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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自己活一回

2020-03-16木木吉祥

湛江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念念美玲房子

木木吉祥

念念有点胆怯地走进了一家房产中介公司,一位坐在电脑前正忙碌着的工作人员闻声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微笑地抬头看过来,说:“您好!请问,租房还是买房呢?”

“租、租房。”念念小声地嗫嚅道。

对于许多女人来说,离婚是极大的痛苦。而对于念念,离婚却是她梦寐以求了十几年的事。

可是,她从来都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要离开那个住了十几年的家,对外面任何一处陌生的环境,她都感到恐惧。

工作人员问:“请问您要什么户型的房子呢?”“小户型。”“好的,请您稍等一下。”只见她熟练地敲打着键盘,不一会儿,说:“中山路30号,单位宿舍,有一个单间。”念念一听,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中山路离我们单位太远了,上下班不方便。”这名工作人员又飞快地敲了几下键盘,随即又说了几处房子的地址和面积、租金,但她都摇头了。

念念走出这个中介公司,心里有点 失望,工作人员推荐的几个房子她都不 满意,有的太远,有的太旧,有的没有 物业管理不安全,有的租金则太贵。她 边继续往前走边琢磨着:儿子如今读初 中了,也是个半大小伙子了,再跟妈妈 住一个房子不太方便……嗯,干脆租大 一点的,就二房二厅吧,宁愿自己节省 点花销。她情不自禁咬了咬牙,可是脸 上却不知不觉地露出了一丝笑意。对于 未来的生活,她曾经觉得看不到光亮, 但现在她的内心好像突然拨开了一层阴 霾,前面的路逐渐清晰一点了。唉,这 个一直安于现状的女人!

六七年前,念念就曾动过离婚的念 头,甚至在单位附近租了房子,她还清 楚地记得租金是五百块钱。那是她当时 一半的月薪,但是她很干脆地交给了房 东。后来,她去看过三次房子,甚至搞 净了房子的卫生,可是一天都没入住 过。说不出来为什么,那间房子始终给 她黑漆漆、阴森森的感觉,似乎有一双 无形的眼睛在角落盯着她,令她心生恐 惧。

念念的心里对那间房子有着莫名的 抵触,而丈夫似乎也是个好人,不嫖不 赌不喝酒,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要离 开他似乎没有一个上得了桌面的理由。 仅仅是跟他过不下去了?这个理由,念 念实在说不出口。可是,过不下去了, 却是扎在她的心里让她痛苦了十几年的 利刺。而儿子还小呢,才读小学二年 级,那么淘气,那么可爱,小尾巴一样 跟着妈妈。想到那个房子阴森森的样 子,念念觉得不可能带着儿子去那种地 方住。

于是,五百块大钞就那样无声无息 地花去了,念念离开那个人的梦也无声 无息地飘远了。

直到前年发生了一件特别意外的事,让念念想要离开那个人的念头又再一次强烈地冒了出来。那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儿子闹着要吃蛋糕,念念只好外出买蛋糕。她在夜色里匆匆忙忙地走着,快到家了,突然,手机里发出一声清脆的短信提示音。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掏出手机,一看:沉痛哀悼……XX同学……英年早逝……这些字眼令她大吃一惊!顿时,她停住了脚步,使劲眨了眨眼,再看一遍,再使劲眨了眨眼,又再看一遍,泪水早已夺眶而出。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赶紧拨通了一个同学的电话问个究竟。噩耗果然是真的!她至今忘不了那个夜晚,那么美丽静谧的月光,那个活在记忆里的俊朗的高中男同学,他永远也看不到月亮了。那一年,他们都仅仅四十岁。生命那么美好,却又那么短暂,明天与意外,不知道哪个先到来。

念念消沉了好一段时间。那段时间里,她常常想起那个不幸的男同学,常常会在夜晚静静地凝望夜空中的明月。有时,她会想:不知月亮能不能永远存在下去呢……一个声音在她的心里越来越坚定了:人生如此短暂,我要为自己活一回!

