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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0cc(长篇小说)

2020-02-12陈鹏

江南 2020年1期

陈鹏

血。要大量的血。李晴来电,杜上的手指刚好触到插卡取电搁槽因此有些犹豫,也许是手感粗糙而且被房间深处涌来的闷臭吓住了,以为地上盛着血。然而进门后并非如此像被扇了一耳光。她说的就是,血。要大量的血。杜上说哪样血你讲清楚。他插卡开灯。大床房,气味浓重,因为酒店上了年纪,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酒店了。慢慢讲,你慢慢讲。好了,我刚到,刚进门。她说李木还没出手术室,缺血缺很多血。他说,十个钟头了?他看表,记得出门前瘦瘦的老家伙他的岳父大人李木刚刚推进手术室。没想到开胸手术要那么长时间。李晴说,十二个小时了,已经他妈的十二个小时了。缺700 cc。他望向窗外,雾霭笼罩的昆明像块破铁皮,你就是隔着一堵厚砖墙也能闻见臭气,就像水分完全蒸发溶解将一把砂灰按在你脸上把你拖入一口铅灰色的炉子。昆明变样了,百米之外如在水下。汽车像濒死的老鼠。他想起什么地方读过的卡夫卡,孤独的卡夫卡和卡夫卡的孤独。但是现在,孤独不是主题,生和死才是。人要面临生死的折磨比如瘦竹竿岳父李木。和刘盐约好是七点,七点整先见面然后去二楼餐厅吃一顿海鲜外加一瓶红酒或白酒。也许做爱也许不做。要看情况。他等了很久。为策划这一天浪费了很多个磕磕绊绊的夜晚,因为他和刘盐很久不见了,不太明白她的想法,也许应该了结也许不应该,本来就没什么可了结的,各自牵强活着一团很难了结的乱麻过去压着现在像一棵树倒在另一棵树上,否则,将无法推进。我的小说也无法推进我闷在狭小的房间四周全是名著,各个国家各个时代的名著,突围的想法追得我夜不成寐食不甘味。我知道这个小长篇必须写好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嗯,就像磕磕绊绊的瘦竹竿岳父跌倒昏迷送进医院在心脏上发现一个洞。一块钱镍币大小的洞。血是往这个洞里流走的流得飞快。他想象,然后被自己的想象吓住了。现在他侧耳倾听,走廊上没有任何动静。血嘛,总会有的,你让医生想想办法。莫急,莫着急。他小声说。走廊里铺着灰色地毯足以消灭声音,消灭一个女人或男人抵达又离去的声音。所以你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竖起耳朵。医生们银光闪闪的手术刀将瘦竹竿岳父胸膛划开,将油脂和皮肤和骨膜一层层剥离,亮出一颗衰朽发黑破抹布一样的心脏。那上面有个洞。他缺的血能活活装满五只可乐瓶子啦。医生也在等。她说。等血站的血。你想想办法,你要想想办法。我有哪样办法,我一个开出租的。他噗嗤笑了。这种事情,这种事情,你要么去楼下彩票店买张福利彩票试试?难说会中个大奖的,他们说,家里哪个生大病了开刀了,可以买彩票试试,运气会站在你这边的,比如我从前的同事小徐——狗日的杜上,你咋不去死?李晴大骂一句,挂了电话。啊哈,他,杜上,一个的士司机,面对这种事情只能讲出这些,绝无半句假话。现在他想赶回去,赶到医院去,带着一丝绝对不该有的幸灾乐祸亲眼见证她的亲爹即瘦竹竿岳父李木没治了,死了。不不不,要见证他活着,还能活。活得硬硬朗朗的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鳖。对于死,岳父的死,他觉得没什么触动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说真的。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必须出于义务和责任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救人一命呐。就算救了人命也得不着感谢,半个谢字也没有。她将理所应当地接受,他做这些不可能为了感谢才做。应当应分啊不是吗?他重拨李晴电话,小心翼翼问了一遍,多少血?同时注意走廊上的动静,然而还是没有动静。他知道这么做纯属徒劳因为时间还早,还没到七点,连六点还没到。700 cc。我说过了,你没听吗?你没长耳朵?李晴大声说。哦。他说。哪样血型?A型A型A型A型,我要讲多少遍?他妈的你到底在哪?版纳呀,我在版纳,他继续撒谎。给我几分钟,我试试,让我试试。他挂掉电话。空荡荡的夹杂木头味灰尘味水味霉味被时间切割沤烂的化纤地毯气味非常浓重将房间撑开一些,长长的沉寂之间,穿插一条流浪狗的尖利的哀鸣也许横穿街道时被汽车撞个半死,也许被乞丐打断了爪子。空气滚烫,秋后热浪没有丝毫减弱就连预报声称的大雨也一推再推。他还是打了一圈电话,直到朋友的朋友的中心血站工作的亲戚大声说全城缺血啊我上哪给你搞700 cc?

走廊透出微光,像白羽毛撒在玻璃碴子上。她高挑丰满,打量他的目光透出遭人恐吓的呆滞,之后一怔,最初的惊骇消失了。头发染过,金色或深棕色,他看不太清楚。她像高大结实土里土气的大海马,身上带着草料和海带的混合气味。她说她叫李晴。晴朗的晴,不是芹菜的芹,也不是李克勤的勤。哦,李晴。晴朗的晴。好听。他重复一遍。然后她说,我饿了。他说上车嘛。她钻进他的薄荷绿出租车。他的紧张被职业性的娴熟按在方向盘后面。车窗外是扁平的昆明城东随处可见的老小区的四层灰色楼房,楼体毛得像砂纸,像被真正的城市流放了,只是赝品。这一带出租房很便宜,三个姑娘两室一厅,她占其中一小间,不足十平米。她们来自不同地方。她是昆明滇池东岸小白鱼镇人氏,祖上略有薄产,到她爹一辈几无所剩。去过小白鱼吗?她说。他摇摇头。反光镜内的街景流得极快。城市像在疲乏地飞着。桥梁、道路、楼房破碎、明亮而毫无美感,古老温暖像童话老阿婆的昆明完蛋了。从老白手上接过钥匙那天他想他终于找到一份还算喜欢并且胜任的工作——不瞧人脸色,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也不用费力和同事处好关系。唯一难点只是交接班的问题。早七点,晚九点,可提前不可延后,否则车主老白的饭碗就会成问题。他问老白要么他开夜班。他喜欢夜班,喜欢夜晚袭来将白天一层层洗掉就像蜕皮将他厌恶的新城埋葬的那种陌生和温柔,喜欢随时返回什么源头的坦荡和寂静,直到新的白天。他是它的一部分但也不全是。他不困也不累。习惯了就好而习惯是时间和记忆妥协的结果直到各归其位。老白说我真烦夜班呢,你喜欢,你有病吧。又仔细瞅着他,老子想不明白,老子硬是想不明白你放着好好的记者不干要干狗屁出租,脑子进屎啊。杜上嘿嘿笑。钥匙交接时他心跳加快,脚步也在加快。钻进驾驶室感觉良好。他舔一舔上唇。老白让他载自己回家,把他扔在路口小卖店他要买瓶杨林肥上楼,还有五香花生米,问他上不上去,他说不了。他忙着苦钱。老白咧开嘴巴笑,牙齿磕磕绊绊而且焦黄。拉个美女,记得要个电话。呵呵。老白冲他摆摆手,砸门的声音清脆小心,像一个孩子的声音。他喜欢这种声音。还喜欢老白挥手道别站在街角小卖店门口,模样颓丧疲软,用昆明话说是斜挎而浪丧,像古老的黑白电影,像某个散失又回来的亲戚。脸上带着餍足,永远的餍足。明天来,我炖一锅火腿。我操,老火腿白云豆。我靠,整一瓶杨林肥。给要得?他伸手一挥算道别也算答应。车子漂亮地转弯,飞去了另一边,街道变得复杂。老白的影子从后视镜里消散了。薄荷绿桑塔纳在黄昏车流中滑行,滑行。收音机打开又关上,关上又打开。现在他指给她看他熟悉的地标:讲武堂、文林街、花鸟市场。从五一路上环城路,城市越来越平庸像老女人整容失败。他在老省委門口调头,自金碧路上东风路,顺城地下隧道口张嘴吞下他。每次驶入总有无法生还又急于逃脱的恐怖和兴奋。像长长的阴道向着生命之初返回而灯光流畅轻盈像缩小又抻长的单细胞核分裂。他发出战栗,膀胱阵阵发紧。李晴被风扰乱的头发散出麦粒的清香。她说她干这行三年了。三年,哪样三年?他问。她问他车里咋有烟味,他说很多客人要抽烟嘛。李晴说你就该一脚把他们踹下去。他说好,下次,我一脚把狗日的踹下去。李晴咯咯笑着轻轻拍打车门。哪年的车?2008年。你的?朋友的,他白班我夜班。哦,哦。她掠起长发,抓住发尖,往上举起,将长长的脖颈袒露出来。他觉得他像一尊古罗马雕像。男人还是女人?啊,哪样?我问你抽烟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有男有女。男人多,还是女人多?女人多。李晴又咯咯笑了。车子经东风广场,可见一尊硕大的圆形塑像如面目不清的狮身人面头颅耸立在巨大的水泥地中央从四面铺下的光线让它傲立着迎接人的检视和挑剔。其实无人关注它。它的存在仅仅只是一个可以忽略的存在。城市的一部分而已,而且并不那么工整精美严格说来还是像工艺品,粗糙而土鳖,释放着二氧化硫气味。他放缓车速,感到李晴散发的暖融融的幽香像春天青草。他还觉得她像牲口,一匹狼,一匹骆驼。车里除了烟味只有他刻意喷洒的空气清新剂的臭味,是好闻的茉莉的清香但无法盖住烟味。车子刚刚洗过,收拾得仿佛初生婴儿。她又说,你是老昆明?他说,正是。他挺了挺胸膛。她说你看起来就像个老昆明。口音?不是。感觉。是种感觉。哪样感觉?狡猾的感觉。她笑起来有漂亮的酒窝,带着上世纪八十年代报刊亭姑娘或邮递员土里土气的单纯。老昆明都不喜欢昆明。她说。他说这种事情嘛,这种事情要看你咋个理解。她说哪样咋个理解,他很难向她解释他每天亲眼所见:到处在挖在修,彻底坏了,废了。经过金碧路时他放慢车速,将光秃秃灰蒙蒙仿佛废品收购站的街道拐角指给她看,告诉她从前那一带的法式梧桐多么遮天蔽日,走在下面就像走在绿色大海上。天空浓绿厚重像天鹅绒,绿叶和绿叶之间闪出三层高的金色法式洋楼。它们在最近二十年一次性消失了,被城市模仿城市的俗套灭了。它们?李晴说。哪个它们?杜上再也说不清,干脆闭嘴。他加速,沿盘龙江上护国路,直奔青年路,最终回到翠湖,他订的餐厅是省图书馆边上的南诏居,一家地道的大理菜馆。李晴进门时轻声说老天爷,多久没吃海哨鱼啦。他知道一个在昆明打工三年的姑娘,一个挤在集体宿舍的姑娘是很少有机会上这种地方吃一顿正宗大理菜的。他带她上二楼小包,粗鲁地吩咐服务员拿菜单来,赶紧,饿了。

事情无非这样。我的小说也无非这样。只要耐心一些总有办法,总有机会。是的总有机会写得更像样一点甚至和巨著扳下手腕现在的小说啊,我告诉你,现在的小说可不能再按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路子走了,走也白走。他们把路都给堵死了你必须另辟蹊径另找门路。我觉得现在的小说要是缺一点点作者的声音反而不真实。我的意思是真实就是虚构的真实而虚构的真实需要你适时袒露这种虚构及其虚构的前面和后面。这要点儿勇气。真的,不是闹着玩的,一不小心你会被骂作傻逼的。傻逼就傻逼吧在我看来热爱小说的疯子哪个不是傻逼。杜上也说服自己耐心再耐心总会有转机。天无绝人之路嘛。有希望搞到700 cc血。他不喜欢瘦竹竿岳父。他从来不喜欢瘦竹竿岳父。时而沉默时而唠叨的老家伙,坐在昆明南部郊区五十公里处一座不大不小等着拆掉的破院子里喝劣质烤白酒和浓茶,举着筷子让他吃酸辣鲫壳鱼,斜乜眼睛一脸阴险,脸上有一块明显的暗红色斑块就像打出来的伤口。是娘胎里带出来的,酷似居心叵测的反面人物,看他的眼神充满轻蔑,似乎在谴责他做了全天下最卑鄙的事情就因为把他女儿睡了。他低垂脑袋坐上去小声搭话,老家伙小声小气,仿佛从脚底传来很快就听不清了,老昆明口音很重你必须仔细听否则会漏掉重要的音节。杜上的问题无关痛痒,老头子哼哼哈哈,盯着门口细竹帘子上飞舞的大黑苍蝇,它们愚蠢地绕着它飞了一个上午加一个下午之后他们忽然沉寂犹如天色忽然暗淡下来破院子被辽阔的滇池吞没了。那里面,那里面,老家伙冲他噘嘴挥手,埋着唐朝十万大军。天宝战役,你听说过?天宝战役。他摇摇头。老家伙打一个酒嗝说亏你还是记者。还是个记者。他说曾经的记者。老家伙厌恶愤懑的表情犹如肮脏的滇池水面忽然上涨,天空的晦暗程度超乎想象犹如世界末日而他再也走不出破败没落人口凋敝的小白鱼镇了。杜上琢磨老家伙的话,暗自琢磨要不要反驳他,因为他恰好知道天宝战役在大理洱海,不是滇池。老家伙昏头了。昆明离大理还有三百多公里嘛。结论自然是不可反驳。老家伙永远是对的,错了也是对的。老家伙问他要不要来一口,他说,不了他不太喝酒。么,吃肉吗。他还是摆摆手,看着老家伙不时将扑进来的大黑苍蝇赶走。过一会它们又来了,每次三四只,不算太多,声音大得惊人,像安装了六缸马达。他不敢直视老家伙的脸和眼睛和疤因为有种奇特的狰狞尤其笑起来的时候。生命真是天大的谜,如此丑陋的男人居然生出如此清秀的女儿。此时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还只是阳光明媚空气很热的大下午。浓重的酒气裹挟滇池臭气绕过苍蝇和门帘一层一层漫进来,酸辣味肉味像一根摇摇欲坠的破电线竖在中间是一种汤液冷凝的气味强烈刺鼻让人起鸡皮疙瘩。他想出去坐在天井里晒太阳,顺便看看越来越臭的滇池水。十万大军,十万大军哟,老家伙喝多了像个隐忍可怖的阴阳怪物。南诏王动动手指就灭了唐朝十万大军。嚯嚯。歷史,历史写在书上,抹不掉的。嚯嚯。杜上实在忍不住,小声提醒说,好像,是南诏吧,南诏在大理。老头子像逮住机会操起一根筷子敲打桌子啪啪啪面露骄傲又暴戾的神气。哈哈,都以为是大理洱海,我告诉你,是滇池。你给我记着。我看过一本书,一本奇书,叫《无货志》,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而且,我告诉你,写书的人是杜甫。唐朝大诗人杜甫。错不了。是你们这些人弄错球了。杜上什么也说不上来,觉得在瘦竹竿面前像只耗子羞愧无趣又将信将疑。你要是不信我找来给你看。《无货志》。我操。老家伙瞅他的眼神闪闪发亮像他手里的青花瓷小酒杯。想看吗?杜上点头。老家伙嚯嚯大笑,一口将老白干吞下。酒气刺鼻,像什么东西烧他的脸。之后老家伙连干三杯。我告诉你,他声音压得很低像在地底下说话,我亲爹也就是李晴亲爷爷当年参加过滇西抗战。晓得滇西抗战吗大记者?他说当然,哪个还不晓得滇西抗战?老家伙放下筷子,轻轻拍拍桌子,非常迟缓地小心翼翼瞅他。光线变暗了。他忽然感到后悔,不知道此行意义何在。李晴也不来帮腔,她在隔壁堂屋陪她亲妈聊天呢。母女之间嘛。他瞧瞧大碗里的酸辣鲫鱼差不多没了,又瞧瞧盘子里油腻腻的凉白肉,老家伙就拿它下酒,吃它时酷似猴子,嘴巴噘着,轻轻一嘬,一杯劣酒随即下肚。拈动筷子的手指微微颤抖,举起白肉片塞进嘴里使劲嚼出声来嘴角泛出油腻腻的灰沫。我爹,远征军37师,由卫立煌领军一路打到缅甸,留在那边就没回来。杜上问他,金三角?老家伙横他一眼,在泰国,没身份没户口,黑户,回不来了。那时候的老家伙哪里晓得再过两年他将躺在手术台上被手术刀切开胸膛直抵心脏并且缺血,大量的血。700 cc血。我没见过他,没见过。我是他最小的儿子,差不多是遗腹子。反正没见过嘛,就跟死了一样。杜上觉得喘不上气,借口上厕所,大着胆子抬脚走到外面,天井里的阳光向下倾斜犹如死鸟一只一只往下掉,天井边落满青苔。他感到荒谬,无法理解自己身在滇池岸边,待在一个刚刚认识就好上的姑娘的家里面。他返回去,回到浓烈酒气的阴影中间去,老家伙脸上的红斑不那么吓人了。么,你们要在一起,就好好的,莫出问题。我就一个姑娘,莫出问题。嚯嚯,不要给老子,出问题。他明显喝多了,将可乐瓶子里的苞谷酒不停往外倒,每次倒一点,也就半两吧。他说你放心,请你们放心。老头子说放心,我凭哪样放心?嗯?这个问题令人惊骇,如芒在背。是啊他凭哪样让人家放心?他不是把她肚子搞大了然后人流了然后没事了?杜上浑身发冷,胸口发烫,羞愧又伤心——好像他落入一个什么圈套但他不想变成一个斤斤计较的男人,他从来挺傻,很多时候明明晓得事情不太对劲还是硬着头皮硬上。老家伙扭头招呼李晴的妈进来,当着她的面问杜上,嘿,带没带钱,带了多少?李晴妈头发不长,在脑后挽一个发髻看起来倒也干净整齐也还算年轻,谨慎地站在一边捧着两只粗大的手。他能记住的无非这些。老家伙喝酒吃花生大声吆喝低声要挟仿佛早就经过周密计划,暗青色骨节和血管里涌动的丑陋狰狞和一张阴阳脸被放大了。越拉越大,像戏台上的丑角。他说,五千。老家伙和女人一声不吭。他掏出钱来,放在桌上,不厚不薄的一小沓钞票反射着屋外白光。李晴终于进来,似乎被桌上的钞票蜇了一下扭身又出去了。老家伙瞅着这小沓钱不声不响目光轻蔑,女人搓了搓手,挑帘子走出去。他继续待在冷凝脂肪、酒精和酸辣鱼花生米混合的气味里,墙上光线斑驳像无数枪弹打出来的一面黑和白的沉甸甸的毯子。他将五千现金推向老家伙。后者用他干枯的老手将它慢慢抓起来,在桌上叠叠整齐,小小心心揣进兜里,然后用力咳嗽,清清嗓子。就这些?他问。还有几百。杜上说。都给我。老家伙做个手势。杜上掏出钱包将钱掏出来掏空了,老家伙一把捏拢并不细数反正不多不少都是百元大钞。然后钞票消失在黑色夹克下面。另一只手继续拈起一片凉白肉塞进嘴巴吧嗒吧嗒嚼着。现在这个狗操的杂种就躺在冰冷刺眼雪白没有气味没有知觉胸口被锋利的刀子划开,露出扑通扑通的黑心脏。他忽然觉得这颗心脏也许是黑白双色的就像那张脸,阴阳脸。现在老家伙衰微得像他拍死的苍蝇,等待700 cc鲜血救命。一旦缺席,那张阴阳脸就再也无法示人了,再也不能冲他伸出冰冷的手讨要任何一张钞票了。在他打过一轮的所有电话中一概被告知没有。没有。是人血啊又不是大白菜。血库备用量不够,事情很复杂。后来他左耳朵听,右耳朵继续将手机夹在肩膀上,都夹疼了。其实他离李晴最多六七公里。三环以内。通常打表能挣30块钱实际上他就是拉着一个男客过来的。他起身走来走去脚步声被地毯吸得干干净净。李晴以为他跑长途了插上翅膀也赶不回去了,哪怕急缺700 cc血也赶不回去。李木会死吗死在手术台上?刘盐还没来,否则将按响门铃。他兴奋起来,想起她雪白细腻的腰以及紧绷绷的柔滑的乳房就兴奋起来。虚无的柔滑啊,握在手里像一把猪油,又像小时候不厌其烦玩到天黑蹲在河边洗来洗去白得呛眼的肥皂。六点刚过,快了。她就快来了。

走廊里传来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脚步声,没有情绪和感情,只是脚步声,被地毯稀释吸收像鼻涕一样软塌塌的,像从很深的地方传来心跳。他想起夜晚,空荡荡的昆明街头,灯光将街心花园和小广场涂抹得凄凉惨淡。昆明每天都变,很多地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气势汹汹的东西,暴露裸露的高楼彼此排挤着犹如残肢。那些鸭子,在金汁河里的鸭子全不见了。一只也没有了。红嘴鸥仅在冬天飞来。现在是夏末,离冬天还早得很。圆通动物园也不值得去,去干吗呢,动物们从来没有变化,那么呆滞,那么愚蠢,拖着被驯化的身体或身体某个部位一点点移动等死,被残忍低级给毁了,被温吞水般的气候和恶劣世故的卑鄙彻底废了,即便放出笼子赶上大街也无害了吧干脆放它们出来,老虎咆哮狮子飞奔猴子吊在电线上打秋千让人头皮发麻肾上腺素狂飙睾丸夹紧。夜里他来到动物园门口。小广场十分安静,没有老虎豹子狮子猴子,什么也没有,连粪臭味也没有,只是一片平整的小广场,白天铺满卖气球和煮花生的乡下人,摩肩接踵的大人孩子们来路不明像城市最边缘的访客而且一个个那么野蛮凶残似乎对动物满怀仇恨。又一阵脚步声。他听着,激动地等着门被敲响,希望来人走进,然而即便事先开了门,也只是一阵迅疾的某人路过的轻风。李晴说再等半小时,也许献血车能从某个角落捎来几个民工的700 cc。除此,别无他法。老家伙命悬一线还躺在手术台上胸腔敞开着就等700 cc救命。没办法。坐以待毙,说的就这个意思啊。杜上终于发现自己懦弱、无用且充满恐惧和兴奋地懦弱而无用。莫名的巨大快感,一种逃离责任和义务的快感,像砸了仇家玻璃跑掉的孩子,一种无须承担什么也就不必面对什么的轻松。也莫名紧张,似乎担心有人破门而入,被掳走,被暴打,头破血流被扔在街上。也许该回去,回李晴身边去,回医院走廊上去而不是待在董家湾一带的三星级小酒店等着,等另一个女人。那么这次欺骗够得上十年监禁了因为瘦竹竿岳父岌岌可危的性命罪加一等。可他没勇气走出去。事情开了头就必须干下去,所谓拉弓没有回头箭。脚步声迟迟没来即便来也不是刘鹽的。没人愿意耗着可不得不耗着我们被上帝提前做了安排。他深深焦躁,像埋在沙里没法喊叫没法喘气没法动弹的傻瓜,像他记忆深刻的一个人的电影《活埋》。他手脚颤抖,似乎因为害怕,因为疑虑,因为希望。该来的人不来该死的人没死。什么也做不了。像大多数时候一样除了开车,除了把客人从一个地方拉去另一个地方,放下,等待,放下,继续等待之外,继续这种周而复始之外,哪样也做不了。他早就意识到问题所在,意识到哪样也做不了,那么从某种程度上,你就哪样也不是。不是狗不是猫不是塑料袋不是汽车不是拖鞋不是房间不是任何一种东西。回去也没用啊没有700 cc血。等待也是无用的也许刘盐根本就不会来。都是随口说说的。他忽然有些轻松。既然回去和留下没有区别那就根本不必操心。坐着就是了。坐在这把破沙发上。这把红木椅子上。这张床上。有杯子有水有袋泡茶虽然味道一定很烂。他起来烧了水泡了茶,瞪着茶包在沸水中来回旋转。想看电视又非常讨厌电视。还是开车的感觉好,游荡着,风景划动,从不间断。时间过得很快就像生来如此。就像你只是待在安全的子宫里体验高潮。我说的是高潮,没错。就是那种无以复加的安全和舒服,他在自己车里就能得到所以从不看电视手机也看得不多他还是喜欢待着,待在车上。待在那个小小的钢铁制造的密闭空间,等着街边某个人忽然招手。但愿刘盐真的不来了,何必要来。事实上他走到门口又走回来又走到门口,然后靠着塑钢玻璃窗向外眺望。每天都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让人心烦意乱。这是很难预想的,也很难防止,即便提前安排铤而走险逃离700 cc,还是心烦意乱。也许是谎言的后果,也许天生胆小。胆小却热衷冒险,以便让冒险之事被控制在一定范围又突破此范围。但事情从不按照逻辑发展。后果是继续撒谎和欺骗好让自己获得足够的时间和安全。他盯着电视。没打开的电视,屏幕是灰的,很亮,有反光。能看见自己起来又坐下喝茶上厕所躺着走几步又回来,像困住的猴子。不知为什么就想到猴子,不是老虎狮子也不是狼。是猴子。天空降下灰黑的巨幕,万物暗淡平息。他听见心脏怦怦跳着,像倒在血泊里的猴子一样艰难挣扎。

深夜,他越过老家伙看管的天井和堂屋摸到李晴屋里,差不多匍匐在地像蛇一样为躲避射出的灯光和老家伙微醺的屎黄色眼睛。老家伙从未谋面的爹,想想吧,远征军战士,从缅北一路打到泰国密林也用相似的姿势匍匐前进,以免和小鬼子早早交火。他又闻见酸辣味酒味冷猪油味花生米味。也许还有没擦干净的屎味。阴阳脸上多多少少也将散发些屎味尿味腐败味。爬到中途,猛听得老家伙放下酒杯筷子大声说,起来。他只好起身。那声音干燥,松弛,透着酒后的困顿和精明,也许老家伙酒后不是糊涂了反而更犀利了,像警犬一样。老家伙直直瞅着他耷拉脑袋一步步走近挑开帘子进来,戳在面前。阴阳脸在灯光下像一片敲坏的铁皮。你干哪样?老家伙似乎越喝越清醒两眼晶亮地瞅他。杜上不敢看他,只能瞅着瓷砖地面。这个院子这个家倒也像模像样总体还算殷实。老家伙的小超市生意很好,因为靠近公路,各色人等但凡经过都会来他店里买点东西。老家伙每天最多坐6小时柜台就耐不住了,必须回家喝酒吃肉。老家伙手里不缺钱可就是热爱钱的响声和气味,钞票哗哗抖动的挺括和油腻腻的气味。她先后带回两个男人,杜上是第三个。他不便多问。衡量二手货三手货的价值不在于转手次数,而在于品质。老家伙连问两遍他才说,我上厕所。老家伙嘿嘿直笑,冲他摊开手,说拿来。拿哪样来?他说。你说拿哪样来?杜上低声说,没有了,都给你了。老家伙说,一码归一码。你给我的,算见面礼,我现在跟你要的,另算。他说,我没钱了,真没了。老家伙挠挠头皮,说不要以为老子认不得你小狗日的想干哪样。他胆怯地望着他,不敢吭声。老家伙呵呵笑,一条腿搭在椅子上,光着脚,脚上有白花花的死皮和老茧。凉白肉全没了,另一只盘内还有几颗花生米。他感到恶心,如果硬拉他陪他喝酒动筷子他是无论如何吃不下也喝不下的。老家伙一双三角眼洞穿了他,压低声音说过来,先吃杯酒。他磨磨蹭蹭过去,在他对面坐下。老家伙斟满酒杯端他面前。他一仰脖子喝了。老家伙说吃一口?他摆摆手说撑,不吃了。老家伙说你嫌弃我。他使劲摇头。老家伙说莫以为老子眼瞎了不晓得你往哪钻。你要是尿急,老子端个痰盂来你当我面洒。杜上面红耳赤,两只耳朵嗡嗡叫。老头子冷笑,我晓得,我晓得你裤裆里面憋着一根骚鸡巴哩,掏出来,掏出来老子瞧瞧。哪样?他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掏出来,掏出你鸡巴来老子瞧瞧。为哪样?哪样为哪样?掏!他吓得背脊发凉两手几乎不能流汗了只有恐惧像大虫一样在体内冲撞。咋个,要老子动手?他只好抖抖索索解下皮带,裤子轻轻退到膝盖上。老头子端坐着眯眼打量,嘴里发出哼哼声像在检察一条狗。行。老头子抬抬手指,他急忙拽上去。一瞬间的疲敝软弱就像被人用麻袋套住一顿痛打。他想哭出来,叫几声。但只能忍住,像吞一口痰一样把厌恶屈辱的悔恨压下去。你这条骚公狗,老头子说,还行,老二倒还行,不算歪瓜裂枣。他一句话说不出来,半个字说不出来。嘿,你开一个月挣多少?老家伙忽然笑嘻嘻地换了一副面孔凑近他说,嘴里喷出浓烈酒臭。一万?七八千?五六千?他说,五六千。够过?刚够。老家伙又伸出手,有一百,给一百,有五十,给五十。我放你过去。哈哈,瞧你吓成泡尿样,我不要彩礼。他瞪着一双姜黄色眼珠子瞅他,等着。那只苍白的像癞皮狗的脚仍耷拉在椅子边上让他想把刚喝下去的东西吐出来。他搜了口袋,钱包里还有一张,最后一张五十的钞票。他掏出来,老家伙一把夺过,低声说不吃亏,你小杂种不吃亏。然后又抢过钱包仔细翻看,像翻看一只死蚌壳。行。他迅速塞进兜里,眼睛不再看他,瘪得像老母狗的屄啊。他将钱包抛过来,杜上一把接住。老家伙继续往嘴里塞东西,小声说他的小超市一个月最少八千,嚯嚯嚯,他笑得十分诡异让他不敢看他抖动的阴阳脸似乎被邪恶的小魔鬼盘踞其上。你一个开出租的还不如我一个开超市的,嚯嚯嚯。你要么,来给我打工算逑,把车卖了,来给老子打工。杜上说车是朋友的,我做不了主。说完站起来往外走。老家伙哈哈大笑,说我店里有好东西,我他妈骗你不是我爹操的。你要想看就跟我去看,多少人想把这东西弄到手哩我操。我不骗你。杜上出门右转摸进李晴房间,她早早熄了灯其实一直像鸵鸟一样醒着,就等他推门而入了。他摸黑上床三下两下扒下她内衣内裤,听见她轻声呻唤,他硬梆梆地进去了,很猛烈,带着狂怒,带着谴责,直到他发现也许这种诡异的夜晚操她已经让自己蒙羞也让她蒙羞了。老二立即软下来,李晴拽他的手说嘿你不要停呀。他说你爹,你爹听着呢。莫管他,她说,他喝多了哪样也听不见。听得见,他说,他竖着耳朵哩。李晴于是停下来。静谧中能见数百米外滇池翻滚的啪啪声。风掠过房梁,瓦片瑟瑟发抖。他们安静拥抱了很久不再做爱直到他仿佛听见老家伙的脚从椅子上放下,再把椅子推回去。寂静中又传来猫的嘶声嚎叫。他开始质疑此行的目的。为哪样来,滇池,小白鱼,一个从没来过的破渔村,为哪样经常被无形之手推过来推过去像乌龟一样毫无反抗?难道他真要娶了身边这个乳房已经松软下垂的女人?

