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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发大作战》

2020-03-20棋令三千

桃之夭夭A 2020年1期
关键词:王爷皇后

棋令三千

【一】

我认识陈岸那年他八岁。

彼时我刚成仙不久,修为和法力皆不深,且倒霉得紧。前脚刚从仙界溜到凡间寻乐,后脚便被一个蛇妖缠上,说要吃了我的仙丹飞升。

我拼了老命也没能打过他,只能万念俱灰地盯着对方的毒牙等死。

然后我被偶然路过的陈岸给救了。

他虽然才八岁,身上却已经隐隐有了真龙之气。蛇妖被这股气息压制溃逃,我也因此躲过一劫。

虽说伤势严重,百年间难再使用什么厉害的法术,但总归是保住了命。于是我扇扇翅膀从地上爬起来,居高临下地看向陈岸说:“你我今日相遇也是有缘,我愿护你一世平安以还救命之恩。”

他先是被我吓了一跳,但宫里长大的孩子毕竟见多识广,于是很快又冷静下来,然后想了两秒,摇了摇头。

他领着我翻墙爬进一户人家,指着院子里的那个女孩说:“我不要你护着我,你能帮我护着玉儿吗?”

“也行。”我想了一会儿,琢磨着我只是还个人情,护谁都一样,便冲着他点了点头。

于是第二天,我就被陈岸当成宠物送给了丞相府家的小姐。

我以鹤身在丞相府待了十年,眼见着玉儿从一个丫头片子长成大姑娘,又在十八岁那年成了陈岸的皇后,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感。

可陈岸对我这个“岳父”一点也不尊重。

不仅不尊重,他还偷吃了我千辛万苦从药君那里骗来的芝麻糕——那可是我鹤生的全部希望啊!

我气急,咬牙切齿地想我一定要报复他。

因而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我悄悄摸去了皇帝的寝宫。

作为皇后的爱宠,我在宫中的地位可见一斑,是以巡逻侍卫对我一只鹤在宫里闲逛的行为放任自流,迎面撞上时甚至还往路旁让了让好让我顺利通过。

我甚是欣慰,觉得这宫里随便挑出一个人来都比陈岸善良。

这么想着,我又往后退了一步,有些疑惑地看向不远处蹲在墙根下的那个人——此地离皇帝寝宫已经很近了,除巡邏侍卫外严禁旁人逗留——我回忆了一下自己深更半夜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觉得此人大概跟我一样动机不纯。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

离得近了,隐约能看出那是一个姑娘家,这会儿正手持一把铲子不晓得在挖些什么。

我悄无声息地在她身后站了两秒,眼瞅着她完全没注意到我,终于忍不住扇了一下翅膀。

“谁?!”

她被吓了一跳,后背紧贴在墙上,连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我瞥她一眼,默不作声地垂头把她刚挖出来的东西叼进嘴里。

“祖宗哎!”借着月色把我全身都看了个光的人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彻底吐出来,又被她一声惊呼给吸了回去,“这可不能吃!”

她直起身子不断拍打我的头顶,试图让我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那是给八王爷治秃顶的草药!全皇宫就这一株!你吃了我可怎么交差啊!”

她急得不行,见我半晌没反应,又把脸凑过来观察我是不是已经把草药给吞了,说话时的呼吸尽数吐在我的脸上:“来跟我一起做……呕。”

她假呕,随后眼巴巴地看向我,期待我重复她的动作。

“……”

我心里有点嫌弃她,觉得她很可能是个傻子,却还是听话地把药草吐在地上,然后抬起翅膀难掩兴奋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屈尊用脑袋蹭了蹭她的额头。

“从今天起,”我看向她因为受到惊吓而陡然睁大的眼睛,蛮不讲理道,“你就是我鹤生的全部希望了!”

【二】

被迫成为我鹤生全部希望的姑娘姓林,全名林夭,是太医院今年新选上来的实习医女。原本想安安稳稳地待到出宫年龄就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当去开家小医馆,结果不知怎么的入宫第一天就被八王爷给瞧上了……

“八王爷都秃了多少年了,”林夭垂着眼睑,声音听起来委屈巴巴的,“宫里那么多厉害的御医都没辙,我一个实习医女能想出什么法子啊!”