念念边回忆往事边走着,不知不觉已近中午时分,她想起该去市场买菜了。“对,菜市场!我怎么忘了菜市场呢?”她微微点了点头,一丝喜悦闪过心头,接着,她用力地抿了一下嘴,转身就朝菜市场的方向快步走去。在市场的一面旧墙上有一块宣传栏,上面常贴着各种租房小广告,求租的、招租的,还有治病的、卖药的都有。

这世间,不管是人还是物,都是讲缘分的。那天在菜市场宣传栏不显眼的 一个角落,那张小小的方块纸上写着两 行细小的字:招租,二房二厅,联系电 话……念念一眼就看见了这张干净的小 方纸。一墙花花绿绿的招租广告她只匆 匆地扫了一眼,仅仅拨通了这个电话。

接下来就是看房。也许冥冥之中早 已注定了她要在这一年有个转折点,她 在这次的出走计划中,第一次行动就遇 到了一个让她一眼就信赖的房东大姐, 以及一套让她一眼就心安的房子。两房 两厅,押金一千,加上一个季度三千块 的租金,差不多是她两个月的工资了。 而这一次,她付这个租金比前几年那一 次更干脆了。

这是一个单位宿舍,小区大门有三 班倒值班的门卫,门卫每见到一个陌生 人总要板着脸询问一番,门前还有通宵 明亮的日光灯。小区里只有两幢并排的 小楼。念念心想,这里没住多少户人 家,应该不复杂吧?还没上到楼上的房 子,她已经在心里给这个未来的家打了 六十分。跟着一脸诚恳的房东大姐上到 五楼,打开房门一看,好一套宽敞明 亮、方方正正的房子!这明晃晃的阳光 仿佛一直照进了她的心里。那一刻,她 的心底是多么雀跃呀!

街上已经几乎看不到行人了,偶尔 有一二辆小汽车或摩托车呼啸而过。阿 海关了店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开着 他那辆有点破旧却很干净的电动车回家 了。他总是很勤勉,每天早上八九点起床到店,一直工作到夜里十二点多,有时候甚至要到凌晨一点多才回到家。

今晚回家时间也算正常,夜里十二点半就到家了。阿海是个爱干净又细致的人,回到家里总是要先认真地洗手、洗脸。他洗手时极是认真,先开水龙头淋湿手,然后细致均匀地抹一遍肥皂,再慢慢地来回搓揉着双手,看着手上的肥皂泡儿慢慢地由小变大,由少变多,直到双手完全被白泡泡儿包裹了起来,他才能安心地把白皙修长的双手平摊在开得不大不小的自来水下,看着那些白色的泡沫被冲进瓷盆里,一点一点地流走……

每晚,阿海回到家总会吵醒念念。被吵醒的念念躺在床上,听到那哗哗的流水声一直响一直响,心里的烦躁总会腾腾升起。她有时会奇怪地想:自己到底是厌烦那流水声,还是厌烦那个人?但是她常恨恨地想:孩子你不用管,家务你不用管,你当然不用手脚麻利了,你就斯斯文文、磨磨蹭蹭吧!

阿海跟往常一样,花了几乎一个小时终于洗漱完毕。有时,念念在一肚子怨恨中睡着了。他俩的枕头之间矗立着一摞厚厚的书,它们棱角分明。阿海总是小心地尽量往床边上睡,免得不小心被硬壳书碰疼了脑袋,也免得不小心挨到了念念的脚。他知道她是故意把书摆在那儿,故意要跟他划清界线的。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妻子就不想跟他有身体上的碰触了。不碰就不碰吧,好像谁稀罕似的。他在店里待了一整天,此时见到床困意马上上来了,哪里会管妻子烦不烦他,同样不会管那摞书碍不碍事儿,人一躺下,跟着均匀而响亮的呼噜声就响起来了。