电话里,各路人马都不确定。不确定能否搞到700 cc,唯一不错的消息是暂时挤出200 cc应急,其余还要等,等散落的献血车返回看有没有足够多的血。他好歹松一口气,为一条命可能获救也为自己暂时又赢得了时间。然后,放下电话,他撑起脑袋倾听,像金头绿耳的兔子。他能听出刘盐。就算厚厚的羊毛地毯将声音稀释还是听得出来。她的脚步很有特点,咯噔咯噔,带着毫不犹豫的气魄笔直走,既无目的也无惧意只是一路向前直到抵达。黄昏降下来,天空像染血的月经纸。活着,衰老,死。他不想拼了。没什么用。车能开多久开多久。不开也行随时可以停下。不见得比干活更惨。李晴问他何时举办婚礼,带着谨慎担心说瘦竹竿的爹对他挺满意的,至少他不是小气鬼,就算将来离了那就离呗反正眼下还过得去。杜上说,你爹真这么想的?李晴问他,结婚住哪里?他说你爹店里,到底有哪样镇店之宝?李晴鄙夷地瞅着他说你不要惦记我爹的东西,我家东西你也不要惦记。轮不到你惦记。他说我没惦记我只是好奇。李晴说好奇个鬼啊。他说你不能告诉我?她冷笑说,不能。三天后他们满世界看房,看他可勉强首付的二手房。其实二手也不比新的便宜。还好昆明房价没疯涨到要人命的地步,早出晚归的的哥好歹还能攒一点钱按揭。他喜欢夜里游荡——只要老白不出车他都抢着开它,夜以继日,日以继夜。老白有时候答应有时候拒绝,说你他妈又抢我饭碗。他说不抢你抢哪个?老白说你陪我喝三杯再说。于是他拎一只宜良小麻鸭去他的家,爬上黝黑狭窄湿臭的楼道,上四楼。老白腿脚越来越不好,体能也越来越差,爬四楼要喘半天。老白早早从楼下叫了外卖,奇怪的是一旦喝酒他们的话还没在车里一起奔走时多。老白喜欢长长的沉默,再走上阳台看着楼下,过一阵折进来,把杜上的酒杯满上。活着是没什么好或者不好的。老白偶尔蹦出一句。他问老白为哪样不再成个家,他说,你相当于问我为哪样姓白。他说过去的就过去了,算球。老白说他时时刻刻看见女儿的小脸。那场事故杜上也差不多能背了:7岁的小红下一楼麻将室找他,花白的棉布裙子和咖啡色系带扣的小皮鞋。她额头上有汗,他说你回去回去,我马上回,再来一圈,马上回。女儿不听他的,默默坐在角落里等着。他还记得最后一次扭头见她孤独柔弱地蜷缩在暗淡的屋角里两手插在两腿之间低着马尾辫的小脑袋看着鞋尖的样子,像一只小松鼠。眼神却坚韧清白像匹小马,或者兔子,他历来觉得7岁的女儿更像兔子而且果然属兔。记不清第几圈后他疲乏地抬头再看,女儿不见了。他觉得她应该从没来过。刚才也许只是幻觉。是想她了。他想。他问了牌友见没见到她,对方说坐半天了,走了?他没在意。心咚咚直跳。打完最后一圈他上楼,女人说她不是找你去了?当天夜里他们找遍全城,女儿从此蒸发。小小的兔子般的女儿呀。从此他不再碰麻将,揽下一辆出租满城疯跑希望把她找回来。把他的小兔子,找回来。他记得她坐在角落的柔软模样像镶嵌在昏暗中镶嵌在淡黄色墙上镶嵌在烟雾弥漫的丑陋之中像一种警告。再也没有消息。再也没有了。我好像不太悲伤,对吧杜上?后者不知咋个回答。老白眼神浑浊红亮,像掺了血。我好像不太难过。我连哭都没哭过。我操。我觉得她还在楼下等我。就在那里,坐着。见着她你要通知我,我去接她。我一定去接她。我给你的相片你收好了,不要弄丢。他说他一直放在副驾前面的工具箱里,何况,他已经把她的标准照深深刻在脑子里了。她像只胆怯的兔子等待认领,等着被人施舍一点吃的。眼神是饥饿的眼神呐,清亮又饥渴。我记得呢,放心吧。老白又沉默了,身体歪在沙发上睡着了,半小时后,杜上推醒他说菜都冷了,热一热?他猛然睁大眼睛,像做了噩梦。我操,他长大嘴巴,我他妈梦见牛头马面抓我,说我要是做了亏心事永世不得超生。我说那我信上帝啊,我又不信阎王。对方说说一样的,上帝说,犯错的人是不配信他的,这是最可怕的罪孽呀……杜上说你醉了老白,你醉了。不要乱想了。老白两手紧紧捂着脸。我喝多了杜上,我操,我喝多了。我觉得,我觉得我——话音未落,老白已经被自己海啸般的嚎啕大哭淹没。活着,也就这样啊,也就这逼样啊。女儿消失后女人也走了,在金殿水库边上被找到,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裤子衣服剪得稀烂。逢人就说你日我吧,日我,我给你生个天使。生个长翅膀的天使。老白终于停止哭泣,说这周六就去533医院(精神病院)看她。三个月没去了每次都说这周六就去。结果遥遥无期。杜上不明白他为哪样害怕去看她。大概他也开始恨她了,就像仇恨完美一样仇恨她。人通常无法接受完美,除非把自己的过错算在别人头上。再之后,他和李晴的白天从清晨四处捡拾冷漠的客人开始,送往一个个目的地之后结束。面目全非又烂熟于胸的大街小巷让他诅咒,让他痛恨,失序、混乱的源头就是当官的太操蛋,大拆大建才有利可图呀全国同此凉热。李晴半年后找到新工作,半年来她就是个押车的,麻木呆滞地嚼着口香糖,脸被虚幻的白光一次次照亮如同刷白的墙或墙内的半拉砖头,就像毫无焦虑的游离和享受,像给自己安排了一次悠长假期。有时候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是被她本人,还是被她的状态蛊惑了。她让他想起老白的女儿小红。再也不复出现又随时可能出现。他享受她的陪伴,享受有终点又没有终点的一次次运载,暗自希望无限延长下去。但她总不能随时陪着,说有点小事要办,一两个老朋友要见,他怅然若失,很难接受身边的空位被风声和光注满,被嘈杂的气息将她身上淡淡的护手霜香气抹掉。她为一家小公司卖高档白酒,他们见面时间不确定,地点也不确定,他说你辞职嘛,她说你开我多少工钱,他说,包吃包住。李晴哈哈大笑。他说你这行太没意思,而且危险,要是被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家伙包养每天折磨七次八次,生不如死啊。李晴又哈哈大笑,说那不是很划算?他说划算?你想啊,每天折腾七八次差不多快嗝屁了吧,我正好继承大笔遗产,再找个年轻小帅哥嘛。你要想好,他说,老家伙会把你绑起来,用鞭子抽你,小刀子割你。李晴笑一阵就不笑了,怔怔看着窗外。风扑进车内的声音空洞而巨大。半月后她真辞了,像猫一样安安静静蜷缩在副驾位置就像她从来属于这里就算没吃没喝也不愿后撤半步。客人上车一言不发,偶尔有人找杜上搭话她就听着,有人故意问他说,她是哪个,咋个坐前面?杜上说,迷路了,被我捡着,就养起来了。他和客人一起哈哈大笑。李晴也跟着笑,以一种宽宏坦然的态度接受命运的安排。饿了他们在路边快餐店吃米线、炒饭。霖雨桥一家小锅米线店,汤浓味正,烧烤也相当正点。累了就倒头睡去,他在寂静的马达轰鸣的夜晚听她的呼呼鼾声,就算客人上车仍未醒来,两手抱在胸前像无条件接受和宽恕。似乎他误入歧途需要她出手救他。夜晚的寒凉洒在身上。月光在高楼之间移动。她坐副驾位置的时间不长,半个月后他去她租住的地方搬家,她的窝和其余三个室友中间隔着走廊,很小,最多三个平米,没有门,面朝客厅洞开。三个室友对他并不热情,只是象征性点下头,问他要么晚上一起火锅?傍晚,四个姑娘加他一个男人挤在客厅烧水煮菜。这一幕如今想起来竟十分苦涩。其中两个姑娘中途接了一个又一个电话,连番夸赞自己的男朋友,另一个,身材娇小从临沧来的姑娘长得很漂亮,她说你们搞哪样名堂啊,吃个饭打那么多电话?他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不料她哭了。很突然,边哭边埋怨前男友借了她全部的钱跑路了,狗日的,男人都是狗日的。杜上望向李晴。她说你再找个好男人就行了嘛,吃火锅吃火锅——临沧姑娘,小林,对他想起她叫小林,打断她说老子非有钱人不嫁,我妹子宫癌我爹妈穷一辈子。我他妈不信老天爷瞎了。小林的意思似乎其余几位的男人当然也包括杜上都不算好鸟。你是昆明的嘛。小林言下之意是讥讽李晴不必发愁,李晴说,昆明咋啦,我也愁呢。小林瞄一眼杜上,李晴也瞄一眼杜上。小林说我也奇怪啊,你跟我们一伙地州来的挤在这种鬼地方搞哪样?李晴保持微笑。他多么怀念她大度的微笑啊。杜上说她不是喜欢你们嘛,她喜欢跟你们像一家人一样挤在一起。小林说你这种话哄鬼呢,傻子也晓得这地段房租便宜。就是,李晴说,就是房租便宜嘛,总不能还跑回家蹭吃蹭喝跟爹妈要钱。小林说能蹭咋个不蹭?你们昆明人随便卖套房就一大笔钱。李晴说马上要辞,但绝不啃老。几个姑娘呆了一阵,叽叽喳喳岔开话题,似乎早就料到李晴遲早要搬走,唯一的担心是,她们瞧着杜上,又瞧着李晴。目光复杂。似乎不太确定她将自己交给男人是否比交给爹妈还蠢。小林放下筷子不吃了,说她不知道接下来咋办。接着又哭了。其他人看着她,再也没人动筷子捞火锅。满屋子火锅味。当晚,他们在她娇小的迷你房间里,那个连门都没有的空间里的小床上做爱,他蹑手蹑脚,始终担心通向阳台的玻璃窗上冒出小林哭红的眼睛。满屋子的火锅味。另外两个姑娘的男朋友来了,他们各自睡在各自女朋友床上使劲,你竖起耳朵也许能听见各自压抑的呻唤所以他伸手捂住李晴的嘴巴。她侧着身体,尽可能将声音压缩在漆黑的狭窄空间中,像使劲压住弹簧。实在不行就抓起枕头压住脸,挺身迎接他匆匆而来的高潮。火锅味浓得像厚厚一大块脏油。后来他要她搬去他那里,他再不想去她住处了,担心早晚阳痿。她舔着一只蛋筒冰淇淋说,那我搬出来,今天就辞?在所有的不确定中,他最不确定的就是这一类事情。但是除了答应,立即答应,没别的答案。她搬来的时候他显得很高兴,两人一起收拾,还煮了火锅。他想起小林。她说小林突然和公司老板好上了,一个48岁的老男人。哦,他说。李晴从手机里翻出照片给他看,那是个其貌不扬肚子很大的老家伙,总体上像只秃头大番薯,笑起来眼睛消失了。杜上问她,要是他追你,你干不干?李晴说干,当然干,为哪样不干。他说我是认真的,她说,她也是。之后又笑着说你不是冒出来了嘛。要是我没冒出来呢?上帝知道。她又笑了,笑容狡黠复杂在脸侧勾出一条深线。你缺钱?他说。她望着他,缺呀傻逼才不缺钱。她嘿嘿直笑。不过,她又说,这种事情,不是钱的问题嘛。深夜昆明碎得像泡尿,他们去穿金路老马消夜摊吃卤面,喝刚刚过期的木瓜水。她总是口渴,车上必须配备充足的水。她说,辞是辞了还有些小事要了结,明天,她回公司一趟。他说你多带两瓶水。她笑了,用纯澈的目光看他。昆明空下来,像一座巨大颓废的圆形垃圾场,在昆都一带你经常看见奇装异服的年轻人,在嘉华或花鸟市场则是刻板的70后和面目相似的老年人;在每一个十字路口,外来汉子们呆在摩托后座上等待顾客,或藏在阴影下面无所事事。让他不解的是,李晴隔三差五返回公司,他问她事情还没办完?她说是,还有些小事情,很麻烦的小事情。辞职了还有哪样麻烦?他说。是啊,就是因为辞了,才相当麻烦。下午他开车去她公司外面等着。自动玻璃门反复打开,关上。男人女人进进出出,始终没有李晴。他想起他们共同的傍晚和清晨,想起她耽在车窗上的金灿灿的脸,想起做爱时心脏的怦怦跳动。直到夜晚降临,直到天全黑了也不见李晴。意外看见小林踩着高跟鞋噼啪走来,敲了敲他的车窗玻璃,他摇下来,向她问好。她说,等李晴?是,他说。她不早就辞职了?是啊。他答。那你还等她?她说。他没回答,忽然说,她在哪里?小林笑了,一条雪白的胳臂探进车窗,你问我啊,你问我?她冲他嘻嘻一笑,描过口红的嘴唇血红性感。他顶着她的香水味谢了她,发动汽车,小林站在刚刚亮起的路灯下面。他大声说,上车?小林摇头。他又说,你真不知道她在哪?小林冲他做个鬼脸,摆摆手。他猛踩油门,将这个再也不想返回的鬼地方抛在后面。小林随即消失。永远不会复现了。而李晴已经坐在家里等他,说一切顺利,非常顺利,那地方再不用去了。他知道事情不太简单,也没那么复杂。他问她吃了吗,她说吃了。米线,二十个烧豆腐。哪里吃的?外面啊。哦。外面。他不再说话。想起翠湖岸边巨大的银桦树。它们持久、笔直、坚韧,寿命远胜于人。像它们一样有力而温柔地缄默是困难的,但也绝非不行。后来听说那个经理,也就是李晴小林们的上司被炒了,他公然点了一把火。也就是那天,他想,就是那天,同一天,从未谋面的老家伙点燃一堆文件和报纸,大楼后面冒出浓烟只不过他没察觉。在这件事情上,李晴非常镇静,像耽着车窗玻璃睡着了。清澈的光线洒在午夜寒凉的副驾位置,让他沉重又心碎。她要想说自然会说。她不是头一个,当然,也不必是最后一个。

200 cc A型血一定送到了否则再也来不及,再也不能将瘦竹竿老家伙从手术台上弄下来了。他继续等待,等待刘盐抵达。耳朵抓住轻微噪音就像砂纸在地毯上打磨接着是敲门声。果然是敲门声。他跳起来开门,是服务生,问他门前车牌号某某某车是他的吗,不,不是。他重重关上门。对方说对不起啊先生打扰了。只有这种时候才有些安慰。零零星星像酒精扩散的慰藉。开车多年很少对谁说谢谢对不起。最多说慢走,慢点慢点小心,小心。祝你样样好,平安顺利。他继续等待。要不要回去,直接回医院去?不,除非脑子进水了。错的事情未必傻瓜才做,天才和庸才也能一试身手。刘盐,我们不妨先说说刘盐。她只存在于某种不经意出现的类似电影闪回的极端瞬间之虚妄状态就像她是他虚构的,也即我虚构的。她经常出现在我小说内部是头号人物不可或缺,但是对杜上来说她只是无数女乘客之一,只是某个雨夜被他送到门口又留下电话的女乘客。她上车后一直在哭。大雨嘈杂凄切充斥自以为是的怜悯和哀叹,被她忽高忽低时断时续就像迷路一般的哭声穿插撕碎。他靠边停车,宝善街头汹涌的雨水让一切暴烈而堕落。雨水也像黑色本身就是黑色看不清楚无法分辨。昆明一雨便成冬啊冷气扑进车厢,雨中奔跑的影子逐一远遁什么也没剩下,只有霓虹的余光在雨帘上折返。他问她,咋了?女人说,结果出来了。医院的结果。癌症?不是。那么是?重度抑郁。杜上不太清楚什么是重度抑郁。劝她说人活着嘛,要忍的东西多得很,算了。女人止住哭,说孩子咋办?他说哪样咋办?她说儿子,我儿子,才8岁。没事的。不会有事。杜上说。女人不再说话,似乎嫌恶他说话的方式。杜上从后视镜里打量她,职业褐色西服有点紧,白色泡泡翻领,脸色干净但阴郁。不难看,稍稍上了年纪。侧面其实很漂亮,高鼻梁,下巴线条柔和又饱满。你开车啊,停着干哪样?女人好像缓过来了。他说你去哪里?女人说往南开。往南。他一路往南,经滇池路上高海路,冒着瓢泼大雨取道金寶山。他吓一跳。金宝山?是,我男人走了一年了。她的声音从后面拂过来夹杂淡淡的冰冷幽香让他脖颈发麻。这么大雨,真要上去?上。女人说。我闭着眼睛也能摸到他坟头上也能背出墓碑上最小一行字。他开始害怕,想起无头女鬼。要么不上去了太晚了而且下这么大雨。女人又抽泣了,求你了大哥,求你带我上去看看他。好,好。他横下一条心。上山后两人各自撑伞,女人很快找到墓碑和窄窄过道,他跟在后面不紧不慢心跳得非常厉害说不出的恐惧害怕。她总算蹲在一块墓碑面前伸手在碑上来回抚摸就像把源源不断的雨水不断抹掉。杜上的腿渐渐麻木,而且冷,感到潮湿冰凉的冷空气沿着裤管向上攀爬,钻入身体。操。她忽然骂一句,起身往外走。墓碑上写着什么他全没看清。上了车他被雨水溅湿大半,裤子鞋子袜子全湿了。他把纸巾递给她,她不要,任由水从头发上肩膀上滴落。他说我的车啊,我的车!她接过去了,安安静静擦拭。他能感到她痛苦之余大如一座城池或荒原的镇静,远处有漾开的雷声。她擦了擦发尖,又擦了擦脸和脖子。他继续从后视镜瞅她。身体单薄,经雨水洗濯之后酷似一棵冬青树。那么,我们走?她没回答。他在大雨中调头。山上山下灯火连缀一片刺眼又耀目就像飞驰在银河中,他一辈子忘不了这番景象在他所有的职业记忆中这一幕刻骨铭心而身后和高处便是迫近又飞远的滚滚雷声。他们似乎是专为俯视昆明夜景和大雨才上山的,如此阔大浩瀚,一座城市以罕见的复杂和璀璨向人敞开。然后涌进雨水味泥土味树味。冬青树柏树像墓碑一样向后飞奔。说说他?他说。女人沉默。先前沉默的温暖带有一丝孤独和彼此宽容的温暖已经被他瓦解了。他一阵难过。马达像低声咳嗽,在潮湿的雨中发生共鸣。他们很快下山,差不多来到西站立交桥附近才听见女人重新开口,你要真想听那我就说。嗯,随便,随你的便。女人的叙述非常简单——自己男人换了三四个工作终于为某停车场当保安,也就是守车人。每月挣得不多但也不算特别差。每天固定上下班,回到家里还有时间陪儿子打打闹闹。然后吃饭,然后看电视,然后睡觉,一早六点起床再上班。周而复始。一年前,她接到电话说男人倒在停车场门口。她赶到时他已经不行了鼻孔没有一丝热气,手脚也凉了,硬了。没见上他最后一面,连一句话也没有。除了一张渐渐僵硬发黑的脸之外什么也没有。突然就走了,像一摊水从管子里漏掉。她脱下外套,罩住男人那张已经有些变形的脸,把一群人驱散,说滚,滚。人们果然远远躲开怕沾染晦气,很多人垫着脚尖疾走。她报了警,尸体被迅速处理,烧掉,她捧着骨灰才哭出来。这是她和男人十年来头一回哭也只有这时候的哭才撕心裂肺。她说她哭不是为了男人毕竟人死茶凉哭也没用,该为活人伤心呐。是啊,为眼前才7岁的还不知道爹再也回不来了再也不能陪他骑马打仗的儿子哭呢。那以后,她告诉杜上,葬礼之后,她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半夜起来瞪着儿子,瞪着暗处,捕捉他呼吸中淡淡的甜味奶味想象她不可想象的远方也许所有想法都是白费,只要儿子活着必然一天天长大,这是肯定的。她终于睡着,有时睡得相当好,经常醒不过来。于是她走到失眠的背面,开始嗜睡,好像掉进漆黑的地底怎么也爬不上来,被睡眠的泥潭缠住就像小时候被融化的巧克力缠住。活着不过如此,不过是一个死掉,另一个死扛,不过是生一个孩子拖累着反正迟早要去见他。如果没有天堂,就不会有地狱。她才不信这些。人死了就是一把灰。我现在一个人带儿子。我一个人带着他想把他好好带大,带成一个高高帅帅的小子。女人说。他不爱说话,我儿子,不喜欢说话。话很少。一直很少。我不知道咋个了。那也好,少说话就少很多麻烦。对吧?很多人出问题不就因为话太多了?后来,后来我慢慢发现他可能有点傻。我说傻的意思不是脑子出了毛病,不,他没毛病,我的意思是他哪样也不多说就喜欢闷着,闷着闷着闷出问题来但也还没闷出更大的问题。我说的问题是,他砸人家车窗玻璃。他听人说他爹是有人诬赖砸了人家玻璃要赔五十万才心肌梗死的。他现在就喜欢砸人家车窗玻璃。我只好追在他屁股后面赔钱、道歉、下跪。这个傻小子呀。女人擦了擦脸,望向窗外。杜上已将她送到东城曙光小区破败的楼下,这一带的老筒子楼像破手套一样挤在一起。雨终于停了,女人说,女人看着计价器上惊人的288的血红数字说,我该付你多少钱?

春天的黄昏不再下雨。他记得那地方,记得筒子楼,记得女人清瘦阴郁不太漂亮的脸,记得她眼神里飘忽的沉默和空洞。他重新回去,筒子楼正对大街的单元门肮脏漆黑,苍蝇从里面钻出来,绕着一排垃圾桶飞啊飞啊。他停下车,门内外进进出出的男人女人老人年轻人让他十分紧张。漫长的下午长得像自己的命被抻长后提前衰老。有人将手里的可乐罐捏瘪,扔进垃圾桶的声音非常清脆,像一根骨头折断了。有人踢着没气的破足球往外跑,在地上掀起尘埃。他听了一阵广播,似乎睡过去了,又突然惊醒。一个愣头愣脑闷声不响的小子两手揣在兜里出现在挡风玻璃前面,他一眼认出他来——是他,就是他,他走路的样子,他的神态,似乎贴着标签。小子经过时垂着脑袋,额头前伸,像电影里着急忙慌的拳击手。他差点大喊,喂,你,过来。小子个头挺高脖子瘦长皮肤白得过分,他问守大门的老头小子家住哪里,后者豪爽地说了并且冲他挤了挤眼睛把手里满满一杯浓茶咕咚咕咚干下去。他上楼敲门,门开了。是她。就是她。愣愣看着他,眼神惊讶迷茫。他说,嘿。女人迟疑着,不让他进去。说家里太乱。他说你记得我?我暂时没钱,你不是,说好了不要我车费?女人满脸通红。不不不,他把手里一袋苹果递上去。女人说你什么意思?他说我路过,上来看看你。我就是来,看看你。女人狐疑地看他,嘴角法令纹让她老了很多。才几天不见呐。她也许三十四五,也许四十出头,总之,他被她吸引也许正是她不加掩饰的沧桑绝望。你走吧,我不要你东西。她将他往外推。他没让她得逞,用脚尖顶住门框一只手向内拉扯忽然揪住她胳膊将他拽到自己面前。女人推开他并且打掉他手里的苹果。事情就此僵住了。女人一个个捡起苹果说好,谢谢,我收下,你走。他说,我还不晓得你叫哪样名字。女人说下午就要上班了,你走吧。他说你找到工作了?她砰的一声关了门。他站了站,下楼,把车开进对面巷子耐心等着。她下午两点出了门,穿白衬衫、黑裤子,像恍惚的幽灵低头从门洞里骑出一辆电单车,略显笨拙地往前开去。他跟上她。过金枝河,上金碧路,从威远街拐拓东路,最后在一幢灰色大楼前停下。他也停下。她走进大楼,不见了。下午五点他拉完客人绕回威远街。这一次运气不错,五点半,女人出来时穿一身灰色职业西服,他差点没认出来——她扎了马尾,白色翻领衬衫扎进腰里,黑色高跟鞋相当高,胸前挂着小牌子。他打声招呼,女人非常惊讶。他让她上车。她没理由再拒绝了。黄昏时分他们再次同处一个狭小的空间,向着未知驶去。女人脸上有种游弋的金属光泽,仿佛其内在被浓缩和稀释了,悲伤也被过滤和安抚。他们站在一座古老的无名小桥桥头才重新开始对话。石桥横跨盘龙江,江水左岸除了柏树和一排滇朴再没别的,偶有零星的金色野花冒出来,天空呈紫色,河上游有夕阳坠落前衰竭凌乱的倒影和人声,你不清楚这些人声从何而来。她望着浑浊的河水一声不吭。他已经习惯她的沉默了。他抽烟,又将烟按灭。他说你晓得这座桥叫哪样桥?女人摇头。他笑了,也摇头。她说你经常跑来这里?他没回答。他们瞪着近处和远处的水面。几分钟后她问,哪个时候还你钱?他说,不要你还。她没说话。他问她,你这身,像个卖保险的。女人笑了,哧哧地笑,到大声地笑。笑声掠过河水人声污浊的臭味和柏杨树。不是卖保险。那卖什么的?她又不吭声了。沉默才是她的标配啊否则她就不再是她了。他们之间很久没有交流为什么非要交流完全没有必要因为这座弧形的稳固古老几百年没有变化的桥身和桥墩也爬满青苔,像丑陋的呕吐物垂落水面吸引了大批长脚水板凳顺水而来。天空越来越暗,从紫色变为模糊深沉的铅灰,之后是凝固的靛蓝和乌黑。某种难以形容的迟疑如同老白喝了太多酒刚刚睡醒。河流之上的城市亮起灯光,不知不觉就把天空撑起来但光芒不太刺眼,只是一种令人厌倦的尿黄色让你再也闻不见从前的屎尿臭气,只有一种塑料垃圾燃耗的恶臭随风飘荡就像上流有建筑被点燃了。是的,河水也像遭到焚毁。你饿吗?他说。她摇头。七点了。他说,走,跟我走。她默默跟随。他们走得很慢,像两条影子徘徊在昆明大地上,不知名的老石桥就像孤魂野鬼趴在水面吮吸黑暗和轻烟,如同黑暗之于黑暗的反刍。直到这时他才说这是经受住当年日军大轰炸的桥啊虽然我不晓得名字。女人的脚步声几乎听不出来。无人关心一座桥。昆明不是你想象的昆明。桥更不是你们喜欢的东西。他们拖拖拉拉的脚步终于轻快,他闻见她的气息里有种清爽的热带植物的香气。她说她该回家看儿子去了。再没多说。她好像很容易陷入疲乏和伤感,像桥一样。他把车灯打开,路面丑得像一只磕磕绊绊的凹凸不平的青蛙。

脚步声消失后再没有响起。刘盐迟到了。已经迟到了还要迟到下去这是肯定的没有折中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除了等待和等待什么也没有。寂静中,嗅觉无所不能,他闻见医院消毒水气味就像闻见窗外稀薄的秋天气味。送进医院ICU病房是黄昏或傍晚,他比较喜欢的时段因为它温情脉脉就算残忍也似乎尚可承受。老杜,他父亲,从病床上扬起花白的脑袋看他,一头乱发像废墟一般。动作幅度不大却包含凶悍的谴责。他要是还清醒还能起身一定将他打出门去连根骨头都不留给他。要不是头半年当妈的偷偷塞钱给他(很少的钱大体上刚够活下去)他可能早就偷去了谁能想象一个城里长大的孩子,一个昆明青年如此艰难,包里连二十块也掏不出来经常蹭吃蹭喝。他不知道亲爹老杜哪来的仇恨就像仇恨一条狗。他本质上不坏,没给他丢过脸,波澜不惊念完中学好歹考上大专,注意是大专,毕业后自食其力。老杜恨得咬牙切齿,事实上父与子的血肉关系永远不可更改,他很难琢磨老杜的心思就像他不是他亲生然而他就是,长相也差不多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每次从他身边经过,老杜必定掠起一阵夹杂莫名汗臭像一只破鞋顶在脑袋上。操,小狗日的。老杜一定暗骂,甚至想将痰唾他脸上。他走进病房,轻手轻脚,脚上戴了鞋套,脑袋被蓝色塑料软帽箍住身上还穿着蓝大褂。一般人不让进ICU ,除了至亲。他是唯一的。医生知道老杜去日无多,允许每周探视两次,每次穿戴齐整站在五米外看几眼说两句可有可无的废话,除此他再也做不了什么也不必做什么,他坦然又内疚,很畅快又隐约不安。他知道自己亲爹还清醒着但哪样都听不进去了,像一团衰败的肉球,一摊蛋白质神经血液拼凑的喘气之物,不会太久了,仍流露出十足厌恶就像被做儿子的一口咬住大腿。死神即将夺走尊严,夺走他仇视儿子的最后机会于是他为无力感到羞愧而他们之间再不能改变什么了,只会更糟。老杜戴着氧气面罩,被割开的喉咙插着塑料呼吸管,机器像风箱一样发出干巴巴的呼啦呼啦的抽动,单薄的纸片身体随着干燥如吸吮怪物的声音上下起伏,幅度夸張,像急不可待冲进黑暗又被铝合金器械牢牢拽着只好继续忍受无法忍受的痛楚。他站在五米外小心叫一声,爹。老杜松垂的眼睁得更大了,他想讲话,但是口子,脖子上割开一刀只用一枚小小的白色圆形纱布遮住的口子呼哧呼哧泄出氧气,也把诅咒恶骂漏掉了。只有眼睛,只有眼睛还能帮他说话和骂人。眼皮轻轻眨动,浑浊的眼珠里有泪水眼屎还有怒火,以及特别无情的羞愧。难道杜上并非他亲生?不是他生出来的亲儿子?他的降生和成长难道是一个巨大错误?当爹的咋会有这种想法?杜上好像被遗弃了,就连呼吸也是错的。家没有他的位置。昆明也没有。也就在某个阶段比如1~10岁才好一点,此后只是痛恨唾骂越来越看不上眼的漫漫黑夜,父子感情一步步变形,终于面目全非。然而,被小疝气折磨入院发展成重症病人送进ICU的老家伙,当年不也循循善诱,充满爱意?他差点连个大专也没考上以后,老杜的脸色渐渐颓丧。杜上住校,极少回家,偶尔被老杜堵在走廊上三言两语不对付就打耳光或直接踢小腹下身像对付毛贼。妈的你敢拿你妈的钱?她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家里的。当妈的脸色苍白,蜷缩在一旁无法出手护着。默默苦干的小科员老杜像阴狠的屠夫。跑吧跑吧快跑吧!妈扯开院门大喊。杜上一步窜出去,嘴里恶骂狗日的狗日的。当妈的追到街口,说你好好跟他讲话,经常回来。不要躲。躲是没用的。杜上说,他想要我命呐。妈说他单位上不顺,你就让让——还要咋个让呢?要咋个让?说好话,好好陪他说说话。老杜并不给他机会,将唯一的儿子视作仇敌。现在他盯他的眼神像恶狠狠盯住自己的送葬人,一个地狱来的鬼怪。杜上小声问他,好点?话一出口又觉得全是废话,不需要问,老杜更不要听。他们只要互相看着带着几十年怨气和愤懑彼此打量就够了。难受的是他必须做出一副恭顺悲哀之态,像所有儿子应该做必须做的。我,他又说,很忙,最近。早该来看你。他这番话是冲地板说的没有直接看他,他抬头时才发现老杜眼巴巴看着自己的目光忽然没有愤怒了,而是某种央求。是的,央求,像脏兮兮的海水,像一条快死的饥饿的老狗一样惨淡凄凉。想干哪样?凭直觉,凭一个儿子对爹的了解他大约知道他想让他走近,再走近些。他要一个拥抱从此和解?他忽然觉得老杜可怜,非常非常可怜。死也没法死个利索,活也活不过两三个月。这么小的床,冒着各种消毒水味的房间,靠一台呼吸设备维系的生命也被愤恨恼怒霸占了。他向他靠拢,趁医生不再监视,没人注意他的举动。呼哧呼哧呼哧呼哧,像漆黑无边的深渊。他18岁拿到分数那天老杜一言不发,浓重的阴霾爬在他额头上头发上下巴上——特别是下巴,牙齿紧紧咬着已经鼓起很大的肉愣子来像一坨炼坏的废铁。阴郁一点点向外渗漏等待爆发。他说,爹——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喉咙被卡住思绪混乱滞涩,不知如何表达。你哪样也不是,老杜看着他,斩钉截铁。哪样也不是,大专只是一坨屎,一坨狗屎。你哪样也不是了。我名牌大学毕业,武汉大学中文系,但你看看我现在,一个小公务员,你再看看你,一个云南本地他妈的连名字都没听说的大专生,你就等死吧。杜上牙齿打战,手脚无力,低垂的头颅不停冒汗。你会发现你走出大专的破校门一大群武装到牙齿的杂种能把你骨头咬碎,喝你的血抽你的筋剥你的皮你他妈的擦皮鞋去吧,不不对,你他妈连个擦皮鞋的活都混不上全中国一半的擦皮鞋的人学历都比你高,另有一半能力是你他妈一辈子学不会的。妈的你这种大专连个手艺都学不会,你他妈的只要莫像个饿死鬼一样追着我要钱就行,必须自食其力。不然,我就当你他妈的死了,被人杀了,上吊了。懂我意思?杜上无法吭声被他连珠炮的责骂打得脖颈痉挛,不明白这世上大专或大专以下连高考都没参加的人就不算人且猪狗不如卑鄙下贱,他不明白老杜的焦虑是否过度了,还是他这么多年像破树叶来回飘荡碰壁被羞辱被折磨仍一无所长所以才不得不这样。但现在,我说的是现在,他知道老杜是对的。上帝从不让你活得轻松舒服。他不想谅解,他的亲爹,他恨他。一直恨。他看不惯他。看不惯他说话斜着眼睛浑身臭汗味屎味浓烈口臭。妈做一桌好吃的也买了玫瑰老卤酒猪头肉卤牛肉花生米,把爷俩拉到桌上,先开口的是老杜,小声说衣服脏了该洗洗了,三天不换,不太像话呀。妈轻轻拽杜上示意他把爹的衣服拿去洗了晾了。杜上一动不动。老杜满一杯酒,也给他满上,问他大专学的什么,他小心应付几句不喝酒也不摸筷。好好说,你给我,好好说。他支支吾吾,三言两语。一根筷子朝他飞来击中额头花生米和酒和猪头肉卤牛肉卤水汁四散飞溅满桌都是满地都是洒在地上摊开很大一片。小杂种,老子跟你说话,你就好好说。给脸不要脸!他转身冲出去,湿答答的浑身颤抖难受脚步软得像糊烂的面条但是奇怪还有劲儿跑,跑。一直到盘龙江边,恨不能一头扎下去。要不是江水浑浊恶臭漂满垃圾,也许真跳了。汽车嘶吼咆哮。他在桥墩下跪了片刻才重新起身,将胃里有限的饭菜狠狠吐到桥下。无人管他,无人搭理他。狗日的狗日的,他想,当初老杜要是对他好一点点——不,没有当初,当初自己考得太烂太糟对不住他。从前,从前还抱着他东跑西跑上金殿爬山去翠湖划船给他讲阿凡提的故事。它们发生在他4~10岁之间,老杜年轻有力的膝盖顶住他顶住巴掌大的院落和落日对他的爱不是装出来不是演出来的,直到他一天天喉结突出偶尔夜不归宿喝酒抽烟把姑娘睡了肚子搞大。有时候,一些恍恍惚惚似有似无的瞬间,老杜孤独无依地站在院中,一手遮住太阳,一手撑住单薄的腰,打量儿子时满脸狐疑就像一觉醒来怀疑自己被抛弃在荒芜人迹之所,连自己的身份也不太确定只好用一种梦幻般的声音念叨:你是我儿子?杜上?你是吗?你完全不一样了。居然这么大了,从前的杜上呢?从前我天天搂在胸口睡觉的杜上呢?那个小肉团儿子呢?杜上无法回答。老杜深深叹气,说你笑一个我看,杜上想低头逃走,被老杜一把抓住。我说了你笑一个给我看。他只好憋着气,干笑,声音沤在嗓子里像一头猪陷在沼泽里。老杜松开他。去吧,去吧。你不是了。不是杜上了。我儿子消失了。杜上惊诧莫名。老杜,自己的生身父亲,就因为自己的成长藐视他恨他?妈说也许,也许你到他这把年纪就晓得了。生,死和变异都是不得不接受的事情了。他想拔掉呼吸机——一根白管子,硬塑料接通的生命之口也就一个小小的圆洞,其中游荡着满腹怨气的灵魂就像超级大粪坑,塞满愤怒理想咒骂和林林总总的噩梦,唯独,没有他的位置,自己儿子的位置。他对他的恨变成一以贯之的任务就像这台小小的呼吸机的任务,尽可能拖延着生抵抗着死。但这念头也就一瞬之间如吭哧之声穿过管道和空洞然后消失了。吭哧吭哧,吭哧吭哧。老杜眼里涌出泪水眼神再次饱含祈求,似乎洞悉儿子只要动一动小手指就能把自己灭掉。他怕了。他感觉到他怕了。知父莫如子呀。他切切实实感到他的恐惧从小空洞里冲出来和屎味尿味混在一起生出更大一团臭气。窗外很亮。机器的呜呜声催促呜咽唾弃腻烦。对儿子对自己一条老命的早早腻烦渴望暴躁地扼杀两者。快点吧。慢点,再慢点。老杜脸上一团乱麻的皱纹开始颤抖,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淌下。杜上站着,不再靠近,不再说一句话。只是站着。老杜的眼皮一眨不眨。决堤的泪水冲过下巴,冲向脏黄的枕头。他低下脑袋,最后撂下一句,爹,你歇着,我走了。

没有脚步声。电话也久久没有消息连李晴的电话也没有。他想打过去,又怕李晴骂他临阵脱逃。是的,跑了,逃了。不是逃跑是一趟长途。反正,他虚构了一次长途,有人包车,必须跑一趟美丽的香格里拉总之回不来了。血。需要血。如果没有更多的血他就没有勇气给李晴打个电话。总不能上街抓住一个人向他买血。总不能挨家挨户敲门说行行好请给点血吧,救命的血。外面死寂,深黑之海。血在夜里水里也是黑的。他上了卫生间,反复洗了手似乎即将用到它们必须善待它们,解开,抚摸,向下,那些湿润之地和细滑柔嫩的不可思议不可言喻让他浑身绷紧,松弛,又绷紧,把他送进虚空而虚空从没像现在这样无能地衰败着再不能象征和暗示某物。他看看镜子里的脸,皱纹,肚腩,直觉上接近从未得到幸福也不知幸福到底是什么,就像吊在一棵树上摇摇晃晃。而另一个方向,另一个维度,我小说文本平行交错的另一部分当然是那个老家伙,我该如何虚构他呢这真是个棘手的问题。他就快死啦,瘦竹竿岳父,我不太想让他死可他躺在缺血的傍晚一点点向死而去。杜上的可耻讨厌腻烦的老杂种即将死去。等着血。等着,耗着。要不就让他死了吧上帝呀就让他死了行吗结束吧只是一次简简单单的结束。未有死,焉知生。李晴不能怪他。他只是一个小公务员的儿子,只是一个开出租的,尽管他在生养他的城市里认识不少人,甚至认识吸毒的搞军火的嫖娼的卖淫的可哪个有本事搞定剩下的500 cc?除非绑架他们从静脉里抽出足够的血连夜赶去。他洗一把脸,想把密密麻麻的皱纹洗掉擦掉像擦去灰尘一样干掉。但是没用,镜中的脸因为水的作用更显苍老。连续的失眠和连续的挫败,连续上班连续的低谷。他就像自由落体,小时候老杜还对他多好啊喜欢咬他胖乎乎的脸蛋留下两排牙印和口水还给他做小降落伞,用手绢包住石头,四只角系好打个结从高处往下放。哦,坠落。直直到底。没有任何美感只是重力发生作用让其坠地,看不出降落伞的模样只是一团向下掉的东西。一团不重要的丑陋的小东西。裹挟纠缠着砸向地面发出响声。他下楼,用脚踢它,捡起来,再试一次。结果还是一样,老杜在一旁哈哈大笑亮出白牙笑得很开心像个傻子。他不明白爹为何被一团掉落的破东西搞得如此开心。他又亲吻他咬他在他脸上留下口水牙印。经过改进的降落伞终于撑开四角向下飘落了,很缓慢,像真的一样好看。老杜不笑了。他一声不吭,像在思考一条狗的命运。改进的方式很简单,手绢下面的石头换了更小的。就这么简单。老杜渐渐忧郁的脸色像一把菜刀。不断向下,向下。向着黑暗。老家伙该死就死吧给活人腾腾地方不必耗着了。像爹一样,说死就死再也不耗着。血。500 cc血。他继续待在沙发里,打开电视看了看,又关掉。各种娱乐节目,各种狗血节目,各种唱歌节目。他看不下去。走廊深处传来几声狗叫。哪来的狗啊连蜘蛛蚊子也没有。什么也没有,顶多是服务员推着他们的清洁车走来走去。豺一样走来走去。

