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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起来

2020-02-10曹寇

第一财经 2020年1期
关键词:棋牌室老魏钓鱼

曹寇

刚开始,他也和你我一样习惯于在周末扛着鱼竿去钓鱼。也不用跑远,自己家门前的水塘就能伸竿子。到晚回家,怎么着也有几斤鲫鱼的收获(偶尔也有青鱼、昂刺鱼和鳊鱼之类)。红烧、清蒸、汆汤,做法视大小而定。也腌,尤其是小鱼,凑几个大太阳,晒干,然后搁铁炉子边烘烤,翻两次身,双面焦黄后就好了,撕开了一丝丝吃,真是异香,特别下酒。吃不完就送人。

周芹不爱吃鱼,也讨厌他浑身的鱼腥味和骚臭的蚯蚓气息,一度反对他周末出去钓鱼。他那阵子确实没怎么钓过。但周芹很快就怀孕了。不仅他妈认为鲫鱼汆汤下奶,周芹自己的妈也持相同看法。所以,在周芹的整个孕期和产期,他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去钓鱼,而且讨厌吃鱼的周芹居然“喝了整整一吨的鱼汤”(周芹语)。结果看起来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周芹始终挤不出一滴奶来。鲫鱼真是白钓了。周芹更厌恶吃鱼了。

“赵即啊,你可怜哦,一天奶没喝过,你是喝奶粉长大的!”儿子小学的时候成绩不好,周芹总是很生气,免不了打骂,奶奶就护孙子。不过,多年以后儿子赵即读到高中,饭桌上周芹不经意间提起这句话,赵即才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奶奶名义上是帮孙子,言下之意却是对周芹责骂儿子“笨得跟头猪一样”这一论断的无限认同,但奶奶的言下之意并未到此为止,而是指出:赵即的笨显然不是遗传他们赵家,责任在其母,在其滴奶不产的乳房。高中生赵即悟出奶奶话中的意思,说明他确实不笨,这既粉碎了周芹“笨得跟头猪一样”的论断,也粉碎了喝奶粉长大的孩子也未必都是阜阳大头娃娃。这作为家庭内部的一个段子,在多年之后被重新提起,当年婆媳之间的明争暗斗不仅早已随着奶奶前几年的离世而烟消云散,反而散发着某种脉脉温情。周芹笑,赵即也笑。

见此情形,他也趁机突然抛出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赵即,你知道你这名字我是怎么给你起的吗?”

周芹顯然想抢答,但她确实没那么快的反应。还是高中生脑子快,眼珠子一转,说:“鲫鱼的‘鲫去掉‘鱼字旁,是不是你钓鱼时给起的?”

事实上一家三口的关系并非一直这么和谐融洽,在他看来,绝对谈不上美满。尤其是最近几年。奶奶还活着的时候,周芹就有了点苗头,先是上班迟到早退,再后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当然,周芹不喜欢鱼,不打鱼,她的晒网就是到楼下小区外面的棋牌室打麻将。棋牌室是老鬼开的。老鬼是他和周芹的高中同学。老鬼当年在校园内就是一个混子,逞凶斗狠,没读完高中就到社会上去了。坐过几年牢,做过谁也说不清的生意。在外面混得好不好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老鬼可以忽略不计的脖子上那条大金链子假如不是假的起码值个十来万。现在老鬼携其操着外地口音的老婆孩子回到鸭镇来混,就在他们楼下开了个棋牌室,每天乌烟瘴气,人声鼎沸。幸亏奶奶死了,死得及时,否则看到儿媳周芹从公司里辞了职,撂下家里的一切家务整天出没于老鬼的棋牌室,就算不死,也活活气死了。问题还在于,因为周芹打麻将的缘故,老鬼和他们一家居然变得热络了起来,经常带着自己老婆孩子邀请他们一家下馆子吃饭,周芹也难得地下厨忙活了一桌菜请过老鬼到家里来。老鬼自称性情中人,喝多了什么话都敢说。他除了当着自己老婆的面赞美他和周芹这对中学时代的金童玉女,还在自己老婆不在场的时候当着他的面赤裸裸地赞美二十多年前的少女周芹。是,他同意老鬼的话。中学时代的周芹真是漂亮。这也正是他读了大学(周芹没考上)后来分配回鸭镇政府端上所谓的铁饭碗仍对她念念不忘并最终娶了她的原因。他不认为自己是醋意大发,老鬼的言下之意也指出眼下的周芹只是一堆豆腐渣。他只是觉得老鬼这样的说话方式很不得体,让人难堪。更要命的是周芹的蠢相,她居然对别人赞美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很受用,很感动,还抢过他的杯子要跟老鬼走一个。天哪,周芹什么时候喝过酒,他可从来没有看过和听说过。