念念常常很难入睡,晚上十点半左 右就躺下了。丈夫回来之前她在寂静的 夜里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睡着了,丈夫 回家却吵醒了她。有时,丈夫在洗漱的 时候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是丈夫爬 上床睡觉后,刺耳的呼噜声又吵醒了 她。她免不了心烦气躁,实在忍不住时 会狠狠地踹他一脚,只听到他的呼噜声 停了几秒,接着又继续响起。每每这 时,她多么希望家里能有多一间房子多 一张床,让她可以单独休息呀!她跟他 一样,也是个斯文人,她不会跟他吵, 只是把不快埋在心里。实际上,她不想 跟他讲话,连吵架都不想。

租房收据已经在念念的钱包里静静 地躺足了两个星期,在这期间,念念也 往那套房子跑了好几趟,一遍遍地扫 地、拖地、抹窗,然后,久久地坐在客 厅里唯一的深啡色木沙发上,看着四面 有点老旧、略微有点泛黄的墙,对未来 感到既忐忑又向往。

她还是那么安于现状,害怕一个改 变会给她带来更加不堪的局面。

“铃铃铃……铃铃铃……”电话铃突然响起,划破了夜晚的宁静。念念拿起话筒,一个脆脆柔柔的声音响起:“念念,我回来了……”啊,居然是美玲!念念的心头顿时涌上了一股暖意。美玲是念念读高中时最亲密的闺蜜,她俩同桌三年,一直形影不离。命运真爱捉弄人呀,美玲几年前离婚了,幸好不久后又嫁了一个法国高级工程师,也算是终遇良人了。如今,念念也要离婚了……顿时,念念突然有许多话想跟美玲诉说,到了嘴边,变成了一句话:“美玲,我好想你!”

电话那头传来美玲的轻轻的几声笑,嗓音依然是那么柔柔的、脆脆的,让人无端端觉得说话的就是个未经风雨的少女。听得念念那是个五味杂陈呀!美玲一定是嫁了个好老公,万千宠爱,财务自由,当然是温柔可人了。再想想自己,自个儿生儿又自个儿带自个儿养,每天有忙不完的工作和家务,繁忙和压力让她蓬头垢面的,一股恨意夹着烦躁在心底升腾而起。

“念念,我也好想你。我老公也跟我一起回来了。明晚有空吗?阿华在皇冠酒店订了桌,我们一起吃个饭聚下旧。”阿华是美玲的前夫,同样也是念念的高中同学,与美玲离异后至今未婚,同学们都说他忘不了美玲。

美玲说话的声音比读书时更甜更嗲了,果然是被宠爱的女人更娇媚呀!念念顿了顿,心想:我就算输了人也不能太输阵了。她酝酿了一下情绪,也放慢了说话的语速,轻轻地抿嘴笑着,压低声调同时也挤出一丝甜软,轻声答道:“好,期待快快见到你们哈。明天见哈。”“亲爱的,晚安!”搁下话筒,念念还沉浸在美玲最后的那一声“亲爱的”里面。念念的心里酸溜溜地猜想:一定是她的鬼佬老公常常对她说“亲爱的”,真幸福呀!怎么如此地同人不同命呢……

念念情不自禁地又翻开钱包,噙着泪水的双眼圆睁着,把租房收据狠狠地盯了好一会儿。她想:是时候收拾东西离开这个家了,此生不休了他我枉称为人……她的脸色变得通红,不知道是因为怨恨多一点,还是因为新生活的即将 开始而衍生出来的兴奋多一点。

第二天天没亮,念念就醒了。躺在 床上,她看着熟悉的房间上方有四个 角,耳边是那个人一如既往的“呼呼 呼”的鼾睡声。他们夫妻俩长年累月互 不对话互不理睬,更加没有眼神交流。 念念偶尔会觉得奇怪:这个人,难道他 不需要感情的吗?他对两个人如此不堪 的现状不感到郁闷吗?他没想过要改变 夫妻俩糟糕的关系吗?她突然想起不知 在哪本书上看过的这句话:眼神交流也 是一种亲密的身体抚摸。想到“抚摸” 这个词,她的身体突然生起了一丝痉 挛……整整大半年来,她还没碰过男人 呢!去年的夫妻生活统共也不过五六 次……人们都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似 虎,而自己的狼虎之年就这样压抑着过 去了。她的喉头一哽,泪花又充盈了眼 眶。她狠狠地白了一眼身边鼾声如雷的 男人,一个声音在心底里再度响起:不 休了你,我死不瞑目!