J的未婚夫找到他时他已经做好和J结婚的准备。此人瘦高个白脸庞背有些驼,35岁上下,五官竟十分模糊。街边有一只绿色垃圾桶,桶后是茂盛的法国梧桐。巡津街上段。他努力回忆,想摆脱它反而愈加清晰。它像块石头卡在那里卡在记忆的槽缝中其实按照他对昆明的熟悉程度完全可以精准复现绝大部分细节,旁边有什么标志性建筑,什么餐馆,卖什么米线,他都能回忆起来,八九不离十。男人在梧桐树下抡皮带抽他,他毫无反应,像个白痴,排山倒海的疼痛扎进身体。他没料到一个规规矩矩像大学教授的男人,一个穿笔挺西装的男人居然这么狠。男人拨通他呼机,说有事找他。没说J,只说需要一副假肢。他兴冲冲去了,男人开门见山,说自己不是残疾人,手脚好好的,健健康康的。然后他说他是J的未婚夫。语气像在讲一件芝麻绿豆的小事而且典型西北口音。他差不多是中年人了,自有一种威严。哦,是吗?他的衣领工整雪白,风纪扣也紧紧扣住。J,年长他7岁。事情取决于她不是他或他,那么,他能说服男人,至少达成谅解?男人说,他和J早就商定了,今年圣诞节前后,最晚不过次年春节。他们仍站在大马路上也就是巡津街头梧桐树下,空气中充满法式梧桐的浓烈苦涩,你还年轻啊兄弟,还年轻。杜上说我二十四,刚满二十四。男人慢慢解下裤带说认识什么牌子的?不认识。那你看好了,两个圆圈的叫爱马仕,知道爱马仕?哦抱歉,不知道。太遗憾了那你该好好了解一下爱马仕。现在看好了?明白了?他有些茫然。男人举起爱马仕,瞬间将他开了瓢,一面在他头上身上噼噼啪啪一面说你才二十四,才他妈的二十四。血从他指缝里从他指头后面的脑门上流出来,脑门非常脆弱一磕即破。很多血。很多很多血。手指堵不住也止不了血只能弯腰倒地像要把地上的血收回去塞回脑袋然后才是疼痛,巨大的迟钝漠然的疼痛。像是另一个人挨揍而不是他。男人停下来,搀起他说我送你上医院。走吧,走。他们是步行去的。他知道自己一直流血。血。医院不太远。在他昏迷之前终于赶到了。他有种深深恐惧担心自己倒地死掉。J很快赶到,未婚夫消失了。J也就31岁吧,一点也不老,你要是不知年龄她看起来也就二十六七。脸上带着钱币般的光彩,白而细腻,精致得过分,简直宛若处女。医生让她退出急诊室外面候着。次日他们商定了婚期。J说她不打算嫁给那人啊。那么,你想嫁给我?对,你。他呐?我要嫁的是你。婚姻就这么来了像劈头盖脸的爱马仕和汩汩冒出的血。将近700 cc的血。J再也不存在了像所有男人的頭几个女人一样不存在了。但我要提醒你们她还将出现,以另一番面目出现。你们等着瞧。偶尔,不,经常,他还会想她。这没什么。离去之人往往才是我们思念所在。那年夏天,一个精挑细选的日子,他们结了婚,杜上刚满25岁,选定即将拆除的顺城街新世界酒店,一栋古老的比云南饭店还老一二十年的四层建筑。最早的经营者是最初闯荡昆明的香港人,洋气,有范儿,菜系以粤菜为主。约三十桌,杜上没想到婚礼能来那么多人,但三分之二是J的朋友亲戚很多人从遥远的大西北赶来。他们从充满气球和流苏的婚礼厅内迎着众人的目光往台上走,众多陌生面孔围在红白色餐桌四周冲他们拍手鼓掌让他羞愧、局促、紧张;他那些寒酸的同学,那些年轻人,蜷缩在角落里卑微地等待仪式结束。J悄声说你放松,放松啊,老公。他渐渐感到新奇,仿佛被奢华的场面催眠。掌声、鲜花、口哨和笑声没有间断,他们遭到主持人的调侃逗乐,他感到更深的羞愧就像干了见不得人的丑事必须接受围观和谴责。他想起圆通动物园。如果婚礼上出现大批动物的景象。喧哗,大笑,祝福的陌生人究竟作何反应。瞬间就逃走了吧留下一片狼藉污浊不堪形同遭受轰炸的废墟,那么他们,新婚的男人女人,就能走来走去还能蹦到桌上跳一支舞了。他懵懵懂懂在声音和香气中煎熬,就像要熬过几十个钟头甚至更久。一个年长的女人,一个上司,一个下属,生活只是一些数字和规则只要习惯它遵守它。他把结婚消息告诉妈和爹,妈沉默不语,爹呢,老杜,破口大骂差点抡起椅子砸死他。就算事先跟妈沟通过定好了如何摊牌并且提前跟他打过招呼还是暴跳如雷,他知道当他果真戳在他面前将把婚期和地点都告诉他,仍然是要命的消息。他以为他们能坐下来谈谈,尽可能讲得清楚明白。然而爹的反应比他拿到高考成绩遭受的敌意还要恐怖,爹说,你妈的,你完了,就算你卖出一百万只假腿你他妈的也完了,而且,他妈的你就是个卖假腿的。你个卖假腿的杂种!爹让他滚,死也不要回来,他有种娶一个大他7岁的女人他的上司真他妈有种,那就再也不要回家了,再也不需要了,他没他这种窝囊废,这种胆大包天的杂种,一个基因突变哪样蠢事丑事都不在话下胆子大得没边的废物杂种。最终,杜上揣着妈给的两万块家底回到J身边,就算心底还有一丝犹豫也毅然攥住J的手。而这只手上,没有丝毫皱纹光滑得像比他更年轻漂亮的手,这只手告诉他两家人见个面吃个饭议一议的计划泡汤了,他前往西北老家见了她父母,那是个偏远的像世界之外的小地方,连续的荒漠之后出现一座小城,严重缺水,房子破败。好在家还算干净整洁远比现在李晴的家干净整洁,J的父母给他们一笔钱,大约三万,说了一些祝福的话,给他包了一顿饺子,事情就这么定下来。没有半句废话。婚礼当天双方父母的主桌上只有妈和J从上海远道而来的姐,剩下就是公司三个领导,满面假笑对这种恋情婚姻烦透了。他摸着脑门上被爱马仕砸出的坑走到台上致辞,恍惚觉得伤疤给了他讲话的灵感和勇气。他唠唠叨叨不知所云,瞥见角落里坐着那个男人,那个本来要娶J为妻在他脑门上留下印记的西北男人。J握他的手,提醒他不要往那边看。她小瞧了他的耐受力,毕竟一手挽住新娘的男人是自己。那人藏在边缘的暗影中,身形模糊,因为距离太远,他只记得他背对他们又竭力扭头看着,使劲看着,再转过身去。致完辞后敬酒环节男人撤了,不见了。杜上感到得意,一种胜利者般的得意。当夜他问她那人给了她多少红包,J爽快承认说,一千。十七年前,一千绝非小数目啊。婚礼当天他还认真看了看妈的脸——她安详、平和,正对他们,穿着得体,头发一丝不乱,并未举起筷子吃一口东西,仿佛若有所思但再也不为此事烦恼了。他知道他对不住她和爹,然而她的镇静似乎代替爹出场了并且与他和解。他想大叫一声,妈。好在,过程有条不紊。J面带笑容浑身散发浓烈的迪奥香水气息婚纱像白得雨后的棉花糖,不时低语说别怕,有我。他记得J。也许其他一切都不敌这一句话。当晚他喝得烂醉。被送入酒店洞房后一觉睡到凌晨,黑漆漆的凌晨。你看我的小说总是喜欢凌晨现在也不例外。凌晨才是袒露小说的最佳时机。一阵剧烈头痛将他从睡意中惊醒,他摸黑起来,开灯,进卫生间,洗了脸,使劲喝水。J迷迷糊糊也醒过来,让他给她倒杯水。之后他们坐在床边互相看着。他记得她在婚礼上经过装饰的样子有种全然陌生的高高在上,现在卸了妆,披头散发老迈而疲惫却有种惊心动魄之美,就像某种东西被熬得过久就快坏掉之前竭力呈现的最后亮色。她接过水杯,仰头喝个干净,晕晕乎乎还呆在强烈醉意中问他,几点?他报了数字。她慢腾腾坐直,看着他,在昏黄的婚房灯光下看着他,鲜花,气球和亮闪闪的小玩意极其虚幻也十分幼稚。她说,老公,你不睡?婚礼以来她第五次叫他老公了。她周身散发的暖烘烘香喷喷的气息中似有没洗净的粉底、眼线的冰凉,有种让他忍不住想伸出舌头舔食的清甜。他抱紧她,吻她,因为酒精过量无法做爱。凌晨五点还是不行。他们沉沉睡去,像石头坠入水中。能记住的唯独这件,那天,那晚,在他怀里睡去的J让他想起降落伞拴住的石块,不大,像大白兔奶糖,随手找来随手拴上去,被老杜一不小心踩在脚下。半年之后,当她宣布用爱马仕砸开他脑门的家伙回来的下午,也就是他已经从假肢公司辞职不干以便为了她的职位她的前途辞职的下午,她带来的消息就像一个玩笑。她问他什么意见,他说哪样哪样意见?她带着头一次和他回出租小屋的冷傲告诉他,他要带她走,他什么意见?他说能有什么意见,你是我老婆啊。不出三天,她跟那个再也不用任何武器抡他的男人走了,回大西北。她抱怨说她的皮肤再也受不了干燥的昆明,父母也需要照顾。婚姻戛然而止。干净利落。她说你呀,杜上。她像母亲一样抚摸他尚且稚嫩的脸,目光悲戚哀怨仿佛被遗弃的是她本人。他将她的手推开。不,重重打掉。像击落一只苍蝇。十天后他收到一笔钱,三万整。她留言说完璧归赵,婚礼没花过他一分钱。那么,他们两清了。

将圆通动物园里的动物全赶到大街上。试试,真想试试。我骑一头大象,你胯下一匹吊白金睛的孟加拉虎。孔雀东南飞,猴子爬满屋顶和电线,河马冲进广场水池,斑马和长颈鹿沿盘龙江直取大海,狮子肆意追逐。你想过吗,老白?请你想象一下?杨林肥就快喝光了,不剩哪样了。瓶底聚着一圈惨淡白光。我没见着她,绕遍全城也没见她。他的全部乐趣和想象力早已耗尽。那么多年了杜上知道不可能再见到她了蜷缩在角落里两手夹在腿间的孩子脸上带着一面墙似的单纯宁静多么愚笨。不会出现了。不会了。也就不可能出现老虎豹子狮子猴子除非天塌了上帝执意把人毁掉,把不负责任的父亲统统干掉。要是没一张照片在手他绝对忘了,忘了她长什么样。一只手绞着另一只手偶尔抬头看他,胆怯疲倦带着几分期待和希望和伤心。就记得这些。老白从柜子里翻出来的相片也快坏了,翻卷,发黄,缺损。赛璐璐相纸硬得硌手,像带刺的木板。他让他看,仔细看,他看了无数遍把她印入脑海,我要是在大街上见着立马就能认出来。他说。这张是彩色的有些虚焦,眼神清澈近于模糊,背靠翠湖公园的白石圍栏,围栏顶上有荷花造型石刻,石刻后面是巨大的银桦树。他们又沉默。意识到刚才所说的话全都靠不住。她长大了,如今16岁了。你怎能保证你能一眼认出16岁的她?仅靠眼神还是那件驼色毛衣和中间鲜血染成的红领巾?我觉得我就能认出她来,杜上啊,有一天车到地铁站,我看见一个姑娘,一个十来岁姑娘,瘦高个长头发,戳在地铁口。我看就是她,就是。不会错。姜黄的小毛衣还是那件,下面白衬衫也还是那件,肩膀上挂只双肩包,黑色的,新买的。我没下车。我呆在车上,我没动。没靠边停车。杜上,我没靠边停车。然后呢?然后,然后我往前开个十来米,回头她就不见了。哪样也看不见了。地铁站那么多人啊。

脚步声近了又远了。电话响了又消失。不认识的号码,也许是骚扰电话。他想起25岁的婚姻简单幼稚并不苦涩因为尚未尝到苦涩是什么就分崩离析了就像某人多年后站在你面前就像白鸽站在你面前她该16岁了胸也凸出来了腿也更长了肤色更白,你哪会在意此前等待是苦涩还是幸福也不在意她是否会带来厄运或好运。唯一确定的是,突然。非常突然。J也许厌倦了也许被打动也许没什么狗屁也许,她需要一次逆转,在她有限的存在里折腾一把即便把自己当作祭品然后再归复平静而平静特别是一模一样的平静不是人人可以忍受的。何况,他,杜上,比他小7岁哪。如果来一次昆明失败者大赛他能跻身前十吧。第九名老白。房间外面亮得出奇。他出去,沿着厚实的地毯走到尽头,电梯间数字不断变化一层一层往上走。红色数字和他所在8楼没有关联。瘦竹竿岳父也许马上就死。死就死吧总有人活着,活人远比死人多。上帝早早安排妥了。动物园没有发生动物外逃事件。永远不会发生动物外逃事件,除非他和某个朋友携手放它们出来。那年学校炸开了窝。政治老师勒令所有人不准上街,不准跟在大学生和高中生屁股后面跑到街头和广场上去因为出现一头大老虎,一头货真价实的吃人老虎。据说从某地运往昆明途中跑掉,藏身黑林铺山中。专业人士带着各种捕杀武器赶去了,全部扑空。有消息说老虎在黄土坡吃掉一个人,一个清晨为菜园施肥的农民,刚开始他见一头黄澄澄的大东西钻出晨雾,他以为是条大狗,举起粪瓢想赶走它,猛然觉得不对,也许是匹马,太大了,待发现是老虎已经晚了。那虎一口吞了他,一根骨头也未剩下。哦,孩子们吓坏了,缩在教室里模仿蓝精灵窃窃私语讨论有哪样魔法可用。另有一批孩子追随大孩子跑上街头并不知道他们为哪样群情激昂很多人都哭了,振臂高呼打死老虎,打死老虎,捍卫昆明,捍卫家园。他听从政治老师的嘱咐不再上街。一天下午政治老师站在讲台上失声恸哭,她说同学们你们还小哇千万别上街啊我儿子,现在,也在街上,他瞒着我和他爸书包里就塞了一只馒头一壶冷水,生死未卜。老虎就在街上。不信你们听,仔细听。万一老虎扑上来——杜上听见豪迈激越的吼叫和歌声看见他们手执横幅头缠白布手挽着手大步向前进大地发出隆隆吼声,不能分辨是虎啸是回声还是愤怒的吟唱或别的什么,就像他不清楚是老虎吃掉年轻人还是年轻人一马当先灭掉老虎。他也不明白既然老虎饿坏了要吃人这些人干嘛要白白送死。政治老师年仅十八的儿子,一个帅小伙,为哪样上街?老虎自西向东奔驰于昆明,主干道全是他的下饭菜数不清的嫩泱泱脆生生的小子和姑娘。再后来,老虎终于被武警击毙,身中237弹打成蜂窝,也误伤了大量人民群众和来不及后撤的大中学生。圆通动物园传来消息,他们分食了虎肉。当天夜里虎尸运来,园长不知咋办,那就吃呗。老大哥说我他妈分到最好的东西了,虎鞭。嚼头真他妈好。二十郎当岁他才晓得哪样是虎鞭。对,虎鸡巴,操母老虎用的一根细细长长的带刺的肉棍子。过去了,都过去了,轰轰烈烈的老虎事件尘埃落定。政治老师不见了消失了再也不上讲台了,带着她18岁的儿子。他没死,当然没死。他回房间时李晴来电说血送进手术室了,老头子应该有救但还是缺血。还有招吗?有哪个该找没找的朋友?他说没有了,暂时没有了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该找该托的关系全找了个遍,也欠一屁股人情,很多人从没打过交道连见都没见过,一面也没有,能弄到200 cc真该谢天谢地谢祖宗了。在漫长的仿佛凝固的几分钟后,李晴说,你的意思是,我爹只能等死?他叹口气,说我再想想办法,我们都再想想办法。上帝保佑,但愿——李晴哇一声哭出来,当年政治老师兼班主任讲台上也失声痛哭然而当年他儿子,那个上大街的不听话的18岁小子,生死未卜她不得不上街翻找。夜里,死人堆的尸体不多也不少,一条街染得血红。我说过夜里你是看不出来的。黑夜之血也是黑的。黏而刺鼻大街像被剖开的胸口。她翻来翻去,带一身鲜血回去,回到家里被自己吓个半死。她不哭了。死尸扒拉太多已绝望麻木。小子的爹也血糊里啦推门回来,他们面面相觑。不喝水,不吃开水泡饭,也不急着把脸上身上手上的血洗掉。她说没见着死的就有希望。当爹的一句话不说。忽然躺在地板上。她说你干哪样?他回答,我想试试。试哪样?我听一下,听一下儿子是不是藏在街上。七天后,小子浑身垃圾汗水灰尘出现了,慢慢走进教室,全班无声无息,瞪大眼睛很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老师的公子,包括杜上。浑身脏兮兮臭烘烘像个乞丐一般的小子极其平静,说,妈,有水吗?我渴。班主任懵然呆滞仿佛被刀子插进身体。他怎么也忘不掉。她冲向他,一把抱住。小子冷静异常,向后退两步,还是被她抱得紧紧的。妈,我脏。他小声说。政治老师挺身叫了班长名字,让他代管纪律,然后一字一顿对儿子说,走,去我办公室。母子俩当着五十多号初一学生的面开门走出去,消失在长而阴暗的如同墓穴的教室走廊上。学生们呆了很久才炸窝,有人说童老师儿子差点被老虎吃了,有人说明明被吃了包括他在内一共三个咋回来的?到底是不是活人,见鬼了?有人坚持说小子没上街是趁乱跑出去鬼混,偷东西还打砸抢,发了笔小财花个精光又跑回来祸害童老师啦。童老师真不容易,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又当爹又当妈。有人打断他说童老师有老公的,有,当然有。童老师回来时脚步咯噔咯噔昂扬有力顿时一片寂静。她说我们接着上课,刚才讲到哪?有人说,老虎——童老师打断他说老虎有国家去收拾。任何人,不论是谁,任何人不许再提,听见了?此后童老师果然只字不提,就像从未发生。遗忘的深潭将涟漪一次性抹掉。杜上很难估量当年老虎事件到底意味着什么。也许,哪样也不意味。也许,黄黑色虎纹秘织于记忆中就像将他推向全部失败。是的,全部。他终于意识到想把谜团搞清楚必然徒劳,老虎早就消失了。童老师也无影无踪,和她儿子一起,无影无踪。课堂上从此失去她腰板挺拔的身姿和高亢锐利的嗓音这些都藏在一身蓝底白色原点花纹的长裙之下。总之突然一天,她消失了。有人接替班主任位置,此人嘱咐大家好好上课,莫乱想,莫乱说。事件带有那个夏天特有的燥热的虚幻就像老虎带着一身金黄隐入密林,他曾怀疑它是不是真的,当年大街上广场上的嘈杂喧嚣是不是真的?撸袖宣拳的年轻人高中生大学生冲上大街拎着棍棒石头群情激昂连老虎斑纹都没见着。想想吧,想想老虎。被杀死的老虎。朋友的亲爹把它吃了吃的是老虎鸡巴。怎么吃的?清炖还是红烧?如果李晴的恸哭也能换回她爹一条命,就像童老师的恸哭换回儿子一条命该多好啊。A型血缺口500 cc板上钉钉啊不像那孩子终究撒完野上完街疲劳乏力忽然被枪声吓尿了真的死人了后来躲没躲过去?他和李晴躲不过去,也弄不来更多的血,除非自己就是A型血把自己的血都抽出来,而且,此时就得开着他的薄荷绿直奔医院。不,什么也做不了。他只是个溜号的胆小鬼。他想起儿子。8岁儿子比童老师当年儿子小一倍还多,我指的是年龄。这个儿子如今远在天涯不知好或不好。很久没有联络,就像从未出现,从未降生,从未叫过他一声爸爸。极力忘掉的老虎事件一再被学校勒令遗忘,谁提谁遭殃;人人可以举报,被举报者立即开除,举报者有一千块奖金。一千块呐能买多少大白兔多少巧克力啊。那小子,自己儿子,天生带一副反骨来到世上。他怔怔看着这张酷似自己的小脸呆若木鸡就像童老师看见儿子戳在门口脸上身上脏得像个小叫花子。这张脸是自己的翻版,另一个自己,瞪着一双刚刚初涉人世的深黑如血的大眼睛瞪着他,把他映入毫无杂质仿佛冰块和水晶的瞳孔内,像一种检测,检测亲生父亲对自己是惊喜,还是麻烦。

上帝啊,能凭空变出血来那就变出来。八小时了,李晴撕心裂肺恸哭、抽泣却毫无办法。再也没人帮他的忙,一个救命的忙。她问他何时回来,万一爹有个三长两短她总不能一个人就——不会的,他不会有事,我明早赶回来,一大早就回来。他继续撒谎,继续让她相信远他在临近西藏的某个小镇,松卡,听说过吗?一个具体的地名有极大欺骗性和真的没有区别。她哪样也说不上来,也无从怀疑。到底哪天?明天,我说了明天。几点?下午,下午一定赶到。我操,要是明天下午之前,要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爹就——那么,我今晚——行了,医生出来了!李晴急促地大叫一声挂掉电话。杜上直冒冷汗,像被滚烫的岩浆撕开身体末日抵达。外面也是末日景象,高楼戳破天空,被放逐的不只是最早的鸽子和星星。他也被放逐了,像那头老虎,被一粒子弹射穿肋部,嘴里喷出血沫。血。没完沒了的血。从假肢公司辞职零零星星干过一些不挣钱也没意思的活计直到次年走进昆明快报大楼,实习写手,好歹干到第三年夏天。苏粒给他的最初印象很平淡——困在办公室角落的另一个实习记者,比他资格老几个月,身材娇小,短发,穿圆领“愤怒个屁”T恤和牛仔裤的感觉就像电视剧组的盒饭工人。因地位相似年龄相近经常邀约吃烧烤喝啤酒,中午也一起吃饭,大多是他掏腰包请客。他们一起奔走的头一桩大案发生于老昆明的陋巷中,远比电视里的贫民窟还简陋破败的城中村一幢三层楼楼顶出现一个要跳楼的女人。她的男人死在黑工厂里但无人赔付,小包工头和警方也没办法。按她的话说,不是没办法,是这帮良心被狗吃了的杂种不闻不问溜之大吉哪样也不管。派出所门前中巴警车停靠着,里面的警察她一一数过,7个,一共7个,从早到晚他们没一个出去,也没一个进来。女人说7个警察没一个人把生产黑电线的黑工厂小老板抓了。无人搭理她,无人帮帮她。十五天后男人的尸首已在出租房内发出刺鼻臭味才被街道勒令运往殡仪馆火化。又过了五天,她爬上楼顶准备跳下来。他们很快摸上六楼楼顶,楼下警察围了一圈,女人的神情仿佛刚从缺水的沙漠回来,空洞疲乏厌倦讽刺的目光让他想起当年的童老师。一个警察说你下来我们有话好说你先下来。她还是一言不发,孤零零像标枪一般站着,风没把她的黑T恤掀起来而是将她一头乱发掀起来,迎着青灰色的天空抖动,太阳在更高处虎视眈眈。警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她忽然开口了,说没人为她男人奔忙。一个也没有。你们是哪样警察?你们是什么狗屁警察。你们是狗娘养的警察啊。你们这帮吃人肉喝人血的杂种。警察说你先下来,你先下来。后来的事情让几十号围观者鸦雀无声就像像困在梦里。高处一道虚白的光弹起来像一条锡皮的鞭子抽了一下。她的腿越过防护栏轻轻甩了甩,像运动员上场前的热身运动,之后伸手拢了拢头发,簪住。他看见她了,她的脸,黧黑的像被炙烤烧焦的脸。她很好看,皮肤紧绷绷的,最后一刻她冲他笑了笑。之后,她瞬间坠落,像一记尖叫,像时间及其内在被破坏的证明,是溢出存在表面的某种锥子一样的东西狠狠敲了敲他的眼睛。下面没铺防护气垫没任何东西。所有人眼睁睁看她像一只包袱砸在水泥地面上,声音发闷,在炎热的让人汗流浃背的空气里飞快蒸发消失。一条命啊,一条命,说完就完了。事后他回忆不出更多的细节感到女人的消亡极其安静,没把地面砸出坑来也没大喊大叫,毫无悬念地当场死亡。黑色的血源源不断从她耳朵和鼻孔里一点点涌出来像黑色的蛇从洞穴里爬出来,之后在某个地方停住,思索,凝滞,变得更黑。赶来的医生推开警察,试了心脏按压与急救强心针。杜上和苏粒随之赶去医院急诊室,医生没让,护士将她推进去只是扒拉着眼皮就像巴拉一条狗的眼皮,说,死了。推走。他们俩,他和苏粒,忽然如释重负。苏粒说标题和导语想好了。他们找一家网吧,一边吃着殷勤的老板端来的泡面一边写稿。是他看着她写。消息次日登上二版头条,没配照片。现场来不及拍照片因为大量的血。血。血在夏天会变成咖啡色,会冒出直径不超过汽水瓶盖的小气泡,然后变成铁锈色,最后是纯正的黑。乌黑,漆黑,深黑。杜上瞅着苏粒把泡面一气吞下,将今天的稿子传走。你吓着了?她说。他摇头,又点头。你是吓着了,她说,你都吓得尿裤子了。他下意识看向自己裆部。没尿裤子可真想尿一把裤子,他说他很难想象女人哪来那么大勇气。苏粒若有所思。他说不太明白的是,她为哪样还要爬到楼上?一个要死的人,何必那么招摇?苏粒摇了摇头,轻轻拎起一只筷子,眯着眼睛瞄准网吧里乱糟糟的大呼小叫的男孩女孩说,也许,是屋里太臭了。他什么也说不上来。三天后苏粒邀他去她乱糟糟的住处做客,迫不及待地做爱,整个过程中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他这样,那样。她叫声很大,和J有天壤之别。但他喜欢她娇小的像一粒橡皮子弹的身体,喜欢坚实的凸起和细腻的转折。她似乎必须大叫大喊才能把什么东西赶走。我的意思是,她似乎惧怕什么东西而非此不可。他仍看见跳楼女人的血。缓慢,渗透,一厘米一厘米爬行,终于像倦怠死去的蛇一样停下。不多,也不少,从身体和水泥地面之间的缝隙渗出来。从某个器官,你不知道确切部位,眼睛鼻子耳朵同时往外流出来,在她身体外侧形成一些更细小的点滴。从殷红到暗红到紫黑永远不会干涸了。这些血,当时根本无用的血眼下全给李晴的爹就好了就可以心安理得了心安理得等着刘盐的脚步声尽快响起。尽快。早过了时间。过了七点钟都七点二十了。空荡的走廊上传来同样空荡的毫无意义的人声就像鬼魂在唠叨含义不明莫名奇妙,接着,这一次,他断定不是幻觉,门敲响了。整整齐齐规规矩矩的三下。他大声问,哪个?没有回答。他的心怦怦跳,起身凑近猫眼,除了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拽开一条缝。一个轻柔的女声娇嗔地笑着说大哥我用手捂着你猫眼呢,哈哈哈你别怪我,开个玩笑嘛。他说,你是哪个?对方说,我就是我呀。我能进来吗?他的心继续怦怦跳,大声说你走,走。然后用力砰地关了门。女声在门外重新响起大约是一句恶狠狠的诅咒就悄无声息了。他凑近猫眼往外看,见一个穿超短裙的女子踩着相当高的高跟鞋一步三颤,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吞没只能看个大概:身材风骚年纪很轻。但也许又老又丑,也许。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就像瘦竹竿岳父说倒就倒没有征兆。他打了一连串电话,好容易联系医生弄到床位。总还有一些办法,哪怕是最不要脸最笨的办法,不至于将老家伙扔在大街上。他们是一家人了。一家人的意思就是生老病死你都管定了非管不可没什么价钱好讲。李晴说,你要是不管,明天就离。他相信她的狠劲儿。然而最初,最初遇见她将她载到她想去的地方以及此后,他被她的沉默内向迷惑着就像外面街景迷惑以为是明晃晃的白天其实已近午夜。他想,他经常想,他完了。完蛋了。才40岁,彻底完蛋了,废了。已经老得不像话,不像同龄人,不像脑满肠肥的同学朋友上司。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好像被判死缓一步步走向溃败提前衰朽即将报废,每次爬上六楼就气喘吁吁膝盖疼得要命,肺部呼哧呼哧乱响像撑破的下水。原来一个男人衰朽如此之快。要是老家伙也进了ICU,像当年爹一样插上呼吸机要他端屎端尿咋整?他仿佛看见老家伙咧开嘴巴吐出臭气让他喂口吃的,再把屎尿拉他身上。他吓得不轻,除了躲开和藏起来想不出别的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逃走。他想到逃走。如果能像J一样像苏粒一样逃走该多好。他居然是她们逃走的全部理由而非相反。难道在她们眼中,他只是一个必须拿来背叛的笑话?

炎热的夏天,苏粒从不在屋里穿衣服。我指的是内衣内裤也不穿就这么裸着,最多一件大号T恤从头套下像个男孩满屋子乱跑,随时冲他亮出阴部,冲他勾着手指呼唤他。没完没了唾手可得的性啊。除此之外,除了多多益善的性再也没有办法抵挡街头、小区、城中村和形形色色的暴力冲击。所以,她严肃地说,绝大多数社会记者挺不过三年,第三个年头要么转行干经济或地产,要么做娱乐和体育,最差就跑去网站混个脸熟,玩一把热点编辑再转到什么新闻研究部混吃等死或被直接开掉。没有别的路子。最关键的,社会新闻记者还得学会拿很少的稿费而不抱怨,否则会有新手干掉你;老家伙们说社会新闻是条狗都会干,无非标题导语上几节课就行了,中文系毕业能写点打油诗的小屁孩还少吗?报社这架大机器不缺你这颗小螺丝钉你连螺丝钉都算不上最多一滴机油或一片琐屑,在通往所谓真相的康庄大道上被风一吹就干了,死了,蒸发了,就像从未存在。比如说,比如说那个跳楼自尽的女人,我写了她背后的故事?没有。看起来就是老公死了她活不下去了,背后发生什么了?不知道也没办法知道,可是我们本该尽量去知道也让更多人知道虽然很多人不想让你知道。哈哈,你只是一条写字活命的傻狗。杜上表示同意,很难想象女人之死背后藏着什么。一条人命背后隐藏的绝不简单,绝不仅仅是一条人命。他不明白的是,挖出内幕跟没有挖出内幕有哪样区别,为哪样要挖出来?只为给那些吃米线油条豆浆的农民工和小市民五分钟的谈资哈哈一笑?半夜惊醒满头大汗的苏粒还说,社会新闻记者必须是疯子,一群喜欢八卦、秘密和真相的疯子,该抓去疯人院里关起来。操他妈的社会新闻。不,你操我吧,操死我这个写新闻的傻逼吧。他体力不支,眼前似有小天使讪笑着飞过,苏粒像贪得无厌的女巫一次次将他肾上腺素和有限的精液压榨出来,她的叫声很大,像起义军首领一样高喊着。杜上咬牙用力,已很难分清白天和黑夜,屋内似有灯光又似乎没有。空气滚烫、胶着,一团灰尘裹挟另一团灰尘,时间没完没了,灵魂仿佛沉在万米深的漆黑的地下,摆脱不了又心甘情愿。身体重得像一堆破布,喘气也十分困难就像困在矿洞里。有时吃得很多,有时干脆一整天不吃一口。工作没有固定时间,从一个新闻赶往另一个新闻。杜上已经习惯将自己的线索都给她,这样一来她的稿子源源不断,没新闻可跑可写杜上就窝在办公室等她回来。夏天刚过的某个下午,她迟迟未归。他被不太好的预感抓住,失踪持续了四天,整整四天不回传呼没有回信。四天里,她的细节就像一些枯枝败叶漂荡在浑浊的水面上像一枚硬币反扣狠狠拍打桌面。他从来没有这种经验,从来没有被放大的焦虑、思念和惊恐压得透不过气来就像身体里一根最细的骨头即将断了,比当时J宣布离开还可怕。主编说打不通电话那就再打。要报警吗?不用,主编咧着嘴巴哈哈笑,嫌他少见多怪,似乎身为社会记者偶尔失踪个十天八天都正常。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死了也不是你的。这话等于没说。要是,万一——没有万一。报社的字典里面,不会有万一。杜上来回游荡,给各种熟人打电话希望得到一两条还过得去的新闻。但没什么价值,无非两口子吵架,邻居动手,下水道堵塞。连个杀人越货的都没有。他继续在公用电话亭、小卖部打苏粒传呼,还是石沉大海。他傍晚回到住处,时间轻飘飘的自己也轻飘飘的忽然感到自己的存在毫无意义,也不再想念苏粒了嘴巴发苦心里诅咒她见鬼去死了算球,别回来了,永远别回来了。抬头时发现屋里亮着灯,门虚掩着。他推门而入,苏粒坐在餐桌前捧着一盘鸡蛋炒饭狼吞虎咽。见他第一面就抱怨家里连榨菜也没有,水也干了,她渴得要死。你快买一桶水啊。他转身买一桶矿泉水回来。苏粒一面打嗝一面吩咐他为她泡一杯咖啡。他泡了咖啡,又放了不少白砂糖,在她面前坐下,望着她。苏粒说你不饿?他说你要没吃饱,我给你买米线。苏粒说几点啦你不饿?他说我吃过了,苏粒说你不等我自己吃独食?我操。她头发有些乱身上有风味灰味淡淡的氨味,他说我给你打了一百个传呼。苏粒将传呼从腰间解下,说没电啦。这个新闻——杜上说你先吃,我再给你买一碗米线。小锅的还是豆花的?苏粒说红烧牛肉的。杜上出门一路小跑,在街口买了一堆吃的回来,苏粒已经趴在床上睡熟了。现在,當他回忆当年时光,觉得并非一事无成。奔波劳苦带有某种神圣的意味仿佛每天都距离真相更近些。那天,他仍然记得那天傍晚坐在地上守候苏粒熟睡,听她在梦中发出鼾声,天快黑的时候他将冷掉的红烧牛肉米线重新加热,苏粒并未醒来。他不忍叫醒她,于是将她牛仔裤和T恤衫轻轻扒下,苏粒一下子醒了,仰身大骂说滚蛋滚蛋!他只好像哄骗小狗一样哄着她,抚摸她长出两粒疹子的后背让她继续睡熟,将半热不凉的米线吃了,认真收拾厨房,将锅碗瓢盆认真洗了又洗,相当仔细地收拾了小小的客厅和卧室。然后找出一瓶剑南春(不知是真是假)喝了一大半,带着强烈醉意慢慢吞吞洗了澡,回到卧室。四处干干净净,薄薄的被单弥漫着苏粒还没洗掉的灰臭,有些刺鼻,又让人酸楚;他亲吻她发梢时闻到这股气息在她衣领深处游动就像她从来不属于这里,只是偶尔跑来睡一觉。苏粒毫无反应,像喝醉一样死沉死沉的,直到深夜才翻身起来,打着哈欠,两眼呆滞,问他几点了,十二点,杜上回答。还饿吗?饿,她缓慢下床。杜上为了她煮了面条,她三两下吃个干净问他你买的米线呢。他说被他吃了,苏粒笑着说你行啊杜上,我好像几天几夜没吃东西了。杜上问她这几天到底在哪,苏粒说了一个诡异地名,类似于远郊,附近一条大河,她遭遇一伙淘金的疯子,他们问她说看见那座大山了?拖布卡,这座山,叫拖布卡,是大金矿呐。他们在它下面河里淘金,做梦都想炸开它。淘来的金沙远远超出任何一条他们去过的江河,他们驻扎三个多月,等返回四川就把金沙换成现钱。他们想通过苏粒的报道吸引合伙人,挖掘源源不断的金子。三个男人说,他们走遍全中国没见识过这么大的金山,也许是全世界最牛逼的金山再不开采就晚了,苏粒问他们哪里打听到拖布卡有金矿,三个瘦骨伶仃黝黑矮小的四川淘金者说你就信我们噻,淘一辈子金,一打眼就能瞧出哪座山里藏着好东西哪座山里屁也没得。苏粒不信,其中一人问她此地方圆十里内是否有铜矿?对,苏粒大叫,东川铜矿。对嘛,铜矿必带金矿,所谓金大哥铜小弟,金铜不分家啊。你还不相信?你不相信就赶紧写出文章让人拎着机器来考察噻,我跟你打赌,要是我们看错了我把三年的金沙全部给你。苏粒还是不信,夜里男人们带她摸到山下,几锄头挖出一堆碎石,找出一块用强硫酸泼溅其上。石头发出刺啦啦的脆响,爆裂,坍缩,厚厚的石皮下泻出几粒刺目的小小的几乎捻不住的金沙。瞧见了?男人声音都是抖的。苏粒在大河边与三个男人待了三天,莫说信号,连电也没有,夜晚来得相当快,他们让出一顶帐篷招待她,对她毕恭毕敬,她也看不出黝黑粗糙的他们年纪多大,也许三十,也许六十,头发蓬乱,衣着褴衫,走路爬山快得像豹子,下到河里能用简单的木框纱布淘到货真价实刚能被肉眼捕捉的金沙。他们干活时表情专注,像沉默的诗人。河水安静流淌,像一匹辽阔的灰布一寸一寸消失。她没勇气下水,担心被河吃掉。他们好像从未考虑站在河中的安危,好像他们有的是办法在水流和石块间像树一样稳稳扎下根来。头一夜,苏粒躺在湿漉漉的帐篷里半天睡不着,被褥床垫有浓烈汗臭,夜里像要被泥石流一股脑卷走,半夜听见山上有动物的嗷嗷大叫,她吓得钻出帐篷,猛见江面上波光粼粼,山头一轮硕大的明月就像刚刚熔铸的毛茸茸的黄金,月光倾泻而下,天地顶着一层纯净的白纱就像上帝创世头一日。她什么也不怕了。江水奔腾的哗哗声大得吓人,密集凶狠地朝远方奔泄,像黑色的暴烈马群。风忽大忽小,但总体说来一切安安静静,月光加重着静谧然再用幽暗的澄明反复渲染它,不远处的拖布卡高高耸立,发出淡淡白光,似乎高调宣告它藏着无数的金子,能把整座昆明埋掉的金子。她说她就是这么想的——被埋掉,被金子埋掉。我就想啊,杜上,我的命运将被这篇报道彻底改变。你信吗?