她说着又看我一眼,约莫是还没接受我一只鸟居然能口吐人言这件事,说话前先抖了一下,战战兢兢地发问:“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佯装神秘地卖了个关子。

“哦。”

林夭说着往后缩了缩脖子,像是有满腹疑惑,却又不敢问,只能瞥着我的脸色谨慎地道:  “那你隐藏了身份躲进宫里是打算谋害皇上吗?”

“……”

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问话的人表情紧张中透着兴奋,让我不禁反思自己的模样究竟有多凶才会让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做出如此可怕的假设。

“你还是先担心一下你自己吧。”半晌,我说,“你不怕我吃了你吗?”

“不怕!”林夭不愧是女人,变脸如变天,上一秒还在怀疑我意图谋害皇上,下一秒就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吃素。”

说完她才觉自己有些忘形,于是连忙又往回缩了下脖子,试图营造出一个柔弱的人设:“你是妖?”

我大度地没有拆穿她,而且好脾气地纠正她:“不是,是神仙。”

大概是我看上去着实没什么仙气,对面的林夭撇了一下嘴明显不信。但在求生欲的支配下,她还是配合地追问:“那您来凡间干吗?”

喏!这就问到重点了!

我正经起来,望向林夭的目光逐渐变得幽深,说话时用上了我生平最严肃的语气:“为了护一人一世安康。”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纸洒进屋子里。我美滋滋地想着自己看起来一定帅炸了,半晌才发现林夭不知为何愣住了,脸也涨得通红。见我看过去,她更是连忙转动眼珠子躲开我的视线,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

“是……”林夭期期艾艾地看向我,“是我?”

早知道我就不装了。

考虑到直接告诉她“不是”会很残忍,我犹豫着没有出声。又由于我始终没能想出更好的法子而只能继续保持沉默,直到林夭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才支吾着“啊”了一声。

“天机不可泄露……”我试图转移话题,却不晓得这个模样落入林夭眼里便成了“被识破后的逞强”。于是她在愣怔两秒过后冲我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体贴地道:“那你既然是神仙,能化成人形吗?”

她语气雀跃,我却瞬间紧张起来,飞快地退后两步用翅膀包裹住自己的全身,谨慎地道:“干吗?”

活像即将清白不保的黄花大闺女。

因为误会了我口中要守护的对象,林夭比之前放松多了,被我拉开距离后甚至勇敢地凑过来冲我眨了眨眼,说:“我想看看你的人形长什么样。”

“不!你不想!”我一脸严肃地摇着头退出林夭的视野范围,用眼神对她进行谴责。

但林夭显然不是个会知难而退的人,于是下一次见面时我看着她在池水中挣扎的身影,“啧啧”称奇。

是个狼人,我心想,为了看我的人形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她不会游泳,每次试图呼救都会喝进去一大口水,然后更加拼命地扑腾着手脚消耗自己为数不多的力气。

此时距离我义正词严地拒绝林夭提出的“变个人形给她看看”的不当要求只有两天。

我暗自估摸了一下用嘴把她从水里叼出来这种想法的可能性,终于在百般不愿里化出了人身,然后“扑通”一声从岸上跳了下去。

【三】

林夭说她原本是要去给八王爷送药的,结果药草不小心掉进水里,她就捡了根树枝趴在池边试图把那药草给捞回来,结果药草没捞着不说,连人也一起掉了进去。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听起来有些委屈。

我敷衍地“哦”了一声。

老实说我并不在意她是怎么掉下去的,我只想赶在她回神看我之前赶紧变回去。但她现在整个人几乎都挂在了我身上,胳膊缠着我的脖子,导致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更遑论变回原形了!

于是我拍了拍她的胳膊,试图让她先松开我再说话。

林夭大概没想到我这么无情,连让她多抱一会儿都不肯,鼻头瞬间就红了,嘴上说着“不”,身体却赌气地从我的怀里退了出来。

而我同样没想到说动她的过程会如此顺利,竟然忘了在她退开的第一时间变回去,导致林夭抬头时一眼就看见了我拼命想藏起来的秘密。

一时间连空气都静止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眼睁睁看着林夭脸上的表情从委屈转化为震惊。

只见她的嘴巴张得极大,原本放在膝头的右手无措地抬高指了指我的脑袋,然后用一种茫然的语气问我:“你……怎么留了个和八王爷一样的发型?”

