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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

2020-02-16张春

视野 2020年2期
关键词:鱼尾纹哥哥爸爸

记忆总是温暖的。

上学后很害怕爸爸帮我削铅笔,因为他会把短短的铅笔芯削出四个角!他说这样一个角写钝了,还有三个可以用。他这样说的时候都很得意。我只好带着这写几个字铅芯就会变得很圆很圆、写出来的字一团糊的铅笔去上学,怀着大难临头的预感,心里很痛苦。妈妈帮我削铅笔那就好多了,她会削成比较正常的模样。

后来我出去念书,他们给我写的信开头都是这样的:张春我的好孩子,好朋友……然后爸爸八页纸,妈妈八页纸。每次都超重要多一两倍的邮票才寄得出去。爸爸跟我讨论我的学习,说明一下他对我最近表现的看法和建议,最后都要重复一下他认为我是他的骄傲,安徽人民的骄傲;妈妈说一些家里的琐事,叮嘱我注意身体。我一向粗略看一遍就收起来,这种信是不能多看的。

爸爸去世很久了,至今我不知道這些信收在哪里。我不敢寻找,不敢回顾,藏在心底碰都不能碰。

很久之后的某一年,去餐馆吃饭,看到有张桌子上有一个老头,坐得很端正挺拔,两腿分开,衣裳整洁。一定是当过军人的,像我爸爸一样。

他吃得很快,不停地在进行。虽然眼光也会向四周看,但是显然注意力是在食物上的。动作简洁肯定,不发呆,不犹豫,不会掏出手机发短信。他的头发很干净,两鬓的地方有些白了,梳得很好。不过我爸爸的头发要软一些,有光泽一些,而且他死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多白发。

妈最喜欢看我爸吃鱼,一块鱼头进去,一会儿干干净净的鱼骨头就从他很有型的嘴里抿出来,看得赏心悦目。这个老头吃鸡翅也很有这种明快的风格,不过嘴没我爸长得好看。

那个老头真好笑,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只手拿着鸡翅,另一只手端正地放在端正分开的腿上。他肯定是当过军人的,这个姿势我太熟悉了。以前我也笑过我爸。

我转头,到另一边趴着笑了笑,只是不能走过去扶他的肩膀了。在以前我也会转头不看,嫌弃他的。不过这次,是怕被人看到我流泪。

他眼角也有鱼尾纹,一定也是笑得多。男人长点鱼尾纹还蛮好看的。我一向觉得我爸是个英俊的男人,尽管他个子不高,皮肤黑黑的。我经常得意地向别人说:“你看见我妈以为我像我妈吧?你要是看见我爸了就知道我更像我爸啦!”继续得意地说,“你们以为我唱的这歌就叫好听了?那是因为你没听过我爸唱歌!”接着举出他年轻时候在校会上唱歌哭倒全场师生的表现。别人就要恍然大悟——遗传啊遗传!

每次我听蒋大为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那个“地”字的时候,心就空得像被贼洗了一样。只有这一个字像我爸唱得那么好,像根刺。

没有经历过至爱死去的人,不会知道生命有多脆弱。之前只觉得来日方长、来日方长。我那时上课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火葬场的大烟囱,每当冒烟的时候,我同桌的男生看见了就嬉笑说“又死了人啦”。我只想到在火焰里灰飞烟灭的人,还有在烟囱下的尘土中哭倒一地的亲人。

追悼会要由成了年的儿子致辞,不知道22岁的哥哥怎么撑住的。他也许觉得家里最大的男人没有了,他要拿出坚强的样子。他穿着麻布的孝衣,僵直平静地念一份答谢亲友的东西,我只记得最后一句:“爸爸,你走好。”

在玻璃棺里的爸爸我只看到一眼,他们就把我拖得远远的了,大概是怕我会扑上去。其实我不想再看,那里面的人瘦得可怕,穿着可笑的唐装显得脑袋格外小,颧骨上还涂了红色的胭脂。这一眼使得痛苦突然炸开了,实在太大太剧烈以至于奇怪地模糊成一团。于是我就呆在那里,远远望着他。

我怀着侥幸,希望他能睁开眼睛,朝我会心地无奈地笑笑。

我希望我有一天能坚强一些,有一天把失了伴、承担太多责任的孤独的妈妈搂在怀里,一起痛痛快快哭一场。把再也不提爸爸的哥哥也劝哭,让他像在被医生确定他已经死了的那个时候一样,仰头对着天空疯了一样号啕大哭。我那时没怎么哭,就是泪水迷了眼睛,我看不清他的样子。我只是不断把盖在他脸上的黄表纸拿开,把他的手扶在我脸上努力焐暖一点。

