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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讲故事时……

2020-03-05梦珂

上海戏剧 2020年1期
关键词:贝克怪物

梦珂

《反极》(The Antipodes)是英国国家剧院2019年9月创排的新剧目。其作者和导演是2014年普利策戏剧奖的得奖人安妮·贝克(Annie Baker)。本剧的舞美设计则是克洛维·兰佛德(Chloe Lamford),她之前与贝克合作的《约翰》(John)于2016年在英国国家剧院上演,也获得了市场和口碑的双重肯定。《反极》则是两位女艺术家的第二次合作。

《反极》的剧情非常简单,一群基本由白人男性组成的职员(整个团队只有一位女性,一位黑人)在一个封闭的会议室里被要求创造出关于某个怪物的故事,这个怪物不能是司空见惯的精灵或是侏儒,它需要有空前绝后、绝无仅有的独创性。尽管观众从未被告知这群人创作的究竟是什么(贝克在演后谈“不小心”透露是电子游戏),一个明白无误的事实是,他们需要创作一个“故事”。他们直属的老板Sandy是个看上去随意且和善的人,他对他们提出的要求却并非如此:为了激励团队的创作,他们被要求提供自己的“故事”。

《反极》便从几位雇员分享自己的故事伊始,如晋人倒食甘蔗一般,逐层深入探讨“故事”的含义,以及在当今由资本和市场双双把持的文娱产业中,“故事”到底意味着什么。Dave分享了自己利用背棒球口诀让女朋友对他“赞不绝口”的秘诀,黑人小伙Adam则说出了自己初次欢爱的经历,女性雇员Eleanor分享的也是她和男友之间的私人情趣。而当几乎所有人的故事都和性/生殖器息息相关的时候, Danny看似毫不相关的故事却给笔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Danny讲述了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是他和妻子在拜访朋友家的时候,无意经过一片玉米地。他在玉米地上发现了一块“一半深红、一半浅红”的粉红色石头,他觉得它漂亮极了,就和玉米须一起拿回了家。当他妻子问他这些是什么的时候,他发现这些闪闪发光的物件无外乎是一些“泥泞且粗糙的玩意儿”(muddy sort of crusty objects)。这些在玉米地的时候闪闪发光的粉色石头和玉米须,一旦离开了玉米地放在家中,看上去惨不忍睹(horrible)。Danny下意识地感到羞赧,从不对妻子撒谎的他对妻子说“我不知道”,便把粉色石头和玉米须一起丢了出去。这个故事是所有由他们讲述的故事中笔者的最爱。在荒芜广袤的玉米田中熠熠发光的玉米穗子和石头,一旦失去了衬托它的环境便黯然失色,这又何尝不是“故事”,或者说,依赖于炮制“故事”的文娱产业的隐喻。我愿意相信创作者坦诚的表达欲和真诚的交流欲,然而当闪闪发光的石头和美丽的玉米须被放在了剧院和电影院里被迫进行展览的时候,它真的还能发光吗?肉眼可见的物品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与“生而为人”息息相关的故事呢?

第二个故事是Danny年轻的时候当养鸡场看守的时候发生的。他的工作是在傍晚的时候将农场的鸡全都抓到笼子里去,闩上鸡笼并放下电闸门,以免它们在夜晚被狐狸咬死。然而,由于他对鸡的一些怪奇幻想,他害怕自己抓鸡的行为会伤害到鸡,或者会被它们伤害。因此,他沒在傍晚就完成工作,而是拖到近午夜十一点才做完。尽管没有鸡死于他工作期间,他却后悔于没有真的完成“捉住”这一动作,并认为如果他能够成功抓住一只鸡,他的人生也许将大为不同。著名剧评家比灵顿(Michael Billington)认为它是最典型的“安妮·贝克式”风格,擅长在看上去平凡普通的事物当中描绘出非凡卓越的细节。和Danny同事们的“辛辣”故事相比,这个毫无波澜的故事甚至几乎只能算流水账,然而Danny细细描述他幻想鸡身上覆满了羽毛、充满活力的鸡胸肉,抑或是他幻想自己将它们抱在怀中爱抚、却被它们的爪子抓伤等细节,在没有影像的情况下,给笔者留下了怪异悠长的回味,导致笔者在接下来好几天中,一旦吃到鸡肉,便同样会控制不住地幻想它们起伏的胸脯,以及它们被像Danny一样的中年壮男抱在怀中爱抚的样子。

同样在“朴素平凡中窥见卓越”的还有兰佛德的舞美设计。作为贝克的老搭档,兰佛德的舞美设计乍看之下稍显普通。笔者起初认为,她完全可以更为光怪陆离一些,一如她为《约翰》所设计的舞台那样,乍看上去是写实主义/现实主义的,却在细节处透露出怪异(uncanny)和诡吊阴森(creeping)的气氛。《反极》似乎也理应如此,一个讲述“创造怪物”的故事却只有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会议室大圆桌,除了堆积如箱的巴黎水外,什么都没有。然而,当再度思考贝克想要表达的内容时,或许,枯燥无味的大圆桌,才是最合适的舞台:那些激动人心的故事,诞生的场所确是那么枯燥无聊,甚至是那么残忍。而当我们看到一箱箱堆积如山的巴黎水,多到Eleanor能够当作一张床躺在上面的时候,其设计已超出了写实主义/现实主义的边界而到达了荒谬的境地。它提醒着观众应该更早意识到其背后隐含的残酷逻辑:有多少的矿泉水,就有多少无休止的加班,就有多少个不能回家的周末。尽管过劳和加班是现代社会职场人士共同的烦扰和困境,对这些“造梦者”来说,他们的处境更为讽刺:被榨干的不仅只是他们的身体,还有理应只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

