,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眼下这庙虽不是你的,可这庙里不光你一个和尚,你走了,别的和尚怎么办?更何况这庙真让人烧了,大伙儿也就都没饭辙了。白燕尘说,可我总得躲躲。唐转轴儿说,还有句话,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想想,你这么躲,躲到哪天是个头儿?白燕尘让唐转轴儿这一说,一时也没主意了,想了想,没好气地问,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唐转轴儿说,要我说,发昏当不了死,该跟她见,还得跟她见,甭管好话歹话,当面说清楚,只是别往僵里说,既然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了,这种人,也千万得罪不得。白燕尘只好点头说,好吧。

说完,就从园子里出来了。

白燕尘一出来,宫银花就迎过来,脆脆地叫了声:师父。白燕尘一听她叫师父,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但忍了忍,没发作,只是看她一眼。宫银花又说,师父,今晚有几个朋友,想请您吃个便饭。这时白燕尘已看见了,不远的街边正停着一辆黑色的小汽车。于是冷冷地说,已经半夜了,我没有这时候吃饭的习惯。说着转身就要走。宫银花立刻拉住他说,欸,师父,您先等等。白燕尘站住了,回身拨开宫银花的手,对她说,你还是叫我白先生吧,这么叫,我听着别扭。宫银花倒并不介意,只是看着白燕尘。白燕尘又说,从一开始咱就说了,这个拜师不“摆知”,既然不“摆知”,也就不算真正拜师,口盟不口盟也就是这么一说。

宫银花一听就笑了。这女人这个晚上化妆挺重,抹了个大白脸,这时在街边的路灯底下龇牙一笑,也就显得没一点血色儿。她说,师父,话不能这样说,口盟也是盟啊,您这样的身份,总不能说话不算是不是?白燕尘一下给噎住了,冲着宫银花张张嘴,扭身就走了。

事后“二窝头”说,白燕尘曾跟他说过,他知道,这回真要摊上事儿了,既然日本人对他下了这么大心思,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果然,接下来的几天,这个叫宫崎银花的日本女人没再露面。可三天以后的晚上,白燕尘一来到园子,就觉着大伙儿看他的眼神儿不对。但只是看,谁也不说话。等他演出完了,从台上下来,唐转轴儿才过来说,刚才你上台之前,没敢跟你说,你看今天的《庸报》了吗?白燕尘意识到又有事,愣了愣问,《庸报》怎么了?

唐转轴儿就拿来一张当天的《庸报》。白燕尘接过一看,只见头版的大字标题写着:“著名艺人白燕尘喜收新徒,东洋新秀宫崎银花拜师学艺”。旁边还有一幅宫崎银花双手捧着酒杯,给白燕尘献酒的大幅照片。白燕尘一下就愣住了,看来这照片是那天吃饭时,有人偷着拍的。唐转轴儿笑笑说,这回你该明白了吧,日本人费这么大劲,绕来绕去最后还是把你套住了,他们在这报上一登,白纸黑字儿,又有照片,这回你不承认都不行了。

白燕尘看了没说话,扔下报纸就走了。

这个报纸一出,天津就炸了。天津人平时最爱曲艺,甚至比京戏都爱,当时白燕尘在天津的名气也就很大。现在这报上说,白燕尘竟收了个日本女徒弟,天津人就蒙了,都知道白燕尘从不沾日本人的边儿,就闹不清这是怎么回事。白燕尘自从来天津,在台上还从没听过“倒好儿”。这以后再上台,底下就经常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一声“咚——!”跟着那边又接上一声“咜——!”还有时不知从哪儿,突然就往台上飞来一个茶壶。有一回飞上来的茶壶还带着半壶热茶,白燕尘没防备,嘴里的灯也掉了,一场大鼓演砸了不说,底下的观众本来还不好意思明着轰,这一下逮着机会了,干脆连茶碗果盘儿瓜子儿碟子都扔上去了。

这以后,白燕尘就不上台了。但谁都不知道,这时白燕尘正谋划一件事。几天以后,《庸报》上又登出一条消息,位置虽不显眼,标题却很引人注意,《著名艺人“白赶五”昨晚溺水身亡》。大致内容说的是,天津著名鼓曲艺人“白赶五”,昨晚因酒醉,不慎在金钢桥上跌入海河,溺水身亡。这是白燕尘自己花钱,在《庸报》上的付费专栏登的一则消息。《庸报》的人不知道这“白赶五”是谁,当时花钱登些奇奇怪怪消息的人也经常有,就糊里糊涂地把这消息给登出来。