我当即跳起来,一只手指着她怒道:“八王爷的头皮亮得几乎能反光,你这话什么意思?指桑骂槐地说谁秃呢?!”

顿了顿,我又不解气地诅咒她:“你才和八王爷是同款发型!”

林夭被我骂得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脖子。她浑身仍是湿的,这会儿又恢复到之前委屈的表情望向我,看起来又怂又萌。

我莫名其妙一愣。

然而终究是恼怒占了上风,于是回过神后,我愤恨地瞪了她一眼,脑袋一甩,又变了回去。

竟然说我是八王爷!夜深人静,我又一次变出人形,然后忧愁地看向铜镜里自己的影子,心里有点急,还有点生气——我明明有头发!我只是……

秃顶罢了。

镜面映出的人影轮廓分明、剑眉星目,唯一的缺点便是头顶有一大片地方……光秃秃的。

丹顶鹤,以头顶朱红得名,又因其高贵的白红配色成为人类口中吉祥的象征,却鲜少有人知道,这块“丹顶”并非冠羽,而是一块裸露的皮肤。

这意味着我们丹顶鹤一族生来便是秃顶。

我愁得不想说话。

因为这天生的基因缺陷,我从不在人前现身,前些日子好不容易从药君那儿诳来了一块据说可以生发的芝麻糕,却连它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就被陈岸几口给吃了,我……

要不是因为他是皇帝,我一定当场就跟他翻脸了!

我怂得理直气壮,转头又遇上了鬼鬼祟祟的林夭……

她说自己是来给八王爷找治秃顶的草药的,我心念一动,想着说不定能从她那儿蹭点生发的药,便故意亲近于她。谁想药没蹭到,先被她含沙射影地羞辱了一番。

想到這里,我更是气得一连翻了好几个白眼,心想:虽然我也秃,但只有头顶那一小部分而已,八王爷可是一根头发都没有。林夭拿我们俩比较,难道不是在侮辱我吗?

陈岸位高权重我奈何不了他,可林夭一个小小的实习医女,我还能放过她不成?

我冷哼一声,一瞬间在心里想出好几种报复林夭的手段。却未料不待我动手,她便先入狱了。

【四】

皇后突然染病,一众御医都束手无策。就在陈岸气急败坏地打算把整个太医院的人都打入大牢时,始终安安静静跪在人群最外围的林夭突然站了出来。然后她在陈岸震怒的目光中从怀里掏出一粒药丸,又在众人有所反应之前一把塞进皇后的嘴里,强迫皇后咽了下去。

再然后……

原本还留有一丝神志的皇后彻底昏了过去。

这事发生时我恰好吃坏了肚子,想着鹤形不方便,便化出了人身,又从主衣局那里找了身太监衣裳换上,打算去太医院找林夭讨点药。谁想话才刚出口,就被人紧张兮兮地捂住了嘴。

“你怎么还敢提这个名字?”面前的人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到这边才松了一口气,“你不知道她因为谋害皇后被打入天牢了吗?明日午时就要斩首示众呢!”

“谋害皇后?”我一时震惊得连腹痛都忘了,“怎么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怎么知道!”面前的人一惊一乍地看我一眼,脸上渐渐浮起疑惑,“说起来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新入宫的?”

“嗯。”

我敷衍地应了一声,走出太医院的大门时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晕的,连包好的药都忘了拿。

谋害皇后?

我在脑子里又把这句话过了一遍,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我原本想去问陈岸发生了什么,却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地牢入口。想着反正问谁都一样,我便使了点小手段迷惑了看守的狱卒,然后走到林夭的牢房前停下,抬手轻轻敲击了两下栏杆以吸引里面的人注意。

林夭闻声抬头,脸上先是疑惑,随即转为震惊,最后张着嘴结巴道:“你……净身了?”

我:“……”

我從生下来就没在同一个人身上吃过两次这么大的亏!真的!先是嘲笑我秃头,现在又质疑我男人的身份!而我前一秒还在想着怎么才能把她从这个鬼地方给救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不想救了。

我愤怒地吼道:“是因为只有太监的衣裳才有帽子!”

