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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风格

2020-02-12阿乙

江南 2020年1期
关键词:春生

阿乙

回旋地村只有两户人家,住着两名年纪相当的鳏夫。靠山的那家姓潘,叫潘学富。临水的那家姓毕,叫毕癸丑。潘学富有一个好女婿,这个女婿有点什么,就用电动三轮车拖到丈人家来。毕癸丑有四个儿子,却对他不闻不问。

几年前本地发过一次地震,潘学富借此机会,将房屋推倒重建。新建的房屋一共三层,贴着鸽灰色瓷砖,装着铝合金窗户,二层、三层建有阳台,大门装的是血红色的防盗门,屋侧装了一根排水管。毕癸丑还住着老屋。老屋一共两层,用的是夯土墙,墙体已经开裂。屋顶盖着黑瓦、灰瓦、红瓦和石棉瓦,旁边还摞着一叠瓦,一些瓦上长着苔藓。窗户上,木制的窗框和窗棂一直没上油漆,玻璃破了不少,残缺的地方就用油纸遮挡着。木门破破烂烂,像是被刀刻了一道又一道,每当推动它,就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有一次,在毕癸丑向儿子们诉苦这样的房屋会倒后,那四个人商量了一会儿,找来一根圆木,顶在屋的后面。毕癸丑的房屋只有潘学富的房屋一半高。

潘学富的房屋还在兴建时,毕癸丑就来评价:“潘学富你逞能啊,做这样一幢屋借了不少债吧?”“门改得这么大,请风水先生看没?风水不好,诸事不利啊。”“万一屋没做好,人死了呢。”毕癸丑的话越说越难听,除开因为他心理阴暗,见不得别人好,和潘学富善于忍让也不无关系。最近,潘学富请石匠来给门头刻字,毕癸丑又来说话:“我听说古时候,人都是家里出了进士举人,才在门头上刻字,不然就空在那里。哪像现在,是个人就往门头上刻字,还是连后都没有的人。”

潘学富和往常一样递过来一根烟,笑嘻嘻地说:“老庚你话说得这么高级,我一句都听不懂。”潘学富说得没有半点不真诚。毕癸丑拍拍上衣口袋里的香烟,说:“我又不是没有。”

老年人醒得早。毕癸丑这一天五点就醒了。他的脑袋晕晕沉沉,肚子因为饥饿变得火烧火燎的。他坐在床上,听见从车载音箱里发出的歌声,由远及近,越变越大。一辆电动三轮车从积满水的马路上疾驰而来,进入回旋地村。是潘学富的宝贝女婿阙春生来了。几乎在阙春生敲门的同时,潘学富就打开门。都能想象,为了尽快给女婿开门,潘学富的鞋都没穿好。潘学富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燕子还好么,孩子怎么样,你自己呢。毕癸丑想,这时候啊,潘学富的右手正亲热地抓着阙春生的胳臂,而阙春生的脸因为腼腆始终通红着。迷迷糊糊中毕癸丑听见翁婿两人说什么“一块好肉”,去了屋内。毕癸丑像皇帝坐在床上,头和背靠着墙,等待婢仆前来服侍。当初生养四个儿子,他就怀着这样的目的:要依靠这四个儿子来养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个人一生能使出的力气是有定数的,毕癸丑在供完老四上学后,就感觉这个定数到了。从此自己只好享福了。他想,四个人养一个老人家还不容易?可惜事与愿违。

就说老大毕小龙,生活在县城,是一个冷性的人。因为对别人说的话置若罔闻,对别人交代的事置之不理,很快失去了大多数的朋友。剩下那小部分朋友后来也被他得罪走了。因为他听信骗子的话,以为自己要发大财了。他主动对那小部分朋友说:“人要脸树要皮,瞧你现在,有什么资格和我坐在一起?”他和前妻育有一子。离婚是因为他看中一名从广东回来的女子,据说手中颇有积蓄。可惜这笔积蓄,在给女方父亲治病时白白花光了。他见如此,也就直接不认识女方了。他现在住的地方是租的。他整天在里面睡觉。有时人们会在彩票出售点看见他,有时会在小餐馆看见他,有时他直接揭开公共垃圾桶的盖子,看里边有什么吃的。他吃东西时不停地吧嗒嘴巴,弄得动静极大。偶尔他会回一次回旋地村,将家里残忍地翻一遍,看有没有钱。即使是一个镚子儿他也不放過。

