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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儿爷的“梦”与农村改革

2020-03-07刘平

博览群书 2020年1期
关键词:门楼涅槃话剧

刘平

刘锦云的话剧《狗儿爷涅槃》发表于《剧本》1986年第6期,署名锦云。首演于1986年10月12日,导演:刁光覃、林兆华,主演:林连昆、谭宗尧、王领、梁冠华、王姬。该剧一经演出便引起轰动。

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剧坛,兴起了“探索戏剧”的热潮,创作者(包括编剧、导演、演员及舞台美术设计)打破传统话剧的艺术形式,大量借鉴外国戏剧及传统戏曲的表现手法,创作出一批优秀的戏剧作品,如《屋外有热流》(马中骏、贾鸿源、瞿新华)、《魔方》(陶骏、王东哲)、《街上流行红裙子》(贾鸿源、马中骏)、《十五桩离婚案的调查剖析》(刘树纲)、《一个死者对生者的访问》(刘树纲)、《WM(我们)》(王培公)、《蛾》(车连滨)、《狗儿爷涅槃》(锦云)、《中国梦》(孙惠柱、费春放)、《桑树坪纪事》(陈子度、杨健、朱晓平)等。其中,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出的《狗儿爷涅槃》(导演刁光覃、林兆华,主演林连昆)是比较突出的代表作品。

《狗儿爷涅槃》的成功首先是剧本的文学性。该剧虽然是一部现实主义创作风格的话剧,但它的叙事角度和表现方法以及舞台演出风格,又与传统的现实主义话剧有着明显的不同,尤其是对狗儿爷这一形象的塑造更为明显。剧作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是以一个人的一生反映着时代的变化,而不是以时代的变化去看人生。这样一来,人物就成了剧作中真正意义上的“主角”,他的命运变化不仅可以让人们透视时代风云的变化,也吸引着观众对时代发展历程的反思及对人物命运的思考。

该剧讲述的是关于农民狗儿爷的生活和命运变化的故事。狗儿爷(本名陈贺祥)因为没有自己的土地,给地主当了半辈子长工。因此他一生的心愿就是能有自己的土地,能住上地主祁永年家那样的“门楼”(宅院)。他的一句刻骨铭心的话是:“有了地,没的能有;没了地,有的也没。”土地改革圆了他的“梦”,他不但分到了好地,有了属于自己的牲口,连地主祁永年家的高门楼也姓了“陈”。正当他心满意足,实现发财“梦”的时候,“一场合作化运动除了门楼都归了大队”。狗儿爷内心不甘,思想上怎么也想不通,抑郁成疾,因此他疯了。在神思恍惚中,狗儿爷念念不忘的就是“土地”。他独自一人住在小山坡上,开垦荒地,种植庄稼,却被人说成是“资本主义的尾巴”,要“割掉”。狗儿爷拼命抗争着。“文化大革命”后,土地、牲口又回到了狗儿爷的手中,他又一次看到了“圆梦”的希望。可是,当改革开放之风吹进农村大地,农民尤其是农村里的年轻人立刻不安分起来。狗儿爷的儿子陈大虎不愿过那种“土里刨食”的生活,要开办采石场。因为狗儿爷家的“门楼”挡道,不能拓宽道路供汽车运输。陈大虎决定推倒“门楼”。狗儿爷不仅失望,而且十分生气。但儿子不听他的话,他一气之下便一把火烧了“门楼”。

这是一部散文体的话剧,在结构形式上采用了叙述体的手法。狗儿爷既是戏的主角,又是叙述的主体(讲述人)。剧情就狗儿爷同儿子发生矛盾后,要烧掉“门楼”开始的。他一边一根接一根地划着火柴一边“唠叨”(“叙述”)着心中的苦闷——“娘的!一辈子不走运,临了儿连根洋火都划不着,邪了,邪了……”。好容易划着了,他想去点燃一个用柴草扎成的火把。正在此时,地主陈永年的幻影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嘲笑着狗儿爷——

祁永年:烧了,烧了,你“了”啦?哈哈!