那是最初时刻。我指的是苏粒和杜上的最初时刻。被J抛下的年轻人杜上还很年轻,年轻的最大好处是你对你失去的东西痛苦不已又满不在乎,就像她口中那条河,那条大河。河对岸正是一座满满当当的黄金宝藏。想想吧,黄金之山。走廊里死沉沉的连说话声轻微走动声也没有了。他像呆在幽暗的洞穴里不是廉价小酒店甚至不是人间她不会来了刘盐要来早来了为什么答应来而不来连一个短信一通电话也没有。为哪样答应他,那么干脆,说她一定来。那么,她缺席了他就不能给她打电话去求证去央告。她要么有急事走不开要么被人拖住。一个男人,也许。一个女人,一个同事。过不完的生日,也许吧。去他妈的生日。没有别的可能,也没有别的借口。很久没见了,两年,还是三年。他怀疑见面时还能否认出她来,反之亦然。变化都太大啦也都老啦。不可避免和过去的意气风发永别,和没完没了时刻焦虑不得满足的性欲永别,和那些炎热的干旱混乱奔波穷困及穷困的乐趣永别。现在看来她的缺席说明她未必为了某一阶段的疯狂而继续疯狂。她有一万个理由不必出现。他屁颠颠屁颠来了而且瘦竹竿岳父快死了。瘦竹竿岳父在他婚礼当天喝个烂醉,冲到台上又喊又叫像只猴子一样出尽洋相。瘦竹竿岳父常说没钱万万不行如果你们要好下去,你,杜上,必须换个活计多挣钱你不能只是个开出租的,你只是个开出租的。那咋个行。他就是那么赤裸裸地说了表达了,而且恶狠狠的谴责,平时他就待在滇池边的小店看守两排普普通通的铁皮货架,每月挣的居然超出杜上三分之一而付出的时间远比他少得多得多,只是坐着,看看电视,和来人,和熟人吹吹牛聊聊天,找补找补零钱,把對方需要的东西撂在柜台上。就这些。而他,必须开着他的薄荷绿五成新桑坦纳出租车绕遍全城,有几次因为尿急央求客人能否在车上等他上个厕所,返回时客人早溜了,没挣到一分钱还要自己倒贴。这种事情太多了但并未让他厌倦腻烦,哪个行当不令人厌倦腻烦呐所有行当都不值得干。他和老白交流过看法,老白越来越喜欢喝酒而且必须喝到天黑。他不再刻意听他说话,坐在对面然而思绪凝滞不动,觉得地板坍缩,随时可能从这栋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破楼四楼位置掉下去,像当年一头跃下的丧夫女人。他们的故事有些相似但结局截然不同:女人死也白死再也无人追究追查她男人的死因了,再也没有了。死得太简单,像一只臭虫,一只苍蝇,一条狗。老白的悲剧是他至今不晓得女儿死了还是没死,回来还是不回。要命的是这个。他坚信她会出现却迟迟没有。等着耗着结局遥遥无期,所以你很难判断他比起跳楼的女人究竟哪个更惨。上帝终究会定论的只要还有口气在。就算闭了眼入了土还能感受惊喜。他深信不疑。他只是所有等在原地睁眼就能看见她坐在角落里的所有男人之一,她和暗淡破损的墙壁混合起来,和破败丑陋的昆明城混合起来。杜上觉得他会走进墙内,强迫他为他打造一座神龛,一旦进去就不出来了。他又讲在火车站一带见过她,在南边家乐福楼下也见过,在翠湖边也碰见过。最近一次在小吉坡,他们打了照面。老白说他站着一动不敢动姑娘转眼就不见了,并非幻影而是结结实实像轻烟灰色影子斜插文林街小巷消失不见。他发誓是她。不是别人。怎么会是别人呢他是她亲爹呐。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们感情不错,不然不会一个人穿着红色小拖鞋独自下楼找到麻将室安静坐着。呆呆坐着。像个从没见过世面也不晓得麻将是哪样何以让她亲爹如此着迷的小东西,一只被他随便喂大由妈掌管的小得不能再小的东西,也只是一个活物,连个名字也没有就莫提个性和思考了。小东西两手绞在两腿之间,瞪着黑魆魆的眼睛直愣愣看着他。在稀里哗啦的声响里,直愣愣看着他。连活物也不太像了像个泥塑的木刻的身上还带着粗糙的痕迹。随随便便就能让人提拎起来放置到某个地方某个照样可以忘掉她存在的破地方。她累了就会回来。饿了要吃渴了要喝。她还好好的。我才不到处乱找。不然,她回来我刚好不在,咋整?他嘴里喷出酒气带着迷迷蒙蒙的通红眼球附在杜上耳边低语,说你,说说你,你这个傻逼,要防李晴干爹。从不露面的老男人才可怕呀。狗日的哪样干爹?白天干爹晚上爹干。你真是个大傻逼呀兄弟,一次没见过他。那说明哪样?说明她有事情而且是最重要的事情故意瞒你。杜上在昏暗的客厅里支楞两耳,大声反对,说一个爷们咋能强迫自己老婆公开她不想公开的事情?夫妻之间,还是有秘密的,小秘密,对吗?如果她不打算公开那么——那么,你就是昆明头一号大傻逼。老白把杯里的酒一口抿掉,用力擦了擦嘴。我准备去西边,明天,往西跑上百八公里,我有强烈预感她——行啦,去你妈的预感。杜上挺身坐直。碧绿如玉的杨林肥酒赏心悦目。好了,我该走了。走?去哪?出车。哦,哦,莫急,你莫急。你没喝?没有,严查呢。好好好,那好。不在乎十几二十分钟。饿不死你。渴了你找我要喝的,饿了你找我要吃的。没钱我把我身上的钱一分不少给你。我操。行啦老白。我走啦。好好好,一分钟。你告诉我,见了她,我头一句话,咋个说?他低头沉思,你哪样也不用说,你就上去,紧紧抱住她,提防她转身就不见了,又跑了。懂了吗老白?老白茫然点头。不停点头。摇摇晃晃去了厕所。回来时他已经开门下楼。大声说记住我的话,老白。要死死搂着。老白拽开门,探着脑袋,你他妈的杜上,你也给老子记着,李晴那个干爹,绝对有问题。然后他听见他干燥嘶哑的嗓音顺着沤烂的衰朽的墙壁向下,向下,像什么东西咯噔咯噔掉下来。傻逼,你个大傻逼,放着好好的记者不干你来干出租。杜上站住,大声说狗日的老白,你跟我老不死的阴阳脸岳父口气一模一样。因为我们不是傻逼,老白说,而你是,你承认吧承认你是傻逼。杜上说她这个阴阳脸的爹啊,挣得比我还多。老白闭上嘴巴。楼道里空荡寂静只有灰尘浮动之声外面有麻雀啁啾飞过。他就是个开出租的,咋了,就是个开出租的。他小心面对瘦竹竿岳父,面对酒量奇大一块白一块黑的阴阳脸有心脏病的吝啬鬼和老财迷。不开车我干哪样?瘦竹竿岳父鼓起金鱼眼说你问我?大不了你来给我守铺子,我给你开工资。干吗?你不会干。我晓得你。你想你一把年纪了,老杜,你都四十了吧,好嘛三十九,四十差点也差不多是四十了,你都干了多少活路啦,半辈子,你说你,干了多少活路?你还来问我?你能干哪样,哪一行赚钱,你还不清楚?瘦竹竿岳父醉醺醺的咆哮让他理屈词穷。他避开老家伙比老白凶狠百倍的目光。李晴不在身边。跑哪去了这是他们的婚礼啊,当新娘的跑哪去了?他脸上发热胸口发烫,把满腔怒气强压下去,扶他坐好,给他倒一杯普洱茶。歪三倒四随时要跌倒的瘦竹竿扯着嗓子冲婚礼主持人,一个美女高叫,喂,喂,你收了我女婿多少钱?后者站住,长大嘴巴。杜上摆手示意老家伙喝多了赶紧走。美女主持偏偏走近说,怎么了?我问你收了我女婿多少钱你没听见啊?主持人照实说了一个数字,老家伙歪斜着嘴巴破口大骂,说他一个开出租的你收他那么多钱,你良心狗吃啦?美女主持帮着杜上将沉甸甸的老家伙扶到椅子上悄悄走了。李晴赶来时他连她也认不出来,嘴里嘟嘟囔囔说钱,钱。李晴往他手里塞了一只红包,老家伙闭着眼睛将红包塞进贴胸口袋打着呼噜睡去。婚礼进行了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更艰难的逐一敬酒的三分之一。两人守在酒店门前迎宾,然后见证、喝酒的仪式荒谬得像两只猴子被拎到众人面前表演。幸好还没走到厌倦那步,最多延宕了厌倦。后来再没见瘦竹竿岳父,直到他心脏病消息传来。老家伙是伸手够一枚一毛钱硬币时栽倒的,客人跑回家里叫人,又打了120。查出心脏病时老家伙匪夷所思,说自己心脏很好啊,咋可能有病?他问要花多少钱?医生说必须手术,费用超过七万。老家伙差点再次晕倒,脑袋哗啦啦乱晃,说不做手术,坚决不做,死了算。李晴妈一句话就把他说服了:你死了,你攒的钱给哪个花?我,还是李晴?老家伙想了一夜决定手术,把胸腔打开,把堵死的地方清理干净。女人说得对,世上能花他钱的人只能是他自己,否则又何必办几个存折弄那么多死期?住院那天他被告知手术风险太大也许下不了手术台啦,老家伙面如土灰,对女人说,不做了,不做。人死屌朝上。女人说,你想好,我们就依你。老家伙说不做就是不做,坚决不做。被李晴臭骂一顿,老家伙缩在椅子里喝酒也被李晴劈面夺下酒杯,苦着脸蜷缩在破竹椅里坐了一夜。他和李晴次日把车开到家门口把他拖进车厢。老家伙嗷嗷直哭。一边哭一边痛骂。但没勇气跳车,直到医院大门口才问了价钱,是不是,真要那么多。李晴说钱的事情你不要担心,一家人凑凑,不是问题。老家伙住进病房一声不吭,不搭理杜上也不搭理李晴。李晴妈说,大不了,把店盘出去嘛,老家伙叫嚣说要是盘店他就从窗口跳出去。现在就跳。立刻,马上。他失控的情绪被护士一针镇静剂搞定。闹剧结束,大家累得够呛。手术日子定下来,杜上预感瘦竹竿根本下不来了结局无非是死何况还缺那么多血那么多的血啊。小白鱼镇四乡八邻至亲兄弟姊妹都嚷嚷着不如不医不救不手术,人都要死,开胸划一刀还花那么多钱,人财两空呐这个账咋算不来?反正他往店里一坐,照样是喝酒吃肉永远不死的老家伙,反正只要有钱赚有店开有人来就死不了,保准死不了。活人,他那样的活人咋会说死就死。然而瘦竹竿老家伙还是被推进手术室。而杜上,被莫名的惊恐牢牢抓住,并非担心老家伙立马就死,而是,最担心病后老家伙由他这个唯一的女婿鞍前马后吃喝拉撒全在床上花光他的钱还没有半句好话一个好脸朝他吐口水扇耳光。现在,刘盐大摇大摆走进来该多好。两年不见的刘盐呐,悄悄走进来就像柔滑的黑豹从森林里走出来在厚实的夜幕上钻个亮闪闪的洞。他将在她开口讯问什么之前就凄凉地告诉她,血,血,除了血,还能他妈的有哪样。

血。就连苏粒的大金矿也留下一摊血。出乎意料。我很难将其拼凑完整,因为是苏粒的故事不是杜上的故事,他在其中的重要性微不足道。但见了刘盐一定要给她讲讲,必须讲一讲。还有很多事情可以讲一讲反正刘盐并不真正在乎,凡是他的事情她都会听,竖着耳朵认真听。苏粒也许是他能讲的最后一个姑娘了,他们热爱记者行当热爱新闻虽然离真正的好记者还有十万八千里,他,杜上,只是个贩卖新闻残羹冷炙的圈外小子。苏粒踌躇满志,报社留下她是迟早的,毕业一年多大大小小新闻写了不下百篇六成以上被枪毙,其余稿子署名前面是老记者的名字,她只有一个括弧,标明实习记者。她毫无怨言。所有煎熬一律咬牙受着忍着。秋天转正也就是将实习记者四个字抹掉的唯一机会就是那条也许叫明江也许叫泯江江边的拖布卡大山,也许埋着无数金子的大金山也将是她本人的事业之山,她将一战成名立即转正。她变得小心翼翼,像只兔子。一周的采访、一只旅行箱、一顶帐篷,动身前告诉杜上如果三天没回来就来江边找他。她为他画了地图。三天,又是失联的三天毫无音讯让人抓狂的三天,他买足矿泉水、方便面和火腿肠花四百块包下一辆面包车就出发了。抵达东川后司机看看地图不再往里开,说兄弟啊,进去没路了我出不来了。杜上背起行囊往里走,绕过一个岬角追随湍急的湾流抵达江边,公路无影无踪,就像地图标示之地。苏粒也无影无踪,让他怀疑找错了地方。他继续往南走三四公里直到半山腰上窄窄的羊肠土路消失不见。又绕过一条坍塌的江堤,终于看见一顶火红色帐篷,他确定是自己在超市为苏粒买的。他奔过去,苏粒不在,帐篷空着。前面十多米的小山凹处另有两座军绿色帐篷,帐篷前面有火堆、箱子、啤酒瓶、饭盒。他把她的脏衣服脏东西收拾停当,又整理了被褥和睡袋,天快黑时听见一串熟悉又疲乏的脚步声宛如被射杀的麋鹿被人拖在地上。他钻出帐篷,见苏粒穿一件驼色冲锋衣走来,后面跟着三条黑黝黝的汉子像三匹黑马。四个人都累坏了。苏粒还攥着手电,在微蒙光线下按亮它忽闪忽闪来到帐篷面前,和他撞个正着,她撇了撇嘴,说你来啦,饿啊。钻进帐篷放下手电和采访包埋怨杜上没生火造饭,杜上说你们就在火上架锅煮饭还是——你说呢?苏粒说。我带了泡面。他说。她说那也得架火烧水啊。事后他回忆这一简短重要的经历就有种乏力之感,像陷入开阔的河流被瘫软的沙地和泥巴咬住,就好像遭被人蒙上眼睛一步步走进江水。他在一块巨石后面发现炉子,周围有松明、劈柴。反正生炉子不是他拿手的,半小时过去他被呛得连连咳嗽还是生不起火来,苏粒推开他,挽起袖子点燃松明,三下五除二把细树枝和劈柴烧着了,火势熊熊,她粗糙的脸上有种野心勃勃的光彩,让他想起深山老林里怀孕的少数民族。他问她采访咋样,苏粒说就那样,他听见不远处的洼地里响起劈柴声,男人们各忙各的,另有一人脱下衣服从塑料桶里抄水擦洗身子,只穿一条白底黑花的裤头,一边嗷嗷叫着一边使劲往胸膛上拍打,亮出亮闪闪的肌肉。杜上说他们咋个这种?苏粒说,哪种?杜上说,我操。苏粒冷笑,你有病啊。他们对你——哪样?你怕他们闯我帐篷?做梦,他们眼里只有金子。各用各的东西,各烧各的火,各吃各的的饭。杜上仔细看她。苏粒又说她不是不想跟他们搭伙,人家不干,伸手要钱。一天三十,换你你干?苏粒说几个男人认为是他们给了她重大线索,她就该知恩图报咋还能再占便宜?何况他们不是手头宽绰的有钱人,淘金多他妈辛苦啊干的是刀尖舔血的营生一天就吃一顿饭十小时泡在刺骨的江水里。想想吧。火很大,水鼎沸,苏粒煮了面条,和杜上蹲在帐篷门口就着一只红烧猪肉罐头埋头大吃。嘿嘿洗澡的男人穿上干净的刚换上的牛仔衬衫来讨罐头里的猪油,隐约亮出整整齐齐六块腹肌,让他想起小时候吃过的双喜巧克力。苏粒说,不给。男人说,给点嘛,大记者。苏粒说给了我有哪样好处?男人说我给你酒,给你们酒。说罢从怀里摸出一瓶啤酒张嘴咬开瓶盖递过来。苏粒笑著谢了他,送他一只猪肉罐头。男人咧着嘴巴笑,问她说,你男朋友?苏粒没说是,没说不是。男人又咧着嘴巴笑,问他们吃面呐,我们今天吃大白米饭,要么,给你们整一碗?苏粒摇手说算了,不占你们便宜。男人说好歹你男朋友来了嘛,好歹么,我们也算一条战壕的人嘛。他很快送来一大碗米饭,又顺手抄了两袋麻辣豆腐丝。那碗饭,杜上觉得奇香,也许是架在锅里柴火烧煮才那么好吃?很久没碰见这么香的白米饭了,不带一口菜都香得要命。夜里他们磕磕绊绊做爱,杜上着急忙慌苏粒却兴致不大。杜上担心弄出响动被几个男人听到,想象他们脱得精光硬闯帐篷,吓得动作慢下来老二也有些疲软。苏粒伸出手指将他一把推开,说行了,我累了。杜上僵住不动,远远听见江水浩荡的哗哗声,像狮子蹲在江边咳嗽。他问苏粒山上有老虎豹子?苏粒说你说呢?杜上竖着耳朵倾听,江水流动的间隙似有男人沉重如锤的鼾声。他悄悄拉开帐篷,猛见一轮皓月挂在清爽的钢蓝色的空中,月辉亮得像一把银币。空气里有微妙的低音婉转啼鸣,像一根铁丝被紧紧绷住的往复震荡。他很久没有动弹。苏粒说你干哪样啊,关上,快。他拉上帐篷。苏粒问他,你不累?不累。苏粒说怪了,你这个人,不累也莫乱动,行吗?我累啊,我要睡觉。几分钟后,当他在沉寂的暗夜中谛听和沉思了片刻,他碰了碰苏粒说,睡了吗?苏粒大声说你又要干哪样?杜上说,你讲讲这几天的情况嘛,都采访了哪样?苏粒说,瞧他们淘金,然后,进水里和他们一起淘呗。他们还算配合,给她讲了很多闻所未闻的淘金故事。就这些?他说。你说呢?苏粒说。我操,你太认真了苏粒。她轻轻冷笑,通讯呐大哥,整版通讯。就靠它转正啦,不信你等着瞧。她转身沉沉睡去。他不行,尚未发泄的欲望让他没办法,想自己解决又找不到手纸。身边除了睡袋和薄薄一层化纤垫子什么也没有。他想立即睡觉,又觉得亮闪闪的匕首一样的月光捅入眼睛。隐约听见有人从帐篷里钻出,吐吐沫,放个响屁,狠狠将尿滋在泥地里,哗哗声淹没江水流动的声音。那次经历极其罕见而他也只记得这些。还有更多细节不该漏掉,可他就记得这些。我也只记得这些。当然,有的细节完全失真了,也许并非如此。稍有出入的是三个男人对苏粒相当照顾一直给她送吃的喝的还让她搭伙,是她怕麻烦他们才给她一只铁皮炉子将就用着。似乎那天夜里无人撒尿,一切都是幻觉。苏粒的报道一个月后新鲜出炉反响很大,这个小实习生终于等来转正机会,他们,也正儿八经坐下来谈婚论嫁了。苏粒明确说她想嫁给他,反正嫁给哪个都一样那就嫁个还算靠谱的。后来的流血事件谁也预料不到。那天是她转正的大日子,而他还坐在实习记者的座位上煎熬,既无学历,稿子也写不成。他不是当记者的料。他到底是干哪样的料呢?他盯着雪白的墙,盯着白漆下面更白的小颗粒脑中空空荡荡。耳边似乎有江水的声音。不断的流淌冲刷循环向前奔跑像一群鳄鱼。有人进来有人出去,放下一摞报纸或拿走某件东西。跟他无关。他想起假肢销售员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他也许更适合卖假肢,把东西弄出去,把钱收回来。那时候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一名的士司机而且能干得不错,不害怕饿肚子也不怕刮大风下大雨,不害怕无数次堵车、放空、被人骂。他喜欢熟悉的陌生,反之亦然。喜欢各种人招手上车,抱怨这个鸟城市的环境和治安差得要命,抱怨地州农民像蝗虫一样涌来,一条像样的老街也找不着了。他们非要找他聊天,问他哪些地方好吃好玩有漂亮小姐,哪个小区房价便宜。他的答复耐心而认真,像个行家里手,话说出来立即拥有某种权威,像上帝一样不容置疑。他们哼哼哈哈被他的每一句话震住了。他呢,他的原则无非谨慎、谦恭,不故意绕路不装腔作势不招惹他们。那时候他哪知道这些?哪知道还有一个李晴和她抠门的爹在苏粒之后等他?他岂能预见?她爹就快死了胸膛被切开心脏哗哗流血还差500 cc新血否则胸口合不上了,他哪知道这些?那个夏天,不,准确说是夏天的尾声,一篇整版报道让苏粒名声大噪,顺利拿到转正名额,我说的就是那天发生的意外。一个男人,他不太确定他是否就是那个来讨罐头吃给过他们一瓶酒一碗饭亮出过六块腹肌的家伙,此人闯进报社说苏粒拿了他们金子。苏粒矢口否认,男人说不查清楚他就不走了。总编报了警。事情拖了三天。警察一无所获,事情明摆着。男人挑衅地看着苏粒杜上,他住的廉价小酒店离报社不足百米。苏粒脸色煞白,不看男人一眼。总编秘书和警察散去后,她站在乱糟糟的屋子里看着杜上,眼神复杂阴沉。他感到事情有些失控,恍惚记得男人给过他们一碗米饭,一瓶啤酒,记得男人走出屋子时亮出白森森的牙。外面很热,狗都跑不动了,卧在肮脏的街边耷拉着舌头祈求主人开恩要么杀了它要么把它一身脏毛剪了。万物在热浪中蒸腾变形。男人又来了,苏粒开了门,站在门边一动不动,既不吭声也不让他进来。男人咧嘴笑了笑,轻声说,我能进来吗?不能。苏粒说。男人又说,我能进来吗?苏粒转过略显宽阔的身体让他进来,男人在饭桌前一屁股坐下椅子噼啪响着然后瞅着杜上。后者陷入长长的的沉默,就像他才是偷金子的杂种。之后,苏粒又看着他,说,你出去一下行吗?给我五分钟。杜上下楼,被紊乱暗淡的铁皮巷压得喘不上气。太热了,烤红薯的小贩一面擦汗一面愁眉苦脸,扫垃圾的将一桶污水泼掉,恶臭冲天。他上街边小卖店买了一瓶冰镇可乐,一只打火机,他并不知道为哪样要买一只打火机,而且是红色打火机。他往回走,经吹箫巷、威远街,似乎看见苏粒钻进卫生间,用一把剃刀割开手腕很快一条细细的蛇一样的血顺着刷过清漆的水泥地钻出来他也许希望她用这种方式了结吧。他不确定,觉得被人揪住按着脑袋压在滚烫的地上。他有些虚弱,回到苏粒的家,果然,一个人也没了。他大喊,苏粒,苏粒。没有。空了。他不再叫了。半小时后隔壁牛肉面小老板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敲开他的门,说苏粒帮他点的,多放了酸菜和辣椒。他没吭声,一气吃掉,然后下楼把碗还回去。淘金汉和苏粒就在店里坐着。就坐在平时他和苏粒常坐的位置。汉子抬手抠胳膊肘上一块死皮。老板刚把一大块整圆新鲜的牛肉卸下,抬进厨房,手里提一把铮亮的尖刀,他瞥见刀尖上滴滴答答往下滴血在白瓷砖地上很快凝结个一个圆圆的小点像杀鸡之后留下的。汉子冲他说,他必须走了。杜上说你不是说苏粒偷你金子?找着了?汉子摇头,冲他笑着,露出白森森的牙。我今晚的火车,今晚就走。这个,你留着。他从牛仔裤屁股兜里掏出一只小布袋,用一种梦幻般的速度将一袋子小小的碎米般的金沙慢慢抖在桌上。杜上无法动弹。汉子又变戏法一般伸手拂过桌面将金沙一丝不剩装回袋子,冲他笑了笑。你留着,大哥。我走了。说完大步走出去。杜上耳朵里只剩下噼噼啪啪的脚步声以及老板在厨房后台上一下一下切割牛肉的呲啦声,像把什么东西一点一点撕下来。黑色的小布袋子就在苏粒面前。她抓起袋子说,我们走。三天后,我说的就是汉子离去的三天后,苏粒返回四川老家从此消失,像一只灰色大鸟永远飞出他的世界再没返回。不必找她。她彻底溜了再不当狗屁记者了多么遗憾电脑里还残存另一篇数千字通讯没有写完再也不坐上专门留给她的正式记者的白座椅了。她当然没偷金沙,男人也没丢金沙。可她的确带走了一小袋值钱的金沙呐。他记得男人的眼神,那种冷冷的抱歉、嫉妒和狞厉并且惊人的坦白。苏粒后来留言说金沙就是汉子留给他的,对不起,杜上,深深抱歉,请务必原谅。她不知道除记者外还有哪种行当更有价值,她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只能暂时在她24岁的年纪任性一把,也许是赌一把呢谁知道,谁还管得了。他想起他在拖布卡次日清晨,他在三个男人扎帐篷的外面发现一地烟头,两只扔弃的塑料水桶。一个放羊的小羊倌说他见过水桶,一个男人,每天拎着桶给那个女人,那个俏生生的女人,每天帮她生火做饭,不然么,一个昆明女人么,咋个会点火嘛。

血,涌动的血最初鲜红,后来渐渐黧黑像抹了厚厚一层石油又像提前被这个肮脏的世界污染不屑一顾急于变黑以免惊吓他们。虽然他们已很难被吓到了。瘦竹竿岳父在手术台上耗着,生死未卜。自己的爹,自己的亲爹早就挂了,都三年了那时候苏粒刚刚撇下记者的伟大梦想转身离开。爹从妈那里知道消息,被他气个半死撒手归西。也许吧。也许爹已经不会生气了,再也不生他的气了。他自顾不暇。他最害怕的莫过于爹咽喉部位那只铜钱大小的洞,塞进呼吸机塑料管子的洞。四周有乌黑肮脏的血,纱布很快被污染,像用过的脏兮兮的手纸急需换上新的。他来到走廊上,大声呼唤护士,嘿,嘿,帮帮忙。护士看一眼就走,说不用换。直到次日,也许24小时也许48小时甚至更久才肯换掉它,他很难正视它带着污血和脏东西从他喉咙部位撤下,小黑洞露出来,一个直达爹身体内部的窟窿。他毛骨悚然,觉得爹的死迫在眼前终究被黑洞吸走或发生不可挽回之泄露,抹除灵魂,拆除体内卑微的秘密和腐败的细胞,被黑色的血一次性消灭。人的命稀奇古怪,明明有个窟窿却还在呼吸,还在维系它没有终止的其余部分,肌肉和骨架,尚且灵活的听觉视觉触觉。爹听说的他的消息都来自从不说半个不字的妈。风吹草动只言片语哆哆嗦嗦也让爹用尽力气瞪视着他,他能感到他目光中彻骨的寒意和愤怒的谴责。爹好像透过吭哧吭哧的呼吸机唾骂他,你狗日的硬是把日子过成一泡狗屎。你他妈的一个破烂的大专生,一个狗屎的大专生一个不知道干些哪样活命的小杂种,现在晓得厉害了?杜上知道,爹从前至少还没混到绝望的地步,如今到了,而且即将逾越绝望。他知道,爹最不能想象他并不能像自己当年只要提拎一包红糖去了媒人家再随媒人去见了武成路的女人搞定她一辈子一样搞定女人。事实上,爹第一眼见妈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妈当年舒展清秀,对小公务员老杜非常满意,一家人宰一只土鸡熬一锅好汤。他吃撑了,酒也喝多了。婚期一旦定下,爹知道一辈子必须认真对付了。第二次见面他带来一大堆东西:绣花针、鸡蛋、百雀羚和一双黑亮的上海牌皮鞋,半高跟,洋气得很。妈又惊又喜。他们吃过晚饭去下马村河埂散步,爹随手捡几片瓦砾在湖面上打出一串漂亮的水花,妈使劲拍手,于是公务员第一次握她的手带着蛮力让她难以拒绝,他要是果断亲她甚至更进一步她也是愿意的,唯一肯定的是还不能睡她,还不能。这条界限清楚得像他脑袋上的头发缝。爹极擅长把控自己,他在幽暗中后撤,望向水面,说我们给镇上打报告吧,要一套房。妈除了点头就不会干别的了,两人返回途中她好几次想拽他的手又悄悄松开,爹装没看见,但在进门前一刻又果断拽了一把,他晓得她必然是陪伴自己一辈子的女人了,再也没有别的女人了。婚礼也不复杂,他们在镇政府小礼堂摆了五桌,镇长亲自主持仪式,收到最多的一笔彩礼是五块钱,很多人送来水壶、鸡蛋和镜子,还有人送了被褥被席枕头枕套。闹洞房的时候很多人都走了剩下的也不敢造次最多拴个苹果吊根线让他们咬来咬去,也就这样了。妈说她们跟定哪个基本上就是一辈子,尤其爹这种久经考验的老党员毕生没爬上处长但也够了,足够了,小科员,够了。当年多考5分,也就5分,他就不是让爹看不上眼怎么也看不上眼的大专生了。他瞅着脏兮兮的小窟窿,无法想象爹的生命即将终结。什么也不剩下。他或者他,他们,所有人的挣扎拼命上大学好工作挣钱或者不挣钱都归于脏兮兮的黑洞。什么都不剩下。除了出殡那天手捧遗像上山找个风水好的公墓,哪样也不剩下。爹浑浊的老眼仔细打量他,似乎无论如何看不清他。杜上无法猜度,不知道看似平静无害冷淡超然的充满黄色液体的老眼究竟在表达哪样,还是哪样也不表达,再也没有从前的谴责和愤怒了。没有了。只剩一个人终日不能发声不能动弹懵然瞪着天花板。那会要了他的命。可是他们也许都没料到已经如此的爹为何如此顽强地竭力撑着,像狗一样,拖一天是一天,还不想马上就死。只是个疝气手术,很快全方位恶化肺部感染直接送进ICU。吭哧,吭哧,吭哧,抽动声要把他身体整个撑住以免垮掉。杜上凑近时仍有一把拽掉它的冲动想让他免受颓蔽萎顿的痛苦。爹一定接受不了连呼吸都不能自主。接受不了呀。他凑近,叫一声,爹。爹的眼皮一眨不眨,看着他,并不表达哪样因为放弃了,也许,哪样都放弃了。爹啊,爹,苏粒她——爹眼皮稍稍动弹表示他听见了。杜上不再说话。手指稍稍向呼吸机伸去做了一个小小的连他也无法判断或意识到的动作,没逃过爹的眼睛。爹流泪了。黯淡的屎黄色眼睛忽然流泪了。杜上惊慌失措,不知道是因为他看出自己有谋害生父的企图还是因为对他对无力改变的现实深感悲哀。他说苏粒的事情,好,好,那我不说了。没事么,我走了。护士会照看你。爹还是看着他,勉强动弹一下脑袋但你不明白是摇头还是点头抑或仍然表达他听见了。杜上想转身逃走。拔掉管子转身逃走。但迟迟没动。他想多待一会。每次来看爹最多几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他感到歉疚。头一回感到歉疚。从小的好感亲近崇拜何时变成恨的,他说不上来。如此亲近的人之间再也没有亲近了。巴不得听到他乘公交上班再也没有消息,被车撞了被什么人杀了一点拖累也没有。但是爹活得好好的。某一天接连消失三天三夜妈急得打了所有人电话还跑到他单位他也没有真正消失。那次他一早拎着小公文包,在街口买了一只破酥包子穿着平常穿的黑夹克上了公交车,杜上在街口冲他象征性地挥手道别,骑车前往学校。最后一幕定格在爹被众人挤在窗口的包包子的那张小小的白纸抖动闪晃了半秒,然后吭哧关了门吭哧吭哧往前驶去笨重地挪动,加速,奔跑。那之后就是可怕的三天三夜,妈每天坐在小小的客厅里等着,保卫科的人来过之后没有确切消息不知他去向,因为他像每天上班一样夹着小公文包走的,哪个知道他没回家?妈急得发疯,说再没消息就立马报警。三天后,让人窒息慌乱的三天后他出现时像他消失之前一样穿着灰色夹克腋下夹着公文包慢慢腾腾开了门,走进来。妈问他哪去了,爹拎起水壶倒一杯凉白开,坐下,说做饭了吗,饿了。妈又问,去哪了?爹说,回了趟老家。爹的爹死了,也就是杜上爷爷。事情太急,他来不及往单位打个电话因为那个小地方哪来电话?老家离昆明城郊不远,坐车两个半小时。爹的爹也就是杜上爷爷脑梗,死得痛痛快快。三天来家里人全部出动又逐一散去,爹不得不走因为还有工作,他必须请了假再回去选个好日子安葬爹。也就是说爹的爹也就是杜上的爷爷还在灵堂里停着等他再去一趟入土为安。杜上说,我也去?爹没搭理他,转头看着妈说,你们莫跟我去,不用。我一个人去。我不是老大,不消带上媳妇儿子回去。但要给份子钱,你给我,能给的,都给我带上。妈把存折找出来,取了一多半现钱交给爹。临走前,妈说,我还是跟你跑一趟,搭把手。爹沉默片刻,点头同意。妈随便收拾收拾和爹一起直奔公交车站。杜上激动不已。家是他一个人的天下了。妈要是一个人回来才好爹再也不要回来了再也不要回来。或者,他们俩,再也不用回来。昨晚上他何必还回来呢听见他拧开门锁的熟悉的咯噔他心里一紧知道他回来了。其实老远就听见他的脚步声传过来了。错不了,百分之百是他。消失三天让他像飘在云里雾里的男人回来了,穿一双上海牌皮鞋底是脏的带着黑黄的泥巴咯噔咯噔踩过门前碎砖回来了。他喉头发紧心脏扑通扑通跳想告诉妈但哪样也没说。妈一定听到了。但她的听觉在各种各样的脚步声中磨钝了消耗了像一头大象总在林子里乱冲乱转。他沮丧得想哭。当爹真正进了门他失望地将脸埋进被窝。现在他们都走了多么希望即将被埋葬的老男人是他,他的亲爹,埋在一堆红土下面无声无息再也回不来了。好在,时间漫长、自在,带有橡皮筋被轻度磨损的味道就像窗外那盆蔷薇的影子和它散发的微微发苦的香气。上学,回家,带一两个同学回来弄吃的,玩,打闹,在院子里研究蟑螂的几种死法,将邻居的白色小狗唤来用绳子捆住,折磨它,给它灌一肚子凉水。他们回来的前夜他干了一件大事:将爹和妈也许还要用也许再也没用的破东西比如毛巾旧书报眼镜盒化妆盒粉饼破拖鞋堆进院子放了一把火,其中还有爹一件破了几个洞的白背心,他一面放火一面举着火钳挑起来,带着十足快意将这件烂兮兮的早该扔的东西烧个干干净净让它迎着夕阳化为一绺软硬莫辩的黑物,最终被火舌一气吞掉。那天黄昏,也就是他记忆中最深刻的残阳漫天的黄昏,他坐在院子里望着着一堆灰烬和烧出的焦黑嗷嗷直哭,仿佛身体进入母腹般清澈的虚空并且越来越小,小得像一粒原子来回悬荡。空中充满衣物塑胶的焦臭。隔壁女人敲他的門问他烧了什么,他说几本破书几张报纸,女人没跟进来,说你小心啊,就你一个?你爸妈呐?小心啊,千万小心,要把房子点了就不得了啦。他砰地关了门,躲在厕所里把刚能射出精液的老二再次弄出高潮。然后坐着,不知等待什么。今夜他们回不来,也许明天晚上,就剩最后一个晚上了。他出门溜达,在街边买一碗面吃着。回来时家里院里还有浓烈的焦臭味。他把垃圾打扫干净,发现院子水泥地面上留下一摊黑呼呼的印迹怎么也弄不干净了抓起破衣服端一盆水趴在地上用肥皂水擦也擦不干净,索性不擦了。挪一盆花过来,刚好将黑渍遮住,这样都解决了。夜里他们回来,爹和妈,被刺鼻的哪怕他用了花露水欲盖迷障也毫无用处的焦臭弄晕了,小院里家里都飘着或浓或淡的臭气,当妈将那盆石榴树挪开,焦黑亮出来,爹咬牙切齿又不动声色两拳两脚将杜上打倒在地,将一团没烧尽的烂报纸狠狠塞他嘴巴里让他吃掉,如同地处决一条狗。操你妈屄,他大骂,还给老子添乱。他一嘴一嘴将报纸吃下。咽。咽。咽!爹大声吆喝像吆喝一头驴。他垂着脑袋双膝跪地,一口一口将烂报纸咽下去,咽得太猛所以面红耳赤满脖子青筋。爹揪住他头发,说要喝水吗,要吗,要我给你倒杯水帮你咽?他使劲摇头。用尽气力将报纸咽下去。爹缓步起来带着发泄完毕的爽快回屋砸上门,妈给他端水送茶帮他脱下那双撑面子的如今早就像两只死老鼠的黑皮鞋让他歇下。杜上忍住泪水,狠狠忍住,觉得自己仿佛抽空的机器一般转身回屋。沉默直到晚餐时分才勉强打破,妈给他夹了一片菠菜,杜上低着头,爹勒令他吃掉。他默默吃掉了。为什么不把这个家都他妈点了,他想。就该把他妈的都点了他们就无可奈何啦爹也就连个躺下歇脚的沙发也没啦更别说这张餐桌和他屁股下面那把硬梆梆的椅子啦。爹,眼下爹快不行了这是绝对的,喉咙上的小黑洞终将活活要了他的命。才七十出头的老家伙即将断气了,不必等得太久。再也不废什么劲了。而他,杜上,离死还早得很但也必将坠入爹死后的虚空就像掉进更深的黑洞就像院子里永远擦不掉的焦黑笔直下坠。他又伸出手,这回是放在自己脖子上的,看起来像电影里的杀手比画一个拧断脖子的手势,爹浑浊姜黄的老眼里射出一丝胆怯和困惑,眼皮微微动弹着迟迟不敢闭上,这轻微的变化让他猛然扬眉吐气又无限悲伤,想一面流泪一面扑倒在他脚下,大叫一声,爹。