赵即就更让他操心了。赵即虽然高中成绩好于小时候,但也并不理想,未必能像自己一样考个二本。当然,他也没迂腐到那个地步,认为非得要读名校。他私自认为赵即脑子还行,将来只要有个能互相适应的平台,混碗饭吃应该没什么问题。问题是,赵即老给他添麻烦,早恋、晚自习溜出校门泡酒吧、和老师顶撞,还有一次居然无证驾驶被交警活捉。而他将这些麻烦统统解决了后试图和儿子聊一聊的时候,儿子都嬉皮笑脸地将他任何张嘴说话的企图有效阻止了。

“爸,你们领导最近没批评你办事不力吧?”

“爸,我不是假期在光洋KTV勤工俭学嘛,我告诉你个秘密,我看到你们办公室那个新来的小妞被个中年老男人搂着,如果那男的不是秃头,我还以为是你呢。”

“爸,老实说我挺同情你的,我也同情我自己,咱们中国人怎么就这么累?爸,你别东张西望,你看着我眼睛说,你说你到底觉得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

在赵即的年龄,他未必有儿子的经验,也几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赵即提出的问题。也就是说,他青少年时代的既有经验和人生观对儿子赵即不具有任何教导意义。而动用成年人的那一套世俗标准来发言,显然又是不合时宜的。有时候,他甚至为儿子这些话而窃喜,他羡慕甚至崇拜自己的儿子——如果他们是高中同学的话。所以,当赵即收敛了嬉皮笑脸,突然很真诚很严肃地向自己提出“爸,你想办法让我出国去读书吧”时,他居然有点感动,也有点羞愧。“我能力有限”这句话几乎破口而出,但还是咽了回去。然后他像所有的父亲那样喝止住儿子的胡言乱语,完全无视儿子不耐烦乃至鄙夷的神色,慷慨激昂地说了一通冠冕堂皇的套话和废话。说得唾沫四溅,说得怒目圆睁。每次事后他几乎都能看见自己的样子,他对自己真是太失望了。

最终,他觉得家里那摊子事也没什么。周芹和儿子赵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周芹确实用不着上班,他们四套房,有三套房的租金,这足够周芹在老鬼那输赢的了,就算她全输了,他的工资也养得起家。赵即更没问题,他年轻,浮想联翩,精力充沛,不甘平庸,略有叛逆。如果赵即铁了心出国,而且确有眉目,卖掉三套房也不是不可以。总之,母子都很正常。另外,真的有所谓的幸福人家吗?反正他将信将疑。还是去钓鱼吧。自然山水天人合—之类的漂亮话就不说了,提竿一震、一条鱼被提离水面那种瞬间的快意和满足感此时此刻对他来说显得那么弥足珍贵,简直能让人感动到掉下泪来。正如他和那个叫老魏的钓友在水边遇见时彼此招呼的话那样——钓起来。

不过,现在的问题是,鸭镇早已今非昔比。农民全被赶上了楼(四套房就是拆迁赔偿所得,一家四口一人一套,在长寿时代奶奶未到八十就英年早逝,据说也与不习惯套房有关),所有的土地都被圈占了,而密布于这些土地上的河塘沟渠也都被承包或租赁。没有野河野塘供他横竿。如果去那些专供垂钓的鱼塘,主家碍于他是镇政府干部未必会收钱,但也正因如此,他不可能去。好在鸭镇毗邻长江,在老魏的带领下鸟枪换炮,他早已学会在长江里钓了起来。