就说老二毕小虎,生活在乡里,只有初中文化,是个爱拼账的人。他买了四间门面,一间用来卖水泥,其余租出去给人做汽车修理生意。他还买了一幢三层的楼房,让老婆带着子女专心生活在里边。一看见毕癸丑来到乡里,他就生气,上牙齿磨下牙齿地说:“又来。你哪个儿子不比我活得好,为什么偏偏就找我?我好说话些?你要是来我家吃也可以,你叫你剩下的儿子给我钱。你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爹,你是大家的爹。要是只我一个人养你,那我这个儿子做得也太不值了。你说对不对?我一共生了三个女儿,最后才生了一个崽,光罚款都不晓得交了多少。还有做生意亏了多少呢。这些你晓得不?还有,就因为我一个人在乡里,这些年的礼都是我去送的。几多的礼啊。我光是送礼都要送穷。唉,我真是没用。不像他们能跑出去。你说说,你怎么就生出我这样一个没用的儿子来呢。”

就说老三毕晓诗,高考六年,考上大专,自打去省城读书后,就让人见识了什么叫作“摇身一变”。他在言行举止和穿着打扮上表现得比城里人还像城里人。他从此只穿衬衣、皮鞋,并且总是将衬衣下摆扎进裤腰带内。他的视力很好,却要戴上一副眼镜。他从此也不愿说一句家乡话。有一次毕癸丑去学校给他送生活费,正好碰见一名他的同学。同学指着毕癸丑问毕晓诗:“他是谁呀?”毕晓诗淡定地说:“一个熟人。”毕业后,毕晓诗在市长运公司找到坐办公室的工作,娶了一名市里的姑娘,生了一个儿子。毕癸丑生病去市里医治时,毕小虎开车带他到毕晓诗住的小区,毕晓诗下楼来了,但是和毕晓诗生活在一起的岳父岳母就是不下来打声招呼。毕癸丑住院时,儿媳和亲家也没来探望一次,只是托毕晓诗捎来几只将要发臭的咸鸭蛋。毕晓诗还是个小气的人,毕癸丑到市医院复查,他就是带父亲去上岛咖啡吃了一顿简餐,还是用券买的单。父亲吃,他看。看了一会儿,他端起那顿套餐里配的味噌汤喝了。

就说老四毕小豹,高中毕业后,在老三毕晓诗的庇护下,去市里开出租车。老婆租了一间不到三十平米的角落开早餐店。夫妻二人租住在一间堆满面粉的小房子里,请的一名员工就住在早餐店里。两人可以说三百六十五天无休。毕小豹对父亲总是说“我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债,不知哪年能还完”,对外面人总是说“我为父亲治病欠下了一屁股的债”。毕小豹节省得连洗衣机都不肯买。

这时候从潘家传来剁肉的声音。毕癸丑想,剁肉就剁肉呗,犯得着把斩肉刀举得那么高然后往下剁得那么响吗,一定要把动静弄得那么大吗,生怕我不晓得你们家在吃肉吗?毕癸丑越这样想,越觉得人家是故意的。他觉得潘学富和女婿阙春生在厨房里高声说话,就是要奚落他。

他听见翁婿这样说:

潘学富:“皮有点黑,肉又是红色的,有的地方还发绿。”

阙春生:“可能欧洲养的和牛就是这样。”

潘学富:“时代真是变化快,现在连欧洲的牛肉都吃得到。”

阙春生:“可不是吗?”

潘学富:“几多钱一斤呢?”

阙春生:“一百多一斤好像。”

潘学富:“怎么这么贵呢?”

阙春生:“也是打了好几折买的,实际没花多少钱。”

潘学富(应该是尝了一小块):“放盐没有,春生?”

阙春生:“我没有放,外父。”

潘学富:“说来奇怪,这肉怎么这么咸。”

阙春生:“可能是欧洲的牛运动多,出汗也多。”

潘学富:“吃起来跟鸵鸟肉味道差不多。”

这时候,潘家的厨房,门和窗户都是敞开的,炖肉所产生的蒸气和香味就从各个缝隙钻进一墙之隔的毕癸丑的卧房,使毕癸丑不得不伸长脖子,好将口水吞咽下去。毕癸丑起床后,到灶间去,随便刷了锅,往锅里舀进去五六瓢井水。然后往炉膛里夹松毛,点着油木。油木烧出火苗后,再往炉膛里塞小柴枝。噼噼啪啪地烧了好一会儿,水才开了。毕癸丑端来昨天没吃完的半碗饭,用铁瓢舀了开水倒进饭里,就算是碗泡饭了。还有点咸菜,大概伸三下筷子就夹完了。毕癸丑吃着吃着,眼泪在眼眶里高速打转。可是啊,还要把这泪水生生憋住,因为后门吱呀一声响了,是潘学富端着一大碗牛肉汤过来了。潘学富说:“老庚你看看呢。”于是毕癸丑痛苦地看了一眼,那汤是如此鲜美啊,一颗颗的油星就漂荡在清澈的汤上面,那肉炖得是如此烂啊,肉就像一块岩石立在汤中间。毕癸丑怎么也忍不住嘴里四溢的口水,只有当着潘学富的面咽下去。

潘学富说:“你看,我女婿念我可怜,专程去谋了点牛肉来给我吃。”