就算妈妈哭的时候我也不敢动,我都是不动声色地坐在一边,抓着椅子的扶手,无情无义地说:别多想了。

我谈起他的时候眉飞色舞就像他从来都在我身边,还会在每次我回家的时候把我端起来看看轻了还是重了,端完以后自然要捏捏我胳膊说:“都是肉,都是肉。”

我怀疑人真的是有灵魂的,医生翻开他的眼皮,用一个手电照了一下,然后说瞳孔散开了,已经死了。过了不知道多久,哥哥拉我跪在床前说他保证会好好照顾家人,保证他和妹妹会有出息。这时候我爸眼角的鱼尾纹明显皱起来了,神情很愉快。我赶快跟妈妈说:你看!爸爸笑了。她说是,是笑了。

那时候我心里很奇怪,突然感到这一切不是真的,是不是在拍电影?我哥哥很可笑,讲着像三流电影里滥俗的台词。我是那个还没怎么入戏的差劲的小女儿的演员。

我想那大概是痛木了,木得很厉害,许多年后那种痛才慢慢反应过来,但还是痛得不太真切。我记得的最后一个笑容,是和他两个人在家里的小方桌前安安静静地吃饭,小桌子上方挂着他的遗像。他忽然停下来,望向我很久,慢慢展开一个笑容,像放慢的电影一样慢,又像石子投入湖心的涟漪一样自然。他慢慢伸出手,弯起食指在我下巴左边轻轻蹭了一下,那一点余温还很真切。这是时空错乱的记忆。真相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怕。当时他吐了血,我拿了一个杯子过来接他吐出的血。他费力地支撑起他的头,一点也没有吐到杯子外面。然后再躺下,手利索地一挥,沙哑地说:

不要怕。

那时候他已经很多天没有说过话。

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坐在他床边,妈妈熬了无数夜那一天正好回家休息片刻,叔叔趴在病房的另一张床边睡着了。

我并不怕,我知道他和平时一样很难受,可能比平时更难受,但是我往下想不下去,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识过死亡。我认为我可以安慰他。我用一根沾湿的棉棒擦擦他的牙齿,润一下他的嘴唇,还摸了摸他的脸。就那么坐着。病房很安静,阳光不错,一切正常。

后来医生过来例行询查,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通知家属吧。”

我非常疑惑,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像飞来的,看了一眼,就冲进了卫生间拼命呜咽。我很怪她,这样哭是很不吉利的。然后哥哥来了,我在那以前以后都没有见过那种惊恐的表情,他眼珠乱转,完全听不出是他的嘶哑声音,说:爸爸要死了吗?

然后很多人都来了,乱哄哄的。叔叔们、亲戚们、同事们,我只是坐在角落的椅子里瞪着妈妈。

如果不是他死了,我也会记得很多伤心的事情。不失去就不懂珍惜,这是常理。我隐约记得他也曾让我伤心,但他也是第一次做爸爸呀,第一次做的事情哪能什么错误都不犯呢?

我哥哥再也不提爸爸,甚至不爱提这个词。刚知道爸爸得了癌症的时候,他在江西一家电台做主持人,那天的节目他做不下去,放了一首张学友的《想和你去吹吹风》,然后关掉话筒在直播间里痛哭。我不清楚那是什么样的情景,但我知道他不再听这首歌。他做电台主持前还做过电视主持。但是因为太瘦,大家都觉得哥哥不上镜。有一回我和爸爸一起看到了电视上的何炅。爸爸突然说:这个小伙子,不是比张飞还瘦吗?哥哥在江西的时候,我们家偶尔能收到那个台。爸爸常拿着收音机,把天线拉到最长,走到阳台上向各个方向对来对去,寻找那个波段。

他刚开始检查出癌症,到上海做手术,他们瞒着我和哥哥。但是一直哄我去上海考试。我不想考上海的学校,死活不去。后来妈妈告诉我,有一天她回到病房,爸爸一见她就落下泪来,指指隔壁的病床说:他女儿来了。

有一回他说,如果我还有60天能支配自己就好了,我有很多腹稿。

他跟我说:知遇之恩不可忘。

他还说:我家有女初长成。

他还说:老胡,这个女儿你没白给我生,就是我疼得太少了。

你让我说什么好呢?爸爸。

曾经,当我取得一点点小得可笑的进步,就会立刻跟家人吹嘘一番。因为我可以想象我爸笑得鱼尾纹全都皱起来,指着我的信对我妈说:“小东西,小东西,还有点用是吧……”而我在遥远的地方心花怒放。

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还能不能收到这些消息。而我只能像这样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地谈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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