没有足够的血啊。一个死结,一条死路。来去无影无踪无法描述归纳。杜上拿起电话想打给李晴但她那边就像她也躺在手术台上等待一滴一滴血,就像她已经赌上一切就连短短一辈子也要被瘦竹竿的严重缺血毁了。李晴,郊区来的李晴,脸上经常出现木讷羞涩是莫名奇妙的木讷羞涩让他想起独居的妈,妈腿脚还行,除了糖尿病一切还好,他每周看她一次,给她点钱,再带点吃的,买件衣裳或一双软底皮鞋。妈不太说感激的话但话里话外始终是感激的。人到中年的儿子就算没活明白那也是她一手养大的儿子,是头破血流之后继续头破血流连吞下报纸也不喝口水压一压的傻蛋。妈说她的男人走了,死了,她才发现她爱他,又恨他。你恨他?为哪样恨他?你连他感个冒打个喷嚏也紧张得要死嘛。妈摇头。在老房子里,在他们换过一次的更小的家里——嗯,从前的小院没有了,在业已老去的鸽子笼单元房里,阳台上一株水仙迎风打开凄苦地发颤,让他想起小学课文里卖火柴的小女孩。妈被问烦了,就含糊其辞说她厌恶的是爹的天真,天真地为她好,为儿子好。爹还将妈给他买的老花镜扔进垃圾桶,说不需要这种东西,不需要,我还看得见,还没老。实际上你爹老了,妈说,我在公共车站台冲他挥手他也看不清楚了,老花加白内障。我们给你爷爷送葬,我没掉眼泪他就不让我跟着出殡,我穿着我那双也是新买的皮鞋踩着那些泥巴啊那些刚刚下过大雨的泥巴,深一脚浅一脚跟在他们后面要追上他,追上他们,追上长长的举着招魂幡撒着纸钱的白花花的队伍啊,可他就不让我追上,他走得飞快,而且后来又下雨了下得很大噼里啪啦劈头盖脸把我打得根本没法招架我咋个跑也追不上他,满脚都是泥巴,很多脏泥巴里面还有牛粪猪粪直往我鞋子里灌,我满脚都是我脏得要死,被他扔下了我哪样也不是了,我一个也不认识嘛我觉得他们家这些老老少少我一个也不认识,我哪样也不是了,我不再是我了,就连泥巴和猪粪都不是,我那个难过啊我一路追一路哭。后来他总算停下来等我,说你哭啦,你终于哭啦,那就跟上,一直要哭到坟头啊,声音越大越好。后来我耳朵边都是哭声,是大嫂的二舅妈的小姨子的哭声,嗷嗷嗷嗷,哭得像天塌了为哪样出殡选了这么个鬼天气啊。妈不说了,怔怔地望着地面,似乎还在检视他曾经烧黑的小院地板。水仙一动不动,几只苍蝇飞进来明明屋里很干净,气味也是他从小熟悉的带有厨房味被褥味腊肉的气味。他离开时妈说得空再来,没空就不要来了,你忙。他说忙哪样忙,一脚油门就来了么。妈说你好好的,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不要想。他说我没想。你也不要想。爹死了。反正,他是死了。妈捂着脸哭出来,哭声很大,在屋子里盘旋像要把家烧掉的孩子左冲右扑。他呆望着妈,不知所措。他想搂一下她,又不敢。妈哭一阵,几把擦掉眼淚,狠狠叹口气,像要把淤积很久的怨恨和爱和反悔吐出来。他一动不敢动。妈说你不要用这种字眼说你爹,不能说他死了,你只能讲,你爹走了。明白吗?明白。他说。他们不再说话。沉默用它细小的手将妈的哽咽抽泣和失真的余音一点点抚平。他走到门口,上了出租车,一脚油门重返喧闹扰攘的世界,眼前很快就失去她瘦小佝偻的影子了。从人民路上春城路,十字路口经常堵塞,红灯太长,黑色的如同复制的人流拥挤在斑马线后,前面一座二十多层大楼,太阳向西移动,天空黑得发白,像沉浸于自己的悲伤。连只鸽子也没有。在翠湖附近,他记得是他将李晴拉上车的地方。相同的地点,讲武堂门前,高大神秘似乎带有异域血统的黑发姑娘冲他挥了挥手。之后他们自然而然聊了聊,她很快暴露了身份:滇池,滇池边小白鱼镇,去过吗?没去过。他说。她聊起滇池里的大鱼小鱼,聊起村庄遭到日本人的飞机轰炸。她下车前他要了她电话。就这么简单。他们好上之后他发现她后背一块树叶大小的疤,已经长成一小片肉棱,摸起来硌手。她说小时候隔壁三姨妈一不留神将一杯开水泼在她后脖颈里。哦,他喜欢带着十足的温柔和怜惜抚摸它,就像不成功的两性关系终将被它改善。它带给他安全感。像洞穴之于野兽。他们在圆通山下青云街口停留,她高大的背影穿过街口直奔对面为他买一只烧饵块,她说是小白鱼镇特产,饵块,炭烧,加甜面酱和卤腐,卷吧卷吧包住一根油条一根火腿肠再加一只荷包蛋,他们站在翠湖边巨大的圣诞树也叫银桦树下吃着,然后他陪她去翠湖公园,溜达两圈又重新回来,上车,直到熟悉的街边出现一个打车人冲他们挥手。一个小白鱼镇男人很高兴碰见老乡,操着浓重的当地口音搭话,男人说他的家紧挨小白鱼信用社,一个人在昆明,开一家装修公司,每年嘛,每年挣个两三百万没问题。你呢,一个人?家在哪里?李晴告诉他自己家的具体位置。男人欢快地大叫,说我下次去你家拜访你?方便么,留个电话?李晴笑了,伸手把嘴边的甜面酱擦掉,喏,你先问他。他是我未婚夫,她指指杜上。男人尴尬大笑,天哪,天哪,我咋没发现,我说嘛一辆空车上咋个会提前坐着个美女。他满脸通红,在青年路口下了车,毕恭毕敬向他们行了礼。杜上打量李晴,发现她被阳光擦得很亮,像一张新鲜挺硬的钱。他忽然觉得她也许是个骗子一个小偷一个来路不正去向不明也将随时消失。他习惯并且厌倦了。什么都不确定也很难确定。他只是个开出租的。她呢,她那个从未露面占据重要位置的老男人——把她从小白鱼镇一手带到昆明的干爹也许开一家民间银行,也许是地下钱庄的大佬。没有干爹。哪样干爹?她满脸不屑。我一个人拎只箱子就来了,找个小房子就住下了。我要有个干爹我还上你的车?不,没那么简单。她明明说过又极力否认。或者曾经有过现在暂时没有。他可以娶她。不妨娶她。反正,你活着而且活到一把年纪,必然要娶个女人。这是很难预料的。事情自然而然按照逻辑一步步发生,不论他中途是否想停下来不再接着走。瘦竹竿岳父毫无消息十一个小时了也许死了也许活着二者再无区别,唯一重要的是,唯一的事实是,老家伙正在流逝,随700 cc血流逝而流逝。李晴电话不通,他打了不下十个。不必再打了。再打下去他怀疑自己会下楼开车直奔医院装模作样陪她守着。你莫上班了,他说,她点头同意了。简单明了,直截了当。我也不想上这个鸟班。她说她在各种推销、酒会中感觉自己是个骗子。骗吃骗喝骗男人相信自己。她狂妄的设想无非让全城酒楼饭铺都卖她的酒,很贵,没有折扣。她语焉不详的老头子,那个干爹,就是在某个酒楼认识的,她手里提拎着金红色的酒瓶子那天穿的是白底黑花旗袍。老头子当即决定来十箱。然后呢?没有然后。他只是她叙述中掠过的一缕轻烟,就连他们婚礼也不复出现。

有必要聊聊当妈的。李晴的妈,必然在医院陪着女儿。她不声不响如一道黝黑的阴影直直戳在手术室大门上。就在小白鱼,滇池岸边的幽暗小镇,她像盘旋的乌鸦无处不在地飞着。她很瘦,骨骼宽大,脸上带着忧戚焦虑默默打量和记录再默默处理它们。她可能早就拿定主意,也知道迟早会出事的所以才选择沉默,选择不开口至少不头一个开口。就永远躲在男人也就是瘦竹竿岳父身后由他拍板决定。杜上充满恐惧,比对老家伙的恐惧还要恐惧。喝酒吃花生米那夜她捧着洗脚水进来,为男人脱下鞋袜,把两脚轻轻按进盆子。杜上问她,店里藏着哪样宝贝?此话对女人来说像是冒犯。她冷冷地抬眼瞪他。光线昏黄,瘦竹竿岳父舍不得耗费瓦数更高的电灯将房间照得更亮些,女人的脸沉浸在微微晃荡的洗脚水中像马的狗的脸,漠然又冷静,充满伤感又尽量显得安稳平和。杜上意识到不该问这些,更不应该当他们的面继续打探,他出去站在院子里,女人出来后开口说话了,说他当年追她的时候就在合作社门前山坡上,对她一见钟情,在身后追赶好几里路直到她返回呈贡老家,他弄清了住处,没多久就带着媒人上门提亲,她躲在门后看了几眼,没觉得多好,也没觉得不好。男人后来说他是远征军后代,往桌上放下一把日本军刀和一包钱转身就走。女人和爹妈吓坏了。实际上瘦竹竿只想表达他可以为她不顾一切。女人的爹上过朝鲜战场,向来钦佩远征军,这门亲事就这么干净利落定下来就像打开的铡刀合下来。女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爹妈没有意见她自然没有意见。李晴后来告诉他,那包钱是袁大头。他不信,哪来的袁大头?李晴生于1986年,属虎。那么,那包钱,就算是罕见的袁大头也绝不会多。守财奴瘦竹竿咋会把那么多钱交给一个见过一面就爱上的女人?再说那时一个刚独立门户淘换生活的小镇青年能有多少钱?女人不说,他就不问。她无疑活在某种编造的历史之中。但有一点,女人,李晴的妈,他的岳母,当年眉眼疏朗齐整俊秀,在滇池西岸是出了名的。而她亲爹也就是瘦竹竿的准岳父即将染病撒手,是瘦竹竿一手撑住这个家,李晴也说不明白也许永远也说不明白了,自己的妈,为何如此迁就丈夫,李晴的爹,也就是瘦竹竿小卖店店主,小白鱼镇上优哉游哉的醉鬼和守财奴何以让女人俯首贴耳像个沉默的奴隶一般?没过多久,他们结婚成家,李晴说当年他们是小白鱼最瞩目的男女新婚青年,她爹瘦竹竿还没这么瘦,还身材挺拔气宇不凡人人知道是远征军的后裔,在那场著名战役中,瘦竹竿的爹在腾冲保卫战战场上差点送命,后来养好伤反攻龙陵,松山保卫战大获全胜将小日本全部歼灭另有小股部队被赶到缅甸密支那。瘦竹竿的爹杀过十七个鬼子。数字不知来历,也不可考。他和一百多战友乘胜追击深入密支那差点在野人山送命,再之后,他留在缅甸没有回来。这段历史被他敷衍得惊心动魄虽然他从没见过爹。一面也没见过。这不妨碍他夸下海口:早晚要去一趟,去找爹,他没准还活着,把他接回昆明;如果死了,也要把尸骨带回来埋在滇池岸边西山脚下,当年他从西南联大出发加入日本鬼子闻风丧胆的孙立人将军麾下的精锐部队,在印度受训三个月奔赴战场。瘦竹竿去了一趟腾冲,站在中国界碑边上向对面密支那眺望,脚下就是碎砾石铺就的崎岖蜿蜒的史迪威公路也被叫做滇缅公路实际上二者不是一回事,前者是当年中国老百姓用石碾骡马生生压出来的一条远征军物资大通道和滇缅公路仅十余公里重合以其监督者史迪威命名。站在这里,瘦竹竿久久不能动弹。对面山势险峻,大风像野猪在密林中飞奔,一小片淡白色吊脚楼房和界碑这头的中国村舍没什么两样。你看不出缅甸人地盘和保山腾冲地盘有何不同。瘦竹竿想扯开喉咙大叫一声,爹,终究没叫出来。此后他每月必跳上长途车从昆明至保山再直奔史迪威路口,路上要花两天两夜。李晴妈劝他说你不如直接去一趟密支那,瘦竹竿不吭声,没人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到某年七月他才跳上一辆运送木材的大卡车偷渡进入密支那。为哪样偷渡?李晴说也许爹根本懒得去搞一本护照而护照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多金贵啊,他一个小杂货店主,不,当时还只是小白鱼靠骟牛骟马骟鸡勉强糊口偶尔干点木匠活的小手艺人,直到后来才学会从小白鱼甚至更远的呈贡、晋宁一带贩卖核桃挣够垫本。脑子如此活泛的年轻人却始终没想好咋个去往密支那。屈指算来,就算见到二十来岁时撇下他和他妈的远征军士兵的亲爹,恐怕也无法辨认,这个爹差不多八十了。无论如何,见总比不见好。他坚信爹还活在密支那,还没死,还在等他。对此李晴妈自然理解。瘦竹竿一去六个多月,没有任何消息,没有一封信,没有一通电话他明明知道村委会电话的四位数号码。李晴妈以为他死了。全镇人都以为他死了。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新婚小子(他们结婚剛满一年甚至还不到一年)像个傻子一样守在史迪威公路路口直到某个深夜运木材的货车经过,摸黑跳上车并神奇躲过边检站的检查(因为身形消瘦黝黑,脸有阴阳瘢痕,其容貌之丑怪和当地人颇为相似);他一路偷渡花掉多年来除了娶媳妇讨老婆的钱以外三分之二的积蓄,一共一千八百元整,再用剩下的五百元雇用当地向导直奔远征军留驻的秘密村庄——盘弄,一路惊心动魄,不懂汉话的缅甸人以为他是搞鸦片的毒贩,说汉话的缅甸人以为他是搞翡翠的骗子,后来他被狡猾的向导抛弃在一座名叫旺卡的小村寨里,遭到一伙流氓打劫羞辱和肉体折磨,十天后总算逃出却不知往哪走身无分文疼痛难耐,要不是一个途经旺卡的腾冲汉人,一个专程收玉的二道贩子救了他,他早没命了,迟早被缅甸掸帮军枭首示众;不过,话说回来,信佛的缅甸人给过他不少施舍,但凡挺不住就找当地寺庙讨口饭吃,要口水喝。收玉的贩子就是在寺庙台阶下发现他躺在地上晒太阳,与寺内满地乱跑的狗没两样。贩子见他就笑了,说你是不是汉人?他说是。对方说我看你就像汉人,云南人。缅甸人不会这么躺地上的。他说不躺地上咋整呢。那人说你饿吗?他说刚吃了半碗斋饭。那人说走走,云南老乡,我带你喝酒。那人将他带到村里一家小饭铺,要了半斤马肉,给他喝他随身带的包谷酒。那人问他跑来旺卡的缘由,他一五一十说了,那人愿意带他前往远征军散落的盘弄——距此还有一百多公里。瘦竹竿担心上当受骗,那人说,你信了就是信了,不信也就不信。随你便。瘦竹竿想,他再也没什么可丧失的,也没哪样好怕。大不了,就去缅甸人的赌场混饭吃,将来再找机会回昆明。后面的故事语焉不详,没人确切知道他是否抵达盘弄,见到了爹,更多说法是见着了但就是一座坟,一座立在众多远征军荒坟中的普普通通的青石板墓碑的坟,不显眼也不高大,上面名字证明是他亲爹。另一种说法是他86岁高龄的爹还活着,见了面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无论如何不认他更不可能随他回家。有人将他带出密支那,送他两百块钱,他用这点钱回到昆明,从此对密支那绝口不提。这不是我想说的重点。我想说的重点是李晴想说另外话题——当她回忆虚虚实实难辨真假的爹的历史总是充满讥诮不屑,似乎全然不相信又带着某种质疑的傲气不得不信它,她认为这些无稽之谈来自小白鱼镇人的编造因为爹从未讲过,而妈唯一能确定的是,爹去过密支那,几天就空手回来了因为不可能找到他爹,也不可能耽搁太久。他是用临时通行证——三十块钱一本出去的,哪里是跳上缅甸人的木材车九死一生混迹密支那还差点送命?哪会这么惊险?妈告诉李晴(不知真假),当他的双脚踏上密支那的土地他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慌乱虚无,就像怀疑自己走错路了白白浪费精力变成无足轻重的蚍蜉蝼蚁,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不知道为哪样要来其实心里清楚愿望不可能实现也没有比这种贸然跑来更可笑的了所以何必要来?站在密支那的大樟树下,站在旺卡村口,看着漆黑破旧的吊脚竹楼,他觉得荒谬至极,再也不想找爹了明明知道爹去泰国的可能性最大,不是缅甸。路上有狗,有僧人,有寺庙,有白雾横卧山洼和稻田。他没觉出此处与腾冲有本质不同。参拜了当地寺庙,又在旺卡休息两天,与来来往往的木材商人喝过几次茶,他搭上一辆大货车车返回腾冲。他知道梦想过期了,永远过期了,再不可能兑现。最糟糕的,旺卡之行的直接后果是,他意识到自己也许根本不想找到亲爹,想法只是想法,只是在喝酒的白天黑夜坐在桌前满肚子醉话蠢话三心两意装腔作势的遗赠,甚至是日本军刀带给他的。仇恨和渴望,野心和噩梦。实际上,这是他未曾谋面的亲爹的宿命,不是他的,就连军刀也不是他的。李晴后来才听他说,刀是从腾冲花两百块钱买的。他干吗花大价钱买一把杀过中国人沾过中国人血的日本军刀?这把刀变成某个证人,某个他炫耀身世就挺身而出为他撑撑场面的真实之物,它来历不明但肯定是从鲜血和硝烟中走出来的,浑身锈迹斑斑而他绝不可能操起一块抹布认真擦洗。他想人就是这样,愿意被自己的反面,也就是打败自己或被自己打败的敌人的器物震住就像被噩梦抓住,你只有反身牢牢抓住它才能把噩梦赶走。这大致决定了他的后半辈子:喝酒,守着小店,守着他出生变老的小白鱼。不再出去否则死路一条仿佛从未存在。关键那半年,他消失的半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李晴渐渐知晓也熟悉全过程因为妈像撕扯碎布一般一点一点撕下来交给她,让她自己拼拼凑凑。当她20岁以后她们交流得越来越多她就更清楚地意识到妈为何低三下四了。妈从来不会都说出来也没必要都说出来。李晴明白了事件的核心所在却又不太明白这张不断完整的拼图对自己意味着哪样。有一点可以肯定,她认为他们,爹和妈太可悲太无趣了,一辈子守着一个小地方,守着渐渐枯竭荒漠的情感之井,一天天重复,再重复,生不如死。李晴抵住车窗玻璃,眯着眼睛,昆明街景不断划过营养不良的苍白的脸,像在以其无所谓的态度表达愤怒和反抗。我觉得我妈是个傻逼。我妈就是个傻逼为哪样守着他听他的我就是想不明白,如果你爱一个人也不能过分地表现出你离不开他否则他就不把你当人看了,就像一条狗对主人太顺从,主人就可以随时踢它打它甚至宰了它。杜上说不出什么来。如果她找一个新工作,很挣钱的工作,他什么想法?杜上说没哪样想法,只要你喜欢。前提是你喜欢。她看着他。杜上,如果我哪样也不干,怕你——不用怕,他说,你的说法就好像,我撑不下去了。其实我挣的,还够。李晴笑了,还够?那要看够的标准了。而且我讲的意思不是钱的问题。杜上心里发慌,说你想表达哪样?李晴不再说话。车在宝善街口停稳,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上了车,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送他去金碧路,他像很多乘客一样感到奇怪,说你车上咋有客人?我打了顺风车?杜上说大爹,她是我老婆。老人拎起手里的拐杖敲打防护栏,说你放我下去,你咋个能这种?他说咋了?老人说你们两个要把我拉到什么地方抢了?你们开黑店的?杜上说没有没有,她只是——李晴拽了拽他,杜上靠边停下,老人下车狠狠砸上车门。小声咒骂一瘸一拐走入人群。杜上发现他的棉布鞋鞋跟破了,露出灰白的棉花。他没着急启动,停在路边像要使劲倒换一下呼吸。老头让他想起李晴口中模糊莫辨的老家伙,干爹,说好听点是民间银老板实际上就是放高利贷的。是他幻想出来的?是,还是不是?就像瘦竹竿岳父的旺卡之行一样不可考证。我自己回家,李晴说,我想走回家。他想了想说,真的?李晴在副座上伸个懒腰说,我就想走走。憋坏了。

外面脚步声细碎平稳,像只兔子,一只老鼠,一片落叶带着风声飘下。大专最后一年就在守候脚步声现在仍要守候。他住校园对面一座小山上,每月房租50块,还好,还负担得起。八个人的宿舍让人烦透了而且某某说他不像是他们一伙的整天像头死驴不知道想些什么他就跟他干了一架,打断此人鼻梁遭到严肃处分。不能告诉爹,连妈也不能讲。血,那小子流了满地鼻血,他们差点动刀子。要是宿舍桌上有刀子他保准捅了他。对面小山上的房子由房东临时加盖,石棉瓦做顶,夏天很热,好在也就一个秋天一个冬天。小女友每次偷偷跑来过夜但凡上了斜坡走上小楼他就听见她细碎、均匀的脚步声,于是他就像机敏的小偷一样耐心等待声音像袅袅爬升的轻烟一般沿栏杆生锈的水泥台阶升上来,上到房东特地加盖的平台上。水泥小屋房門虚掩,一推就开。小女友推门而入就像黑夜遭到光的肢解后碎片砸到他脸上身上像水银一般温柔刺目摊开在水泥地上。她是甜美笑容和护肤品香气的混合体正如树与花和现实和梦的混合体飘到床头,坐下,手里也许有一袋苹果,也许有一只从家附近也就是文林街上蓝白红酒吧里买的草莓蛋糕,冒着新新鲜鲜浓郁扑鼻的热乎劲儿十平米小屋香气弥漫。他不知道该用哪种方式迎接她。在她尚未抵达的像黑洞般漫长的时刻,冰冷的没有边界的史前黑暗中无数次竖起耳朵捕捉咯噔咯噔三十八码皮鞋的细碎的声音,像期待黎明前第一声鸟鸣。直到周末这个愿望终于实现像一次重大奖励让他手脚发麻,然后她告诉他路上都碰见了什么,一条凶猛的狗,一个嬉皮笑脸的男人,一个孤单的孩子。他闻见她头发里晚雾的凉气,看见她长长的睫毛因为走了很长的路结满霜花。

血。还差500 cc血。会死的,老家伙。瘦竹竿岳父竹篾似的小胸膛被切开面对细菌入侵失血感染的考验,最大的考验无非是,死亡。衰老的心脏被雪白肥厚的脂肪塞得满满当当医生不得不小心清除。死神趴在那里近在咫尺。如果几百cc血跟不上趟就完了,别想下来了。一旦没命,全家暂时乱套,但也许没那么严重他夸大了瘦竹竿的地位就像夸大了爹的地位。爹没什么地位。爹只是一个衰朽待死的干瘪老头一半身子已经在死神手里最终还是去了。弥留之际,爹瞪着的深陷的大眼已经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平静的超然,一种再无留恋的冷酷,一种难以撼动的无动于衷,仿佛儿子妻子只是插入喉管的无聊器械。最后时刻他忽然清醒,想努力挺身看他,想坐起来说说话。他摇起扶臂将他升高,让他俯瞰自己。爹发紫的嘴唇嗫嚅着,气息继续从小窟窿里逃走,就像一伙恶作剧的小家伙弄乱屋子转身跑掉了,真正打扫屋子的是死神。是他看不见但爹能看见的镰刀使者。他闻见爹身上的死味就像木僵僵的破木头味就像那只连接喉管的橡皮管子发出的。爹忽然伸手,使劲伸出还能稍稍活动的右手,拇指食指捻起,做出写字的模样。他跑去护士站取了纸笔塞进他又长又大又硬的冷冰冰的早就缺血的手里,再把纸按在吃饭用的塑料板上。可他实在写不出什么了,只在纸上划拉出抖抖索索的线和黑点乱作一团像几只死苍蝇,爹无奈地张张嘴巴想把它们表达清楚就是无法发声稍许气流冲出小黑洞。你想说哪样?他紧贴他的耳朵,现在耳朵也是湿漉漉的带着老年人尤其是将死的老年人特有的臭气,爹无法回答,无法表达,无法告诉他一个惊人的秘密不过也许从来就没什么秘密,也许只想在纸上写一句道歉的话。对妈道歉,对他道歉。道歉曾经打骂他们对不住他们。道歉逼他逼得太狠以至于他真的什么也不是就像一条流浪狗无所事事闲游浪荡毫无意义和价值。妈也急了,死死攥着他的手说你有话就讲啊,讲,写不了,就讲,我听着呢,我能听。妈一边说一边流泪,将耳朵死死贴在他唇边希望通过些许气流判断他要讲的东西。后来妈使劲点头说懂了,我懂了,你放心。爹整张脸松下来眼神平和安静就像一层灰从他脸上落下而他再也不必为此发愁了。半小时后,爹走了,没什么痛苦。呼吸机再也不吭哧吭哧抽动。没有杂音的病房变得滑稽诡异,就像杜上走错了房间。护士走路带风,忙着卸掉机器,换下病服,当爹佝偻消瘦的身体忽然暴露,忽然在他面前全裸,当他微微坍陷的肋条和软塌塌的老二亮出变质消瘦丑陋得像盐碱地的灰白,杜上的心怦怦直跳,他发现爹的手指甲太长,脚指甲也是。妈竟然忽略了它们。护士更不操这份闲心。他觉得他把什么东西放下了,又为这种放下非常不安,就好像他明明可以尖声大笑,又发现自己站在台上笑不出来。将爹入土安葬次日他得到消息,J,你们还记得吗?假肢公司的业务主管,曾经的妻子兼上级J,来电话说他有一个儿子。是的,她为他生了一个儿子,5岁了,她一直瞒着他因为她和她老公也就是动手揍过他的前男友远在珠海,不是严重缺水的大西北,是他做梦也想象不出来的大海边,5年来她从没想过叨扰他,但是纸包不住火。她在电话里说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了,你该飞过来看看他,你儿子。J说,就算什么也不做,就算你转身就走,我也没什么好说。你懂我意思吗?一个生命完结带出另一个生命,这不是玩笑是什么?听上去不太像真的,可也不像圈套。再也没什么圈套了,事情简单明了。他说你们不在西北老家?这么多年——后来去了海边。后来。你来吗?他犹豫了十多秒,舌尖舔了舔后槽牙。来,我来。三天后,一个多小时的航程不长不短,珠海机场热风扑面,离大海太近,近得极不真切,海水的灰色影子及其散布风中的腥咸都像某种布景。每个人,每个珠海人包括开出租的小富即安。在海边,就在海边,一座沙滩背面,一个小小的小渔村而非市区,他一眼看见J坐在一副秋千上微微晃荡,打量他的眼神像观察一个走失很久忽然返乡的亲戚,先天的强势气息仍从微微上翘的嘴角透散出来,法令纹出现了,很深,眼角细纹也不少。他们沉默着,互相打量。然后她起身,笑了笑,笑容疲惫沉重,冲他挥了挥手。那个儿子,J带他转入身后的小渔村,就在一块平整的沙地上。此处野草丛生,中间倒也干净。两头有两只小小的球门。他踢半天了,一头一脸汗。J直到这时,直到杜上凝神细看小子时她才开口说,你都还好?还行。他说。你老了,J说。他刚想说,你也是,又觉不妥。她比他大7岁啊。那小子穿球服短裤,黑黝黝的脸在热汗中闪闪发亮。五官一点不像自己。至少感觉上一点也不像。他有些疑惑,不知是真是假。J说,到了珠海就生了,4岁就想当个足球明星,你看看他,能颠三十多个球了。她大喊小子的名字,杜上没有听清,那小子,也许真是自己亲儿子,就像根本没有听见一样毫无反应,只顾埋头带球,再踢向场边一面硬梆梆的水泥墙,动作有模有样。J大声命令他颠球,颠给妈看看。小子仍无反应,之后忽然抬头斜睨着他,眼神凌厉,身上的白球衫是小了很多的皇马球服,背上一个大大的黑色的“7”;脚上的球鞋很一般,是大多数孩子不屑一顾的帆布鞋。颠呐,能颠几个啦。小子略一定神,娴熟地用脚尖将皮球挑起,相当有范儿地上下颠动。他认真数着,三十七个落地。足球明显有些大。他高声说我陪你踢两脚?小子冷冷看他,不说一句话。J说你把球传给叔叔啊。杜上转身看了看她。小子把球传过来,他接球后也试着笨拙地颠了几下,再把球回传给他——他知道自己动作丑陋不堪,像呆头鹅。从小对足球毫无感觉,也不热衷运动,如果非要扒一扒热爱的项目,最多算上游泳。这几下果然遭到小子的讥笑,但他仍未吭声,也不嚷嚷,依旧认真地将足球准确地传过来,他小心用脚底板踩稳皮球才小心翼翼抬起脚尖将球捅过去,还是偏离轨道。小子捡球回来就不再传了,自顾带球跑动,射门,或者又挑起球颠三四十下再继续奔跑。他跟着跑了一圈后感到胸口发闷两眼发花,他意识到这里是珠海,是海风很大腥咸味浓重天空脏得像抹布的珠海,距离昆明一千多公里。而小子,他根本没看清他长相,似乎因为太像自己而羞于面对,又或者,因为根本不像反倒让他窘迫不已。他想转身飞回昆明。他怕了。莫名害怕。小子热爱足球,自己哪样也不会。是的,从没认真学好任何行当,就连开出租也磕磕绊绊不得要领经常遭到电子眼和交警严惩。尴尬而含混的间歇他听见J又说了一遍小子的名字:木木。他重复一遍,木木?是的,木头的木。她说。他说不上什么来。他们坐在场边,木木踢累了走向他们,没叫一声妈,而是直截了当问她,他是谁?J说叫叔叔,木木总算叫了一声,叔叔。杜上回答,你好,木木。他忽然明白他为什么叫木木了因为自己姓杜,她取了他姓氏的一半。他的一半是自己给的。他确信这就是自己的儿子了——热烘烘的腥咸海风带来满脸疑虑和好奇,眉毛眼睛鼻子挺像自己的,木木,不经意间出生、长大的木木。他问他将来要不要踢中超,木木说什么烂中超啊他才看不上哩,他想去欧洲,最不济也是阿根廷和巴西。啊哈,杜上拍拍手说真不错,理想远大。J怜惜地将他拽到身边,帮他擦汗。身上的皇马7号球衫湿透了,脚上的球袜也是白的。他说我送你一双球鞋好吗?木木不吭声。J说,谢谢叔叔啊。木木说,谢谢。杜上被尴尬和绝望炙烤,像被滚烫的针尖扎进身体,不是痛,是重和疲惫,像背着沉沉的十字架。他刷刷流汗,就快汗流浃背了。他只为孩子带了两件衣裳,而且不知买大了还是买小了。根本没想过给他买一双标准的皮钉足球鞋,更不用说眼下不知该上哪去买。要不,他小声提议,我们进城去,找一家阿迪达斯,叔叔给你买。木木摇摇头。J说太远了,别费劲了,你回去,买了给他寄来。不不不,杜上坚决不同意,我们一块进城,给他买双鞋,再请你们吃一顿。J再未表现从前的强势,也没透露自己的现任丈夫,当年曾经将他殴打流血的男人究竟在哪。直觉告诉他他们分开了。也许。J身上的母性中间糅合着如此之多的衰老气息,让他想起一匹累坏的马。腰身也宽了许多,头发依旧浓密但隐约可见银丝了。这些迹象意外中和了从前的咄咄逼人,反而顺眼许多也美了许多。女人任何阶段都自有其美。他想。从衣着上看:白底黑花简简单单的丝绸连衣长裙,白色凉鞋,她明显过得紧巴巴的。情有可原,毕竟有儿子要吃要喝。他们打车进城,路上一个多小时偶尔闲聊。木木不太喜欢说话,绝大多数时候由J代为开口。比如几年级啦,在学校足球队踢什么位置等等,其余时间,沉默拉得很长,犹如忽然黯下的夜空中熹微的星光和街头雾蒙蒙的街灯撕开却暂时没有撕碎的黑暗,历史就像街边的椰树,隔绝,高大,失去联系。而共同的历史早已消失,除了此时此刻将来也未必再有关联。他们找到城中心一家阿迪达斯专卖店,他想为木木买一双25码半的皮钉鞋,猎鹰系列,塑料钉,服务生遗憾地表示没有,没有这么小的鞋。他们站在拥塞的货架之间,他问哪里有耐克专卖店,也许耐克还有小码子的球鞋。对方为他指明方向,一行三人出门默默往前走,再也说不出什么。J没话说,木木更没有。他一路牵着她的手,抱着漆皮剥落的足球噘着小嘴耷拉两脚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路灯渐次亮起,不,是飞快地在他们毫不注意的情况下忽然亮了,比他记忆中昆明街头的灯光来得更猛烈,让他想起那些灯光,那些拖拖拉拉划过文庙、正义路、五成路的灯光,它们造型普通大多是孤零零的发亮的圆就像坠落的流星挣扎在爽澈的空气中,将低矮的楼房疾行默然的人影拉得很开很大,像一堆破玩具扔在地上。他想起当年和J所经历体验的疯狂,在她成熟身体上耗费的青春和汗液,就在她的小屋或自己的小屋内肆无忌惮百无禁忌也毫无想法。那时才二十郎当岁,她呢,刚好进入被开发挖掘的井喷状态因此索要无度,随时呼唤并接受着他的勃起和进入。那些紊乱亢奋的过程他记不住了,也不愿记住。如果记住的不是身体和快感,到底还能记住什么?在木木引发的奇怪的陌生和莫名的恐怖背后,他感到阵阵失落——不能共同应付的失落,就像这些年来,这些年木木已经长大而他一无所知,被他们遗忘、背叛、轻视甚至仇视的温吞水一样的存在。他再次被强行剥离了,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她何必给他打电话?何必让他飞过来?他们走进耐克专卖店,也没有25码半的小球鞋,就连27码的也没有。木木十分气馁,躲在J身后偷偷抹眼泪。他愣住了,看着冰冷的白炽灯光从头顶洒下,将他湿漉漉的小小的圆脸照得结结实实。他蹲下来抱住他,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们继续找,一定把它找出来,放心吧,叔叔一定给你买。J说不用,何必那么认真。他说我不认真哪个认真?他立即拦了的士,让司机带他们去往超市,任何一个可能有球鞋卖的地方,司机将他们送往偏远的小商品批发城,在城边他们吃了一碗面,进到商城内顺利找到儿童运动鞋摊,尽管这些东西比阿迪耐克差远了,但好歹是皮钉鞋,质量还过得去的皮钉鞋。漂亮的仿牛皮面料闪闪发光。木木穿上脚,立即神气活现,和身上这件早就干透了的7号皇马球衫很搭。他暗暗发誓要给儿子买一双货真价实的阿迪或耐克,不论身在珠海还是返回昆明。谢谢叔叔!木木小声说,瞪着乌黑的大眼睛,他终于看到儿时的自己了,终于确定这就是自己的儿子,不会错。这句感谢让他眼眶发热,他蹲下来拥抱木木,贴着他热烘烘的尚在散发奶香的颈窝。J说走吧,我们走。他说,去哪里。她说,回家。他抚摸着木木滚烫的小脸说,我呢,我去哪里?