长江里的鱼除了河塘中的那些种类,还有鲢鱼、鲤鱼、刀鱼、铜鱼、江黄鱼……种类繁多。在一般的河里钓鱼,会钓到什么鱼基本都是可以预知的。而在长江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你根本不知道一条破江而出的会是什么鱼。这种惊喜在我们已知的世上并不多见。还有一点很俗很关键,那就是长江里的鱼吃相凶狠、力量巨大,钓上来的都是巨硕之物。十斤二十斤的大鱼死死咬住你的钩子,你甚至被它拖到了水里,好在你没有丧失判断力和机巧,与之斗智斗勇,互耗体力,最终你因现代渔具的韧性和巧妙以及抡线抛竿的物理原理战胜了大鱼。你战胜了你的对手,你吃掉了你的敌人,在所谓的文明社会,这种野蛮据说也让人局部恢复了血性。虽然周芹至今保持着对鱼的憎恶,好在这些鱼的质量和体积足以构成礼品,所以让周芹送给张三李四,或是送(卖)给老鬼的棋牌室让牌友们大陕朵颐也算是物尽其用。

無数个周末,无数个烈日或风雨,他站在江边抛竿收竿,怎会想到自己得了肝癌。单位体检并不明确,两三家复查后,确定了。虽然不是晚期,但医生告知并不乐观,随时有恶化的危险。他心乱如麻。年近五十,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死。震惊之下,他甚至想不起来要和周芹和儿子说这件事。这不是蓄意不说,而是太过分沉浸在对肉身的自省中而忘了他还有家人可以分享这个噩耗。等这一情绪稍微平稳,他曾试图告知携带一身棋牌室呛人烟味的妻子。但周芹太累了,还没等他琢磨好措辞,已经打起了鼾。考虑到自己是父亲而不是儿子,他决定在告知周芹之前,暂且不告诉即将高考的赵即。

次日又是周末。醒来,周芹料已去了棋牌室。他惊异于自己居然睡得这么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多年以来,朝九晚五早已铸就了他的生物钟。所谓睡到自然醒大概是上辈子的事了。或者,是疾病的一个征兆?

可能与睡眠充足有关,即便想到疾病,他也没有像前两日那样心如刀绞,而是目光柔和地审视了一番自己的家。衣橱还是那个衣橱。其中一道门始终关不严,里面的衣物总是试图涌出来,像一个肥胖的偷情汉子藏不住自己的臀部。虽然蒙了_一层灰,但电视机屏幕还是较为准确地映出他坐起的身影。阳台上飘荡的衣物是前几天的,昨天他情绪激烈忘了收,习惯于丈夫料理家务的周芹更不可能收……这一切都和过去的这些年一模一样。真好,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如常。

所以,他没有理由不像以前一样在草草吃完早饭后带着家伙开车前往江边。在路上,他想到老魏肯定会奇怪他今天迟到了,还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嘴角撇出了_一丝笑。果然,老魏见他到,大喊今天真是钓鱼的好日子,邀请他去观赏他短短一个小时的重大收获。他看了看,真不错,两条足有二十斤重的大花鲢。他称赞了老魏和花鲢,然后打窝,然后串虫,然后抛竿,然后静候铃铛响起来。

他很明确自己和往常一模一样,没有一道手续是错的。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望着江水看了足足有两个小时一动没动。在这两个小时里,他既不知道老魏又钓了四条鱼,也不知道有一个钓友曾走过来想跟他一起抽一支烟。这些都是二人事后告诉他的。

“你睁着眼,但魂好像不在身上。”老魏说。

另一个人说:“递烟给你,你不仅没接,头也没回。”

所以,最后铃铛响了'还是老魏跑过来摇醒了他。他这才收竿。

“这条不得了,”老魏凭鱼竿的弯曲、鱼线的紧绷和他摇轮的吃力劲判断道,“快,加把劲,别叫它跑了。”

在拖出水面之前,老魏又狐疑了起来,“这条大的怎么会不搅?”

然后终于拖出了水面,黑乎乎的一大团。

“什么东西?”老魏叫,“拉近点。”

“是个人,死人。”

然后周围所有的钓友都赶了过来。大家七嘴八舌,呸呸直吐唾沫。最后在大家的催促下,他打了报警电话。

警察来了。

老魏劝他,鱼竿渔具都不要了。还有,赶紧去买挂鞭,再买几刀纸。放了,烧了。他照办了。

回家吧。回家。

回到家,周芹还没回。儿子赵即更不知道身在何处。

他在客厅沙发上坐了下来,一直坐到天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想,坐到天亮也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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