狗儿爷:你笑什么?

祁永年:我笑你。

狗儿爷:笑我啥?

祁永年:笑你不如我。

狗儿爷:(蔑视地)我会不如你,嗯?我会不如你?

由此,狗儿爷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怀念起自己“发家致富”当财主的“历史”。

解放前,八路军的队伍打到了狗儿爷的家乡,大炮一响,吓跑了地主祁永年。狗儿爷乘机收了地主家的二十亩芝麻,解放后又分到了房子和地,小日子越过越红火。媳妇在战乱中没了,他又续娶小寡妇冯金花……

在这个戏中,狗儿爷的回忆和思辨,他的内心独白,构成了戏剧事件的主要情节线。在结构形式上,剧作采用了叙述体的手法,将全剧统摄在主人公狗儿爷的心理叙述之中,以揭示人物的命运与深层意识。从老年的狗儿爷对他青壮年生活的回忆写起,其中独白、旁白与心理外化交叠出现,从而消除了叙述与往事、幻覺不同时态的限制,扩大了生活容量,省略了与主人公无关的内容(如社会的和政治的),着重表现狗儿爷在得到土地与失去土地过程中的心理状态和人生态度,并通过他的人生经历和心灵历史,折射出社会的变革与发展。剧作不仅真实地描写了作为农民的狗儿爷的勤劳与朴实,也写出了他思想上的狭隘与自私,成功地塑造了狗儿爷这一具有典型意义的人物形象。剧中通过狗儿爷的土地情结以及他与地主祁永年在思想上情感上的那种千丝万屡的关系的描写,揭示了这一人物丰富的文化内涵和复杂的思想情感,即封建文化、小农意识与中国农村发展的密切关系。作为被剥削者,狗儿爷无比仇视并痛恨着地主,但在他的灵魂深处,他做梦都想着能过上祁永年那样的地主生活。这一人物形象的复杂性,引发了人们对中国的农民问题以及中华民族历史与现实的深入思考。

该剧的结尾,狗儿爷一边把点燃了柴草扎成的火把投向“门楼”,一边恨恨地大喊着:“明天,明天,你们有你们的明天,我有我的明天……”“明天——好热闹,好热闹……(狂呼)门楼——我的门楼!” 尽管狗儿爷一把火“烧”了门楼,可是,他真的能够“涅槃”吗?

在舞台演出中,导演大胆地运用戏剧假定性,借鉴中国传统戏曲和说唱艺术(如评弹艺术)的表现方法,将表现与再现、写实与虚拟、荒诞与象征有机地融为一体,使主人公的内心独白能和观众直接交流,并外化为有意味的戏剧情景。为此,导演与舞台美术设计密切配合,把剧本规定的物质环境进一步虚拟化,使整个舞台为演员的表演提供充分的表演空间,把影影绰绰的景片放在暗处,让扮演狗儿爷的演员林连昆有更多的机会处于能和观众面对面交流的舞台明处,形成电影上的特写镜头。比如狗儿爷在失去心爱的土地后,满腹委屈地跑到父亲的坟前“哭诉”一场戏,导演便借鉴京剧《玉堂春》里“三堂会审”的表现手法,让狗儿爷面对观众跪着向他爹诉说“咱的地没啦”的痛苦。这样的场面调度和狗儿爷那如泣如诉的大段独白,具有强烈的舞台演出效果,对刻画人物性格、突出戏剧主题起到了重要作用。

该剧的成功与表演方面的创新也有密切的关系。剧中林连昆(饰狗儿爷)的表演,与传统话剧的表演方法有很大的不同。他在塑造人物时,不光要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体验”,也有中国传统戏曲的“体现”。林连昆说:

