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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和八个》为何是一场特殊的较量

2020-03-07邓玉环

博览群书 2020年1期
关键词:犯人首诗创作

邓玉环

作为中国当代“十七年”政治抒情诗的代表者之一,郭小川被誉为“战士诗人”,他的诗歌总是充满了昂扬的斗志和激越的革命情感。郭小川创作于1957年的叙事诗《一个和八个》,长达1200多行,在中国新诗史上,它是一首题材独特、引人入胜、充满张力的叙事长诗,他曾在日记里写道:“这是一首真正用心写的诗。”恰恰就是这首诗,让郭小川十多年间深受其苦并付出了沉重代价,“成为后半生解不开的心结”。诗人在世期间,这首诗并未发表过,它首次刊发于1979年第一期的《长江文艺》上,这是一首搁置22年方得发表的诗歌,作者当时已去世两年多。《一个和八个》不仅在郭小川的人生中具有重要意义,在中国当代诗歌史上也占有不容忽视的一席之地,它所经受的22年的坎坷经历被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

这首长诗题材独特,强烈充沛的情感与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相融合,读来一波三折,令人心情激荡,这其实也是一部革命小说的绝佳题材。八路军某营教导员王金被当做奸细抓进随军监狱,与八个犯人关在一起,这八个犯人中有三个土匪、四个逃兵和一个敌特分子。王金是一个被诬陷的“好人”,他与另外八个“坏人”完全不同。王金的“傲慢”使他与其他八个犯人格格不入,最初八个犯人对王金的态度充满敌视,尖锐对立,为挫败王金的傲气和锐气,他们对他“咬牙切齿地诅咒和辱骂”。在夜行军时,王金以其坚定的革命本色感化了除敌特外的其他七个犯人。关系缓和后王金对犯人们讲述了他十分复杂的案情:他曾在天津被日本人抓住,遭受严刑拷打但坚贞不屈,阴险的敌人并不处死他,而要派遣他回八路军当奸细,遭到王金断然拒绝。在日寇宪兵司令部监牢过道,他与叛徒王世臣打过照面,叛徒作为打入我军内部的奸细被识破后,供称王金在他之前已叛变,和他一样是潜伏在八路军中的奸细。王世臣偷偷给王金写过一封信进行试探,但王金根本不明白这封信有何含义,面对叛徒的指认,王金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他从日寇屠杀中死里逃生的过程十分离奇且无人作证,故而他的辩词令人难以置信。

因战事紧张,这九个犯人跟随部队转移,他们也随时面临最终的审判,死亡的阴云笼罩在每个人心上。锄奸科长虽然不能完全确定王金是否是真正的奸细,但革命紧张时刻无法耗费时间精力加以确证,于是九个人被一起执行死刑。正当行刑时刻,部队遭遇日寇袭击,在生死关头王金沉着冷静率先英勇抗敌,其他七个犯人也效仿而奋勇杀敌,终于将敌人击退,受伤的锄奸科长被救。王金的表现完全证明了他是被冤屈的,他是个真正的革命者,故事结局最终是光明圆满的。这个故事在1984年被搬上了银幕,即使是在上世纪80年代,故事情节的特殊性依然让它显得有些“刺眼”。电影学者倪震把它的主题概括为“冤屈和忠诚”,他说,这是“关于一个人的忠诚受到怀疑,在极度危险和冤屈中,用血和生命去证明自己清白无辜”的主题,而这个主题在“文革”前的中国革命文学史上是罕见的。

关于这首诗的创作缘起,在1959年接受批判时郭小川有过说明:

远在二十年前,我就听了这样一个故事:“王明路线”或“张国焘路线”肃反时,押了一批犯人,都是被冤枉的好同志。一次,敌人围攻时,这批“犯人”就起而抵抗,大部分壮烈牺牲,只剩下几个人逃生。这同样的故事,后来还听说过几回。

(《我的思想检查》,《郭小川全集》第11卷,外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版)

其实这首诗的出现并非偶然,它是时代文艺政策与诗人的创作追求、个人经历发生合力共振的结果。首先,时代文艺政策提供了一个创作氛围相对宽松的空间。1956年文艺创作“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的提倡,鼓舞了期望在创作上有所突破的作家们,当时22岁的王蒙发表了小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对政治体制的弊端有所触及。创作干预生活、表现人性,揭露阴暗面的作品成为风气,到1957年5月达到高潮,《一个和八个》初稿就在这个时候完成的。其次,这种题材内容独特的诗歌并非郭小川创作的特例,就在1957年4月,他的长篇叙事诗《深深的山谷》发表,诗作讲述了一位从思想到心灵与革命秩序、战争环境格格不入的知识分子,由于精神上的绝望而跳崖自杀。因为题材新颖、人物独特,获得了圈内的好评,也使他坚定了自己文学创作的理念。就在这个时代契机和外部环境促使下,郭小川用了7天时间写就了1200行的诗作初稿,并一直坚持修改,在1957年11月20日改定了作品。明知道这首诗的题材敏感,发表有一定风险,但他之所以坚持想发表,是因为他不相信在反右派斗争中,挨整的都是坏人。他的心愿是试图告诉那些在运动中挨整的好人,“受了冤屈我们应该如何对待”。(《一个人和一个时代:郭小川画传》,《郭小川纪念文集》,P288)郭小川与妻子杜惠的不平经历也是激发诗人创作动机的深层因素。1943年,“(郭小川)在3月开始的整风运动的审干阶段受审,次年审查结论为:无政治历史问题。杜惠被隔离审查,在社会部监狱关押,至1945年8月释放,结论为:无政治历史问题”。(《郭小川年表》,《郭小川全集第12卷》)杜惠并无政治历史问题,却在监狱中度过了两年零五个月,夫妻二人共同的“受冤”经历,不能不说也是此诗创作的一个深层动因。