“哦。”林夭被我吼得往后缩了缩脖子,半晌又从牢里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拽着我的手指,“我都要死了……”

她的声音蓦地低下来,嗓音有轻微的颤抖:“你就不要生气了。”

昏暗的环境下,即使是轻微的情绪变化也不可避免地被放大,是以眼下我看着她,能清楚地听见她话里的害怕。

然后……

我的心莫名地被揪了一下。

“不会让你死的。”良久的沉默过后,我开口,说话时正对上她倏然抬起的双眸,“你忘了吗?我是要护你一世安康的。”

然而话是这么说,但实际上我在“救林夭出狱”这件事上并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因为就在我说出这句话后不久,皇后便醒了。

不仅醒了,连之前令太医们为难的病也一并好了。

陈岸松了一口气,一众太医时刻悬在空中的心随之落下来,无辜入狱的林夭也得以沉冤得雪。

“我就说嘛,好端端的你怎么会谋害皇后!”

我仍是早前那身太监打扮,见林夭从牢里出来,几步迎上去道:“不过你的这番行为确实容易被人误会,以后再遇上这种事,至少……”

“以后?”她原本一直安静地听着,这会儿不知为何突然抬起头来,震惊道,“你是说我还能留在宫里?”

“当然。”

我冲她点头,见她仍是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又解释道:“你虽然治好了皇后,但行为不端,是蔑视皇威,功过相抵,本该把你赶出宫去……

我顿住,故意睨她一眼才接着往下道:“多亏我在陈岸面前给你求情你才能留下!怎么样?感不感动?”

【五】

看样子她不是很感动。

林夭的表情变了又变,但怎么变都跟开心不沾边。变到最后她更是气不过似的拿额头撞了一下我的鼻尖,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无辜且茫然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正想追上去,我却隐约听见了不远处宫人们寻我的声音——当然寻的是鹤形的我。

宫中除陈岸和林夭之外再无第三个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连我陪了十年的玉儿都不知道。是以我停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抢在宫人们看见我之前又变了回去。

为首的太监见到我就松了一口气,然后拍着胸脯自言自语:“祖宗哎,您可吓死咱家了!您要是丢了,咱家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圣上砍的啊!”

我不好意思地扇了两下翅膀表达我的歉意。

为了不再让这些可怜的人提心吊胆,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保持着鹤形,连夜里去找林夭都没变回来。

谁想林夭竟然不在。

我用脑袋感受了一下她床铺的温度,猜测她大概出去有一会儿了。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正当我把脑袋搁在林夭的枕头上昏昏欲睡的时候,她终于回来了。

大概是没想到屋内有人,她进门时被吓了一跳,直到我扇扇翅膀从阴影里走出来才放松下来。

“吓死我了。”

她撇着嘴抱怨,末了又软乎乎地瞪我一眼:“你怎么来了?”

“有点事想问你。”

我在她的身边停下,盯了她好一阵子才问:“你是不是不想留在宫里?”

林夭的动作一顿,我立马了然。

那日在地牢门口分别后,我回去琢磨了好几日她生气的缘由,心里才有了这么一个模模糊糊的答案。今日一看,果然!

“为什么?”

我有些不解:“外面不知道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入宫呢。”

“不为什么。”许久之后,林夭才回答,“我就是想回家了。”

她垂着头无意识地捏自己的手指,半晌又抬头朝我看过来,眼睛一瞪说:“就你话多!”我:……

敢情我好心帮她留在宫里还做错了!

林夭依旧瞪着我,开口时却因为先打了个呵欠而失了大半的威慑力:“我还没问你为什么要帮我求情呢?”

“因为……”

我脑子里一瞬间闪过数十种说辞,出口的话却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因为我不能出宫。”

“什么?”林夭不解地抬头。

“因为我不能出宫,所以你一旦出宫,我就见不到你了。”我说,“但我想见你。”

“为……为什么?”她看起来像是被吓到了,打到一半的呵欠都忘了,张着嘴结结巴巴地问。

“可能是因为……”

我停了一下,突然道:“你还没有治好我的秃顶吧!”