终于,他们的集体创作陷入困境,而Sandy也越来越少出现在这个朴素到一无所有的办公室中。某一日,在Danny离职、记录员Brian生病、大家都疲惫不堪的情况下, Adam却突然进入迷狂的状态,讲述了一个类似克鲁斯神话风格的故事:

孤独的深渊始祖生出了多头多臂的怪物,又生出了原初的母牛(proto-cow)为怪物提供乳汁。当原初母牛吃草的时候,她舔过的灰色石块,变成了三个最初的神祇,一个女神和两个男神。他们谋杀了自己的兄弟,那个多头多臂的怪物,用他的尸身创造了世界。女神和男神的交媾创造了毒蛇和恶狼,她孕育了年月、时间、四季、死亡、瘟疫。毒蛇和恶狼出于嫉妒,强奸并杀死了他们的女神母亲,她的头被他们割掉变成了月亮,她的嘴里爬出最初的男人和女人。女人和毒蛇一起环游世界,她看到了精灵和马人,看到了头上长着阴茎的女人和嘴里长着阴道的男人,看到了头上长脚、抑或是用头作脚走路的人们。她和毒蛇一起回到了住的地方,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了男人。这是第一个被诉说出的“故事”。然而她的先祖男神因为她讲故事而给予她惩罚,从此以后女人世世代代都有了月经。神为了惩罚人类而发明了战争,人类便不断重复着战争,直到他们把地球另一端头脚相倒的人类全部抹杀,而故事,也随着战争的血腥程度变得愈发冗长。

尽管是出于贝克自己作为导演/剧作家的选择,笔者还是对兰佛德在这个故事上没有什么发挥的余地而略感失望(当然,这确实是贝克一再提醒我们,炮制出的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故事的过程,本身有多么无聊甚至痛苦)。Adam叙述的这个故事,无论作为电影、电视剧还是电子游戏的题材都具备十足的吸引力,然而作为《反极》一剧的“点题”还是稍显刻意且冗长,无非只是贝克作为创作者漫无边际的表达冲动下的产物而已。

Antipodes是一个几乎无法被准确翻译的词,它既可以指地球上可穿越地心、直接相对的两极,亦可指地球彼端那些头上长脚的异人。国家剧院《反极》的海报也明示了这点。它可能就是这些人苦心追寻的怪物形象,也或许,那个怪物就是“故事”本身吧。和Antipodes一样,“故事”其实也是一个几乎无法翻译的词。它可能意味着“生而为人”的定义,指向未来和希望;它也可能沦为资本的婊子,看客的玩物,奔赴被观看被猎奇的深渊万劫不复。华语电视剧经常被所谓 “抄袭风暴”席卷,笔者亦被科普所谓的抄袭不再是字对字的照抄,而是将不同桥段进行拼接,是为“融梗式抄袭”。在进行虚构文学创作的朋友亦告诉我说,故事即所谓大纲,那是故事的精华,冥思苦想出的“大纲”被“文笔”更好的人拿去“润色加工”,是令“原创者”最痛不欲生的事。我想,或许我们对于“抄袭”的定义,其根本仍然来自于对“故事”的定义。明清戏曲小说互相剽窃的情况实际上非常严重,却没人称之为“抄袭”或者“融梗”,然而到了当下,文娱工业的资本运作方式和市场的审查及期待,都在影响我们定义“故事”的方式。故事究竟取决于那个“大纲”,还是“我”与故事的关系,还是“你在观看故事”这件事呢?有无数的年轻人在暑假去农场打工做养鸡场的看守,但“Danny捉鸡的故事”可以是独一无二的吗?如果它是独一无二的,必定不是因为它的“大綱”,而是Danny对“抓鸡”一事巨细靡遗的幻想,对没能抓成鸡的悔恨,以及对可能改变的命运的展望。同时,它如果可以独一无二,也是因为演员Stuat McQuarrie对Danny这个角色的表现(presentation)/再现(representation),更是每个观众听到这个故事后的反应。这些观众不仅是Danny的同事们和Sandy,也是坐在台下的我们。对创作者来说,“故事”究竟意味着无处排遣的表达的冲动,还是为了观众/读者/市场的拍案惊奇而冥思苦想?而对观众和读者来说,观看/思考/凝视/消费之间有没有边界呢?有的话,它们又分别是在哪呢?

“后来人们开始购买故事,花钱请人们讲故事。再后来,故事就不再自由了。”这是Adam那个克鲁苏神话故事的结尾。如果人类的意义和历史都由故事定义,那么我们或许从来都没有自由过。但是,那又何妨?如果被误解是人类永生永世不得解脱的刑罚和宿命,那么不断地诉说与被诉说,倾听与被倾听,也是与之对抗的唯一希望和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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