“我打算写一个坚定的革命家的悲剧。”这是经过诗人深思熟虑、反复酝酿的结果。但这首诗却让他深受其苦,屡次遭受批判,这首诗成了诗人心中的一个伤疤。这首诗经历奇特,郭小川的女儿郭晓惠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7月版的《一个和八个·写在书前》中说:“这首诗的经历,也使其负载的价值,远远超出了文学的范畴。”

文学作品与产生的时代密切相关,但要成为历久不衰的经典之作,它不能只是时代的传声筒,必定有其超越时代的永恒意义和文学性价值。“相比他此后创作的《甘蔗林——青纱帐》《祝酒歌》《厦门风姿》等,《一个和八个》形式上可能没那么新颖、夺目,但却充沛着更加内在的张力和人性的魅力。”(《一个和八个·写在书前》)《一个和八个》中有血与火的战争考验,有冤屈与忠诚的矛盾斗争,有个人的情绪对时代政治局勢的抵触,有革命者的人生信仰与犯罪分子反动派的精神较量,多种矛盾冲突加剧了诗作内在的张力和紧张感。郭小川遭受了多次批判,有人指责他在诗中“把土匪写得多么好”,“党的组织连土匪不如”,郭小川自己也做了深刻的思想检查:“它的确是歪曲了我党我军,诋毁了肃反运动,美化和赞扬了反革命分子、叛徒和杀人犯。——这个罪行是极端严重的。”(《在两条路线斗争中——关于我解放后十七年来的基本情况》,《郭小川全集》第11卷)这些检查文字也许是迫于形势不得已写下的,但诗中的确有一种或隐或显的情绪存在,正如洪子诚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指出的,虽然作品的显性话语是“‘克服精神上的‘危机和实现转化”,其故事本身却体现了“在情感上对个体价值的依恋,对人的生活和情感的复杂性的尊重”。

郭小川关注的是战争年代人的生活,思考的是人性的复杂性。八个“土匪、奸细、逃兵”,固然无法无天、“枉生为人”,但王金相信,“如果有一支钥匙/打开他们的心灵的门扉/他们在生活的真理面前/也未尝不可能有一点愧悔。”王金,正如诗人给予他的这个名字,他有金子般高贵的心灵和纯粹的革命信仰,就是在和八个犯人关在一起的屈辱时刻,他也没有完全失去理智、颓唐崩溃,而始终不忘自己是一个坚定的革命战士,不忘自己的责任,思考此时还能为党做什么贡献。正因为他具有坚强的革命意志和坚定的革命信仰,面对八个“坏人”的敌视和仇恨,他毫不畏惧。就在无处申冤令人窒息的沉重苦闷中,改造这八个犯人的思想、打开他们心灵的门扉,让他们认清罪行悔过自新,竟成了王金新的“战斗任务”,他依靠丰富的思想工作经验去感化和教导这些人。因为他相信:

阴郁的天空有时忽然透了亮

在一个很短很短的瞬间

一条干瘪的小河一下高涨

在那潮湿的霉烂的败草中

突地出现一支美丽的荧光。

这些“坏人”或许并非天生就坏、彻头彻尾反动,他们的人性可能并未完全泯灭。他顺着“大胡子”的话劝导他们:

只有香的

也就是为人民服务的

才是真正的美好的人生

当然,就是好人最后也会死

可是临死前他还会感到欣幸

他是个乐观的共产主义战士,对党的忠诚之心和大无畏的革命精神,让他充满自信和满足:

我活着的一生值得我死后欢愉

因为我没辜负作为战士的声誉。

他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克服了自身精神上的“危机”,也最终拯救了自己。

诗作中充满了昂扬激越的情感、叙事引人入胜,每段六行、格式整饬,多处用到了对比的手法:王金清秀外貌与强大内心的对比,王金高尚睿智的品格与犯人粗鲁无赖的人格形成对比,犯人认罪态度前后变化形成对比,开篇含冤入狱与结尾平冤昭雪形成对比,等等。王金中等身材形象清秀斯文,他曾受地下党委派在天津海河上当码头工人,很快就成了“经得起沉重的马”,通过对比突出他吃苦耐劳的精神和钢铁般的意志力。他之所以能够赢得八个犯人的尊重,成功打开他们的心扉,就是靠170里夜行军中所体现出的过人的精力和忍辱负重的坚定品格。而“大胡子”“粗眉毛”等其他七个犯人,从最初的破罐子破摔到后来的奋起抗日,思想上发生的巨大转变,也揭示了人性的复杂和精神变革的多种可能性,这些人没有被塑造成概念化和符号化的“反面人物”。王金不是万能的,八个犯人中的敌特分子最终顽抗逃跑被打死,更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性。但是,在一个认为“人性论”反动而且虚伪的年代,人的复杂性是被拒绝讨论和关注的问题。

21世纪的今天,当我们重新解读这首红色经典之作,《一个和八個》特殊题材、作品主题与时代历史的关联,是其最为引人瞩目的部分。郭小川曾经多次检讨自己“说别人不敢说的话,写别人不敢写的题材”的创作追求在今天看来绝不是一种缺陷,已成为这首诗的一枚闪光的徽章,历经坎坷的《一个和八个》最终给予了诗人最好的历史回报。

(作者系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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