整个上午,念念依然跟平常一样忙 碌,上班,买菜做饭,接送孩子上学放 学,但是她的情绪是高涨的,满脑子里 盘算着一到中午闲下来的一两个小时就 开始行动。先把衣柜里喜欢的冬衣搬一 批过去,工资本、银行卡,各种证件要 收拾好,锅呀碗呀就留给他吧,不能让 别人没了老婆连饭也没得吃了。她总是 自认为是个善良的人。

好不容易挨到了中午,母子俩吃完 饭了,她催促儿子上床午睡,自己则开 始收拾东西。嫁给那个人后,一日三 餐,他一直是在外面店里吃的。以前念 念跟婆婆两个人在家一起默默地吃饭, 生下儿子后,婆婆搬去大伯家住了,于 是念念就和儿子一起吃。只有在春节期 间,他关店放假几天,念念才会跟丈夫一起过几天比较正常的有油烟味儿的日子。

念念常常怀念小时候跟爸爸妈妈一起吃饭时热热闹闹的气氛,怀疑自己是否陷进了一个虚假的婚姻里。十几年来,她常常想:太没价值了,这个婚必须离!都怪小时候爸妈把自己养得太乖了,没胆量没决断,做什么事都缩手缩脚,前怕狼后怕虎的。结果这么多年就一年一年地过去了,她常常想:怎么可以这样委屈自己呢?书全都白念了。

念念先把衣柜里比较喜欢的几件厚冬衣外套打包起来,又把常穿的一些衣服打包起来,一不留神看到了挂在衣柜边角处的一件大红旗袍,她怔住了,呆呆地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这件旗袍是她十几年前的嫁衣,那时穿着挺美的,可是此刻她怎么想到了张爱玲笔下那件爬满了虱子的旗袍呢?

念念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把视线移开了。

这件衣服,跟这段婚姻一样,念念都要把它们抛弃了。她听说有很多夫妻貌合神离,但是都没有勇气离婚,一辈子就这样苦涩地走完了。但她不想这样,她已经错失太多光阴,她希望在短暂的人生能有一段完全属于自己的自由,是心的自由,是真正的自由,不用为她不爱同时也不爱她的男人烦恼。如此,她的后半生就能喘过气来了吧?

夜幕降临,念念手忙脚乱地催促儿子吃完饭,又催他赶紧写作业。家里几乎只听到念念不停的催促声:快,快,快……

念念终于可以坐到镜子前了。已经好久没照过镜子,她已经忘了从何时起不再关心自己的容貌了……从前,念念对自己是比较自信的。此刻,她细细端 详着镜里的自己,肤色发暗,眼睛里写 满焦虑,眼角有清晰的细纹,头发与楼 下常能遇见的清洁阿姨很是神似……典 型的中年“煮”妇呀!

念念很是懊恼,强抿了一下嘴角挤 出一道浅浅的笑,略低一下头,以稍微 倾斜的角度向上睁大“无邪”的眼睛, 镜里的自己终于勉强有了一丝妩媚。

这时,电话铃响了。“靓女,知道我是谁吗?”他的声音透着调侃。一听,念念马上听出是谁了。尽管与这个人有近二十年没联系了,可是她还是一下子就听出了他的声音。

“朱大勇。”念念静静地说出这三个字。“二十年不见,还是忘不了我吧!哈哈哈……美玲回来了,今晚阿华在皇冠订了桌大伙儿聚一聚,派我来接你,我现在在你家小区大门前等你。”“好的,我还要忙一下,麻烦你等一下哈。”念念再次往镜子看了看,利索地拧开桌上的美白乳霜。她要把脸抹得雪白!