从哪来,就回哪去。瘦竹竿一旦手术成功也必将重返小白鱼重新坐在昏暗小店里混吃等死,李晴呢,继续扮演甘于平淡听命的家庭主妇偶尔郁郁寡欢一下或者冷不丁兴致盎然。他讲不清楚何必娶她,非娶不可。实际情况是,去滇池小白鱼镇之前,她怀孕了。接下来只好把生命扼杀。他不想再要一个儿子了。J的儿子也是他的亲儿子木木被扔下,没有亲爹。像瘦竹竿一样再无亲爹。他是有爹的,老家伙吭哧吭哧被呼吸机攫取的命淡得像一丝轻烟。过往大多数时候有和没有并无不同只会加深憎恨和厌烦,不是爱,不是体恤不是眷顾。错误在他自己吧他想。他從来不是爹想要的那一个。他们在错误的时间和地点发生交集就像木木和自己的交集。罪孽啊,他成了自己的局外人。虽情有可原也是懦弱造成的,像影子一样粘住他像车祸后遗症。再说,李晴不想生下来。她表情平静冷淡就像跟她没有丝毫关系。她首先咨询的是那个人,他。五十多岁的民间银行老板。神秘莫测从没出现连个名字都没有。她只用他来称呼,他想起《红灯记》的经典唱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他迟早是要跟他见面到时候要把问题抛出来:你们到底哪样关系?这种事情她头一个想到的是老家伙而不是他,杜上非常意外,也很受伤,于是不客气地表达了愤怒,李晴说这种事情我何必非麻烦你?再说,他给我钱了,两千。杜上仿佛被她扒光了赤裸身体面对老家伙的满脸坏笑。还回去,他说,你他妈需要别人的钱?别的男人的钱?你肚子里的种不是我的是他的?李晴冷笑。妈的你让我见见他。李晴不辩解不抗辩,选择习惯性沉默。就像眼下她又沉默了,不知瘦竹竿岳父是死是活死活500 cc血是否搞定还能不能从手术台上下来。一切都是未知。现实将他抛在悬而未决的泥潭垂死挣扎,就像小时候翠湖湖底水干后陷在泥浆里的小鱼小虾,张着嘴巴使扑哧扑哧喘气。水洼里天光云影照见死亡,不是干死旱死就是遭到捕猎者一网打尽扔进桶里掏空煮熟端到桌上。每当翠湖水干到处白花花一片:石头鱼,马鱼,青蛙,蚌壳,螺蛳。鸟。对,死鸟。不知何时淹死在翠湖中心的一俟湖水干才出现。他们将各种各样更小的小死鱼比如马鱼串在小木棍上满街跑,它们不值一吃,将扔在某个仇家门前。所谓仇家就是发生口角动了动手的伙伴或同学。他们被诅咒,被恶骂,有时也被大人揪住狠揍叫嚣着有种把你爹给老子叫来。他去叫了。爹,自己的爹,见到对方大人就蔫了,腆着脸装孙子道歉赔笑说好话,让他心里十分不耻觉得爹像个猥琐的小偷,好像是爹做了错事而不是对方扇了他。他们回家,爹又扇他耳光。够了。小狗日的,再打架惹事给老子丢脸就不要回来。他怕得发抖。他觉得恐惧渐渐移植到李晴身上,对她心怀惧意,就像她的淡漠镇定后面藏着不可告人的狞厉。比如现在,她本可以打个电话,通报手术进展,告诉他瘦竹竿岳父到底咋样了,告诉他他们是一条船上的出了事情他们一起担着。可她没有。她为哪样单单告诉至今未曾谋面的干爹而不是他?还收了他两千块钱?最终,她还是把钱如数退还。他们两清了。他不再追究。钱他还有。至少手术的钱他不缺。李晴说老家伙也许不想给他增加负担所以给她钱,无非一片好意。那么,咋只给两千不是两万?两千算哪样呢区区两千?操。他到底是哪个?我从来没见过你为哪样从来不让我见?李晴说时机嘛,时机总不凑巧。李晴的镇定冷淡足可媲美一面厚实的墙。满嘴谎话,也许都是她编的。从来没有老家伙即便有也不是他想象的。也许吧。其目的只是试探。既然她知道他恼羞成怒为哪样还接受他的钱?接受了又何必冒险告诉他?李晴再不解释,不做任何解释。他说,非要拿掉?拿掉。她吐出的每一个字就像透亮的玻璃球在他眼前滚动,让他嗅到血味。他没法反驳,他从来不是愿意担责的人,何况未来多么吓人:尿布奶粉衣服纸尿裤各种各样花销,以及他长大后各种教育开支特长培训还不能保证成才,那些狗操的机构无非让家长接受一次短暂的心灵按摩。在中国,你就不得不干因为所有人都在干。他没法想象儿子生下来就和眼下的自己或更早的自己更年轻更年幼的自己一样遭罪。所谓幸福总是少得可怜而且稍纵即逝也就是和老白对坐在阳台上喝点小酒吃几颗花生米的静谧吧,都不说话。哪样废话也不多说。只是坐着,两个哥们,兄弟,安静坐着,时间像温吞吞的滇池水浸泡他们,任其缓慢流逝就够了。之间的暖意终究不打折扣。临了他起身说,走啦。老白不送也不说话,只是轻轻摆摆手有时候连摆手的动作都省了只是冲他微微抬一抬下巴就算道别。黑暗陈旧的楼道扑上前来,昆明夏天或所有季节的黄昏和傍晚才充溢着令人放松的气息。它们围绕着他仿佛带他返回翠湖湖底,在大片枯草上奔跑,捡拾螺蛳鱼蚌壳虾米死鸟。飞奔,像风一样。夕阳在破碎的水面上跳舞。后来再也没有了。翠湖还在但是再也没有干涸的时候了。而且小了许多像一小片水洼水质漆黑有扑鼻的臭气。好时光总是太短暂了。孩子尚未体会到它的好就被上帝之手剥夺了,随之而来的是罪孽折磨冷眼挣扎穷困焦虑病痛麻木和深深的恐惧。不行,绝不行。一次手术就够他受的。私立医院远在城郊一条护城河边,走廊很深,像没完没了的梦境而且没完没了地下雨,他坐在走廊椅子上怕得发抖。怕她再也醒不过来,怕她出什么状况怕她即便走出手术室也会落下什么后遗症将来再也怀不上了。还好,李晴被护士推出来脸上带着梦游的气息冲他微微一笑,顾虑总算放下来。他们又将重返正轨。那么,什么时候去小白鱼提亲?十天后,李晴郑重问他。他觉得这话像一句玩笑,一次黑色幽默——干吗手术后才提婚事?毁掉的孩子究竟算哪样?何必白白毁掉?难道他们永远不需要一个孩子?李晴让他摸不着头脑她向来让他摸不着头脑。她说我总要结婚成家吧,总要跟一个把我肚子搞大的男人结婚吧?他说你想好了?李晴说,是,走一步算一步,我愿意走的这一步,就是辞职,堕胎,嫁给你。杜上问她为哪样非要流掉儿子?她说你真想要他?你不是也同意了流掉?他说这是你的意见,我尊重你的意见。她打断他说不讨论了好吗?既然发生了并且过去了,还有哪样讨论的必要?他看出来,忽然从她两眼里看出比自己隐藏更深的恐惧。她轻声说,是的,我在手术台上,真想过死。真的吗?不就一个小手术?是啊是的我知道可我听见麻醉医生说我麻醉抗敏,要加大剂量,加大到一个男人在旁边说这相当于一匹马的剂量了我突然觉得心脏停跳了。我被这句话吓蒙了。这么说,一个男人,观看了她手术全过程。是的,一个男人。一个麻醉师。我听见他说他妈的快没心跳了,赶紧啊,电击。他们给她电击,让她回复心跳,手术得以继续。那一刻她忽然不再恐惧了,感到安静而甜蜜,一种少见的舒坦及无法形容的甜蜜。这种时候死也就死了一点痛苦也不必留下。真的,有哪样好怕呢?最最可怕的是,她停下来,看着他的脸。也许是生下这个小东西让他吃苦受罪?杜上开车,从医院返回临时性的家。家里一团糟,臭袜子脏衣服满地都是,厨房里堆满脏盘子。自从确诊怀孕,他们很快商定拿掉孩子,也就懒得搭理卫生状况。反正家并非真正的家,只是暂时的,一个非现实又现实的小地盘。要担心的是现在,眼下,它和她。现在安全了,没有威胁了,除了难一点,累一点。他陪她躺到天黑,直到小雨停歇。只剩下淅淅沥沥的残雨之声。他打定主意去一趟小白鱼。所以,那天夜里的最大隐患来自未曾谋面的干爹——将来如果两人碰面他也得叫他一声干爹。迄今不知何许人也,何方神圣。他以为总有机会,不料“他”消失了,或者说,他们商量好了故意羞辱他。像无边的黑洞让他心脏衰弱乱跳垂死的青蛙待宰的野狗惶惶不可终日甚至不知身边躺着的李晴是真是假。是的,她也许是个替身。另一个李晴,暂时睡在一起,终究也会像当初的J和苏粒一样消失。眼下,在等候500 cc血的时刻,她也许正与老家伙商量对策,甚至就在床上,地上。他,老不死的已经帮她搞到急需的500 cc。作为惩罚,作为他隐瞒、欺骗、幽会的惩罚。她关机了。她的沉默像刀一样剖开他让他严重缺氧彻底暴露着大脑,白痴一样的脑回结构和猪狗没有区别。他怕她,恨她,又离不开她。他已默默认定她是他的一部分,至少是眼下的一部分。事情总要将他带向某处,某人,就算此人未必是其所是也无法否认她就是他的就像私人物品。现在又竖起耳朵,又为牵挂瘦竹竿岳父备感无趣,隐约希望刘盐别来了,再也别来。小女友每逢周末才来这不是标准女友的做法让他疯狂想她又恨她。多么残忍。在冰冷的铁壳小屋子里等她。当她真来了那种欣喜若狂就像门外一座大山倒下来仿佛葬礼。脚步声远远响起渐渐变大直抵门口,性爱、迷醉和窃窃私语组成的傍晚和整夜尚未开始之前,他已经在期待着新的周末了。但新的周末不见得她就来,不见得又按约定的再来。那时候没传呼没手机只有电话只有在学校宿舍楼下的值班室才有,只有当他返回宿舍才可能从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并且是他打过去的还得碰巧她在宿舍里待着哪也没去。概率低得惊人,只有过两三次,他听见她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就像从头到脚被一只小手攥住并且通上220伏电压,听凭自己游荡抽搐失真低贱。她说话不急不慢,让他觉得她心思缜密。他知道,刻意的玩弄和心不在焉。不十分冷漠又足够卑劣。彬彬有礼互相折磨又带点狡诈残忍最终以笨拙的性爱结束。现在,李晴,一个暂时缺席的李晴也许从此缺席,就像她早已洞悉他今天的逃走不为别的,是处心积虑蓄谋已久的伤害。她看穿了他,等着他在她缺席的沉默中露出马脚以便像处理废品一样处理他。他毛骨悚然,想给老白打个电话可又忍住。他向黑暗坠去向深渊飘去,还那么相信她们一时的善意和爱足以拉自己一把。多么幼稚,多么傻啊。

从珠海回来,木木仅存在于像素1600万的手机里,J自然不让他带走儿子,也不打算让他留下。意思明摆着,她绝不让他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他想多待一阵帮她卖掉海边的小房子都不可能。两天后,即四十八小时之后,他们在那块小足球场上分手。两天来他住她的小卧室,听着她和儿子在隔壁稍大的卧室悄声说话、安静睡去。木木的话太少了。名字非常适合他。没有更适合的名字了。只有上了球场才是另一个撒野流汗的木木。其余时间他喜欢沉默小心地打量他。远方来的叔叔。一直没让叫他一声爸爸,而他每天,每夜,他竖着耳朵支楞着肌肉等著她一声令下扮演父亲。但迟迟没有。两天来他蜷缩在儿子小小的床上,闻着他的汗味香味奶味小男孩身上特有的香喷喷轻飘飘的温软气息就像一对毛茸茸的小翅膀。他多想抓住他啊,使劲揽在怀里,或者,被他死死抱住大叫一声爸爸。这张小小的床连腿也伸不直可远比昆明两米乘两米的大床感觉好多了。他睡得很沉,第二天醒得很早。J煮了泡面,他们吃得很慢。他偷偷打量木木。J不再重要了。这种感觉比当年他们住在一起时迥然不同。木木抱着足球上小区幼儿园,剩下他们,聊天有一搭没一搭,这些年的经历他短短几句就讲完了就像灰蒙蒙的珠海天气一样微不足道。J和过去的妻子J相差太大,那时她不容质疑,像狂妄的野马且从不失手,每天缜密强势随时准备把他打翻在地。他,那时候,对她又爱又怕充满本能的敬畏。那天夜里,她从前未婚夫空降昆明揍他那天,她也没多说一句安慰的话,她坐在刚刚装修完毕散发着潮湿乳胶漆臭味的家里哈哈大笑,说你为我挨一两下有什么好抱怨的?看得出来,她骄傲得像条经验丰富的老母狗。婚礼次日拉上他将那个人送到火车站。上车前从挎包里掏出一块东西,用报纸包着,在他上车前塞进他手里。男人伸出手来,道歉说,对不起啦兄弟,有空来银川。这家伙牛高马大,接过那包东西钻进车厢再也没露面。他讨厌他却乖乖听J的,她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他极少忤逆她触怒她,当她向他求婚——她穿一条撒花短裙直接跨他身上,一面轻声说娶我呀一面带他直奔高潮。他受宠若惊就像临近死亡。原本以为自己配不上J也配不上她的颐指气使,但就是那天,他们疲乏得像两只空空荡荡的碗一样瘫坐,天马行空地策划未来。她说未来在南方,他说我们就在南方,云的南方。J醉醺醺地说不是,不是,我说的南方是,有大海的南方,或者,有火一样土地的南方。更远更远的南方。他说我们能去?她说,能。南方就在南方,它就在那里。婚礼上他十分激动,深信自己的头儿也就是J会给他所谓幸福就像婚姻本身就给人幸福之幻象就像所有人祝福的那样。其实他们从没讨论未来,就像从不追究过去,追究她从哪来,怀揣哪样计划,好像她本来就坐在靠背很高的黑色皮椅里等他走进来,好像他刚走出校门的那种青涩和勇猛和无所谓的愣劲儿就是她需要的,就像一匹等着上嚼子的小马。他把此事偷偷告诉妈,妈说你听听你爹的意见,现在就结婚是不是有点——妈的意思是嫌他还太年轻并不晓得结婚意味着什么,尤其对方是外地人,年长他整整7岁,他还需要时间去经受稀奇古怪的事情,经历形形色色的女人,之后,也许再谈婚论嫁才是一个男人应有的业绩。他去找爹了,爹沉着脸,而他,从没见识过J这种远方来的大龄女人的小子,竟然怀着某种悲壮,就像他要履行的不是简单的婚礼而是走进刑场,把脖子伸进绞索。爹沉默着,抽掉三支烟才缓缓开口,既不骂他也不怨他,用一种相当平静超然的就好像谈论隔壁邻居孩子情况一样的口吻问了问J姓甚名谁,工作,家庭,杜上只能说个大概,因为尚未去过她远在西北的家。爹轻描淡写,说你去一趟,再找我谈。下一个星期他们直飞银川再转道前往她老家,小镇屋顶一片死灰色,懒散的白烟从高高的烟囱里冒出来。J的妈眼神不好,看他半天也没看清,问多大了,他说刚二十五。J的妈说,不小了,自己结婚那年才十七。杜上奇怪她年纪也不大呀,看起来咋这么老?J绝口不提她的爹,老太太也不讲半句爹的长短。事情就这么定下来。老太太对他很满意。回到昆明,他将宁夏之行一五一十告诉爹,又轮到爹惯常的沉默,像陷入酝酿暴力忿恨的前夜。现在他回想这些,才发现原来爹并不真正关心他的婚事,反正大不了就离嘛找个女人结个婚也没哪样不好,相反,男人年纪到了就该结婚生子,哪个男人免得了。先成家后立业是古训。爹阴着脸说你们自己定日子。过日子的是你,好好坏坏,靠你自己。靠我们是靠不住了,我们老了。他却不觉得爹老。只是爹和妈的话越来越少没什么好说了,一丁点破事就大声吵吵起来,为一瓶酱油一只袜子也吵得天崩地裂。妈,从前驯顺听话的女人变了,就好像时间流逝为她插上棱角平添勇气,足以对抗一辈子毫无长进的小公务员、小科员——科长都没爬上去。他偶尔着急出手推搡,妈急了给他两拳但顶多如此。总之,两个老家伙没反对他结婚,没在他娶J的道路上构成障碍,任何意见建议也没有,顶多妈语重心长说迟不如早干脆就早点办了早点生娃少遭罪。所以在那场还算浪漫的婚礼上他激动得两脚发颤带着深深的焦虑和怀疑,像不真切的影子从台下一步步上台。彩带、气球、纸花环给他巨大的幻觉就像已经尝到幸福的滋味并且深信所谓幸福就是亲友塞进红包的钞票一样货真价实伸手可取。就在那天,他记得很清楚,那天夜里喝醉的J夜半醒来走出房间——酒店提供的粉色梦幻新房。杜上醒来,半天没找见她。他敞着门,坐在沙发上,看了看电视又关了,关了一会又打开。天空泛出雪线似的浅白,云层很厚,很深,有一种醉意被释放的幽暗空洞与婚礼绝不匹配。之后,微曦的晨光洒进来,J出现了。她说她上街走了走。在他睡熟的时候她睡不着也很不踏实,也许紧绷绷的神经忽然放松了,脑袋疼得要命,她没惊动他就下楼寻找药店或者什么也不寻找只是走走。最终,她说,从顺城街口途经金马坊再拐上书林街,进入黑暗的昆明,除了将自己绷得紧紧的像罹患贫血的路灯外再没多少值得一说的东西,也许碰见流浪汉,碰见早早起来收泔水的小老头,碰见扫大街的,擦栏杆的,唯独没碰见几个像她一样出门溜达的。太早了。她形容那种时刻,也就半小时吧,她忽然抓住又丧失了什么而它们同时发生,就像尚未露出熹微晨光的淡蓝色天际。她在双龙桥头看见有人杀狗。是的,狗。凌晨四点的双龙桥头,一条黑狗被吊死在盘龙江上,一个穿背心的光头家伙手执屠刀刷刷几下剥了它的皮。最难受的是,她说(身体发颤搞不清楚是因为冷还是恐惧),被剥皮的狗还活着还没死,在路灯下使劲蹬腿,动弹,嘴里呜呜直叫。J转身跑起来,以最快速度回到酒店。现在她说婚礼就像假的,像她虚构的。她坐下,接连喝了三杯凉水才冷静下来,盯着杜上说你什么感觉?杜上说什么什么感觉?J说,你觉得,我们——她脸上写满疲乏悲哀。他没说话。J上了床,很快睡着了。他一直坐着,不知道接下来干哪样。后来他想她离开自己毅然决然离开是否跟新婚之夜有关,跟那条被杀戮剥皮的狗有关。也许有,也许没有。总之她最终跟西北来的男人走了,从他身边消失了就给他留了三千多块钱,就这些,她说,我们只有这些。妈的,她破口大骂假肢批发商没按时付钱还想占她便宜。他不知道自己是爱她,还是恨她。如果是爱肯定比大学初恋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恨也跟周末爽约之恨一模一样。J没有生孩子的打算,他们吵来吵去,J烦不胜烦就大声呵斥他,用呵斥下属的峻厉呵斥他,就像对待不中用的狗。她转身就走,疾步如飞,他呼唤她而她置若罔闻。走过一个街口两个街口三个街口她突然站住,回头说你跟着我干吗?滚!她声嘶力竭。他站住不动。J冷静下来,说她想起那条被宰的狗,她想起来了。他说,这跟我们要个孩子有什么关系?J沉默不语。杜上追问说,这跟我们要个孩子,有他妈什么关系?J说当然有关系。什么关系?杜上再问。J不再说话。没来由的恐慌一定来自某处,当揍他的男人再次出现他确定了这一点。此人像换了一个人,凶悍的眼神也不见了,变得谦卑深沉,他牵着J的手在杜上面前坐下,承认说他要带她走,就像为了试探他对她的爱或尊重,他可忍受的爱的极限。他说他在大西北开了一家枸杞种植场,需要二把手,再也没有比J更合适的人选了。来昆明之前他就征询过她意见,她基本上答应了他才跑这一趟。他说话时如此平静,像跟一个老同学老朋友说话,完全忘了曾经用皮带将杜上的脑袋开了瓢。他头一回来昆明的时候曾经扔下三个字,狗操的。她应该就在那天夜里做了决定。现在他们面对面坐着,在他们结婚不到三个月的某个下午,公然手牵手坐着,表达一对老恋人渴望重修旧好离开此地向往远方和重新开始的强烈愿望那么可见她对他的厌烦积累到了何种程度就像爹那个老家伙对他的厌烦积累到了何种程度,而此过程,你根本无法知晓和领悟,也就难以觉察。他说你反对也没用,拿主意的是她。杜上说不出一个字,他抬眼看着J。她似乎累了,懒得讲话,只是轻轻点头,看着他,又看看他。她的目光让人惊骇而疑惑,脸色白皙平静果决像戴着一副面具。不再像从前一样高高在上了,反而温顺谦卑甚至带着某种真诚的自责。反正,一向是她拿注意这件事也不例外。他果然说,你说呢?J轻轻叹口气,就像袒露出最深处的内疚却又急于把它遮掩起来,于是只剩下极度厌倦。什么都不要,都给你,她说。事情就这么定了。他们走后,他收拾东西,把假肢从公司仓库里搬出来堆在办公室,擦净灰尘,就好像他来这个公司的使命无非帮助别人打扫卫生。他抽出一条假胳臂放在自己体侧来回晃荡了晃荡。回到家时J没有回来,当然不再回来了。他累了,再也懒得动弹。傍晚J来电话说,明天把手续办了吧?明天?后天行吗?为什么是后天?那好。他妥协了,像一只被掏空的脏兮兮的手套。次日他们去民政办了而且分别照了相片。一丝反抗也没有,就像被人勒令说你给老子站住,靠墙,他就顺从地站下来,靠墙。然后被人举枪射杀,不叫喊也不反抗,连一声嘟哝也没有。

血。黑的血是黑的总是黑的无数红色累加、堆叠、突变。仔细察看你会发现血原本就是黑的,它们分散凝结,比巧克力还黑的黑,被踩踏蹂躏废黜的黑,黎明前向光过渡讨要的黑。从假肢公司辞职是他最大的笑话,大家知道他被上司玩了骗了戴绿帽子了,一个有前途的年轻人夭折了。他们很想看他从十七层楼顶跳下去也好让他们拨打一下电视台新闻热线就像后来他采访拍到的女人,他们多想当一回新闻报料者。要么反抗一下,狠狠反抗一下像个爷们。但没有。他太平静了。是标准的窝囊废的平静。这么年轻就完了一点血性都没了。他恨自己懦弱,恨自己拖延一个多星期才提请辞职。他刚刚熟悉和爱上的假肢推销工作就此终结。他在社会福利院亲眼见证需要假肢的残疾人将一条完整的腿装上,激动地来回走,眼里冒出泪花。血,还差500 cc血。走廊上没有脚步声不会有了,他深信,刘盐不会来了。新的敲门声忽然在死寂中响起,像一头虎鲸从水底蹿起。但非常节制,像初恋女友小鸡啄米般敲打房门。他站起来,大声问,谁?对方说,大哥,我。又是她,需要从他这里用身体换钱的女人。他凑近猫眼,大声说你走吧我不需要,他发现对方身体娇小鼻子上还有零星雀斑看起来非常年轻。他开了门,问她说要么喝杯水?姑娘闪身进来说大哥我不渴,但是,我下面很渴。杜上说你走吧,不渴你就走吧。姑娘说大哥你咋这么说话呢咋个说我不渴我明明告诉你我下面渴啊。她穿一条很透的紧身肉色连衣裙,隐约亮出刻意炮制的胸和粗短泛白的大腿,就像一根巨树被伐倒后裁出来的,急需闯进来研究楼下楼上深深的黑暗。杜上说你走吧,我不需要。我真的不需要。姑娘头发略显稀疏,她尽可能烫得蓬松酥软,在前额打着海浪般的小卷卷,如此脸就更显小了,年龄也更小,也许不到二十,最多十八十七?她身上散发的茉莉或栀子花气息浓烈廉价,淡黑色长袜倒也没有明显划痕,小短裙打着泡泡褶皱像公园门口散发传单的,手里的绿色小包就太说不过去了,硬塑料及铝合金小标牌部件闪闪发光;前胸,扁平的像努力显示其高度厚度尽可能向上挺起,像一小片洗干凈的白花花的案板上的肉被人为推上去,固定。整体上她太瘦了,瘦得让人怜惜,不太忍心把她立即赶走。她说你咋能不需要呢大哥,咋可能不需要呢,操我吧,啊,你操我吧。再说了,这个世道,操个屄算什么事情啊,你照顾一下我生意嘛好吗大哥?杜上被惊得无法动弹,只好悄声说,要不,我给你倒杯水,你喝了就走。姑娘坐他身边,两手并未乱动,而是规规矩矩按在小坤包细细的带子上,满脸怯生生的,带有天然的坦诚,像一枚琥珀摊在天鹅绒上。他紧张得小腹发麻。她说不喝,大哥,我不渴。我看你啊你应该是碰上什么事了,你在等人?等人借钱?是吗大哥?我没说错?这世道啊,这个世道,我告诉你,钱难挣屎难吃啊。我挣了钱年底回老家给我兄弟治病再嫁个人生个娃娃。但是么,你要是心里有事就放松放松,就花几百块小钱,放松放松,你下面放松了精神才可能放松。没人会怪你的,没人埋怨你,你又不是找老婆,你就是花点小钱找个乐子。你看我拿了你的钱就能吃顿好的买件衣裳,你操了我你就身心愉快不用顾忌别的,各取所需啊大哥,各取所需。双赢,对吧?然后我走我的,井水不犯河水,我就轻轻松松简简单单从你面前消失了,你打完炮你就高兴了爽了再也不会记得我了,多好。两个本来就不认识的人马上就分道扬镳了,多好,你不认得我我不认得你,多好,对吧?不要你承担责任,只管操我。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一个爽字嘛,今天必然过去,太阳照常升起。杜上张大嘴巴。姑娘动手脱掉泡泡短裙。他制止说不行不行我是在等人你走吧。但有那么一刻,极其简短的瞬间,他的手指触碰到她短短粗粗明显是乡下人的手时差一点答应她说,行。但这念头短得像一次触电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就被自己否决了,他在胸前擦了擦手说,你走吧。一面掏出钱包抽出一张50的钞票。她猫腰看了看,接过钞票说,好吧,那我走了。我们有缘无分啦大哥。谢谢啊。谢谢。她走到门口,打开门,昂首走出去。杜上关好门,听着,然后坐下,继续等待。但究竟在等什么他说不清道不明就像二十年来的等待,那些无所事事,那些被工作摧毁又坚持着却无法知道为何坚持为何等待,长得像拉不到客人守在街边吃着烧饵块的垃圾时间,像周期性偏离,身心去往某个美丽新地方。没有电话,没有消息,更没有期盼的脚步声。他终于明白一个悖论:总在等待某人的脚步声可对方总是吝惜抵达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心甘情愿周而复始地等待。就像老白的等待。没人是他女儿,从来没人是他女儿。可谁敢否定错过的那些都是他女儿?反正他没见过,一个,一次都没见过。跑遍全城也不见16岁的姑娘呐。他羡慕老白。非常羡慕。总在等待总比什么也不等的好。他等着房门敲响的咚咚声。不会来了。他不确定,毕竟她不是他什么人。从来不是他什么人。再说了,即便是他什么人又咋样。人和人之间没有坚固之物。该来的会来,该走的必走。前天也就是瘦竹竿岳父还好好的身体康健缩在小白鱼小镇镇口小卖店优哉游哉地喝酒,刘盐出现了,约他见个面。她的出现像J带着儿子忽然出现一样令人震惊。她说很久没见了都好吗?她说某天遇见一个客户,此人脾气性格和她去世的老公像极了。他离去时她禁不住流泪。但她没有主动联系他。她不敢。那天他离开时脚下带起尘土,她站住仔细瞧着,闻见风中有凉冰冰的沙松的气味。她忽然意识到很久没有上山看望丈夫了。她拨了杜上电话。快两年不见。她说,你看都两年了。见一面吧?好啊,见一面。杜上问她咋样,刘盐说换了好几个地方,最近干房产中介。她是他拉过的客人,无数女客人中的一个,没什么特别。她明明长得普通只是皮肤很好白皙透明像一段被贻误的时间。两年前他们差不多走遍全城,在一条灯火通明的小街边停下,他请她吃了一碗臭豆腐小锅米线。他说你还抑郁?她说,这种问题你咋随便问呢?对不起。他说。刘盐眯着眼睛向远处张望,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脑子好了还是更坏了,半年前我想把自己弄死。后来情况好多了,最近好很多了。我开始看书,偶尔也看看报纸。想他吗?哪个?你老公。你净说废话。她说。我自己挣钱养儿子。然后,半年前,嫁给现在这个。他说,我带你上山,看看他?刘盐一声不吭。他们坐在灯火摇曳的街头,空气里充满湿漉漉臭烘烘的油炸气味就像下水道小龙虾混合的污浊臭气。在金碧路口,他手指一家小酒店说,进去?她抬头看他说,干哪样?他没吭声,忽然感到莫名悲哀。似乎在性事问题上他们已达成默契,却为即将得到的陌生的亲密尴尬而不耐烦。太脆弱了。就像他们并非寻求身体的安慰,而是寻求自责的良机。那天她仍然算不上好看,但是肯定不难看。她身材挺棒的。他们从容要了标间。做爱时他不紧张,一点也不紧张,就像相识已久。她压抑的低声呻唤有种隐忍的快乐,下巴在他胸前不断摩擦。他发现她胸口一颗麦粒大小的黑痣。他禁不住用手抓挠。她打掉他的手,起身去了卫生间。二十分钟后他去找她,突然担心她满身是血。还好,她只是坐在马桶上哭泣,手里握着一团纸,赤裸的身体像过期苹果一样起皱,低沉的哭声像一辆衰败的汽车蠢笨又平稳地行驶。他退出去,不敢说一句话。窗外暗下来。他送她回家,一个月后她来他住处过了一夜,他们约定三天后去她的家。那天他买了一束百合来到她破旧的筒子楼下,她却再无踪影:不在家也不再接他电话。多次找她未果,他给昆明仅有的两家精神病医院打去电话,查无此人。他放弃了,想彻底忘掉她。这不算什么,他想起带她上山查看墓碑的夜晚。惊奇又平淡的做爱细节反而想不起来。她裸露的那一小片葱笼的阴毛和两侧柔软顺滑的小小的沟渠以及平坦的腰部和腰部之上的雪白也都想不起来,只有她的悲戚和她无遮无拦的袒露他牢牢记得。她故去丈夫墓碑前萦绕着浓烈的沙松气味。这一次,她忽然说他们也该见面了。他想起冬天的傍晚和黄昏,想起寒冷的山上小屋冷得要命他只好将毯子披上坐在桌前耐心等候小女友不急不慌的脚步声响起来但这声音如此吝啬稀缺一周甚至两周才响一次才能从远处逐渐传来步步逼近然后又像沙尘般退开。哦,丰满光洁的身体,被得体的毛呢短大衣包得很紧,当它卸掉,内衣层层剥开,亮出钻石一样让他头晕目眩的雪白让他带着焦躁稚嫩的好奇开采它,笨得饥不择食手忙脚乱。次日她蹑手蹑脚走掉就连早起的房东——经常跟婆婆吵架的老女人也不会惊动。他记得那老女人,五十来岁,尖嘴猴腮,说话大声,她的婆婆壮得像头熊,整天绕着院子踱步,甩手,跺脚,弄出很大声响惹得尖刻的儿媳拽开房门大骂,你轻点嘛,作死呀。老太太反唇相讥,老子还没死呢你给老子闭上臭嘴。儿媳说老不死的就该先死一步就不聒噪这家人的耳朵了。老太婆说你敢跟我讲这种话,我儿子刚死没半年脚底板还没凉下来你敢跟老子讲这种话……她们吵得天翻地覆,他听得津津有味倒也大大抵消了女友爽约的沮丧。黑夜来临,两个女人的争吵突然消失了就像两人不约而同睡死过去。这是个谜,对骂时你觉得只有地球爆炸才可能让其停下,但说消失就消失了,只有暗夜的寂静和小女友缺席像蝙蝠一样飞越其上。血啊,血。哪来500 cc血。瘦竹竿老家伙应该死了,死了才好总算解脱,让他身边所有人松口气。李晴的手机还关着。她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苏粒回来那天给他打电话说,我给你买了包子,小笼包子,你把锅座上,弄个蛋花汤。杜上目瞪口呆,无法相信她回来了,不敢确定她消失半年又若无其事回来了。他耳膜微微颤动呱噪像被什么东西抡了一下,又一下,让他听见她时不太确定是真是假于是站在街头仔细辨认。苏粒说她回来两个多月了,两个月没有联系他,毕竟——她不再往下说。转而解释她继续在昆明当记者,另一份报纸,城市快报。她刚从某地采访归来,现在累坏了而且非常饿。他赶回去,她将小笼包放他手中同时放下沉甸甸的采访包直奔沙发,睡了一个多小时才说晚上有个开矿(又是开矿!)的小老板开一辆宾利接她吃晚饭,她问他参加吗?他没说话。她半坐起来直视他,说你没听见?他摇摇头。没提前通知你,对不起。苏粒说。我不知道要不要通知你。现在,亲爱的杜上,能做蛋花汤了吗我饿呀。杜上动手打鸡蛋,锅里坐上水。火舌嘶啦啦响着如同死前竭力呼号。我知道你会让我回来。会欢迎我。她说错了?他会让她回来,走进屋子大大方方放下东西就像从未消失,就像她还是他唯一每晚抱住的恋人。半年不见她似乎胖了,又似乎没有。皮肤粗糙了黑了又似乎没有。他拿不准。她看起来疲乏,不耐烦,焦虑。不过这些小问题不成其为问题。你觉得我参加今晚饭局合适吗?我说不好。他说。他不知道拖布卡大金矿事件之后她过得咋样为何突然出现而且继续干记者。她爱新闻。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确定的东西。在报社初识的时候他只是一个丧魂落魄的离婚青年,误打误撞看见报社大楼门前的招聘广告就贸然闯进来,在她眼里他从来不是干这行的料。那天下午他从主编手中讨得书桌的钥匙,看见苏粒像只奇特亢奋的大鸟趴在电脑前噼里啪啦打字,十指如飞。后来她说,想干记者的人满大街都是,来试过的太多,走得也太多。记者办公室是一间大平面,杂乱不堪人来人往记者进进出出报纸全摞在门口一张大如乒乓球桌的写字台上。记者们神色慌乱亢奋犹如打过鸡血踏踏踢动蹄子的公牛脸上写满挫败与渴望的梦幻又经常被它涂抹得极不真实,仿佛其他星球的另类物种。他不属于这里,他清楚自己充其量只是过客。他遭遇的所有事件和文字的联系极其诡异,像藏着数不尽的秘密而他从来洞悉不了,也无法将其转化为文通句顺可以印在报纸上供认消遣的东西。她的手指很长指甲很短,短发下的一小段脖颈白得惊人。他清晰地想起那一幕,想起头一天互相认识的时候是他主动打了招呼,她看他一眼就扭过头去,拿着稿子直奔主编办公室。回忆此情此景犹如忍受老白的诉说一样考验耐心。她说她忘了,不记得了,谁会在意这个。当晚的饭局他去了,不去不行,像跟着一条憔悴虚晃的影子进入酒店坐在陌生的款待者中间,让他充满厌恶,他很难像从前一样追随她欣赏她崇拜她了,就像他忽然意识到他仍然只是帮她煮个蛋花汤的杜上,并无任何别的价值。当晚,开锌矿的小老板塞给她一大包钱,希望她为刚发生的矿难写几句好话,将死亡人数控制在11人以内,后面可以给她更多钱只要她开口。苏粒的表情僵直苍白,很快被紧张和恐惧憋得通红,他十分后悔自己跟她参与饭局。何必做她收黑钱的见证呢?无人希望多余人在场啊。不,锌矿小老板是故意这么干的,这么干的潜台词无非让她推托不了。苏粒抽出鼓鼓囊囊的信封推到他面前说不行不行,我哪有那么大能耐——拿着,没得事,这个油腻腻的矮小猥琐的家伙轻描淡写将生鱼片蘸了芥末酱油搁她碗中,又为她倒一杯红酒,瞧着她,也瞧着他,目光诡异像抹着一层铅灰色油漆。没得事,没得事,所以我才找你啊,我认得你会写稿也写得很不错。老记者我认识几个,太滑头了,妈的饭是吃得很高兴酒也喝得很高兴,最后还是一个字不写,你问他就来一句主编审不过啦,临时撤稿没版面啊,就他妈了啦。都是兄弟,总不至于跑到报社大吵大闹,那多不给兄弟面子。苏粒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一贯的酷劲儿统统消失了。她说要我答应没问题,这个你就收回去。我会尽力,最终决定权真的在主编手里我们只是小兵什么也决定不了什么也说了不算。戴江诗丹顿金表的小老板嘿嘿一笑,一把收回信封,说也好也好,原本堂堂正正的事情何必搞得偷偷摸摸,来,小苏,干了这一杯,我认你这个妹子。他又跟随她去了《都市快报》坐在同样宽敞同样凌乱的办公室,主编亲自走出他的小格子间坐到对面给他们泡了茶,苏粒反应过度地讲起这桩小煤窑垮塌——死了24个,她上周去过现场,原以为山高路陡的峡谷极可能冒出个持枪壮汉,在能看见通风口和斜向采风口的小矿井之间跑来跑去时被一枪射杀,好在有报料的亲戚陪同有惊无险,他们在干涸的小河沟里撞见里24具尸体,全都冻得硬梆梆的像24根木头。非常怪异,而且很小,就像原本就属于这片诡异莽荒再也不长草和树的山沟,他们数了又数,没错,24。她还拍了照。现在她掏出小相机交给主编。主编看完沉着脸说还有谁知道?她说,没了。她的亲戚算不算?主编没说算也没说不算,说他必须上报。晚些时候,确切消息说不能报。主编说,把照片删了。苏粒说,删?删吧。主编也垂头丧气。这个消息让小老板刘某手舞足蹈,差点从电话里蹦出来再请他们大吃一顿。夜里,他们用一次久违的激情性爱与之道别,他说它跟你突然跑回来一样,我搞不明白。苏粒说地球上的事情有的你明白有的你不明白。此话一出,他觉得他们之间有许多诡异的介于事实和虚构之间的幻灭、无奈、不可捉摸一再将他们推向两侧,中间地段深不见底一片晦暗,捉摸不定含混不明就像他因为害怕,莫名害怕希望她不要太拼命了,害怕她也走掉,害怕她走了又回来。事实上苏粒的讲述省略了很多内容。她坐在床头,赤身裸体,微微下垂的乳房泛着微光,陷入自己干枯平静的语调中就像在复述别人的往事,他发现她能活着回来,活着重新走进来并且买了两屉包子多么不易。矿难之行随时可能让她送命,比如她和她的亲戚顺着山坡下到河谷打探尸体可见河谷边上有一只小棚子,棚内养着狼狗,他们轻手轻脚还是惊动了它,它哄哄吠叫,声音大得像狮子,猛冲出来眼看撕碎他们,要不是亲戚挺身而出用乡下人特有的威严将它镇住,他们就完了。亲戚手里操着石块和棍子,那狗不敢贸然进攻,咧着喷出白沫的嘴巴嘶嘶嘶低鸣转身就跑将小窝棚的人轰醒。看守人醒了,冲出窝棚,高声嚷嚷着哪个,给老子站住!亲戚仍拎着东西,站着,苏粒说她吓得魂飞魄散只能呆呆站他身后,大狼狗继续嘶叫,爪子将黑色泥土挠出深坑。来人冲到亲戚面前,亲戚用本地话大声说老六,是我。老六凶恶的面孔稍稍松弛但厉声质问,搞哪样名堂?给是记者,你他妈的给是带了记者来?她是哪个?亲戚只好转身冲苏粒说你说你是不是记者?苏粒摆手说不是不是,我来我哥家玩嘛,听说死了人,跑来瞧瞧。老六说你们他妈的以为我傻逼啊。亲戚往他手心里塞了几百钞票,说她真不是记者不信你搜搜看她有没有记者证。老六作势要搜,苏粒掏出一只相机一脚踩进泥巴,又狠狠跺了两脚,将它跺个稀烂。你看,我这个都不要了。没了,哪样都没了。你放一百个心。老六咬咬牙,挥手说行了赶紧走,赶紧,当我没看见。大狼狗全程盯住他们随时准备扑上来,粗大的脖颈随着剧烈呼吸上下耸动,目光狠得像刀。他们撤退,老六站在小山坡上瞧着他们走远才转身下山。苏粒说她接连回了几次头狗和老六的影子让她两腿发软。撤退过程中她好几次差点叫出来但狠命忍住,直到进了村庄眼泪才扑扑簌簌往下掉。亲戚说没事了没事了,老六么,不怕,从小跟我一起撒尿伴泥巴呢。她把这些都讲出来,用平淡至极好像讲述别人经历的口气讲出来,杜上汗流浃背。他说你咋不告诉我?她说告诉你什么?都过去了。他们揣测那包钱,小老板给的那包钱,最少五万吧。苏粒说够买一套房啦。是啊,够了。她该收下,没什么不妥。这不都撤稿了吗她可以说是她替他把事办了。长长的沉默。他问她干吗要当记者,既然,这行当面临被大狼狗咬死的风险,她何必干它?她说你还记得大金矿山上的月亮吗,还记得吗?他说上次?我们钻帐篷那次?对,上次。我们夜里出来,一眼撞见明晃晃的圆月就挂在拖布卡山头。太亮了。他说他想起来了。她过了很久才说,我想我还是该干记者。她说,我想我这把年纪就坐在家里吃小笼包和蛋花汤是不行的。我想——她说得很快也想说得很多。他们静静坐着,从黄昏到深夜。次日她又消失了,是某某造纸厂污染事件,他为她的再次涉险捏一把冷汗。三天后,也就是夏末那个记忆深刻的傍晚,远比他们一起前往煤矿小老板的饭局差点收了他黑金的傍晚还要深刻,她带着一身的伤回来——眼睛包着,颧骨有伤,手上胳臂上腿上也有。她开门进屋,身上仍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酷劲儿,因为伤势而倍加醒目。她放下似有一吨重的采访包,走进卧室换了睡衣,走进洗手间放开热水准备洗澡。他跟过去告诉她,今晚做了红烧排骨和青椒辣子鸡,吃了再洗?苏粒说你先吃吧。他站在门口,大声说,你这种样子,咋洗?我帮你?苏粒没回答。没有任何回答。他一直等着。他听见她拧开喷水花洒让热水哗哗流出来。他等着。她出来了,经过他,走進卧室穿好衣服吹干头发来到饭厅。饭菜差不多凉了。他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不吭声。后来架不住他一再追问才说,他们,她和摄影记者被几十个人围住……她说不下去了。他再次意识到她是个女人,年仅27岁。她满心畅快将他做的饭菜吃个精光,又喝了两杯白酒,满足地打着嗝,仰着瘦小的身体停下,问他说,想好了?他说想好什么?她说,嗯,我也不知道我他妈想说什么。他恍惚看见几十号人手执家伙冲上来将两个报社记者包围、殴打的惨状。想起拖布卡山头明亮耀眼的圆月。太大了,像从山巅喷薄而出,挂在高处。下面河水像亮闪闪的银子哗哗流逝,去往更深更远说不清道不明的黑暗。但它似乎是凝滞不动的,只是泛着自怨自艾的磷光并不奔走,只是展示了迥异万物的高傲湿滑没有瑕疵的那一面。这就够了。哪怕天色立刻大亮光彩消失沉于暗处沉于它自身那也足够了。苏粒,你安安心心养病,没问题。我没问题。她一字一顿地说,带着一股子狠劲儿和什么也不在乎的超然。晚上她去报社取点东西,临行问他天气咋样,他说,没下雨。她站着没动。他说真没下雨,我看过了。她说那我就不带伞了。不用带。他说。好,我走了,再见。她开门出去。这次她一去不回头,再也没有拎着小笼包子回来。直到,报社传来消息证实,次日从盘龙江飘上来的尸体就是她,社会新闻版记者,苏粒。