毕癸丑说:“我又不是没有儿子。”

潘学富说:“我自然晓得你是有儿子的。老庚我不是说你儿子不剁肉回来。你儿子总剁肉回来,就是今天没剁回来。今天不是刚好巧吗,我女婿剁了肉来。大家一起吃吃有什么关系呢。”

毕癸丑说:“不吃。”

潘学富说:“我寻思着大家乡里乡亲的,还是欧洲的肉,闹热闹热。”

毕癸丑说:“我说了不吃呢。”

说着毕癸丑将潘学富往外推,还把门拴上了。潘学富啊啧啧叹了好几声,端着那碗牛肉汤出去,生怕它泼了。后来毕癸丑去后院茅厕解手,发现那碗牛肉汤搁在后门门槛边的石凳上。几只苍蝇正在汤上面飞舞。他这一打开门,堂屋里拴着的黑狗就冲着这边跳跃。到这时,整个后院还飘浮着浓烈的肉香,丝毫不见散去。毕癸丑想潘学富就是这样的人,不会当面还击你,但总能找准机会给你难堪。你不是说他没有后吗,他就过段时间端碗喷香喷香的肉来找你,告诉你,你不是有四个儿子吗,你四个儿子在哪里呢,一年到头都不见到他们一次。我呢,虽然只有一个女儿,嫁的是一个没有爹没有娘的孤儿,可是这女婿隔三差五总是来一下,一来总不空手。要是我说,我宁要这个孤儿出身的半子,也不要你那四个亲生的儿子。

从茅厕返回时,毕癸丑想踢飞那碗牛肉汤,忍住了。后来他背着箩筐去山脚的地里。中午回来时,他发现潘学富提着铁皮桶,正从里边拣出骨头朝自己家的狗扔过去。那狗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骨头在空中飞行的弧线。骨头每掉下一根,黑狗就将它纳入怀里,然后又满是期待满是感恩地看着潘学富。毕癸丑还没见过它对一个人有这么贱过。瞧见毕癸丑回来了,潘学富放下桶,从石凳上端来早已准备的一碗新盛的牛肉湯。汤已经不如早晨的新鲜,肉的色质也差了,不过仍不失为一碗好肉。毕癸丑眉头紧蹙,嘴唇哆嗦起来。他对着潘学富的脸说:“我不吃,你还要逼我吃不成?”潘学富端着那碗肉扫兴地回去了。毕癸丑推上门,拴好,返身时,看见自己养大的黑狗正用前腿拢紧怀里的骨头,惊恐地看着他。待他走近,它像是对待陌生人一样对着他狂吠起来。毕癸丑想,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它就被收买了。他找来打牛的鞭子,对着狗反复、狠命地抽打。狗因此发狂,一直拖着链子向外跳跃。直到毕癸丑出门走了,它还在跳,直到将自己跳死了。

毕癸丑出门时,上一场大雨所遗留的露珠还挂在树叶上,新的一场大雨又要来了。天空漆黑一团。毕癸丑目如炭火,笔直朝前走。就像不是他在走,而是无尽的愤怒和委屈在推着他走。他遇见水洼也不绕行,就让鞋踩进去。后来遇见雨水也不躲避,就任它尽情地浇打自己。大岙村的潘学清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本地人。潘学清看见这几十里地最难说话的老人穿着白背心从雨中走来,就把自己的伞撑到对方头上,问:“癸丑,你这是要去哪里啊?”毕癸丑从裤兜里掏出一团钱,对着潘学清扬扬,说:“我又不是没钱,我去乡里剁肉回来。”

潘学清撑着伞跟着毕癸丑走了几步,想到自己是回家的,就又打着伞往回走,任毕癸丑一个人朝国道的方向走去。毕癸丑穿过国道,沿着国道那边的小路就能走到乡里。

货运司机杨国庆是在犹豫要不要走时遇见小学同学金鑫的。当时杨国庆吃好饭,掏出已经发黑的劳保手套戴上,一只脚蹬着卡车的侧踏板。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要拉开门一跃而上。天一下子暗了下来。马路显得比以前更黑。面馆外除开有几张纸在飞,什么动静也没有。一会儿准得下大雨。杨国庆就是为这个犹豫的。他不知道是应该冒雨把剩余的四十公里跑完,还是应该等雨停了再走。就在这时,金鑫从杨国庆刚吃过饭的面馆走出来。他们相视良久,然后金鑫说:“我说是你,刚刚在餐馆就感觉是你。”

杨国庆说:“要死呗,在这里碰到同学。”

金鑫说:“是啊,几多年没见呢。”