念念换了几套衣裙,对镜正照侧照都不满意,真是衣到约会方恨少呀!瞄了一眼挂钟,朱大勇已经在外面等了大半个小时了。

念念匆匆走到小区大门口,一眼就见到一辆灰黑色的小轿车醒目地停在不远处的非机动车道上。应该是他吧?还是那么鲁莽吗?不怕被拍照扣分罚款吗?

念念走近,车窗玻璃已降下来,一瞧,正是他。仍然是方头大耳、虎背熊腰的样子,念念不由得悄悄地咽了一下口水。幸亏有夜色遮掩,应该没人能发现她的脸霎时间红了吧?念念在心里暗暗啐了自己一口:犯花痴了!没见过男人呀!讨厌!

“让你等了这么久,不好意思哈。”她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扭头看着她,只见他目光炯炯,浓浓的眉毛,眉宇间三道深深的纹壑,很有一些令人生畏的威严之相。岁月写在他的脸上,却让他更成熟更有魅力了。他一直盯着她看,把她看得扭捏起来,慌乱之中随口说:“看什么看?”他笑了,眼神霎时柔和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说:“看美女咯,我暗恋了你二十年哇。”念念白了他一眼,还极其自然地撇了撇嘴,娇嗔一声:“油嘴滑舌,讨厌。”才说完这几个字,她心里一惊:我是不是撒娇了?呵,这真是久违的感觉!

一路上,他很少说话,专注地看着前方,握着方向盘的那双大手很厚实,皮肤有点黑。念念觉得男人就该是这种肤色,真帅!念念又情不自禁地咽了口水。

车内很安静,念念听到自己咽口水的声音有点儿响亮,咽喉的滚动也有点儿夸张。他一定发现了吧?念念的脸颊顿时发烫起来,连忙干咳了两声,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了他一下。妈呀,他在笑,还笑得有点古怪!念念感得双耳烫极了,连忙伸出手佯装捋着左耳侧的头发,顺带将头发遮住了半边通红的脸。

念念坐在副驾驶上,不时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身边这个男人,想起了许多往事。

二十年前,在大学毕业工作后的第二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朱大勇跟着兄 弟阿华认识了美玲的闺蜜念念。有一 次,他打电话给她,第一句话就是“我 想听听你的声音”。忘了自己是怎么回 应他的了,但念念一直到如今还是认为 那是世上最好听的情话。那时,他隔三 差五地约她,有时去看电影,有时去喝 咖啡,有时用他那辆摩托车载着她到处 跑。那时正是冬天,凛冽的寒风在耳边 呼呼地响,他说:“好冷呀。”她接着 说:“不冷。”然后他忽然调皮地将身 子往前一沉,没了他宽厚的肩背作屏 障,寒风无遮无拦地一下子全扑到她的 身上。她冷得一个激灵,连忙往他背上 靠过去,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那三个月里,他们在一起玩得很开 心,开心得像孩子一样。她有点被他宠 坏了,常常会闹些小脾气,他总是嘿嘿 傻笑着看着她,说她生气时也是那么 美。

可是,念念觉得他很奇怪,令人捉 摸不定,比如说他有时看起来很大胆, 有时又特别胆小害羞。记得有一次,他 们在电影院里看一部外国影片,剧情越 来越紧张恐怖,念念害怕极了,本能地 往大勇身上靠过去,越看越怕,越靠越 近,害怕得握紧他的手臂,脸蛋紧紧挨 在他的肩膀上。大勇当然不会害怕,可 是也莫名其妙地紧张。她紧紧地挨着 他,他感觉到她柔软的身体散发的温热 了。她紧张急促的气息扑在他的脖子 上,痒痒的,一直痒到心里去。

念念的心在突突地跳,他的心也在 突突地跳。

大勇似乎全身僵硬起来,很想伸手 去搂住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最终 没有搂住她。