老白拍着脑门说他再次看见女儿,就在小西门龟背立交下面。绝对是她不可能不是。她的脸皱起来,有种出人意料的痛苦的假象(或真相),16岁的脸还带有十足的童稚表情离那一天也还算不上太远。他停车后探出脑袋冲她大喊,冲正在走过十字路口前往翠湖北路的娇小也挺拔的背影大喊。女孩回头,一脸困惑。老白说他再也不能错过机会再也不能于是他冲下去,管他三七二十一先下去。车撂在东风路上也许会被拖走,被重罚,但不管那么多了。他随她往前走了一段,她回头看见他了于是停下来。他看着她小小的直直的鼻梁和鼻梁上方漆黑的眼睛。他说你认得我吗,还认得吗?姑娘摇头说不认识。他们见过?老白站在人群里无法说话。他想说的仍然沉淀在那天夜里,细节气氛都还记得被回忆之手打磨得闪闪发亮一团浓暗阴影中夹杂烟味和人声。他也不能十分肯定了更不用说她是他的女儿了。但直觉反复告诉他她就是。除了是她她什么也不是。哪个也不是。再也不会是。他站在街头发愣。她转身拐入白云巷。再跟上时已经找不见她了。他觉得她还会出现的所以站着没动。在巷口徘徊,等待,断定她是附近手机店冷饮店美容店店主或店员。后来他顺着店铺一家一家看过去,杂乱的白底红字招牌,外贸服装告示,张大眼睛的麻木女人,又瘦又黑像吸毒鬼的手机修理工。她出现在第六或第七家店铺内正在换一件工作服样子局促而小心。他确定是她,一定是她。逻辑上是解释不通的。如果她16岁怎么可能待在一家服装店里售卖剪裁定制服装?应该在哪?学校?不,为哪样要在学校?她早就散落在社会上了像断线的珍珠从原来的白链子上落下来也回不去了。他又说了她的名字,她再次否认,但这回给他倒了一杯茶,神情怜悯而拘谨。她说她十九了不过看起来很显小呐。十九,十六,相差不大。讲到那夜时他坐在幽暗的店里坐在她端给他的一只老式四脚木凳上几乎透不过气来没法顺畅说下去只能蹦出只言片语零零散散像极了这么多年来他的全部人生。椅子发出吱吱扭扭的哀怨之声,女孩安慰他,劝他,还给他看了身份证让他确认她并不是她。她许诺说一旦他想女儿了随时可以过来找她这是她叔叔的店铺嘛随时可以过来。第二次他再去时她不见了,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老男人说她去江浙进货,说认错人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每天都会。没什么稀奇。过几天再来吧。他很友好,叫他大哥。他和他聊了聊生意,聊了聊姑娘这才是重点他想知道她哪生的哪长的有没有什么特征比如胎记之类,男人说她生在江浙,长在江浙,不是昆明,你听不出她口音不是昆明人嘛。我告诉你啊,她是我大哥的闺女,亲闺女,从小长在那边,她身份证你是看过的对吧?老白越来越狐疑,开始大叫大嚷,认定对方故意骗他——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他刚认出她来她就消失了。她跑去江浙多年又回来,有哪样不可能呢?吼声大得整条白云巷都听见了,他扬言要动手,摇摇晃晃掀起店里的布匹、衣物和帘子要把她找出来,出来,你给我出来,闺女啊你给我出来。男人说大哥你再这么闹下去我就报警了。他扑通跪在门口央求男人交出女孩。一条街都被他惊动了。看热闹的人封堵在门口前后交通堵塞断绝。男人把他拽回店里让他自己找,自己看。女孩电话拨通后央求他,我回来你再来,行吗?你在哪?嘉善,我在浙江嘉善。哪天回?十天吧。老白回到出租车上,擦干眼泪。当时我觉得我被掏空了。他说。彻底空了,完了。不丢人,我不觉得丢人。我他妈高兴呐我找到她了总算是找到了。他继续喝杨林肥,三天不打算出车。出不出车没多少区别,暂时是饿不死的。丢脸?你觉得我丢脸?杜上。他并不回答。坐在杂乱的老白家里,抬眼望着阳台上西斜的光。复杂又简单的情节像电影一般。画面依次闪过。他不能断定它意味着什么也许什么也没发生仍然是老白的精心虚构。十天后呢?十天后我去了,裁缝店他妈的——老白用手捧住脸。杜上安慰他说那就不是她,本来就不是嘛,他们被你吓着了。靠,你觉得,你要是生个姑娘,不管她长到几岁,你会认错?杜上摇头说,我晓不得。晓不得。这种事情,你很难——很容易,老白说,就看你有没有胆子了。是你的就是你的,怕个屌。老白说裁缝店变成房产中介,这种事情匪夷所思。说明他找到了。名字、口音全是陌生的和昆明八竿子打不着恰恰证明他找着了。老白两眼牢牢盯住他,并不像一个喝大的醉鬼,更不像随时准备出车必须戒酒的的士司机。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哪样希望。我靠。希望无非就是,你一路找下去。他坐着不动,身体歪斜在破沙发里。我说过这种场合正是两人他最幸福最亲密无间最无思无想的金色时刻。时间沙子般舒缓流动就像出生之前。直到天色黑下来犹如一头怪鸟飞掠遮蔽他们抬头可见的半弧形天空。雅兰上楼的脚步声很响,她没到三楼他就知道是她。她推门进来,说了一通半开玩笑半生气的话,一面将老白的袜子裤子薅起来拿到卫生间。角落里还有一台转动时哐当哐当响的老掉牙的小天鹅洗衣机。她带亮片的亚麻色长裙太紧了,将小腹上的赘肉绷出来。你很难用性感来形容她,而是多余脂肪溢出的肥,屁股太大,像鼓胀的面团一般向后坠,腿还算笔直而且很长,但也胖了许多。高跟鞋在不太高级的香味中来回咯噔咯噔敲打。他该走了,交代说莫让老白喝太多。雅兰说你跟我讲?你咋不劝他?杜上说我劝不住。雅兰说喝死了哪个给他收尸?死在这里发臭了哪个管?老白问她今天不上班?雅兰说今天白班。我陪你。好,陪我再整一瓶。整你个鸡巴。雅兰大骂。给他泡一杯浓茶端过来,问杜上喝不喝茶,杜上说,我走了,天黑了,出车挣钱。好,慢走。雅兰冲他挥手。老白也无力地挥挥手。他凑近老白低声问:白云巷几号?老白低声答:第六个铺子。他下楼上车,拧开收音机,三首张学友的歌陪他来到白云巷一路照直往里开,第六个铺子,果然是一家房产中介。他怀疑老白又编了个故事。他在街边停了几分钟。中介还开着门,灯火通明。一个白衬衫黑皮鞋的小子朝他这边看,正要走出来给他介绍楼盘。他轻轻摇头,发动汽车,一头扎进东风东路,感觉自己被强大的黑色气流抛入萎靡的星空。小红,她的样子在他眼前定格。小小的苍白的脸浮现在紊乱嘈杂烟雾弥漫的麻将室,两手插在两腿之间眼神直直望着老白的侧影。扎羊角辫穿白衬衫的样子就是一个5岁女孩该有的样子,乖得像一只布娃娃。雅兰说她从未看见她从巷口走掉,她向来是晚上开门所以她从未看见不是她推脱责任啊真的不是啊后来这个开麻将室的老板娘只好把店关了另找店面开个干洗房,不时上楼看他。她可以不这么做。她又没做错什么。哪样也没做错嘛人家开麻将室的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得罪任何人不是人贩子更不是杀人越货的黑店掌柜。她无法忍受老白恍恍惚惚的质问,也许一直欣赏他直苗苗的背影慢吞吞的步伐无论遭受多重的打击也坚守和捍卫的爷们气质吧。老白说他好歹体校毕业的,学击剑,也打过排球,轻易垮不了。雅兰给他带猪头肉鸡腿鸡脚广东叉烧,除了酒。不能再让他喝了他偏不听。而她就再也做不了什么了。他们偶尔睡觉,反正他没了婆娘她也死了男人。总比找个新的容易得多。雅兰当着杜上的面报怨老白喝多了下面也不行了,迟早换人。老白说可以,赶紧。省得老子麻烦。雅兰躲在卫生间哭泣,和老掉牙的洗衣机一起哭泣,哐当哐当的声音把她的啜泣压得很低。她出来时对杜上说你有空就多来。杜上没说话。雅兰将酒瓶子脏东西收拾收拾,扔进垃圾篓。她问老白还有没有钱。有。老白说。够了么,一个人么,足够。雅兰偶尔给他钱,不多,怕他乱花。就像照看一个长不大的儿子。那我走了,我走了。杜上的口头禅。一旦雅兰来了就把老白让给她,地盘和人都由她接管。老白在他面前从不提她。他们都不知道她何时来,何時走。他不在乎。他在乎的还是哪哪哪又看见女儿了绝对是她然而每一次任何一次都不如白云巷这一次更像真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天知道。他冲上东风东路拉上客人直奔城西。他开得飞快。老白三五天后又将让他上楼喝酒坐着其实早就没哪样好聊了也就这样了要死不活地坐着。老白眼神还是亮的,他想,还相当亮,只要念叨小红就像重新充电重新恢复元气这也是他从时间最远的可怖洞穴里硬挺过来的缘由。他上沃尔玛买了剑南春,打算后天拎过去他们一次性整完。整完这次他打算半个月再见他再陪他整一把。他也烦他,讨厌他。但是没办法,老白就像这辆薄荷绿出租车一样早就和杜上合为一体除非他也像小红一样消失。想想就伤心呐,孩子,那么多年了,再也没了。他也期望在哪撞见她。一次也没有。连一次,也没有。就算撞见也许无法像老白一样一眼认出来就算她坐在他车里他也认不出来。真的很难讲。十一年时光能让一个人变成另一个,让孩子变成老人,让爱人变成仇家。哪样忙也帮不了除了陪他喝酒。无数次坐在他坐的破沙发上用力按住扶手歪斜着身体半躺着慢慢把杯子里的液体一口口一点点干掉。

电话骤响。李晴千万千万莫告诉他瘦竹竿挂了啊又隐约期盼老家伙就此挂掉否则耗下去多他妈没劲。李晴说,没有确切消息,还没有。也就是说,老家伙还躺在手术台上。手机一直充电。手机还能充电爹的血再也充不上了,除非立马有几百cc救命,她和妈哭过三次。后来不哭了。哭再多也没用,泪水换不来任何东西除了廉价的怨恨和绝望。她是安慰妈的时候哭的,否则,爹就这么走了也没哪样不好。杜上插话说真的吗,你真这么想?李晴打断他说你在哪里,到底在哪里?他说我不说了吗有人包车下版纳了。我在版纳,勐海,一座小县城。李晴说你在哪里,我的意思是,你具体位置。他说刚到宾馆(这倒是实话),明早就回。李晴忽然哽咽,说咋个这种呢,咋会这种,为哪样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偏偏跑那么远。他没回答。李晴又说,要不你今晚赶回来?开8小时车,赶回来。我爹要是死在手术台上,我和妈咋应付得了?杜上听见自己小声说赶夜路开车太危险,要么——他犹豫着,抬头看墙上一幅看不太懂的抽象画,好吧,我回来。这幅画由点面构成,细碎如星空的影子让他继续想起血,黑的血。原来李晴也害怕自己亲爹忽然死掉从此再也没爹了。他好像不曾担心这些,不曾担心自己有爹还是没爹反正有和没有没什么两样。就在他刚刚毕业走投无路不知该干什么哪里找个工作的关口,爹挥着硬梆梆的拳头,让他滚出去。话没说那么严厉但意思差不多,他说你长大了还赖在家里还呆在老子饭桌上吃你妈做的饭,太说不过去了,我们老了,你该出去了。男人嘛做哪样都行,最怕的是哪样也不做。就像你现在,哪样也不做。他不把爹的话当回事,每天和老白闲游烂荡在烧豆腐摊上喝个烂醉才摸黑回来。老白没太多想法,只要给他酒给他武侠小说和香港录像就行,他平生只干一个职业:开出租。刚开始帮别人开,后来攒够钱买一辆自己开。挣得不多,养活自己足够了。杜上回到家时静得像坟场。他摸黑进入卧室跳到床上,拽起被子蒙头酣睡。一天深夜客厅里坐着一条黑魆魆的影子,他头皮发麻不敢动弹,他当然知道是谁的影子。深深的厌恶愤恨让他想把这地方一把火烧了把影子灭了像赶走灰尘一样赶走它。那影子用冰冷的嗓音说你过来。你给我,过来。他摸黑过去,伸手开了客厅的灯。爹像尊泥塑像从时间深处出来从黑暗中拓出来的模型一般,他刚进去就感到他冷冷的逼人气味就像他手里握着大刀。他坐他对面,爹挥了挥手说不要开灯,你坐一分钟就看见我了,外面亮得很。果然,几分钟后外面霓虹投射过来让他将爹看得清清楚楚,他像一个满腹委屈哀愁的老家伙,一个颓丧的不知未来如何继续的中年人。爹说我就坐五分钟。他没说话。爹说他托一个朋友帮他找了一份差事:某中学门卫室收发报刊,月薪五百。活计清闲,三年转正,事业编。杜上没反应过来爹在说什么。学校,门卫室,收发报刊。他不清楚那是什么工作在爹眼里他也就只配得上简单的猴子也能干的活计。他满嘴酒气,自己也能闻见自己呼吸里酒气很重就像吞过一口冷血。他摇头说不去,我不去。爹不动声色,说你想找哪样工作?你说说看。他说,认不得,我只认得,收发报刊没意思。爹说,天天喝酒有意思?那就找一份喝酒的工作嘛,每个月挣个两三千?杜上说,妈的。爹说你骂我?他说我没骂你。我骂的是我一个大学生暂时找不着个工作。我靠,你不是大学生,你是大专生。爹说,你给我记着,好好记着。要去你就明晚之前答复我,不去算球你爱干哪样干哪样但有一条,你要再跟你妈伸手拿钱我就——你就哪样?杜上迎着一条倾斜雪亮的光线逼问爹,这条光线在对面衰老沧桑的脸上滑动着根本停不下来。它来自某夜场外墙,就像世上都由光线构成由这些乱七八糟变幻莫测的动荡之光构成,就好像他早就受到它们蛊惑诱骗从此在外面游荡,有老白和老白的酒陪着就够了。何必要哪样狗屁工作。就这一点来看爹急于将他撵出门,再也受不了儿子卑微乏味低贱不思进取的肮脏身份了。可是,难道活着不就是他妈的简简单单从生到死?何必计较有还是没有一份工作该有的终将会有老天饿不死活家雀呀。哪个都会有碗饭吃。他心里充满莫名的屈辱比爹心里的屈辱大多了,他似乎没听见爹唠唠叨叨同事老张女儿出国了老许的儿子考上公务员老刘的女儿刚进银行老马的儿子做了优秀的大学教师……这世道,爹说,你看多少工人下岗没饭吃了,你要想,你去一所重点中学门卫室是你的福分,干个三五年再转嘛再去教——我困了。他说,果断回屋。这条黑影追上来并未拦截他而是用了某种硬梆梆的东西也许是顺手抄起来的椅子凳子之类撂他的后脑,一阵沉闷的爆破就像一种了结,他随声倒地,巨大绵软的海浪呼啸而至。后来他想,爹是想要他的命,如果他没及时醒来这条命也就顺势还他,反正命是他给的,他要拿去,随便。随便。黑暗归于黑暗命归于命。他昏昏沉沉发现躺在地上,爹捂着脸但他没看见眼泪或者爹不打算让他看见一滴眼泪,可他真的在哭,手轻轻颤抖,整个身体仍呆滞僵直硬梆梆戳在暗中一动不动。他是从轻微的低低的抽噎声判断爹在哭泣就像感冒头痛,就像被推进黑洞里从此完了。见他醒了,爹说你没事吧?嘿,我的儿啊,你没事吧?杜上说没事。爹抱住他又放开他,不再说话,勾着脑袋看他,脸上似乎有泪痕又似乎没有。我讲的话你都记得?爹说。杜上说,哪样话?爹说,你是真忘了,还是脑子打坏了?杜上笑了,说我知道,我也记得,你让我收发报纸。爹说对了,对了,对了,儿啊,我的儿啊。爹在他脸上来回亲吻满嘴烟臭像他小时候那样真受不了啊真受不了一个大男人哪受得了这个。他恶心反胃,用力挣扎,一跃而起,将爹粗鲁推开。给你两天时间,想好了告诉我。爹大声说。不用两天,他说,我不去。爹半天没吭声,像铅铸的一般起立,走出去,不说一句话。那天之后他似乎彻底遭到放逐,彻底被爹遗忘了,就算在狭窄过道里面对面撞上爹也垂下脑袋装没看见。晚上喝个烂醉只能在离家数十米的垃圾堆上吐干净再蹑手蹑脚开门进屋,上床躺下。爹次日一早出门上班再不见他省得心烦。但终究要碰上,要见面,妈故意做好晚饭将好不容易准点回家的杜上叫上饭桌,爹不开口讲一句话,他也不开口讲一句话。饭后妈悄悄塞给他三千块钱说你出去住,出去,自在。杜上很快在白马小区找到一居室的旧房子,每月租金三百元,他交了半年房租也找到首份工作:假肢销售。那之后他希望再也不必见爹,再也不必回家想干嘛干嘛天塌了他自己顶。他想起初二那年的老虎事件,如果还有老虎出没他还想上街振臂高呼,和一帮年纪稍长的青年混在一起跑上大街和广场绝食,可他已经是个老青年了,还对哪个振臂,对哪个高呼?哪个理他?他想念班主任童老师,想跟她聊聊当年干吗上着课就哭了,再聊聊那头闻风色变的大老虎。更想聊聊后来她究竟去哪了。和她奇迹般生还的儿子,去哪了?童老师过世了吧,至少七十了,至少。一不留神曾经改变你影响你的人说没就没了,就像海浪卷过沙摊退回大海什么也没留下。李晴的瘦竹竿亲爹索性死了才好,活着比死了更没意义,如同白天比黑夜更没意义。瘦竹竿从缅甸密支那返回当晚一路磕磕绊绊走在一场大暴雨席卷的小白鱼镇,他深一脚浅一脚,穿着从边境偷来的雨衣仍被淋个透湿。漆黑的村庄笼罩在肆掠的雨幕之中崩塌溃败,没一点生气,就连各家窗户透出的灯光也毫无生气,像无数只没人看管的孤零零的病猫。他摸到家门口时以为自己摸错了。雨势太大,连院门口的旧石狮子也看不清,以为是别家的土狗脑袋也快耷拉崩缺了。他累得要死,想赶紧进屋洗个热水澡赶紧上床躺下。一点也不想老婆,也就是后来对他毕恭毕敬像个奴隶的李晴的妈,她腰板挺拔面色凝重,好像满腹心事其实该生重病奄奄一息的人是她,她好像有太多秘密和负担排解不掉。他踉踉跄跄,确认这就是半年前他走出去的家,没错。那就进去。门没插上,一推就开了。他晃荡进去,呼喊女人的名字。没人迎接,除了穿堂风和裹挟雨水寒湿的飞沫劈面而来。他摸到厨房,开了灯,给自己煮一碗面条。他驾轻就熟好像从来没有离开。从来没有远离此处现在回想当初离开的动机竟然非常可疑。吃饱后他烧一大铁锅热水,站在院角扑腾扑腾洗个干净,然后换了干净衣裳回到里间一头栽倒。醒来已经早上。这个杜上眼里精明又愚蠢的吝啬鬼很多事情让人想不明白,除了在乎钱并不乎别的。这一幕出现在杜上的想像中也仅此而已,没有更多细节。他再也想象不出来因为李晴语焉不详,遮遮掩掩。她说爹吃了一整把挂面,细究起来差不多一公斤了,第二天早上他发现女人躺在身边。李晴的叙述止住了,再不往下说,或者,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反正当天晚上的事情无非这些。瘦竹竿在杜上求婚成功的晚上带他去公路边的小卖店。一条金灿灿的黄狗晃荡着大尾巴斜穿而过,像他虚构的老虎。杜上不明白瘦竹竿带他来店里干嘛。看镇店之宝?他说他有镇店之宝。很多人猜测藏在小店阁楼上面是瘦竹竿的爹死前留下的一把枪或一包袁大头。他摸黑打开门锁,带他进去,按亮电灯。大约一百平米的店面毫发无损带着某种咄咄逼人的土里土气。这是杜上第一次走进老丈人的地盘,走进给他们全家带来不菲收益和保障的大后方。杜上故意赞扬瘦竹竿太能干了,全家都仰仗他。后者带他在店里来来回回狭窄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在长玻璃柜台后面坐下来,虽然不是面对面可也摆出了少见的男人和男人间彼此呼吸相闻的架势。瘦竹竿说话时杜上继续打量着,土豆片,饼干,巧克力,奶糖,白酒红酒,口香糖旁边有避孕套,泛着惨绿的冷光,瓷砖地面不见一丝灰尘。瘦竹竿说你都想好了?想好哪样?他说。瘦竹竿笑嘻嘻走向货架从上面拎下一瓶黄酒,打开,又找了一袋花生米,重新坐下来心满意足地喝着,吃着,并不邀请他加入其实他也知道杜上不会喝酒更不会随便跟他喝酒,他才懒得勉强他。据他观察瘦竹竿酒量比老白好太多了,至少是老白的四五倍。老白喝酒时慢慢就不喝了,只是坐着不动,或小口喝茶。瘦竹竿则是除酒之外不喝别的。他来了两天没见他喝过别的。后来,也许半小时也许一小时,他让未来女婿从货架上找到纸杯,往自己和他杯子里添酒,他连玻璃杯都不让他用否则就卖不出去了。他们捧杯,喝酒,唔理哇啦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就好像两人忽然成了兄弟,无所不谈,不讲辈分。瘦竹竿说他妈的,我晓得你不容易,没钱,活得很苦逼。对吧?你好好说,说实话。杜上喝一口酒说我不知道该咋个说,你说哪样就是哪样吧。酒话又不作数。瘦竹竿咧着大嘴哈哈笑,说你小子还真有一手,你就是靠这个把我闺女追到手把她弄上床的?他妈的,我晓得你们这些小男人的套路,我晓得,一开始是关心爱护然后把肚子搞大她就跑不脱啦。不就这么回事?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有没有把李晴肚子搞大,老实告诉我。杜上说没有没有,我们——行了行了,老家伙哈哈大笑,我不是兴师问罪,你们就要结婚了,你把你该给的几万块钱都给我了。全部给我了?没藏私房钱?没有,没有。我发誓。杜上浑身滚烫,觉得自己像肚子瘪塌的老鼠被猫追得满屋子乱窜。老家伙身板瘦弱但是气场强大。他不知道他哪来的气场。也许跑去缅甸找他亲爹的历险让他再无顾忌,生死不过如此哪还在乎一个唯唯诺诺的提亲小子?凑近灯光你会发现他脸上,就在阴阳交界处上有一条淡淡的伤疤像钉子或刀划拉的,也许自小就有,也许在缅甸期间被匪徒弄的,一个不同凡响的标志也好让任何想找麻烦的人退避三舍。老家伙说我晓得你小子还藏着些钱,很正常,相当正常,只要你以后不亏待李晴。他的心怦怦乱跳就好像被老家伙掐住喉咙被他浓烈的酒味呛得无法思考,这是多么完美的夏夜啊,外面,孤零零的路灯释放淡黄色光亮就像醉汉戳在野地浑身上下透出超然决绝没心没肺的清高。杜上挤出喉咙的字句干巴巴的不带感情,是的,我会对她好,还有三万,最后三万,我有一张工行卡。老家伙扯着嗓子哈哈大笑,说你他妈真沉不住气,一两句话就撂了你算个鸡巴,有点私房钱很正常这么快就一分不剩给你女人了算个鸡巴哟。男人不能这样。不能样样顺着女人。你养活女人,骂她打她就够了,因为你根本说不准她哪个时候就翻脸了跑了把你一个人扔在烂房子里哪样也不给你剩下。但是你和你朋友啦你工作啦你的一切的一切都被她们毁得差球不多了,都被她们压垮了。你好像,好像就剩下你自己了,就你一个人,孤零零一个人,每天晚上诅咒她,骂她。有个屁用,你骨头都不剩了你他妈就只是个行尸走肉了。杜上心惊肉跳,也十分屈辱,却反驳不了,无法反驳哪怕一个字。这些带着酒气的字句像尖刀扎进他胸膛里,让他疼痛难忍。老家伙继续往嘴里扔花生米直到一粒也没了光剩下酒了,他一口接一口再也不劝杜上接着喝。他好像有足够能量把整个店里的白酒红酒黄酒啤酒全部干掉。结婚没意思,女人也没哪样意思。哪样有意思?他妈的,你说,还能有哪样东西比钞票有意思?他从桌下钱箱抓出一把钞票,说他在缅甸差点饿死做梦都梦见手里攥着大把大把钞票,还梦见自己死透了,被钱埋起来,压住,压紧,死了也闻见扑鼻的钱味。这味道多他妈好闻啊,世上再也找不到比这气味更好的味道了再也没有了。瘦竹竿继续喝酒,手里挥舞着钞票,在店里溜达徘徊,走来走去,不时将货架弄得砰砰响好在并无东西掉下来。他好像有种魔力,让东西远离他又围绕它,屈从他又厌恶他。没有意思但还要装得很有意思,就好比你们的婚礼,我靠,你绝对会累得要死可还是要整嘛,你还是要像条狗一样从酒店那头走到这头,对了,之前还要站在门口像傻瓜一样收红包。这是在昆明,要是在小白鱼你就更惨了,你们要连吃三天一拨一拨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没完没了。吃啊,喝啊,你要像孙子一样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说好话陪笑脸你他妈多累。最累的还不是这些,是结婚以后,是有了娃娃,有了一个该死的你真想把小狗日的掐死的娃娃一天到晚哭啊哭啊没完没了啊你恨不能赶紧逃走,妈的就像我当年,我婆娘睡一觉起来,我跑了,我去缅甸,我说找我爹去了。但是我告诉你,上哪里找我爹?我靠,你说,密支那那么大我咋可能找着我爹?我游荡来游荡去根本不可能找他也不可能找他嘛,那么,我靠,小子,你告诉我为哪样我跑了。受不了嘛我靠。受不了围着那个傻逼婆娘转悠挣钱听她唠叨耳朵都磨出老茧来。那时候我在小白鱼做谯猪匠,把公猪老二骟了也好把它们养个膘肥体壮,除了猪我还骟鸡骟马骟羊,这个我他妈真拿手,不骗你。然后李晴的妈,我婆娘,时间长了就耐不住了,说你该做个小本生意,或者多包几亩地种种山药,我靠,我告诉她说小白鱼这种鬼地方种哪样山药?我们打架,吵。婆娘三次把我撵出去。你看她现在这副屄样,当年不是的。当年凶神恶煞像个四娘婆,像个鬼。讲到此处瘦竹竿忽然一屁股颓然坐下,酒也不喝了。只是颓然坐着,无声无息,不发一言,眼睛瞪着外面的路灯以及路灯后面黑沉沉的夜幕。而夜幕,此时重得像压住大地的废铁。一颗星星也没有,一丝多余的亮光也没有。杜上喘口气,不知道瘦竹竿老家伙干吗跟他说这些,跟自己的准女婿,即将娶他女儿的中年男人说这些。难道要他悔婚?然后,大约十分钟后,老家伙才继续开口,仰脸望着他说,他的意思是,既然杜上都结过一次了咋还要再结一次?他实在想不明白,杜上你不是傻子就是疯子。你被女人坑得还不够吗还往里跳?你为哪样不操完了提起裤子就跑路为哪样还想结婚?你他妈有病啊。老家伙扯着嗓子喝骂。杜上答不上来。始终答不上来。但他明明知道,也许老家伙说出了真理可他不打算执行真理,到底是哪樣东西让他答应和李晴结婚成家,他说不明白。也许再试一把,还年轻嘛再试一把,没什么了不起。你总得相信点什么吧哪怕是不太值得相信的东西。吃的亏不少了就像拳击手三下两下就被揍趴下了。总要站起来。摇摇晃晃,站起来。瘦竹竿继续说吃一堑长一智我看你小子是吃多少堑也他妈不长记性你是活该,活该你晓得吗?杜上说你的意思是,李晴和我——不不不,老家伙忽然逼近他,嘴里喷出的强烈酒臭让他禁不住扭开脑袋。看着我,你看着我。他只好转过头,盯着那双通红的眼睛,眼珠泛出惊人的屎黄色就像地道的缅甸人。那天下大雨你记得吗?那天他妈的下着大雨,大暴雨。我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小白鱼半夜三更她才重新回到我床上,靠,所以我扒了她内裤日她,然后,我把那个重要东西收起来。你要看?你小狗日的想看。我认得。杜上摇头。老家伙自顾拖出一把铝合金梯子,并不让他搭把手。梯子架到墙角,他一步步往上爬,杜上只好小心扶住梯子把手。老家伙爬到上面,一把推开天花板上一处暗窗,再继续爬,半条身体插进去,一双大脚在他脑袋上来回动弹咯吱作响。他连连呼唤他说你小心啊,小心。上面半晌才有动静,老家伙吭吭哧哧搅动翻找又继续往上爬,一双少说四十三码的皱巴巴的破皮鞋消失在孔洞之中。杜上高声问他要不要他也上来?老家伙没回答。终于,几分钟后,经过新一轮摸索,一只脚接着是另一只脚重新踏在梯子顶端慢慢腾腾踩稳,然后是半个身子缓缓移出,再接着一格一格依次降下返回地面。老家伙手里攥着一只红色布袋,展开后里面还有一只红色塑料袋。打开后是一条裤衩。老家伙展开它,杜上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就又卷吧卷吧收好,扎紧袋子,说,看清楚了?杜上继续摇头。其实看得很清楚:一条白底黑花的普普通通尺码偏大的内裤明显属于女人属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某一夜,属于小白鱼镇中心往东三公里处。上面收藏秘密也袒露了秘密,你再也不必看得更清楚了。后来女人卑躬屈膝,其实犯不上,完全没有必要。可以走,像J一样拍拍屁股就走。哪天我要是喝醉了想清了烦了我就一把火烧了,二十多年,没意思。活着,实际上,也没多少意思。也就喝酒有点意思。这就是我要跟你讲的,跟我未来女婿讲的。你要是考虑清楚了你就往下进行,当我哪样也没讲。就当我他妈的,哪样也没讲。