金鑫恰好要找便车去县城,这促使杨国庆下定决心现在就走。读书时,金鑫个子很矮,长着一张娃娃脸,是同学们长期取笑和欺侮的对象。欺侮他的人甚至包括女孩。对此,他总是以笑脸相迎,似乎自己也乐在其中。那时候,人们只要是看见金鑫,就会特别开心。现在,几十年过去,再看向这张娃娃脸,感受到的却是生分。这张脸有时会没有表情,一对眼睛长得比牛眼还大,是双眼皮,眼睛下坠成一对眼袋。金鑫人还是那么矮,拉了几次把手,才爬进驾驶室。杨国庆还是那个老实人。

卡车驶入国道时,狂风将道路两旁的小树、灌木吹得东倒西歪,好像是一群小鬼举着双手在挥舞。养护工人压住帽子,躬身从工段小跑回来。一会儿,就见一滴鸟屎大的雨水啪嗒一声打在卡车前窗。紧接着,漫天的雨水朝大地密集地射来。狂风吹走大片的雨水时,像是吹走一道道白光。杨国庆打开雨刮器,不得不前倾身体,探出脑袋,紧紧盯着车前模糊的路面。

“不热吗?”从金鑫嘴里发出疑问。他指着杨国庆戴着的手套。

杨国庆说:“噢,我一贯如此。冬天热天都这样。”

金鑫说:“你还是跟过去一样,过细。”

杨国庆说:“还是安全一些好。你呢,你不热吗?”

杨国庆瞟见金鑫总是去掸一下怀中抱着的西服。在这样的季节穿西服着实令人奇怪。金鑫没有告诉对方他这是要去相亲。他开始没话找话,顺着对方的心情说一些话。毕竟自己是搭了对方的便车,说些话让对方高兴也算是对对方进行感激和补偿。

金鑫朝杨国庆仰起头,问:“儿子今年几大呢?”

杨国庆说:“19岁。”

金鑫说:“读大学了吧?”

杨国庆说:“是啊。”

金鑫击掌,并伸出右手食指朝空中点了点。他说:“我就说吧,一定是个重点。”

杨国庆说:“要算,也算是个重点。”

金鑫说:“什么大学呢?”

杨国庆说:“南京财经大学。”

金鑫说:“南京,还是财经,不是重点是什么?”

杨国庆说:“是啊。”

金鑫说:“我说吧,当年读书时,老师总是点你名让你回答问题。这东西就是这样,基因在这里的。”

杨国庆说:“他自己努力。”

过了一会儿,金鑫又问:“在县里做了屋吧?”

杨国庆说:“做也算做了吧。”

金鑫说:“我就说,不做两三幢屋,还是你杨国庆?”

杨国庆说:“做了三幢。”

金鑫说:“三幢?”

杨国庆说:“是啊,一个小孩一幢。”

金鑫说:“你生了三个?”

杨国庆说:“是啊,两个细的,一个读初中,一个读小学。”

金鑫连声唱赞,说:“我怕你结了好几个婚吧?”

杨国庆说:“两个。”

金鑫说:“上一个什么时候离了呢?”

杨国庆说:“离了有十三四年。我算算呢。有十四年了。”

金鑫说:“屋在哪里呢?”

杨国庆说:“一个在水木蓝天。”

金鑫说:“水木蓝天,这么好的小区。”

杨国庆说:“是啊,水木蓝天。”

金鑫说:“还有呢?”

杨国庆说:“造纸厂有一个,立信酒店边上有一个。”

金鑫说:“水木蓝天几多平米呢?”

杨国庆说:“只有一百多个平米。”

金鑫说:“立信的有几多平米呢?”

杨国庆说:“立信的只有八十多个平米,女孩子,不需要给她准备好大一个房。”

金鑫说:“立信的单价贵,你也算是尽了心。”

杨国庆说:“是啊,立信的一平米要贵四百多元。”

金鑫说:“造纸厂的呢。”

杨国庆说:“造纸厂的我以后打算是给老细的,现在自己住。也有一百多个平米。”

卡车一直匀速朝前开。因為大雨一直在下,部分国道变成河流。汽车通过时,半个轮子浸进去,水花四溅。金鑫说:“你别说,这样的天开车还蛮爽的。”杨国庆没有回应,他认真看着车的前窗。每当雨刮器呱地刮动一遍,车窗就被擦干净一次,车前的路就隐隐约约现出来。几乎与此同时,新的雨水又从玻璃上方淌下来,使杨国庆什么也看不见。这时候他得猜。一半靠看一半靠猜,他将卡车匀速朝前开过去。金鑫的思想沉浸在汽车通过水流所发出的哗哗声里。他的人生并不像杨国庆那样稳定和富有,还充满着未知数。人们说他这一趟要去看的女人有点跛,具体跛到什么程度说法并不统一,有的说“几乎看不出来”,有的说“总比缺胳膊少腿的要强”。金鑫在想这些事时,感觉到汽车先后两次发生震动。第二次比第一次要弱一些。这种感觉很快从记忆里消失了。这大概是汽车的前后轮先后经过了一条减速带。汽车继续前行了一里,从一个出口拐出去。那是条只剩一些道碴的老柏油路。杨国庆将车停在路边,拉起手刹。沉思片刻后,他关掉引擎,然后耷拉下双臂,任前额贴着方向盘。金鑫问:“国庆你这是怎么了?”从杨国庆嘴里发出那种食物中毒者才有的自顾自的呻吟。金鑫握住杨国庆的肩头,问:“国庆你怎么了?”