他从来没有跟她说过“爱”这个 字,可是她相信他是爱她的,她还觉得,后来他一定后悔了。

皇冠酒店的咖啡厅里,美玲夫妻俩及阿华等几个同学围坐在一张长方桌旁。灯光比较暗,天花板上零星地闪烁着或明或暗的彩灯。看到大勇跟念念走过来,美玲笑盈盈地站起来,快走几步迎上去,向念念张开了双臂。念念有点窘迫地缩了缩身子,她不习惯跟别人如此亲密地拥抱。念念还是如同读书时那么羞涩,可是,美玲已经不是从前的美玲了。

美玲巧笑嫣然,拉着念念来到一个穿着蓝方格白底衬衫的金发高鼻的高个子洋人旁边,洋人早已站起来微笑着看着她俩。

美玲操着一口不太流畅的英语跟丈夫说了几句话,念念站在旁边有礼貌地笑着。洋人亲密自然地搂着美玲,美玲还一手牵着念念,令她觉得有点尴尬,又不好意思抽手回来,而美玲的前夫阿华坐在桌边,目不斜视,脸无表情,继续品着咖啡。

整个晚上,穿着合体时尚的白色礼服式连衣裙的美玲都如同众星捧月的主角,自由变换着甜甜柔柔的普通话或英语。她说法语比较难学,暂时只能用一些简单的英语跟老公交流。优渥的生活让她比年轻时增添了几分优雅与妩媚。念念想起从前两个人同样懵懂无知、形影不离的样子,再低头瞄了瞄自己身上粗劣的衣服,然后想想自己不幸的婚姻,想想没人疼爱的自己,心里真不是滋味呀!

从小就知道“女怕嫁错郎”,念念偏偏就是嫁错了郎,她的丈夫好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对她没感情,对儿子没感情。姐姐常说念念命不好。念念倒不是埋怨命运,只是一心恨丈夫。都 怪他,完全怪他!她甚至想,丈夫是不 是一个同性恋?只是借婚姻的外衣来遮 掩自己真正的性取向?越是这样想,她 越觉得丈夫有可疑:男人能忍得住大半 年时间不过夫妻生活?“你如果是同性 恋,我不怪你,可是,你为什么要娶妻 生子呀?”她的心如刀割似的痛起来。

这一年,儿子读初一了。念念带着儿子终于离开了那个家。儿子自小像尾巴一样跟着妈妈,只要跟着妈妈,对他来说生活是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这套房子没有几件家具,念念又花了上万块钱置办了空调、冰箱与洗衣机,还有煤气炉、热水器等等。终于跨出了这一步,她不打算再回去了。

对于她的离开,丈夫跟以往一样,不吭一声,电话也不打给她一个。他们全家人都没有任何反应,念念有点奇怪,又有点愤然。念念娘家人都理解她长期以来的不容易,对她的决定都表示支持。姐姐说:“你带着儿子,什么都不要就跑出来了,他们能骂你什么呢?”

为了赶快跟丈夫脱离关系,念念答应了他所有苛刻的条件,除了每个月给儿子六百块钱生活费,其他什么都没有。念念觉得自己离开那个人是完全正确的,那么一个没有担当、没有情义的人,他连男人都不算!这婚离得太晚了,幸亏终归是离了!

往后余生,不管多么艰难,至少有属于自己的清欢。

念念读大学时宿舍里共住了十个女生,常联系的六个人建了个微信舍友群。如今包括念念,已离婚的人数刚好占群成员的一半。她们也跟娘家人一样多少有点了解念念这十几年婚姻带给她的痛,说要约个饭来给她贺一贺。念念哈哈的笑着,笑声当然是开心的,然而又夹着一丝苦涩。

