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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兹德大街上的火焰

2020-02-10朱英豪

第一财经 2020年1期
关键词:教徒

朱英豪

一个典型的大宅和它的风塔

火柴

禁烟中的女生

“公元7世纪,阿拉伯人入侵伊朗。东部广袤的沙漠深处,两朵云尘一前一后紧紧相随,那是阿拉伯人的骑兵在追赶波斯公主。公主的坐骑钻人远处悬崖地带的一个罅隙处,突然隐没了。等到追兵赶到,怎么也找不到公主的下落。”

这个相传是当年跟随公主一起逃亡的琐罗亚斯德教士兵流传下来的故事,如今亚兹德的的士司机、街头孩童和买菜的妇女们几乎人人耳熟能详。那片悬崖,据说离这里不远,虽然没有人知道确切的地址。

从地图上看,亚兹德恰好处于印度向伊朗输送贸易物资的必经要道,自古以来是很重要的商业贸易中心。但人们津津乐道的,却是因为地处沙漠深处的边缘,它在历史上屡次成为人们的逃亡之地。

亚历山大时期,罗马人在这里建了一座监狱和城堡。自从波斯公主逃亡至此,很多为了躲避伊斯兰入侵的琐罗亚斯德教徒也跟随着来到这里。蒙古人西征,很多人为了逃离战火也来到这里避难。两伊战争期间,阿米尔·乔赫马克清真寺前面的广场,挤满了来自阿富汗和伊拉克的难民。由于前伊斯兰的萨珊王朝时期,亚兹德曾经是琐罗亚斯德教的绝对中心,庇护它的教民,似乎成了这个城市之后的历史宿命。琐罗亚斯德,是世界上最早的一神教,发源于波斯。传人中国后叫祆教或者拜火教。《权力的游戏》里的光之王、《倚天屠龙记》里崇拜火的明教、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都和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历史上,那些怀着不同目的和身份的旅行者,给我们留下了截然不同的旅行日志。1272年,在前往中国的路上,马可·波罗途经此处,在游记里他写道:“若从此城远行,骑行平原亘七日。时常经过美林,其中极易走马,亦易豢鹰猎取鹧鸪、鹌鹑及其他飞鸟。所以商人经行此地行猎娱乐……”这是一个商人的闲情逸致。

1810年,英国陆军上尉克里斯蒂扮成马商从印度出发西行,准备为英军入侵印度探索出一条可行的行军道路。他九死一生穿越俾路支斯坦后愕然发现了亚兹德,夸赞这里是“坐落在印度斯坦、呼拉珊、巴格达和波斯之间的一座战略要地,是卡珊王朝后期无与伦比的贸易之城”。这是一个间谍略显枯燥的军事情报。

通过一个让人幽闭的螺旋式台阶,我爬上阿米尔·乔赫马克清真寺的顶层,俯瞰这座几乎是从沙漠里长出来的城市。乔赫马克是15世纪帖木儿王朝时期的亚兹德总督,是他下令建造了这座以美轮美奂的三层对称下沉式壁龛著称的清真寺。在我站立的嘹望台边上,有人用黑色的炭笔写下了巨大的英文拼写YAZD,在它底下,几个孩子正在广场上踢足球,一种在中国的城市广场里无法想象的大众娱乐。在这里,也许乔赫马克曾经检阅过自己的部队,也领教过汹涌如潮的市民聚集在这里,表达对帖木儿——成吉思汗的七世驸马爷,在这片土地上实行武力统治的抗议。

的确有另一群人在表达不满。在一间学校的走廊里,一个手持麦克风的男人正俯下身对一位戴着粉色头巾的女学生叮嘱些什么,他们被一群同样粉色校服装束的女孩包围着,几个摄像机对准了他们。过一会儿,那位女生从容地走到一个塑料桶跟前,吃力地举起那把男人递给她的水烟壶,狠狠地掷向眼前的垃圾桶。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掌声。

不到100年前,亚兹德城里那些信仰琐罗亚斯德教的御林军后裔们,被卡扎王朝限令只能穿一种枯黄色的外套,而不许穿白色等其他颜色的衣服。如果要拜访他的穆斯林朋友,他们需要自己带一块方巾,进门的时候踩在脚下,防止污染了别人的地盘。下雨的时候,他们也被禁止打伞或者出现在公共场合,因为那些打湿身体的雨水也会污染了穆斯林。

神话壁画

紀念逝者活动

哪怕是被如此差别对待,那些逃亡后聚集在此的琐罗亚斯德教徒仍顽强地生存了下来,他们诚实的品德甚至得到穆斯林的高度评价。一个朋友就建议我,如果要到商店买东西,去一个琐罗亚斯德教徒开的商店准没错,因为他家的价格往往会是左邻右舍比较的标杆。而当地穆斯林家庭也会吩咐自己家的孩子,如果在天快黑的时候抵达一个陌生的城市,那就找一个琐罗亚斯德教徒的家投宿吧!话虽这么说,想要区别谁是穆斯林,谁是琐罗亚斯德教徒,并非易事。

勇士之家

苹果、大蒜、草、沙棘、醋和硬币,每年3月,根据琐罗亚斯德的传统,在太阳把日夜平分的那一天(差不多每年3月21日前后),伊朗人每家每户都会把在波斯语里名字带s的这几样东西摆上诺鲁孜桌子,作为新年庆祝的标志性仪式。在此之前的星期三,大家都会过“跳火节”。大街小巷,大家围着篝火唱“黄色是你的,红色是我的”,希望火会带走大家的疾病和灾难,带来健康平和。这个拜火教的传统,正如坎儿井一样被其他受波斯文化影响的国家和民族保留。如今,新疆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等少数民族也过这个“诺鲁孜节”。