杨国庆说:“我可能轧死了一个人。”

金鑫说:“鬼话,我怎么一点都没感觉到?”

杨国庆说:“百分之百轧到了。是个活的、有生气的东西。车子轧过去时,我都感觉他的背拱了一下。”然后他一直在说“我完了老弟”。

金鑫说:“你别说得那么绝对。你好好想想呢,有可能是牛。这样的天哪里还有人出门呢?”

杨国庆说:“我就看见有个东西直着走到路中间来。牛怎么会直着走过来呢?”

金鑫拧开保温杯,倒了一杯盖的温水,喂给杨国庆。杨国庆第一口呛了出去,后来几口喝进去了。金鑫不时抚摸他背部,说:“国庆啊,别怕,咱们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后来他们下车查看。保险杠和进气格栅那里看不出有碰撞的痕迹,也看不出没有碰撞的痕迹。车轮及挡泥板沾了一些泥浆,金鑫用树枝刮走泥,没有发现有尸体碎块。“血也没看到。”他补充道。他们打算去事发地看看。走了几步,杨国庆用鞋底搓掉两人刚留下的脚印,上车从储物盒翻出一对两只一共四只一次性塑料鞋套。他们穿上鞋套,冒雨走向国道,又沿国道边的小路朝事发地走。他们的裤脚全都粘上泥浆。金鑫一直握着杨国庆的手。

途中,杨国庆要金鑫用手机上网查下《道路交通安全法》。金鑫从湿透的裤子里摸出上不了网的诺基亚老款手机,说:“说起来可怜,我还在用这样的手机。”

杨国庆说:“你考过驾照没?”

金鑫说:“考过。”

杨国庆说:“你考过,就应当记得轧死人犯不犯法。”

金鑫说:“过失不犯法。”

杨国庆说:“我是说逃逸。”

金鑫说:“轻的三年以下,重的七年以下。”

杨国庆说:“你确定?”

金鑫说:“我记得总是这两个数字,最重也就七年。”

杨国庆说:“我也记得好像是这样。”

金鑫说:“就是醉驾把人轧死了逃逸,也是七年。”

两人朝前走了很久,也没见到尸体。金鑫觉得这是一场错觉,说不定只是轧过去一根树枝,而他们也已经走过了所谓的事发地。他说:“这样朝前死走,以为还没走到,其实早走过了。”他这样说没多久,杨国庆扶住金鑫的肩膀,再也走不动。金鑫能感觉到那双手在剧烈颤抖。“我说了,我说了呗,崽啊。”从杨国庆嘴里传来近乎哭泣的声音。金鑫朝国道上望去。一具被拦腰切断的尸体躺在拐弯处。是个穿白背心的老年人。切断处因为受到挤压高高耸起。一些肠子被压扁了,一些则像气球鼓起来。两条腿,一条脚尖朝后,一条脚尖朝前。从尸体上微微伸出一只手,似乎在诉说着什么。金鑫哇地一声呕吐起来。这时,从杨国庆嘴里传出胡话来:“我根本没来过这里。对不对?我没来过这里,我是走别的路走的。”可是只要将一视线移向那里,他就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他不但来过这里,还在这轧死了一个老头。后来杨国庆又说:“我说了今天不能出车,不能出车,非要出。现在出事了吧。”金鑫站直身体时,他的手又像铁钩一样死死抓住金鑫的肩膀。他说:“我怎么办喏,我还有三个小孩要供。这下全完了,我到哪里找钱去赔呢。我怎么赔得起啊。”

金鑫大概要说什么时,只见一辆车——同样是卡车——从尸体上疾驰而过。他们看着一块肉飞起来,扑向路边的沙地。从尸体里又溢出大量的血来,路面一时殷红。卡车在犹豫中停了。司机下来时探头探脑,好像是要过来偷什么东西。他走到尸体旁,双手抱头不敢想象。接着,应该是瞟见路边小道并排站着一个高个子和一个矮个子,那两个脸色惨白的人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他便发出恐怖的叫声,跑回卡车,将它歪歪斜斜地走开了。

金鑫说:“你看,现在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如果要追究责任,你也只负百分之五十的责任。”

杨国庆说:“唯愿如此。”

金鑫说:“而且谁也说不准,是你先轧的,还是刚才那位司机先轧的。”

杨国庆说:“是啊,我完全可以说,我不晓得自己撞了谁,我就是开车过去,我没有感觉到撞人。”