林夭:“……”

赶在她生气以前,我又趁她不备把她从椅子上拉下来,然后不由分说地用翅膀把她按在我身边,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她的脸贴着我背上的羽毛,厚厚软软的触感让她原本就不太清醒的大脑瞬间被困意填满。

她下意识地用脸蹭了蹭我的羽毛,打了个呵欠:“什么?”

“骗你的,”我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把你留下来,是因为每天都想见你。”

“哦。”她大概真的是困得紧,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这一声闷闷的回应,然后又没了声音。

我小心地晃了两下身子。

她没有醒,只是咕哝着在我背上打了一下:“别动。”

我于是又安静下来,瞧她确实快要睡过去了才小声地道:“林夭?”

“嗯?”她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你刚刚去见谁了?”

……

微弱的烛光带着她含混不清的回答送进我的耳朵里,我沉默了两秒,动作轻微地翻了个身把她卷进怀里,然后用翅膀盖在她身上当被子。

她方才说……

“八王爷。”

【六】

孤男寡女,深夜幽会,不是欲行不轨,就是在谋划什么大事。

我琢磨着依林夭的审美,大概不会看上那个又胖又老又秃的八王爷,那便只剩下一个答案了。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倒也不是很惊讶——早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知道了不是吗?她深夜出现在皇帝的寝宫,动机多半不纯。

但我着实没想到,八王爷竟能忍这么多年。

我化成人形跟在陈岸和皇后身侧,身上穿着那套太监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人看。

此时正值深夜,随处可见的火把却将整个皇宫照得亮如白昼。八王爷风风光光地坐在马上,而林夭就站在离他最近的位置。

她没有看我。

八王爷大概是晓得我同林夭之间的那点事的,于是他翻身从马上下来,遥遥指着我问道:“那便是你喜欢的人?”

林夭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惊恐和疑惑。

他凑过去,一只手抚着林夭的后脖颈,笑道:“别傻了,我的乖女儿,你问问他,可曾有半点真心喜欢过你?”

“当然没有!”我从林夭身上收回视线,几步走到前面的空地上,高声道,“我怎么可能喜欢叛贼之女!”

不过这么说似乎也不太准确,因为林夭并不是八王爷的亲生女儿,而是他几年前从街上捡回来的孤儿,以“养女”的名义暂且养在王府罢了。

而她甫一入宫,我和陈岸便知道她是八王爷派来的。

所以我接近她,在她想方设法想从宫里逃走的时候留下她,也不过是为了从她身上得到八王爷的消息。

林夭此时才肯看我,表情有些茫然:“那你说要护我一世平安……”

“骗你的。”我胸口一疼,仍硬着心肠道,“我真正要护着的人,是皇后。”

“那……”她的脸色更难看了,有些手足无措,“那你说……”

“都是骗你的!”我别过眼去,佯装不耐地提高音量,“不过是为了哄你,你还当真了不成?”

“哈!乖女儿!你看看,这就是你喜欢的人!”

我的话音刚落,八王爷便急急忙忙道,“不如爹替你杀了他怎么样?”

他说着,像是再也忍不住了,松开林夭便朝着我冲过来。

他明明胖得跟个球一样,跑起来却快得惊人,眨眼间便已经到了我跟前。我甚至能看清他那张人皮下再也藏不住的毒牙。

“伤了我女儿的心,”他这个时候还顾忌着不愿揭掉这层人皮,给自己寻了个天衣无缝的借口,“你也不要活了。”

但我可不顾忌。

身后的陈岸大喊一声“抓住了”,我一直悬在喉咙处的心脏这才重重地落回去,然后飞快地现出原形,在他的手指触到我的前一秒向着空中飞去。

随着一声鹤鸣,原本隐在暗处的弓箭手们纷纷露面。一瞬间,无数火箭对准了地面上的八王爷。

箭头落在地上瞬间燃起冲天大火,然而火光中最终现身的却不是八王爷,而是一条足有半丈粗的大蛇。

我就知道!难怪林夭身上总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妖气,更何况……

哪有人逼宫却从头到尾只盯着帝后身边的一个小太监看的?不过是蛇妖舍不得“八王爷”这张人皮,又想取我的仙丹,便借造反之名光明正大地打进宫里来罢了——我既不肯出宫,便只能由着他进来。