话剧表演中的“体验”和“体现”是不可分割的。光有“体验”没有“体现”,观众会看不明白;光有“体现”没有“体验”,观众又会感到不真实。

他在扮演狗儿爷这个人物时,就充分运用“体验”与“体现”相结合的手法,借鉴中国戏曲中的一些表现手法,在高度假定性中,自然地驾驭角色不同心理层次与状态,既演出了狗儿爷的形,又演活了狗儿爷的神,把这个人物成功地“立”在了舞台上。

《狗儿爷涅槃》的成功,与锦云的生活经历和创作积累分不开。

锦云,原名刘锦云。1938年生于河北省雄县一个农民家庭里。196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尔后,在京郊农村工作16年,教过中学,当过县社干部,后在北京市委宣传部工作。1982年开始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专业编剧。1992年起,任北京人艺第一副院长兼党委书记。锦云从小就喜欢看戏,在大学读书期间曾写过独幕剧《毕业前夕》。毕业后,他先是写小说,曾发表中、短篇小说20余篇,其中短篇小说《笨人王老大》(与王毅合作),获全国短篇小说一等奖。其话剧创作的成就最大。从1985年起,他连续创作出话剧《山乡女儿行》(与王梓夫合作,1984年)、《狗儿爷涅槃》(1986年)、《背碑人》(1988年)、《乡村佚事》(1989年)、《阮玲玉》(1993年)、《风月无边》(1999年)、《甲申长陵梦》(2004年)、《日出而作》(2008年)等和戏曲《杀妃剑》等。

除《阮玲玉》《风月无边》《甲申长陵梦》和戏曲《杀妃剑》外,锦云的话剧所写的都是农村生活。谈到创作体会,锦云说:“像是酒里泡药,农村生活沤出了我。命运注定,我干什么都忘不了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他还说:“每当我构思或是落笔的时候,眼前脑际总抹不掉那个遥远的故乡小村空场上用碌碡、门板、苇席搭成的戏台。”(锦云:《生活不负我》,《戲剧报》1987年第6期)因此,他对农村、对农民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不论是进城读书还是当干部或写作,他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农民的命运,思考着他们的进路,并满怀激情地去表现他们的生活。锦云写农民,不仅写他们的勤劳、善良与追求,也写他们的自私、愚昧与落后。狗儿爷的悲剧就反映了这一点。创作于1988年的话剧《背碑人》是作者沿着这种创作思路的进一步思考。剧作通过运生的成功与失败,反映了一代农民在改革大潮中的奋斗、迷失与追求。剧的结尾,运生背起那沉重的石碑,迈着沉重的脚步“去找自己”,而不只是“去找妈妈”,也具有着深刻的现实意义。

《狗儿爷涅槃》1986年10月12日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首演,立刻产生了强烈反响并获得一致好评,被誉为“一部震撼心灵的杰作”,狗儿爷形象“可以和阿Q相提并论”,是“大作家、大导演、大表演艺术家奉献了一部我们时代的艺术精品”(陈可雄:《“农村生活沤出了我”──记〈狗儿爷涅槃〉编剧锦云》,《文汇》月刊1987年第1期)。戏剧家曹禺说:“两个小时的戏让人过了一生。这个戏既是悲剧,让人看着狗儿爷的一生而感伤,又看到了80年代的发展,令人悲喜交加,感慨万分。”(《北京人艺推出新戏〈狗儿爷涅槃〉》)有人还以“新的戏剧现实主义“评价这部戏(童道明:《新的戏剧现实主义——话剧〈狗儿爷涅槃〉观后》,《光明日报》1986年11月13日)日本著名导演千田是也看戏后也激动地说:“我们多年的追求、实践布莱希特的演剧方法,现在看到在这个戏中得到了创造性的体现。”(方华:《他——始终注视着那片土地》,《剧本》1987年第10期)

该剧曾应邀到上海、天津、新加坡、日本等地演出,均获得成功。它的出现,是新时期话剧在艺术创作上所取得的重要成果,是新时期探索话剧走向成熟的标志性作品。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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