金鑫说:“完全可以这么说,这样说完全成立。”

十分钟后发生的事简直让他们欣喜若狂。从茫茫白雾里闯出来一辆厢式货车,车身漆着“悦庆肉联”四个红色的美术字。通过拐弯处时,货车略微带了点刹车,因此能听见从车底发出的排气声。随即,乳白色的它加速离开。尸体的上半截在轮下翻了个个儿。接着,从雾里又闯出一模一样的一辆。以后仿佛是天遂人愿,只要是他们渴望有一辆,就一定会冒出来一辆。直到他们觉得这样够了,太够了。一共二十一辆,很明显是一个公司的车队。车辆在经过拐弯处时都迟疑了一下,然后朝前狂奔,唯恐落后,像极集体迁徙的羚羊或者野马。在它们终于消失一空时,金鑫转身朝杨国庆举起右掌,说:“来。”杨国庆不明就里,直到金鑫让他也举起右掌来。金鑫击打了杨国庆举起的右掌,说:“噢耶。”国道上,尸块被切割得七零八乱,散布在各处,有一些完全被轧平,甚至被轧进缝隙中,化身马路的一部分。

金鑫说:“根本没办法收拾,怕是用铁锹铲,也不见得能铲起来。这会儿就是你去跟他们说,是你轧死了他,他们也不相信。你从哪一点能证明是你轧的呢?”

杨国庆说:“是啊。”

金鑫说:“证明不了的。”

在走回去的路上,金鑫意犹未尽,说:“这么多车轧过去,算谁的责任呢?谁的责任都算不了。就算是赔偿,赔多少合适呢。我觉得让这么多人同意去赔都是一件难事。估计最后还是国家认倒霉。出这样的事,家属要找起来,也是找国家方便。国庆我总说你不要太老实了,该硬气的时候一定得硬气。理直气壮地。”这时,原本把他们浇得眼皮都睁不太开的雨水已经大为减弱。他们拖着因浸湿而变得格外沉重的裤子朝老柏油路走。抵达后,杨国庆说他得去河里冲洗车子。金鑫说这是应当的。杨国庆爬上驾驶室后又匆匆下来。他将两百元钱揉成团塞给金鑫。金鑫躲避时,他强行把它塞进金鑫裤兜里。金鑫也就不再反抗。

作别后,金鑫手挽西服,站在旷野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他摘下浸满水的假发,朝地上连续甩動。

上午,悦庆肉联门店的开业典礼还在搭台,阙春生就来了。工人将卷成筒的地毯铺在店前,地毯两侧摆放迎宾树各一棵、花篮各七只。他们还给红色拱形门充气,将祝贺条幅沿楼顶一字排开悬挂好。在组装演出平台时,有一颗螺钉不合,是阙春生帮忙找来铁丝,从螺钉孔里穿进去,用钢丝钳拧紧。演出时,有一对穿着翡翠绿色胸罩和长裙的姑娘,晃着满身的肉,跳了很久的肚皮舞。她们几次邀请观众上台对舞。只有阙春生上去。她们中的一个捉住他的右手,扶住她的腰,让他跟随她的节奏一起扭动。不能上去时,阙春生就站在三轮车的车斗里,跟着尖叫、舞蹈。即或如此,阙春生还是没占到什么便宜。主持人许诺的“更多精美的礼品”,比如价值二百四十八元一公斤的澳洲和牛牛肉一斤、价值一百元一公斤的乌拉特草原羔羊肉卷一斤、价值八十元一公斤的湘村黑猪后腿肉一斤,他一样没得到。就是松花蛋、大米这样的末奖也没他的份。

当他离开现场时,人们问他“抽到没”,他说:“抽个鬼呀,什么都没得,骗死人。”人们又问:“总有个什么的啊。”他晃晃手上印着“悦庆实业”字样的礼品袋,说:“就是这个,发了一个袋子。”人们因此哈哈大笑。

中午,悦庆公司在永和饭店办答谢宴。饭店门口贴着红纸,两名迎宾小姐站在那。只要有人走过去,她们就递上大头笔,请他在纸上签名,然后又指引他进去。阙春生走过去,拿起笔写下自己的名字。不过在要走进饭店时,被超市员工拦住,请他出示邀请函。阙春生这一天的懊恼与沮丧可想而知了。他只好朝里边摆好的酒席说:“我吃你妈瘪,我怕是吃去死。”