我又变回人形落在陈岸身边,顾不上看那边的八王爷是个什么情形,先将林夭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陈岸既然早已察觉到八王爷的狼子野心,自然不会放任自流。是以八王爷今夜带来的人中,有三分之二是我们的人。而他刚刚那句“抓到了”,就是在说我们的人成功地将林夭从混战中带了出来。

“我……”林夭愣怔着,似是还没回神,半晌没发出声音。

反而是那蛇妖先开了口:“倒是我小瞧你了。”

他扬起巨大的脑袋,蛇信子吐在空中:“十年未见,你的仙丹可还好好地给我留着?”

【七】

真龙天子天生对小妖小邪有压制作用,但这蛇妖少说也有百年道行,多年前能被尚是幼年的陈岸压制,也是因为早先与我打那一架伤了根基。如今他的伤势好全,又不晓得走了什么歪门邪道,比十年前更加厉害,自是不会再怕陈岸。

我悄悄给陈岸使了个眼色,他立马心领神会地带着林夭往屋内退去。

“我劝你还是乖乖把仙丹交给我,别白费力气了。”蛇妖狞笑两声,“我的蛇毒虽不能杀死你,却能压制你的法术。你从前就打不过我,更何况是现在。”

“我知道。”我赞同地点头,紧跟着又道,“但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找帮手呢?”

我想起我说真正的八王爷可能已经死了,而现在这个八王爷其实是蛇妖假扮的时候陈岸的表情。

“我记得你打不過他。”他皱眉。

我:“……”

虽然事实如此,但说真的,你这么直接讲出来还是有点伤鹤。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你不会以为我之前去找药君,只是为了骗他一块可以生发的糕点吧?”

当然不是!

我从怀里掏出一条捆妖锁链,重新变回原形,叼着那条锁链飞至空中。

蛇妖下意识地想躲,却发现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跑都会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住。

“你以为我为何要说那些话把你引到此处?因为你站的这个地方,有我事先设好的阵法。”

我沉声道,看着捆妖锁链在那蛇妖身上越缠越紧,直至他猛地吐出一口血,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我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确定他不可能再爬起来咬我一口才落到地上。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见他突然抬头朝我笑了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声,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

“我死了……”他说,“你也别想好过。”

我反应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自尾部断开,蛇尾飞快地向屋内游去。

我大致判断出他是朝着皇后的方向去的,然而待我挡在皇后跟前时才发现,那节蛇尾只是一个幻觉,而他真正的目标……

细长的蛇尾顺着林夭的小腿一路缠上她的脖子,我隐约听见蛇妖的声音:“他都没想过救你啊乖女儿,不如……”

“跟我走吧。”

我其实知道的,林夭从来都不是什么坏人。

哪怕那时还披着人皮的蛇妖对她有救命之恩,她也没听他的话害过一个人。

我知道太医院呈给皇后的药膳里被林夭加了东西,却不知道她究竟加了什么。但如今想来既是那蛇妖给的,必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于是我和陈岸商量了一下,由我扮成皇后的样子,替她在林夭的眼皮子底下把那不晓得加了什么东西的药膳喝下去——反正我是仙,凡间的毒再怎么厉害也伤不到我——再由真正的皇后装病,好取信于林夭。

却没料到林夭在药膳里放的竟然只是普通的泻药。

我拖着几乎要虚脱的腿从茅房出来,觉得皇后这回的病大概是装重了。

林夭也没料到自己的泻药竟会真的让皇后娘娘重病不起,心慌得一连好几天都没睡好觉,甚至还在之后喂给皇后的药里添了几味补药。

你看,她从来都不想杀人。

但我那时不信她,于是此刻,我的报应来了。

她被蛇妖咬了一口,身子软绵绵地倒下来,正落在我的怀里。

“虽然你已经说过那些好话都是骗我的,但……”她勾了勾嘴角,“知道你不会救我的时候,我还是有点难过。”

“不是的,我……”

我慌慌张张想要解释,但她摇着头制止了我的话,然后小心翼翼地捏着我的手指晃了晃:“不过我都要死了……”

她说:“我原谅你。”

……

时光仿佛纠缠着退回了她入狱那天,她说:“我都要死了,你就不要生气了。”

……

“不会让你死的。”

我突然镇定下来,嘴唇贴着她的额头开口:“你忘了吗?我是要护你一世安康的。所以……”

别信那蛇妖的话——

“他都没想过救你啊乖女儿……”

不!我即使不要这条命也会救你的。

【八】

半年后。

“不知道为什么,我老觉得这宫里缺点什么。”

某天熬药的时候,突然有人问:“宫里之前养过鸟吗?”