但《庸报》的人不知这“白赶五”是谁,天津老百姓却都知道,一下又炸了,到处议论说白燕尘喝醉了掉进海河淹死了。等日本人明白是怎么回事,白燕尘在海河淹死的事天津人就

已都知道了。这时日本人就料到,看来白燕尘已打算离开天津了。

日本人果然没猜错。白燕尘在《庸报》上登了这条消息,也就等于告诉天津人,这个绰号叫“白赶五”的白燕尘,从此在天津已经死了,没了。但就在他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天津时,这天早晨,唐转轴儿跌跌撞撞地跑来找他。白燕尘一看就知道有事,忙问,又怎么了?唐转轴儿说,出事了,园子出事了。

园子里有个十几岁的孩子,叫年三儿,本来是个街上的小要饭花子,赶上阴天下雨,就在园子门口儿避雨,有时夜里没处去也在园子门口儿的房檐儿底下睡。这孩子挺懂事,觉着总在这园子门口儿给人家添了麻烦,没事儿就拿块破布,给园子擦门脸儿,赶上门口有事也跟着搬搬抬抬。后来唐转轴儿发现这孩子挺勤快,一问叫年三儿,干脆就让他来园子里打杂儿,管吃管住,一个月给一块零花钱。这个叫年三儿的孩子挺热心,平时谁有事都帮忙,人缘儿也就挺好。可就在这个早晨,这孩子突然死在园子门口儿了。

脖子上有一根绳子,显然是让人勒死的。再看尸体旁边,还有一封信,说这只是开始,只要白燕尘不露面,往后这园子就会一天死一个人,轮着谁是谁。白燕尘一听就明白了,这又是红帽衙门的人干的事。这也就说明,日本人已知道自己没死。唐转轴儿说,是啊,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你白老板的蔓儿大是蔓儿大,可这蔓儿也是树,树大就招风,日本人这回算是盯上你了。说着又摇头叹气,这红帽衙门的人,也真他妈不是人,忒狠了,你跟誰就冲谁,一码归一码,年三儿一个孩子,你说他招谁惹谁了?说完看看白燕尘,好像还想说什么,又把话咽回去了。

这时白燕尘已经明白,看来走是不能走了,倘自己真跺脚一走,这园子非遭大难不可。唐转轴儿又看看白燕尘,犹豫了一下说,白老板,咱这园子可是几十条人命啊,倘真像红帽衙门说的,一天死一个,也死不了几天,你可不能不管不顾地说走就走。白燕尘叹口气,对唐转轴儿说,这你放心,我白燕尘的为人,你唐老板还不清楚吗?

关团长说到这儿,才忽然想起来,笑着对叶汶说,光顾着说话,已经这个点儿了,剧场的食堂也没饭了,门口儿有个小铺儿,素烩饼做的味儿挺好,咱去吃碗烩饼吧。

叶汶赶紧说,我请您。

关团长一听就笑了,说,不用你请,你上次说过,叶宝钤是你爷爷,这叶老先生听我爸说过,也是老前辈了,这要论起来,你跟我还差着一辈儿呢。

叶汶也笑了,说是。

关团长站起来,拍着叶汶的肩膀说,看你这岁数也是刚上班,等以后吧,甭管干哪行,挣了大钱,再请我吃好的,今天这碗素烩饼,还是我请你吧。

两人说着,来到剧场门口的小铺儿。

关团长跟小铺儿的人挺熟,要了两碗素烩饼,又让炒了一个葱爆肉,然后问叶汶,喝酒不喝?叶汶笑了,说,喝点儿就喝点儿。关团长又要了两瓶啤酒。两人一边吃着喝着,叶汶忽然想起来,上次来时,曾问过关团长,这白燕尘后来是怎么死的。当时关团长说,白燕尘的死,还一直是一桩悬案。这时就问,当初白燕尘,究竟是怎么死的?

关团长摇头说,这件事,到现在也没人能说清楚。

关团长说,要说这白燕尘,不愧是当年旗籍“健锐营”的后代,是个有血性的爷们儿。那次日本人的红帽衙门杀了年三儿,又扬言只要白燕尘不出来,就一天杀一个人。白燕尘一听这话,也就没离开天津。但没离天津,也还是没去园子露面儿。过了几天,红帽衙门果然又杀了一个人。这回杀的是一个唱西河大鼓的艺人,叫陈傻子。这陈傻子四十来岁,正年轻力壮,是个有名的老实人,平时吃喝嫖赌全不沾,没一点儿不良嗜好,也从不招人惹人,整天除了做艺不知道别的。可一天晚上散场,他从园子一出来,人就没了。家里等到天亮不见人,就来园子找。园子也说不知道。又过了两天,人就在海河里漂上来了。