这时,悦庆实业集团总裁仰靠在一张椅子上,轻蔑地看着舞台。他双手抱臂,不时抖动架起的双腿,大清嗓子。站在台上的是一名来自市里的退休老师,头发斑白,穿一件白色亚麻短袖唐装,正双手握着话筒,以央视著名编导、《舌尖上的中国》总撰稿的身份讲话。他说自己是“半个永和乡人”“永和人打他三个巴掌他也不还手”“这一次实际是来看永和的亲人们”。后来又说自己去过五十九个国家、地区,曾和某省长在密室长谈四个小时,并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领过奖。他讲完时,总裁高举左手,用右手除拇指外的四根手指拍打左掌下沿。下来后,总裁又手心朝下,朝他挥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往下还有颁发顾问聘书、发放助学奖金、变脸表演等活动。酒菜已经摆上桌,与席者因为不能吃饭,变得烦躁。彼此间开始聊天、看手机,有的张大嘴打哈欠。大厅一时充满嗡嗡的声响。总裁其实比别人更想结束。上午,当他横握一根马鞭,从自己率领的二十一辆白色货车的第一辆走出来时,就想回去。永和乡太荒凉了。街道上有很多的商品房空着,既不贴瓷砖,也不装窗户和卷帘门,就那么执拗而空洞地彼此对望。路两边堆满垃圾和工程废料,上面长着杂草。到处都是臭气。一上午,总裁都紧蹙眉头,站在角落。每当有本地人路过,他就提前闪到一边,生怕和对方发生接触。就是对自己手下,他也缺乏尊重。他总是呵斥那些差不多可以做自己父亲的人,说:“长点心吧。”饭店里的活动按照程序一项项地进行,人们经过试探,自行吃上了饭。后来,从大厅敞开的窗户可以看见天黑下来了。又是打雷又是闪电。霎时间,大雨降落,打在遮阳伞和车顶上铮铮作响。地上满是此起彼落的水泡,滞留的雨水一会儿就淹没路面。气温骤降好几度。一个人从外面跑进饭店,虽然是打了伞的,头发和衣服还是湿透了。

吃到一点多时,总裁朝对面的老驾驶员招手,说:“那个谁,王师傅你过来一下。”于是王师傅走来,坐在总裁旁边,竖耳谛听。

总裁说:“你感觉这雨会下多久?”

王师傅看看手机,说:“可能下到天黑。”

总裁说:“那是天黑走好,还是现在走好?”

王师傅说:“都不好。”

总裁说:“总有一样更好的。”

王师傅说:“怎么说呢。”

总裁说:“现在能走吗?”

王师傅说:“能走也能走。”

总裁说:“有什么危险吗?”

王师傅说:“危险不总是有一点,这么大的雨。不过这和医生做手术一样,有一个成功率。如果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九十,医生可能不愿意做。”

总裁说:“为什么不愿做?”

王师傅说:“就怕失手。一失手,百分之十就变成百分之百。所以很多医生不做。”

总裁说:“那不是还有人做吗?”

王师傅说:“当然,这需要魄力。”

总裁说:“你没有这个魄力吗?”

王师傅说:“不是我有没有魄力,而是领导能不能做这个决定。领导说走,我什么意见都没有,走。领导说不走,我想走也不敢走。”

总裁说:“那还废话什么,走。”

司机们听说现在可以走了,都很兴奋,几下扒完饭。车队一辆接一辆驶入白雾中。一名司机因为解手晚了,越过饭店外的栏杆就跑向路边自己的车辆。车轮疾驰而去,路上的积水不停飞向半空。这名总裁再也没有到永和乡来,不过他很难从永和乡人民的记忆里消失。正是通过他,人们认识到钱和权力在这个世界的极端统治地位。当这名身高一米五出头、脸和手像涂过蜡一样的年轻人夹着棕色马鞭离席时,所有他的下属都起立,摆出一副幸福甜蜜的表情,目送他。并且鼓掌。过道上有一名橐背老人扶杖而行,一名下属还跑来推开老人。这名总裁在本县及邻县拥有二十一家超市。在他父亲,也是集团董事长的建议下,他将依托这二十一家超市创办二十一家肉联门店。永和店是这项计划的第三站。现在,永和人每天早上都会看见悦庆的员工出来做操。操毕,他们右手握拳,使之与耳廓中部等高。然后目光炯炯,声音洪亮,向远在县城的总裁宣誓尽忠。

雨实际下到一点四十一分时就停了。这段时间,阙春生一直蜷缩在烂尾房内那张包面迸裂的沙发上,借用隔壁理发店的WiFi看手机。他边看边乐,用手指去戳脚趾缝儿,不清楚雨已经停了。直到他在微信群“城市的美容师”里看见群友发来视频。视频显示在距离永和街三点一公里的国道大树下路段转弯处,有一堆被雨水淋湿的肉块。发视频的人一边拍视频一边说:“你们都来看喏,就在大树下这地方,肉联公司货车的一边猪肉掉了,压得一包渣。别说我没告诉你们啊。”下边有群友跟帖:“皮那么黑,可能是牛肉。”阙春生匆匆起身,把视频转发到另外几个群,并且发语音:“说是成边的牛肉,哐當一声就落到路上。车门后边锁没锁好,掉在路中间。后边的车一辆辆把这个肉轧了。因为下雨,没有察觉到。即使察觉到,因为急着走,也没人停。一直就没见肉联厂的人回来取。你们莫怪我没告诉你喏。”言罢,他走到屋外,启动三轮车朝事发地开去。