有人说结婚不一定是奔着幸福去的,而离婚却一定是奔着幸福去的。念念觉得自己特别理解这句话,从今以后,她自由了,余生,会不会还有一个人来爱她呢?她对爱情这件事还是有一点向往的,可是又是惧怕的,万一又不走运地遇上像前夫那样的人呢?甚至听说过许多更糟糕的,如赌鬼呀,或者施予家暴呀等等。念念再也不会轻易跟另一个男人扯上关系了,谁都不可靠,唯有自己是最可靠的。

夜深人静的时候,念念躺在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大床上胡思乱想。这是一张很残破的木床,床沿的木板被虫子蛀了许多洞洞,落下一摊摊细细圆圆的小颗粒。一翻身,床就嘎吱嘎吱地响。可是,念念躺在上面,心里很清静,很满足,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清欢吧。她在床上铺了一张开满了粉红色花朵的床单,摆上一双枕头,因为只摆一个不好看,看上去怪怪的,让她看着不舒服。床单下面是一张不够厚的简陋床垫。对于这个临时的家,能省尽量省,因为她又有一个梦想了。

“租房子住终究不是长久的,我要买一套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这就是念念如今的梦想。念念是体制内的人,因为婚姻内跟丈夫是AA制,各管各的收入,她又节俭,至今已经存下了十几万元。如果能住上自己的新房子,念念 想,要买个漂亮的梳妆台,给自己和儿 子都打上一个大衣柜,沙发要舒服柔软 的布艺沙发,在客厅里装上漂亮的落地 窗帘,厨房的摆设也要整齐而实用……

真好!念念总是忍不住幻想怎样布 置还没有影子的将来的家。有时她也会 想想美玲,想想姐姐说的要不要上珍爱 网看看。每每想到珍爱网,烦躁感就会 马上涌上心头。她希望有个人来爱自 己,可是更害怕跟陌生人谈情说爱。这 种感觉太别扭了,她也太难相信别人 了。

一天,老妈突然来电话了,语气很 是兴奋,说邻居阿姨有个什么亲戚,比 念念大八九岁,去年死老婆了,跟念念 同一个城市,在地段极好的滨海公园旁 边有一栋别墅……

念念心情复杂地听着,能感觉到老 妈的喜悦情绪,可是她不怎么提得起兴 致。多少房多少钱又怎么样,人家不爱 你、人家不给你就与你一点关系都没 有。至于为了钱把自己“卖”了,她还 没往这方面考虑过,又不好扫老妈的 兴。她想,去看一下又不会吃亏,便乖 乖记下了老妈给的电话号码。

那个男的第二天就联系念念了。

念念穿着一套比较显腰身的裙子, 披着干净柔顺的及肩长发,化了一个淡 妆,乍一看,还挺有一点儿妙龄女郎的 模样。她来到约好的家附近的路边,不 到一分钟,手机响了。她刚把手机举到耳边,一辆白色的小汽车缓缓停到了她的跟前,车窗玻璃慢慢降下,男司机大声说:“您好!您是念念小姐吧?”念念一眼就见到了他半秃的头颅,心里一个咯噔,有点难受,犹豫着是不是该找个借口溜呢?但是她又觉得这样做太过分了,就支支吾吾地答道:“唔、唔……是的,您好。”

这个男人很是热情,殷勤地下车为念念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又小跑着回到正驾驶座那边开门上车,然后殷勤地自我介绍了一番。后来,他一边不疾不徐地开着车,一边问念念想去哪间酒楼喝茶。念念不怎么说话,只是礼貌地简单回应一两句。最后,他见念念没有指定去哪里,就建议去一个比较大型的购物中心,说那里楼上有咖啡喝。念念觉得无所谓,只要不去人少偏僻的地方就行了——她对陌生男人一直比较警惕。

下了车,男人还是很殷勤地边领路边跟念念说着一些这地方他来过一两次也不怎么熟之类的话。念念这才发现他不仅半秃,身高还跟自己差不多,左腿还有点瘸。她的心里觉得有点丢人,故意跟他保持着距离,尽量低着头,最好让披散下来的头发遮一下脸,万一让哪个同事遇见就糟了。念念还不断地提醒自己:注意礼貌,注意礼貌,注意礼貌,不要让别人尴尬了。