“养过啊。”一旁的林夭漫不经心地用下巴指了指御花园的方向,“我听说贤妃养的那只鹦鹉都会说话了。”

“不是那个!比鹦鹉大一点的,看上去就很高贵的,就像……”

说话的人“像”了半天,最后也没能说出究竟像什么,只能一跺脚放弃道:“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我就觉得宫里以前应该养过这么一只鸟。”

“你记错了吧?”林夭睨她一眼,把熬好的药倒进碗里,笑道,“要真有这么一只鸟,怎么可能每个人都不记得?”

“倒也是。”那个人嘀咕,余光扫见林夭站了起来,又连忙问道,“你去哪儿?”

“给皇后娘娘送药。”林夭晃了晃自己手里的碗,抬脚往屋外走。

三月的春风吹得整条路上都是花香,林夭走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忘了点东西,又急急忙忙要折回去。谁想刚转身就撞上了一个人,多亏那个人扶了她一把,她才没有连人带药一起摔在路上。

“谢谢。”

林夭一边道谢一边抬头,扬到一半的笑容却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僵在了脸上。

“你没事吧?”穿着一身太监服,有着好看眉眼的年轻男人问。

“没事儿。”林夭静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从他手里把胳膊拽出来,闷头往前走。

不料那个人竟然执着地又跟了上来:“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沉不沉?需要我帮忙吗?”

林夭一声不吭,权当身后那个人只是个幻觉,直到他突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林夭。”

像是被下了咒,这两个字一出来,她立马就停下了脚步。随即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眼泪就这么一滴一滴地砸进了药碗里。

于是她又腾出一只手来抹眼泪,一边抹一边想这药又要重新熬。然后她听见身后的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当时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怎么会不记得!他一遍一遍地在自己耳边说“别信那蛇妖”……

“喜欢你是真的,留你在宫里是因为时时刻刻都想见到你是真的,说过要护你一世平安的话也是真的。

“所以,别难过。”

这些话像是魔障一样在她的耳边循环,她记得那么清楚,可为什么她醒过来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记得了呢?

说这话的人不见了,整个皇宫除了她也再没有第二个人记得他,连皇上都不记得了。是不是因为……他不打算要自己了呢?

“怎么会呢?”男人心疼地抹了抹林夭脸上的泪,“你看我这不是伤刚好就来见你了吗?”他小心翼翼地哄道,“别难过。”

捆妖锁链上的法力毕竟来源于药君,是以那天那蛇妖刚从捆妖锁链中挣开时他便察觉到了。

他原本只是想来凑个热闹,瞧瞧究竟是个什么厉害的妖物,连他的捆妖锁链也治不住。谁想刚落地,就见到了如此惨烈的场面——

蛇妖庞大的尸体陈列在地上,原本金碧辉煌的皇宫此刻到处都是火光。最惨还要属他那个仙僚,连原形都快撑不住了,只怕下一秒就要归天。

藥君胆战心惊地翻了翻对方的眼皮:“嗯,还有救。”

他嘀咕着收回手,正打算带鹤回天庭疗伤,余光却不小心扫到了周围目瞪口呆的凡人们。

他预备施法的手一顿。

药君想了两秒,从一旁的井里引了小半碗水上来,又从随身的药袋里取出一粒药丸化进去,最后念了句咒语,那融了药的水便变成雨从天上落了下来。

“凡人还是不要知道这么多异事的好。”他嘀咕着继续之前施法的动作,“会折寿的。”

却没注意到,屋内有一个还处于昏迷中的女人,大该是因为体内刚被哺进一颗仙丹的缘故,并没有如他所愿地遗忘一切跟他背上这只丹顶鹤有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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