那天,永和街有一百多人携带各种工具,诸如铁锨、钐镰、板斧、火钳,驾驶电瓶车、摩托车、轿车、小货车,朝大树下赶去。有的人骑自行车,一只手握龙头,一只手抓住货车车斗,由货车捎带前行。有人把马骑了出来。这时,你如果是在空中俯看,就觉得这样的队伍是一阵蝗虫,或者是马拉松赛跑的一个集团,正像一块不断变化形状的毯子,在国道上朝东移动。阙春生一直卡在队伍当中。进入弯道,他利用前车减速、车轮向外倾斜的时机,加速切入内侧,实现超车。大家狠踩刹车,避免车辆相互之间碰撞。很多人骂:“你这样会车毁人亡的,懂吗,死全家的。”

阙春生将头扭向身后,喊:“车毁了没,人亡了没?”

到达事发地时,阙春生并未让车减速,而是向右弯下身体,从地面捡起一块脸盆大的肉,丢进车斗的搪瓷脸盆里。然后他急转弯,神龙摆尾,让三轮车完成了一个漂移。他拍打着手掌,对那些纷纷下车去哄抢的人说:“嗐,别说是捡一块肉,地上有硬币我也能捡起来。”那些人不理他,就是加快脚步四处去抢。有一个人没抢到,只好拿平时刮腻子用的油灰刀去铲路上轧平的肉泥。过程中有人说:“这肉上怎么还有白纱呢。好像是过滤豆渣的白布,蚊帐一样,又好像是男人的背心,不大。”有人回应:“有得你捡就不错了。现在公司都是这样,上次我还听说有人在一根冰棍上吃出老鼠。”

要到将近三点,阙春生才回到家。他的妻子潘燕正在甩洗好的衣服,嘴里埋怨这样的天老是下雨,衣服怎么也干不了。她对阙春生说:“你怎么现在才回?你这是去哪里浪了一天?你把鱼捉了没?”

阙春生说:“你不晓得啊。肉联公司今天开店,路上掉下一边肉,压烂了。我去捡了一块。是欧洲牛肉。你看看呢。”

潘燕过来看了看,说:“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不吃牛肉。”

阙春生说:“那就给孩子吃。”

潘燕说:“孩子也不吃。我不吃,孩子也不吃。”

阙春生说:“那我也不吃。”

潘燕说:“牛肉最难咬,还塞牙齿。”

阙春生说:“你不吃,我送去外父吃。”

潘燕说:“你送去吧。”

人们都知道,阙春生是潘燕亲自挑到手的夫婿。作为永和乡政府炊事员的潘燕胸大、皮白,做事利索,那时候到她屋外敲窗的年轻男子很多,前来说媒拉纤的媒人也很多。她不為所动。她不挑开车的,不挑开店的,不挑退伍回来的军人,就挑了孤儿阙春生。之所以看中他,是因为他身上具有一种小马驹才有的驯从品质。她忖度自己也驾驭不来什么优秀的男人,即或有这样的运气,最终也难逃夫妻反目、瓦解星散的命运。另外她心中有很深的母爱情结,也看不得有人在阙春生这样的老实人身上作威作福。潘燕很长时间不敢告诉父亲她找了这样一个男人,后来鼓足勇气说了。潘学富说:“燕子,这样也是好的,省得以后还要受公公婆婆的气。你以后过得下去自然好,过不下去也没关系。不是说嫁出去的女就是泼出去的水。”后来他们果然过得很好,买了去县里上班的李医生的旧房子,生了孩子。那些瞧不上阙春生的女人要不是离婚了,要不就是被丈夫打得要死,都很佩服潘燕的先见之明。传说有一天,在潘燕、阙春生带着孩子午睡时,他们家门前来了一对霜雪满头的老人。男老人是瞎的,总是晃着头。他将枯瘦的大手搭在女老人肩上。女老人对着男老人念念有词,似乎是在介绍阙春生家的情况。男老人频繁点头,脸露欣慰之色。然后两人洒泪而去。人们说这可能是阙春生的亲生父母。

阙春生吃过剩饭,会去泥塘捉够供永和乡和邻近两个乡居民一天消费的鱼,然后回家把它们倒在水池里。然后他去接孩子。然后一家要吃饭。然后他要睡大觉。然后他要在凌晨伸着懒腰起床,捞起鱼,把它们送往三个乡的市场。诸事办毕,他还要把在路上捡到的牛肉送往回旋地村。抵达后,他的岳父潘学富会亲热地抓住他的胳膊,问:“燕子还好么,孩子怎么样,你自己呢。”

“都好都好。”他满面赤红,这样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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