自从公主逃亡到亚兹德之后,伊斯兰占领时期,很多琐罗亚斯德教徒也都跟随着来到亚兹德。通过交税,他们被允许保留他们的信仰,渐渐恢复了昔日在琐罗亚斯德教派圣地的地位。在火庙里,供奉着燃烧了1500年的最高级别火焰(9个最高级别的火焰之一)。正如信徒们不事声张的性格,这朵火焰很微弱,但从不熄灭。在火焰的一侧放着一块招牌,劝信徒不要去拜祭火,而仅仅是把它作为智慧的象征。

司机穆罕默德守候在丝路客店门口,载我去寂静塔(波斯语Dakham)。这里是不折不扣的丝路驿站,只不过后来这里也出产自己的丝绸。马可·波罗在游记里记载这里长满了桑树,这里出产的名为“耶思”的丝绸(Yazdi),被商人们运送到大街小巷去贩卖。如今,这里更有名的织物是地毯。17世纪,葡萄牙旅行家佩特罗·泰科塞拉对亚兹德的地毯赞叹不已,认为其工艺之精湛,散尽千金也值得。

在过去,寂静塔是琐罗亚斯德教徒死后安葬的地方,那是一座山形的纪念碑。从山脚往上走,高低起伏错落着无数个旅行家罗伯特·拜伦认为像“高脚礼帽”一般的地下水道通风土丘。地下水道是从伊朗到中亚一直到中国新疆都普遍使用的古老的储水灌溉装置,维吾尔人叫“坎儿井”。亚兹德常年降雨量稀少,但家家户户都有水喝,靠的就是坎儿井,他们把山泉从遥远的地方引过来,并在储水罐边上建4到6个风塔。这些风塔犹如古代的空调系统,可以调节水温。穆罕默德告诉我,这里是全世界坎儿井的老祖宗。

在《穿行内陆亚洲》里,罗伯特·拜伦被友人告知,在古代波斯,成年男性当中约有1/3终年在这些地下水道中工作。如此一代代累积下来的经验,使他们发展出相当进步的流体静力学概念,可以在几乎完全平坦的地区,不用任何仪器的协助,建造出长达四五十英里的倾斜水道,而且与地表之间的距离从未超过数英尺。

古董店

沙漠高反差的气候带来甘甜的水果。亚兹德附近的波斯沙漠里多石,而这恰恰也是“石榴”的出处。汉代把石榴叫作安石榴,不仅因为它们在多石的地方长大,而且当时的波斯政权叫安息。这里的安,和安禄山的安是一个脉源。

同样是蒙古人伊斯兰政權的后裔,贾汉吉尔,著名的泰姬陵制作者沙贾汉的父亲,莫卧儿王朝的第四任皇帝,曾经在他的回忆录里提到了亚兹德的甜石榴和法拉的酸石榴,但他更爱的是前者,认为那是世界上最好的石榴。

沿着土坡拾级而上,不一会儿就登上了山顶的一个圆盘,中间有个土坑,应该就是过去摆放逝者尸体的位置。没有秃鹰,没有饕餮之后的寒骨,只有几个顽冥不化的塑料可乐瓶子。而当我的目光从土坑里的塑料瓶移开,我听到飞机在空中鸣叫的声音。

有南非记者凯文·卡特那张在苏丹饥荒期间拍摄的富有争议的照片《秃鹰和小女孩》在前,现代人面对放任秃鹰啄食人类尸体的“凄凉场景”想必有更多的道德困境。相比土葬和火化,琐罗亚斯德教徒们相信这种处理尸体的方式不会污染水、土地和空气,尸体的大部分直接通过被秃鹰猎食的方式回馈大自然,剩余部分则通过阳光分解,留下的骨头积攒在一个大坑里,用柠檬降解。哪怕是这些几乎没有腐质的粉化骨头,在其底下也会有三层木炭和沙石铺就的过滤层,最大限度地防止土地受到污染。

寂静之塔

琐罗亚斯德教墓地

寂静之塔着实带来死一般的寂静,环视四周,除了一个刚刚爬上来瞄一眼就迅速离开的游客,没有任何人迹。无法想象,当这座塔修建的时候,整个中西亚大地,西起巴比伦(今巴格达),东至粟特(今塔吉克斯坦)均隆重地实行这种葬礼,而且持续了一千多年。2007年新疆塔县发现的曲曼拜火教葬礼遗址,就是一个例证。在1970年代政府停止这种葬礼之后,目前只有少数外国的教徒会继续沿袭这种习俗。

车子从亚兹德南边一个叫作Taft的村子驶过,偶尔能瞥见部分院子里有一些孤独的老人在走动。土胚房的壁龛上灯影幢幢,那是一盏燃烧着的玻璃油灯盏。他们是琐罗亚斯德教徒。

穆罕默德和朋友说的话,并不是我在德黑兰和伊斯法罕听到的那种波斯语,而是一种叫达里语(Dari)的方言,和阿富汗的达里语是一个体系,但略有区别。达里语在3世纪时是萨满王朝波斯东部的官话,在波斯语里,朝廷就叫Darbar。当琐罗亚斯德教徒相互用达里语说话时,亚兹德的穆斯林是听不懂的,它成了一种密语,一件可以用来保护自己的武器。

夜幕降临了。街道拱门边一家古董店门口,一只燃烧的火桶让我放慢了脚步。推开虚掩的门,我瞥见了一张藏在角落里的1970年代的老照片,不戴头巾的女人站在自己的男人身边,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边上摆放着几张五颜六色的火柴图案,穿着红色上衣的性感女郎,和祆教主神阿胡拉·玛兹达并肩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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