返回那天木木没送他,他被提前送进幼儿园。我说过幼儿园在村子后面五百米处,走路最多十分钟。她牵着他的小手早早溜达过去。他瞧着他们母子一点一点消失在小叶榕背后,长大了也许酷肖自己的小小的身影被暗绿消解如同幻觉。他一直等J回来才收拾行李。他想多待一下。没有多余的交流,该说的都说了。她将于下月初飞往奥克兰直到此时他才晓得他们要去奥克兰,也许永远不回来了儿子也就永远不会再见他这个爹,而另一个男人,当年揍破他脑袋的家伙销声匿迹就像从未出现就像当时她跟他走只是胡扯的谎话。J 的脸浸在闷热的清晨,外面传来鸟叫。他收拾东西打算把身上所有的钱留给她,留给儿子。那个愿意娶她的奥克兰老家伙也许80岁,也许100岁,反正扑腾不了多久啦非常守信帮他们买好机票并汇来1000美金。到处是奇奇怪怪的好人。没有子嗣的奥克兰老头独自待在激流岛一座荒凉的大宅里渴望一个亚洲年轻女人的抚摸,摸摸他老二和光秃秃的脑袋哪怕她带着个儿子。他会留下宅子和一笔钱,不算多却够她和儿子折腾二三十年的。未来的事情哪个管得了。前天夜里,杜上想说服她带着儿子回昆明,J说,别开玩笑了,让你来见见木木就只是见见。她这番话的深意他捉摸不透,与其说是临别的恩赐,不如说她也许想把儿子留给他,否则就不必、非要让他白跑一趟了。在回昆明的飞机上他才隐约想通了:向来缜密的J也许给儿子留了后路以防不测。毕竟是他亲骨肉啊奥克兰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咋办?他告诉J,鉴于她目前的状况,他可以带儿子走,好歹,大本营就在昆明,养活他不难。J冷笑说新西兰有绿卡有全免费的教育医疗,你让儿子跟你缩在鸟不拉屎的昆明?将来长大了,他可以回来看看他这个亲爹。可能性很大,也是她希望的。届时老头子肯定闭眼了,他可以飞来激流岛的大房子里和他们待几天,只要他想。J这么说的时候他恍惚看见当年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J,那时她嗓门很大说一不二伸出一根手指戳他脑门。随后,他透露了这些年他干着实习记者的活并且和另一个实习记者好上了。J说你喜欢记者?他说不上来,不知道对苏粒是真喜欢还是不过如此,或者,他更喜欢像狗一样屁颠屁颠追着她的淡淡香味穿行于昆明大街小巷游走贩卖兜售各式各样匪夷所思的现实?比如空巢老人死了一个月才被发现,某某杀了女友藏尸床下想做爱时再搬出来直到长出一窝白蛆。都是最恐怖的情节。比当年贩卖假肢刺激多了。做成第一单生意的残疾人老王如今像狗一样被人赶来赶去,从城市这头到那头无法缴纳房租而且房子马上要拆了。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人民西路一处低矮的筒子楼的一楼,工作室一片昏暗,一只古老的石磨摆在客厅中间,是他早年从村子里花很少的钱收的,石磨里盛了水,养了两尾小金鱼游动起来仿佛两摊血化在水中。穿过一道小门,里面一间小小的摄影棚有案桌和金灿灿的干玉米。也就这样了。基本没有生意。杜上问他,你的腿咋样?老王说,你看得出来,不咋样。他早就发现老王拄着拐杖跟在他身后缓慢移动,当年卖给他的假肢没派上用场,看起来比从前还糟,且拖拖拉拉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必须靠拐杖才可行走。他们回到前厅坐下,他在石磨旁喝着老王女人端来的茶水。发现女人的腿脚也有残疾,走起路摇摇晃晃似乎随时可能摔倒。老王说,他们是在残疾人之家认识的,也是戴着那条假腿认识她的。因为他走得特别顺畅他才觉得他必须拿掉它重新恢复残疾,即恢复“正常”她才可能接受他。四年啦,比起很多连女朋友都找不着的残疾人他已经非常幸运啦。老王的心得是,残疾人之家的日子才是最好的日子,他们大摇大摆无所顾忌那里的人不是缺了胳臂就是少条腿,不是长相奇异就是摇摇晃晃的傻子,他从来不觉得残疾是个问题,没人觉得残疾是个问题,只有走出残疾人之家,回到健全人的地盘他们才是残疾。残疾人是世上的异类,希特勒要是活着肯定就把残疾人消灭了我们就该被消灭,对吧小杜,我和我老婆都该被灭这样才可能世界和平嘛要不然残疾人会让你们出乖露丑,对吧,你说,我讲得对吧?老王瞅着他。我跟你说,他们到处严格控制我们,还要把这里拆掉——他们?哪个他们?老王没吭声,随后深深叹气,说他们还没找到新地方,一旦这里保不住,他和妻子就完了,也许要饭,也许投亲靠友。如果这里保住勉强还有些顾客,一些老顾客,总还愿意照顾他们生意,总还愿意将照相的机会交给他们虽然他们拍出来的东西不算最好。杜上陷入沉默,不知该如何帮他。不知还能做些什么。卖给他的假腿非但无用还给他添了麻烦,比如现在,因为长期缺乏练习,他的腿就像一件僵直的树棍耷拉在体侧,他不时拽一下裤腿以便让它自然些。杜上移开目光。老王不再说了,低头喝茶。两尾红色小金鱼荡来荡去没完没了。他问老王,如果拆迁搬家,这只石磨这两条鱼——搬走,老王说,当然搬走,我自己的东西,一样不留。他临走时让老王帮自己拍了一组黑白照片,花了六百块钱,他很满意,今后也未必会用得上因为实在想像不出哪些地方用得上。能帮他的也就这些了。后来他收到老王寄来的一张装框黑白照,自己紧闭双眼,像个诗人,他立马将它挂到墙上,每天面对自己。再跟他联系时他设想过种种不测。老王没接电话,他忽然害怕了。害怕听见他说他的工作室像垃圾废物一样被干掉了,害怕他说没地方可去拖着瘸腿带着瘸腿女人到处流浪。有几次经过天桥,凡有伸手乞讨或跪地不动的瘸子他的心就被紧紧揪住,非常害怕撞见老王和他女人。好在没有,一次也没有。他从心底里羡慕他们,老王打量女人的目光平静温柔,一瘸一拐为他端茶送水的时刻尤其如此,像一道微崏的光线折射而来,其间的警惕和胆怯让他对做成这笔生意——将假腿推销给他深感抱歉。他们之间连废话也极少,哪个做哪样不做哪样一个眼神就够了。他道别时老王凑过来执意将假腿卸下,递给他。杜上说,咋了?老王说,哈哈,让你看看。他接过假腿,椭圆形接口处有明显磨损,像上过一层清漆,下面微微起皱,缺口的硬塑胶的纹理很明显。我才不会让你带走,不会。我不用它也不会让你带走。我出过钱的嘛。他将它举在半空,透出淡淡汗臭味灰味。杜上看看他又看看女人,发现对方眼神略显焦躁似乎暗自谴责,又似乎在向他发出他明明可以揣摩的邀请。他接过来仔细看了又看,很难从这只硬梆梆冷冰冰的假东西上看出什么来,也很难回忆当年和J的种种情形甚至连云上的日子的办公楼也记不清了。于是他曲起一条右腿将膝盖试着插入圆孔。他感到直击肌肉和筋膜的疼痛,老王冲他拍了拍手让他试着走两步,他曲着腿是很难行进的但从正面看他就像个货真价实的残疾人。他试探性的步伐不快也不慢,绕着屋子没走半圈就摔倒了,浑身冒汗。老王遗憾地拍了拍手将他一把拽起来,说不好意思啊小杜,实在不好意思,让你受累了。此时他发现他们夫妻二人眼中灼人的火焰就像动物园里猛然苏醒即将冲出笼子的老虎。他留下所有的钱,几百块吧,向他们道别,老王夫妇笑着将他送出大门,而假腿,老王小心翼翼收起来了就像变戏法一般不见了。也许永远见不着了。杜上心里一沉,来到外面人民西路才将额头的汗水擦个干干净净。老王夫妇不太说话似乎不需要说话然而杜上和任何一个女人,和J苏粒李晴都需要说话,说很多废话不说不行喋喋不休唠叨不已一旦说下去就很难止住,必须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解释再解释否则他们之间将充满猜忌、误会、口是心非。现在J说你最后一次见儿子了,要不,你去一趟幼儿园。他说不去了,去也没什么用。他们去村口打车他心里空空荡荡就像废弃的海滩一样空空荡荡。箱子咔嗒咔嗒在脚边喧响,然后停下,然后等待。J给他一个拥抱,用力,再用力,然后松开。这一趟珠海之行一丝情欲也没有。前后三天是儿子小床上腿脚也伸不直的三天始终被浓浓的亲情包围,对J没有丝毫冲动。一点也没有。他的目光被儿子的小圆脸蛋抓着就像这个小家伙拥有非凡的魔法。要是想他你就写信,还记得我邮箱吧,J在他上车之前小声说。他说,忘了,你的邮箱是?J从兜里掏出笔,写在一张小纸片上。为了以防万一,他又把它输入手机。她最后问他说你真不想再去看看他?不了,他说。你告诉木木,如果他想爸爸——他忽然说不下去了,不知想表达什么。如果,我说的是如果,以后,我要是很想他该咋办?J说这个简单嘛,你攒够钱,申请签证,就飞到奥克兰。我上机场接你。他要是想我了,他要是想我……然而车子已经开动,他还说点什么却再也无法说出来什么也来不及了。J,从前的妻子,身穿海蓝色长裙站在小叶榕树下一身沧桑,他想探出头去高喊一声。但是飞速向前的出租车将他最后的渴望浇灭,抱手站在溽热空气中的J消失了,消失在车身后面连绵冲击没完没了的咸腥的热风之中,几只灰欧展翅悬浮在天空中就像睡着了,海水趴在右侧,泛出浓厚的胆汁般的蓝灰,大朵大朵的云像雨后蘑菇一般耸立,亮得晃眼。司机操着蹩脚的广东普通话问他是不是去机场,他回答,是。司机说你什么地方人啊需要港币吗?他说,什么,你说什么?港币,要港币吗?这话忽然令他热泪盈眶,模模糊糊看见两只悬浮的灰欧像风筝一般飘走,像被大风吹开了,默然冰冷的外面亮出光秃秃的被挖掉一半的山,一道丑陋的墨绿色的疤。司机吓一跳,再也不敢吭声。他听凭泪水涌出眼眶。他后悔为什么不答应她去一趟幼儿园再看一眼木木,哪怕陪他踢一次足球又有何不可呢再也没有机会陪他踢球了再也没有了。除非他们奇迹般在昆明或奥克兰重逢。将来这个内向胆小酷爱足球的儿子长成什么样他根本想象不出来,只记得他记录在手机中那张小小的黑黑的圆脸对准太阳和大地,对准野草和球场,对准球门。他低头祈祷,希望儿子健康、快乐,希望J也健康、快乐,忘掉所有一切,忘掉种种莫名奇妙的惨淡和艰难,在异国他乡活得好好的。到了机场他给J打了电话,说我走了。J说,保重。他说,保重,你们都,保重。这就是他想到也能说出的话。再也没有别的了。回到昆明他常常做梦,梦见自己被濡湿的空气和繁密的榕树缠住喘不上气,一口气也喘不上来,像被影影绰绰的灰色之海埋葬了。他记得抵达机场前他问过司机海在哪里,司机哑然失笑,说就在外面啊,喏,那边。他知道自己是知道的。地平线之上,一排榕树背面是一抹铅灰色淡影,像一小条废弃的油,他说,那里?对啊,大海。司机说。你没见过海?云南,有海吗?他没回答,仔细辨认那条影子慢慢出现又渐渐松弛,留下一抹灰白,刚开始地面和水面胶着不清,之后轻轻扩散,直至地平线向下塌陷,大海再次亮出它巨大的身体。他忽然惭愧不已,意识到自己满身罪孽。就像珠海之行是为了赎罪。他明明可以谴责可以泄愤可以夜半三更摸到她床上强迫她要她认个错,可他没有,他被木木镇住了,被他征服,就像被时间深处的年幼的自己征服,让他身体里长出没完没了的柔软和爱。夜里,珠海夜里常常听见他们匀细的鼾声,让他想起当初,和她结婚当初她睡熟的鼾声,一种让人彻底放心的高声呼吸仿佛呼救和申辩,给人以十分幼稚的幻觉。儿子木木的呼吸小得不能再小,就算爬起来耳朵贴住墙也没法听清。回到昆明他給木木买了一只足球和阿迪达斯球鞋,真正的皮钉鞋,码数偏大,可他必然长大啊必然穿上它满场飞奔。他邮递过去了。大海,铅灰色的泛着雪白浪花浓缩成一条鱼脊的大海,死去又活着的海,不时闪现就像此时黑色的血不时闪现。没有消息,还是没有消息。瘦竹竿岳父注定在劫难逃心脏开胸手术向来风险很大呐所以你得庆幸你还有一颗不错的心脏并且这颗小心脏和你一起经历了诸多折腾和灾难。眼前晃动着被瘦竹竿收起来藏好的裤衩,也就给他看过一次,瞥了一眼。他再也看不上瘦竹竿,他收藏的是这么一件东西而不是鬼子的马刀或机关枪手榴弹,更不是钻石金条翡翠袁大头,只是一条破内裤,一条早就发臭发馊毫无意义的破内裤,然而女人越来越木讷也许再也没有高兴过笑过兴奋过。瘦竹竿喝得大醉,次日彻底忘了说过什么做了什么。他继续喝酒,乜斜着眼睛盯住未来女婿,不时发出含义不明的讥笑。现在这个男人,窝藏内裤的老家伙、吝啬钞票的阴阳脸就躺在手术台上再也没有用处,他原本就没什么用处只是家庭收支的源头,他的小店完全可以交给李晴妈打理,李晴也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不必非得让他把持并且一辈子把持着,也许最终目的就因为他要像一条狗似的牢牢看管什么比如天花板上面整整摆放二十年的破东西早就黯淡了黑了硬了板结了像一砣脏兮兮的垃圾了。他执意守着,不屈不挠不退缩不袒露也不示人,可毕竟展示了,展示给未来女婿其用意竟是说服他不要娶自己女儿或小心谨慎尚可悔改。狗日的。死吧,死了算,世间到处是诱惑和折磨不如就地躺下,不如这样吧。不如再也不用处心积虑搜集什么证物然后变本加厉折磨之,摧毁之。

总得结束,也许我们到了结束的时刻虽然还不想结束。行了,差不多了。李晴手机畅通可又不接电话,长长的忙音也就是滴滴铃声就像时间之线在他体内拖曳、拉拽,敲敲打打,好像躺在手术台上的是他而不是瘦竹竿岳父。迄今为止他仍不知道瘦竹竿到底叫李什么也不想知道,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李晴,她总是一副随遇而安无欲无求的蠢像实际上呢,实际上给他巨大压力就像她是某某派来的监视者。她不再工作,愿意成为他的一部分,不管刮风下雨坐在副駕位置陪他满城乱转。他们喜欢翠湖,云南大学校门前客人很多,讲武堂反而人少。没人在意单向绕行,欣赏翠湖风景嘛何乐而不为。清爽洁净的清晨很快过渡到沉重晦暗的黄昏。我说过他喜欢黄昏,喜欢仿佛从蒸锅里刚端出来的太阳抹上金黄的昆明黄昏。时光飞速流逝,剩下浓稠的黑夜以及他们两个,剩下车轮向前飞驰的平静的吱吱声然后他们在某个瞬间不约而同开口说话。他问她,她的干爹为哪样不参加婚礼,她说这个问题你问过两百遍了,还要问?有意思吗?有,他说。她说他刚好不在昆明。他说那我们现在去找他,我请他喝酒。你?喝酒?他说是,我请他喝杯酒,把婚礼那杯补上。李晴冷笑。相当冰冷的冷笑带着明显恶意。她说你让我下车,让我下去。他说为哪样?这个黄昏,金灿灿的黄昏让他出发时心醉神迷,李晴却用一阵高过一阵的冷笑把它毁灭。以往提到干爹她轻描淡写,这次的反应太大了。他在青云路口停车,她拽开车门冲下去噔噔噔一路小跑。他等了片刻,重新启动慢慢往前开,越过她。而她,两手抱在胸前目不斜视一眼都不瞧他。他踩下油门。多么希望她从后面追上来大声叫住他让她重新上来认真谈谈干爹。可她没有。他瞅见她迈着果决的步伐横穿青云街融入人群,不见了。他意识到他对她的态度粗暴反常,就像意识到自己从来孤孤单单缺乏必要的交往何其反常。来不及了。将苏粒遗体送往火化场的上午脑子被冷空气冻得发烫,一座黑色方口炉子将她一口吞下。巨大的呼呼声振得耳朵发麻。再推出来就只是一撮灰土和零零碎碎细细小小的灰白骨头了。他必须像个男人一样挺住,不哭也不大喊大叫陪着苏粒妈一动不动看着焚尸工人将这些灰土和骨头一一捡到盒子里,装好,像摆弄破碎的玩具一样还用力压了压。鲜活的苏粒没了。没了。只剩这一点点东西。他不敢相信,轻轻抱住矮小的相貌和苏粒反差巨大的苏粒的妈。女人颤抖着,灰白的头发中间有种冷冰冰的寒气。但没哭。还没有。她独自一人大老远从四川赶来即将很快赶回。她居然没哭,眼眶里没有一滴眼泪除了浑身瑟瑟颤抖你能明显感到超越悲伤的某种更重的东西塞进她娇小的身体随时可能爆发。那段时间,那段黑暗的时间是怎么挺过来的啊——主编骂他没看好苏粒。她是十个记者加起来乘以二。狗日的杜上,狗日的杜上。日子暗无天日开门进屋被重重的冷气寒气死结凝重之气吓得发抖仿佛家只是坟墓,一种苏粒生前的孤傲和自以为是和不容分说才可能迸发之怨恨不甘。他烧水,煮面,吃掉,削一只苹果,坐下,打开电视,关掉电视,起身操起拖把将三间小屋子拖得干干净净深深嗅着再也受不了的死气冷气狠狠压着胸膛,连呼吸都困难了。他很快辞职,找老白喝酒,喝得大醉以至于老白一次次不厌其烦将他扛上车。半个月后他不喝了,提起酒就恶心想吐浑身发颤,每天打电话让老白过来一起呆着,呆在屋子里哪也不去,随便弄点吃的将黄昏和夜晚打发掉。要是打发不掉就上街乱走。老白累了就开车跟在后面,默默抽烟,从车窗探出手将烟灰弹掉。那种脆弱的黄昏之后的夜晚像醉汉跌跌撞撞狠狠拍打他教训他呵斥他命令他于是他并不知道时间的意义活着的意义甚至不明白为何出租车跟在身后时间和城市只是巨大漆黑的口袋,穹窿四闭阴气沉沉将他锁住,次日照例出来时间一模一样街道也一模一样就连恶臭的下水道气味也一模一样像个贼似的蹑手蹑脚。老白要是忙于生意,他就独自上五一路、文林街不想回家更不想回父母身边去,继续在这个狗操的城里东游西荡不喝酒但仍然像喝多了一般也许饿坏了也许根本就撑得要死因为感觉不到饿,什么也感觉不到就像时间停滞了就像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城市长成什么样必须躲在暗处窥伺和证实。不想得到爹的任何屁话,不想得到那个和李晴妈差不多默默无闻的妈的任何屁话,连关心也不需要,更不稀罕,什么也不指望也指望不上,他一个人,从来一个人,从来无依无靠混到现在就连足以胜任第二任妻子的女人都混死了。她的血仿佛在坚硬的瓷砖地上流过片刻最多两分钟结痂,像僵死的黑蟑螂。从江里浮出的苏粒再也没有血了,就像围殴者让她全部流完了。他从城北走到城西,经过流浪汉、黑摩司机、妓女和巨大的立交桥,后者身形巨大诡异在夜里也只是夜里才绽放出金色光辉,像货真价实的巴别塔。老王,购买第一只假腿的老王如今咋样了,房子被拆之后哪里栖身?他从来没打他电话从来不敢打个电话。后来的后来也就是现在他兜一圈返回,意识到也许该感激李晴因为她将他从死亡里拽出来从苏粒的阴影里拖出来是的他就该感激她。一辈子感激她。从青云街取道人民路又诡异地回到文林街口,他想她应该就在附近不会走远除非她重新打了车。他预感到那个干爹,陌生又神秘的老家伙总该出现了就像孤独的深夜从黑暗中浮出的一只怪模怪样的绿皮垃圾桶。他搜寻一遍也没见她,李晴干净利落消失了就像从没出现,那么,晚上,更黑的夜晚她会回来吗会吗他是回家等她还是确定她的方位?一个娇小的女人在凤雏街口伸手打车,他载上她问她去哪里,女人半天没说话。一个瘦小的脸型不难看也不算好看就像提前衰老的女人,你很难猜出她年龄,也许三十五,也许四十五,说不准。扎一只普普通通的马尾辫,头发稀疏,灰色风衣明显太大了。他不得不又问一遍,去哪里?女人迟缓地仿佛梦游般说出地址,一个偏远的也许早就被拆掉的不存在的郊区。他不想聊天,女人当然也不想。一路无话。后来他又想问问她出什么事了,但他知道就像他碰上的所有古怪落寞的乘客一样无从获悉一星半点。女人在祥云街口下车,下去后又立即上来了说不不不我不去这里,去园西路。好,园西路。女人上车后说,这回是主动地慢慢腾腾不慌不忙地说,她搬家了,折返祥云街是因为过去的家在祥云街到了街口才意识到那个家再也回不去了,所以,去现在的家,新搬的一个临时住处。她还说女儿十五了住寄宿学校,一周回来一趟,还说老公父母她一周得去三天照顾照顾,为他们做做饭洗洗衣裳。再没别的了。你离婚了?他说。女人没回答。他想起刘盐,很久没见的刘盐。他准备给她打个电话,也许应该见见面。女人处于明亮的光线中就像呆在时空交错之地,灰色风衣过时了,现在的女人谁还穿这种有领肩的风衣呢。她整个人都显得过时。他问她做哪一行,女人说了个工厂的名字他全没记住。现在工厂都不咋样很难养活自己可她尽职尽责。车到园西路,她下了车,像所有乘客下车然后消失一样,她和她的故事不会留下痕迹。杜上慢慢腾腾上学院路,吃一碗豆花米线,又从洪山南路返回,没碰上一个招手拦车的客人。他从一二一大街又上了园西路。这回一眼瞧见那件灰色风衣,外面围了一大圈人。他靠边停好,挤入人群。果然,有人跪在地上大声喊她,喂喂喂!那人的摩托车倒在一边地上有血,不多,像一件更破的衣服摊开着。那人说他转弯车速不快啊你们都看见啦——他反反复复唠叨卖衣服的卖冷饮的可以作证哪个都可以作证。杜上鼻子发凉,像被按在冰堆上。他回到车上,关好车门。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每分每秒都在发生。再说,女人也许只是短暂晕厥没事的不会有事。他刚才瞥见她双眼紧闭像死了又像睡着了,死了睡着了倒也好了。他扭头看向出事地点,仍黑压压一片人。他闭上眼睛心脏咚咚跳得厉害。然后发动、开走。他不明白女人到底让他想起谁,J还是苏粒还是刘盐还是她们全部。至于李晴,他想起李晴,也许该对她好一些该有一点更温暖的表示以便忘掉他们之间的小小鸿沟——无法逾越的障碍和交流不畅,没法改变的基本事实。他不知道这种事如何发生又将如何结束。今后也很难明白。爹临死前吐出完整的字句紧贴他的耳朵,声音支离破碎可他听明白了,听懂了,是的,爹无非是让他好好的。就三个字,好好的。爹的病床雪白冰冷绷得紧梆梆的就像急不可待等着他死也好赶紧处理这具没用的尸身,他唯一的牵挂不是一身毛病的妈(杜上很长时间没回去看她了)而是这个年过四十的儿子,这个出租汽车司机,他从小对他寄予厚望可他一直是微不足道的碎屑和垃圾,小得不能再小。随波旋转,下沉,下沉,就像从没来过一样不留痕迹,他不知道这世道要做一个居于其上的大人物有多难,要么杀人越货要么天赋异禀惊世骇俗方可超越局限也可能活得不再像个人。即便爹这一生也不足以达到最低目标。没有办法,只能在寻找和妥协之间尽量舒服些。这是他想对爹那双苍白又淡黄的冷冰冰的像提前衰败了无生气的招风耳要说的东西,他想说他尽力了,活着无非如此。也只能如此。爹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不重要了,完全不重要了。死神就蹲在床边等他,耷拉着臭烘烘的嘴巴要带他走,他已经自顾不暇哪还管得了他。然后爹好像尽一切能量长长吁一口气像要把这一辈子的郁闷赶走然后猛地一下,让衰朽闷臭的灵魂追随这一口气溜了,他嘴巴大张,目光紧盯天花板好像那里趴伏着什么骇人的东西,这东西迫使他们完全和解了。杜上没觉得惊讶,连一丝悲伤也没有。妈在对面,在爹另一只苍白泛黄的耳朵边上轻轻哭出声来,像忽然受了惊吓。他走过去安慰她,劝她。然后他们冲着再也没有生命的躯体使劲看了看,带着迫切又麻木的心情等候护士拽上一层白床单蒙住他宣告一个带有深深遗憾的生命终于停止。好了,妈。好了。他安慰她。妈哭一阵不哭了,脸上带着仿佛夜晚一样的空洞,好像被这件事情彻底吓蒙了。护士要将爹送往太平间之前,妈问他,他跟你说了哪样?他摇摇头,说,听不清。长长的空白就像此时我电脑前长长的空白。李晴也许就在那个所谓干爹的老家伙床上吧就在他怀里打滚。他见她第一面那天就隐约感到早晚有这一出。他认了,没关系。没出息,反正就是没出息,随便你们随便任何人的任何评价。而她脸上始终带着无所谓的冷淡和亲密。就连做爱也带着一种毫无变化的顺从和坦然。她何尝不是逆来顺受,何尝不是认了。他们认了。几天后他打了电话约好时间地点她开车接她,他们在海埂附近一个漆黑的小公园度过愉快的两三个小时,再之后的某天,他觉得必须跟她摊牌了。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回来,回到住处,他感到由衷的孤独和悲哀,就像小时候站在人群外围打量一个满脸是血的伤者,既同情又无奈,想出手相救却毫无办法。他的家呢,他环视自己的家,一直冷冰冰脏兮兮暗沉沉连一丝一毫家的气息也没有。他不清楚到底还需不需要这种气息,还需不需要继续改变,就好像他必须冲进人群将失血的伤者用力从地上拽起,不论有没有气力把他拽起。瘦竹竿岳父生死未卜,打去的电话就像落井的石头。门外又响起敲门声。而此前的脚步声多多少少穿插进来就像地毯沉入水中而他拼命拽住发毛的湿重边缘直到敲门声大得塞满屋子。他开了门,又是另外一个操皮肉生意的女人,又一个。她年纪更轻,十七八的样子,穿一件相当酷的机车皮衣,一条炭黑色牛仔裤,短发,嚼着口香糖。她看起来根本就不像一个卖身的除了眼窝上面淡淡的也许有点过分的眼影和两颊非常明显的腮红,它们拉低了她的品位。她说了相似的话:做吧,释放一下,你活得太累了大哥。他说你咋个晓得我活得累?她一面脱下小坤包和机车皮外套一面坐下,动作潇洒熟练,像呆在自己家里。现在哪个活得不累嘛大哥,你就当照顾照顾我生意,行不?好,他同意了,我在等人呢,美女,要么,我给你钱,你走吧。姑娘说你等哪个?他说一个朋友。叫什么?嗯?你什么意思?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姑娘执拗地说。我说了你也不晓得。一个朋友,你不认识。你不可能认识。你咋可能认识。你说呗,姑娘说,你说说她的名字。杜上无奈地苦笑一下,说她叫刘盐。文刀刘,盐巴的盐。你听说过?啊呀,刘盐啊,姑娘惊讶地说,天呐,我就是刘盐,我就是你要等的刘盐啊。你仔细看看我,你看看我是不是刘盐?杜上笑了。我靠。他说。我是,我就是你要等的刘盐。我肯定我就是你要等的刘盐。每个人要等的人,其实都是同一个人。杜上被她的话镇住了,恍惚觉得她年轻的脸如果成熟10岁、20岁的确就是刘盐。现在,她或许是另一个刘盐,年轻的刘盐。她们真的是同一人,是他错了。她说得对,每个人要等的人都是同一个人。所有女人都差不多,就像所有男人都差不多。他释然了,对于今晚,对于等待。他想立即给老白打电话告诉他他也许撞见了小红于是他问她是不是小红,她说是的,我真名就叫小红呐。你开窍了大哥。他悲伤不已,老白也许正在家中打开新一瓶杨林肥酒,质地翠绿像一百万以上的超级翡翠。他每天就喝这种东西啊,像个十足的富翁。藐视一切自然法则的富翁。狗日的老白啊。好吧,好,你好,刘盐,你终于来了。嗯,我来了。杜上终于有了小小的激动,渐渐感动莫名。一股滚烫的激流在体内奔跑,冲击着他早就像荒草一样凋敝的神经组织。你还做老本行?她说。他说,对,还开出租。姑娘半天没吭声,只是看着他。然后她凑近说,半年不见了,嘿。是,半年啦。整整半年。姑娘慢慢走到他对面,坐下,摸着自己的脚踝。你都好吗?好,我很好。是吗?嗯,很好。杜上瞅着她,她也认真瞅着他,用一双漆黑的毫无杂质的幽深如雪地森林般的眼睛,瞅着他。杜上再也控制不住,猛然泪流满面。他凑近她,跪下,脸放平,搁在她的膝盖上。被一双肉色长袜裹紧的大腿有些凉,带着丝丝缕缕甜腻腻的香气。刘盐一动不动,小心坐着,等待着。他能听见自己和对方的心跳,从冰凉的但是渐渐转暖的丰腴的膝盖传递出来,震得脸颊发烫。他稍稍扬起脑袋,听凭刘盐将他夺眶而出的泪水擦掉,然后她俯身吻了吻他的额头,犹如圣母玛利亚亲吻十字架上放下的伤痕累累的耶稣。他死了,自己却活着。时间过了很久,空寂静止中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就连隔壁卫生间水龙头滴答滴答的水声也没有。我给你跳支舞吧?好,他表示同意。刘盐起身小心翼翼脱下皮夹克,又脱下长袖的带小泡泡褶皱的衬衫,只剩下黑色乳罩。然后开始脱下面,牛仔裤很紧,她说你帮我一把?他伸手帮她往下拽了,像拽一只紧绷绷的手套一样好不容易将它拽下来,三角裤是蓝色的,带蕾丝花边。现在好了,拽出来了。她站起来轻轻扭动,姿态美得像初恋少女穿行于清晨的薄雾之中,他渐渐看清她腰上的肥肉,小肚子上也是肉。她一点也不瘦而且明显也上年纪了。刘盐,刘盐。她晃荡着身体,暗淡的光线在她淡白色的仿佛精心抛光的皮肤上滑来滑去。他呆呆看着。她又凑上来在他唇上放了一枚凉冰冰的吻,说,谢谢你等我一个晚上。她的话让他想起瘦竹竿不着边际的缅甸之梦,也许他只是为了做一笔翡翠生意妄想大发横财,跟寻找生父没半毛钱关系。所有事情当你细细思量也许诡异莫名。只好选择和想象别的解决之道且不计代价。一生就过去了。没有任何余地。我该走了,刘盐一面说着一面走到门口,跟之前那一位不一样的是她连一只装工具的小箱子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他恍然大悟,张大嘴巴但并不能顺利发声。再见了?刘盐微笑着推门出去,如果你想让我留下……她说。杜上张了张嘴。眼前一片空洞,刘盐出门时清脆的咔嗒清响犹如清晨第一缕光线刺得他无法睁眼。那么,继续吗?还要等下去吗?让她回来吗?必须等下去?难道不该把她叫回来?黑的血。黑乎乎的血。瘦竹竿在等500 cc血但一切都是未知接下来还有什么意义又将有任何新鲜之事发生。刘盐消失前冲他挥了挥手,再次祝他开心、幸福。哦,幸福。他妈的幸福。他呆站着。像被全人类抛弃在充斥玻璃和碎冰的荒原之上,陪伴左右的只剩衰败的倒影。河流匆促奔流,山峰亮得睁不开眼睛。后来李晴的电话总算通了。他问她怎么样了,你爹他,那些血……李晴劈头盖脸说你咋个能说你爹呢,我爹难道不是你爹?还在手术室没出来,还在想办法,妈的我不知道医院到底还有哪样办法,还缺几百cc血啊一直还缺几百cc啊哪里去弄啊。你在哪里,还不回来?他听着,等着,浊重的呼吸弹回耳朵。他开口说话了,我不回来了,不回了。然后,没等李晴反应过来,他轻轻挂上电话。外面一团漆黑。关上灯你也没办法看清夜空的颜色哪怕街上站满循规蹈矩的路灯。路灯太多了,反而让一切都黑下来。此时距离天亮,还早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