这一下园子里的人都炸了,知道又是红帽衙门的人干的事,就都推举唐转轴儿,再来找白燕尘商量,看这事儿怎么办,总不能眼瞅着园子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于是唐转轴儿就

又来找白燕尘。可这次来了,一见白燕尘就愣住了。这时的白燕尘,几乎已认不出来了。只几天的工夫,他的一口牙全没了。白燕尘本来是个挺帅的人,平时爱干净,又好打扮,从上到下都透着精神。可这时牙一没,看着就像个老太太,腮帮子嘬了,下巴也翘了,连鼻子翅儿都扇了。唐转轴儿来时,白燕尘正躺在床上。唐转轴儿问,这是怎么回事?白燕尘已说不出话,只冲他摆摆手。

这一下,唐转轴儿的心里倒踏实了。白燕尘唱的是含灯大鼓,得用嘴叼着灯,嘴叼灯其实是用后槽牙咬着灯架子,现在牙没了,别说叼灯,一张嘴都撒气漏风,就是唱别的也唱不了了。现在成了这样,红帽衙门的人总该死心了。几天以后,《庸报》上的付费消息栏里又登出一条消息,说天津出现一种怪病,叫“鬼吃牙”,著名鼓曲艺人白燕尘本来有一口好牙,所以当初的艺名才叫“小白牙儿”,可一天早晨,一觉醒来,一口雪白的牙齿竟都莫名其妙地掉了,一夜之间成了个七八十岁的老人。这消息旁边还配了一张照片,白燕尘躺在床上,瘪着嘴,两眼半睁半闭。显然,这消息又是白燕塵自己花钱登的。

这以后,天津也就再没白燕尘的消息了。再后来有人传说,白燕尘牙没了,不光不能唱,连饭辙也没了,后来就真跳了海河。当初他自己花钱在报上登消息,说自己在海河溺水身亡,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叶汶问,他就,这么死了?

关团长说,是啊,都说他当年就这么死了,可后来,又出了一件事。

关团长说,这事也是听他爸“老板儿牙”说的。大约在1942年前后,南市的聚缘茶馆儿出了一件奇事。也不是天天有,隔三岔五,就会有一场奇怪的含灯大鼓。这个含灯大鼓演唱的时候,园子里得先关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然后台上就出现一张人脸,叼着灯。这脸就像一个巨大的夜明珠,让叼着的灯一映,也会发光。但又看不见身子,就像飘在台上,所以当时的报纸上就叫“浮灯大鼓”。那段时间,聚缘茶馆儿一下就火了,天天晚上一票难求。但这个奇特的“浮灯大鼓”不是天天演,门口的“水牌子”也不写,只能赶,赶上哪天算哪天。后来红帽衙门的人听说了,暗中来过几次,这“浮灯大鼓”就再也不演了。

叶汶听了,想想说,这事儿要问园子的管事唐转轴儿,不就清楚了?

关团长说,是啊,可唐转轴儿这人看着八面玲珑,其实也胆小怕事,对这事一直守口如瓶。后来聚缘茶馆儿着了一把大火。这把火也奇怪,是在夜里,园子的后台没人,突然就莫名其妙地着起来了。唐转轴儿那一晚正好睡在园子里,也烧死了。直到几年后,还有人议论这事,说是红帽衙门的人干的事。唐转轴儿一死,“浮灯大鼓”这事也就成了一个谜。

叶汶问,白燕尘的死呢,真是跳了海河?

关团长摇头叹口气,这件事,也就成了一桩悬案。

关团长说,但后来也有人说,唱这“浮灯大鼓”的就是白燕尘。据传说,后来那个叫兰雪篁的女人又来到天津,掏钱给白燕尘镶了一口金牙。当年她那个死鬼前夫,也就是孙殿英手下的黄副官,跟着孙殿英去挖慈禧的坟时,曾偷着留下一颗夜明珠。后来他死了,这颗夜明珠也就到了兰雪篁的手里。兰雪篁给白燕尘镶了这一口金牙之后,就让人把这颗夜明珠碾成粉。白燕尘再上台时,抹在脸上。这以后,也就有了在天津轰动一时的“浮灯大鼓”。

叶汶从天和艺术团出来时,已是傍晚。于是没回家,直接又来到滨湖医院。病房里没人,七爷的床上已经重新整理过了,又换了干净平整的白床单。叶汶立刻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连忙来到护理站。果然,护士说,18床的病人已经去世了。

叶汶从楼上下来,看到刚办完手续的父亲。

叶汶站住了,看着父亲说,七爷走了?

父亲说,走了。

叶汶问,他走时,有话吗?

父亲说,他只是问你去哪儿了。

叶汶听了没说话,眼泪就流下来。

2019年清明  改毕于天津木华榭

责任编辑 杨新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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