唉,相亲真是一件让人痛苦的事。

大学舍友阿霞和小芬说过要请念念吃饭,为她的自由贺一贺,在这个周末终于约齐了。这是一家火锅店,正逢寒冬,店里桌桌爆满,浓郁的肉香味四处飘散。

阿霞已离异几年了。她身穿一套运动服,一看质量、款式就不是便宜的,脚上的运动鞋也十分漂亮,一看就是名 牌。念念略带羡慕与好奇地问她这双鞋 这么漂亮要多少钱,阿霞语气平平地应 道:“八百多。”念念顿时惊讶得瞪大 了双眼,不相信似的又问了一遍:“你 是说八百多吗?”对念念的大惊小怪, 阿霞觉得很讶然,也抬眼望向念念, 说:“是呀,有什么问题吗?”念念有 点肉痛地说:“哇,八百多呀!一双鞋 子而已,你好败家啊!”阿霞被念念啧 啧痛惜的样子逗乐了,边笑边说:“你 这种观念太落伍了,我们既然自己能赚 钱,为什么不好好疼自己呀。”小芬也 连声附和:“就是就是,念念你也要穿 得美美的,不要亏待了自己。”

念念当然不会这样做,她还要买房 子,儿子读书也要很多钱。她不同她 们。阿霞的前夫给她留有房子,每个月 还给女儿不少抚养费,而念念几乎一无 所有,那个人每个月给儿子六百元的抚 养费几乎跟不给一样,念念常常恨不得 一分钱掰成两分用。念念明显地沉默 了,低着头不断小口小口地喝着茶。

小芬说:“我这段时间在到处看房 子,手上有十几万,放在银行贬值太可 惜了。”念念吃了一惊,双眼放光地望 向阿芬,说:“十几万可以买房子了 吗?我也有,那么我也可以买了咯!” 阿芬说:“当然行了,不够你可以借一 点,能交首付就行了。然后公积金贷 款,利息很低的,是国家对我们的照 顾,你不用就白不用了。”念念听得云 里雾里的,还是算不清这笔账,但是她 相信精明的阿芬。念念喜形于色地说: “太好了,今晚这顿饭吃得太有收获 了!我本来打算攒多两年钱再去买房 的,这下好了,明天就去看房。”阿霞 抿嘴笑着,想:唉,这孩子,还跟读书 时一样傻乎乎的。

第二天,念念去路边的房产中介公司留下了自己的电话。于是,殷勤的经纪人每天都打一两个电话给她。念念看了好几套二手房。她怕还债压力太大,不习惯背上沉沉的债务,想着二手房便宜点,最好是两三年就可以还清债务那种。可是,她看了好几套房,发现有的房子实在太残破,有的给她阴森森的感觉,会产生关于前主人的丰富联想,还有的小区环境给她各种不好的印象。看着看着,她萌生了买新楼房的想法。嗯,价钱也相差不大,一套两房两厅的毛坯房,就比二手房多十几二十万而已。想到这里,她不禁莞尔,好像十几二十万是小数目似的。

从此,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念念想得最多的就是未来的新家了。小区要像花园一样,四季绿树红花环绕,有比较宽敞的行人道,也有诗意洋溢的铺着小石板的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还要有儿童游乐园、中老年人健身区……

休息的时候,念念喜欢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了,整个世界都是她的。有时候,念念会想:窗帘要什么颜色的呢?米白色,嗯,不好,太素了。印着大朵花儿的怎么样呢?嗯,也不好,太花俏了。那么,粉红色的……

从前夜里那哗哗的流水声,那阵阵震耳欲聋的呼噜声,还有另一边床那个冷漠自私的男人,早已消失在九霄云外。她想想她的儿子,正在另一间房子里睡得正香,她想想她的工作,一切往好的方面发展,她又想想她的存折,上面的数字是实实在在的。呵,真好啊!日子过得可真痛快呵!

她觉得,一切的一切都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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