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辉光

现在学校实行九年义务教育制，不再留级，皆大欢喜。若毕业考多门课不及格，便补考。若补考仍不及格，本着人性关怀原则，结合平时表现综合考量，表现较好的酌情给毕业证;表现糟糕的发结业证，也就是没毕业，毫无通融。谁要那没用的结业证呢？所以不要对不留级高兴过早，拦路虎是有的，在最后面。

综合考量，实际是考“德”，以前毕业与否只看学习成绩，现在着重看“表现”。

但表现不像学习成绩容易考评，怎样才算表现好？何为“德”？标准是什么？是不是只要不调皮捣蛋，便是表现好？不能这样说。表现好，肯定不调皮捣蛋;不调皮捣蛋，则不一定就是表现好。有的人不调皮捣蛋，却比调皮捣蛋还糟糕。事物是复杂的，不能只看表面。这就要由老师根据日常表现做公平的评判。

不幸，我便属于综合考量之列。我现在读初三，毕业考在即，但我学习不行，成绩在班上末尾。我很努力，可成绩就是上不去，不知什么原因。还有一个成绩差的是张大个，他和我轮流班上倒数第一，我们俩成为难哥难姐。至于表现，用老师的话说，张大个抓着死、放了活，是块打不湿拧不干的油抹布;我呢？人称刺猬姑娘，碰不得，不讨人喜欢。

最要命的是，由于年级人多，每个班里只有一个综合考量的名额。我和张大个谁能顺利通过综合考量而拿到毕业证，谁也拿不准，只有老师知道。

我们的班主任姓莫，五十出头，精瘦精瘦的，背有点儿驼。他脾气有些急躁，想讨好他不容易。可听说张大个给他送鳝鱼了，是张大个自己在河沟里摸的，鳝鱼丝下酒是上等菜。我摸不到鳝鱼，也没什么其他东西可送，只有听天由命了。

可我是想毕业的，谁想要那结业证呢！张大个暗暗和我竞争，视我为对手。可我没和他竞争，我怎么竞争得过他？

張大个名叫张学进，可学不进，名不副实。没人叫他张学进，都叫张大个。他现在一米七的个头，班上最高。据说因个头大，妈妈生他时难产，脑子因缺氧受损而不大好使，影响了学习。

但也只影响学习，别的不影响，有谁能用手在水里摸到鳝鱼吗？鳝鱼滑溜溜的，就是在地上也难抓住它。张大个一次能摸到好几斤鳝鱼，拿去到处送人。他还蛮会说话，说是吃不完。鳝鱼丝能吃不完吗？明明是假话嘛！

就算我们之间存在竞争，那也是很正常的事，便心平气和、公平公正地进行，来个君子之争。可张大个这家伙讨人嫌，处处和我过不去。殊不知正是因为有我，张大个才有得到老师喜欢的可能。

下午第二节自习做作业，我有道数学题不懂，起身去问别人。走过张大个身边，被他伸出走道的一条腿绊了一下，我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我回身朝他的脚踢了一下，他给我一拳，我还他一捶，公平合理。

可站门边的莫老师只拿眼斜我，还撇撇嘴。他经常说我不像个女孩子，女孩子是这样的么？女孩子还击顶多只骂“不要脸”或“呸”，再不就是哭鼻子。哪儿像我脚来脚往，拳来拳往，成何体统？

“孟笑！到我办公室去！”莫老师说。

“只我一人去么？”我问。

也许老师并非只要我一个人去，可我这一问，便只要我一个人去了。

“一个人去。”

“那我不去。”

“你去不去？”

“我不去！”

我和莫老师把话说绝了，没了回旋的余地。莫老师的脾气谁都知道，我青出于蓝胜于蓝，师生一脉相承。有戏看了！教室里的同学们纷纷调整坐姿等着看戏。可就在这时，张大个挺身而出，站起来说：“老师！我也有错，让我也去吧！免得……”

瞧他是何等通情达理，深明大义，关键时刻为老师排忧解难！也没等老师点头，张大个就向办公室走去，大摇大摆的，几分得意，几分悲壮。我只好跟在了张大个后面。

到了办公室，莫老师指着墙边喝令“站好”，便坐下喝茶休息，不理我们了。张大个和我并排站立，挨得很近，我朝一边挪了挪。瞧那张大个并手并脚，直腰直背，一动不动，站得如一根木桩，表示悔意，真是个好学生。

我反背着手靠墙上，一只脚无聊地在地上摩擦着。站了一会儿，见莫老师还没理我们的意思，便说：“老师，谈问题呀！”

张大个挪过来，用胳膊肘撞我一下，意思是别说话。

“一边儿去！”我说，又挪开了些。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老师，都抬头朝我望。坐门边的一个女老师说：“这女伢好厉害！”

“你还没见刚才在教室……”莫老师说。

“在教室怎么啦？是他先绊我的！”我说。

“好好好！你有理，你有理！”莫老师无奈地说。

莫老师为什么对我不够公平？这里面有原因。上学期一次家长会，在给我的通知书的上端，莫老师用红圆珠笔写着“爸爸参加”字样，意图显而易见。是的，我上课是有点儿爱讲话，老师批评不大接受，爱和老师顶嘴，这我承认。但这样一张通知书伤我自尊，使我不满。

莫老师以为这下治了我了，谁不怕爸爸呢？哪知到了开会，我的家长来的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而是我的奶奶。莫老师见了很生气，对我的印象便更坏了。

其实我通知了爸爸开家长会，当然是口头通知，那通知书我没拿出来。爸爸不想去开会，叫妈妈去;妈妈也不想去开会，叫爸爸去。两个人推来推去，便吵了起来。吵了之后，他俩没人想去。我便缠着奶奶，要她去开会。奶奶被缠不过，便答应了。莫老师向奶奶告状也白告，奶奶耳背得厉害，听不见。嘻嘻！

“你笑什么？”莫老师喝了口茶问。

“没笑什么。”我说。

“没笑什么为什么笑？”张大个说。

“不要你管！”我说。

西斜的太阳像个红气球挂在树梢上，阳光透过窗户从莫老师头顶上射进来，在我的脚边投下了个黑色的人影。尖尖的脑袋像个萝卜，随着莫老师晃动而晃动，怪有趣的。我用脚踩，没踩住。张大个看在眼里，惊讶地望望我，又望望老师。意思是：好啊，你踩老师的头！可这是头么？这是影子，懂吗？

莫老师继续喝着茶，判着作业。他喝茶用嘴抿，还啧啧品味，像饮酒一样。

丁零零！下课了，外面一片喧闹。又丁零零！上课了，又静了下来。

这是下午第三节，莫老师招呼也不打，便拿起书本上课去了。其他老师也上课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张大个和我。张大个一下子活了，又是扭腰，又是捶背，又是揉腿，哎哟哎哟鬼叫，像累得不得了。之后他纵身一跃，一屁股坐到莫老师办公桌上，甩动两腿，冲我傻笑。

“应做到老师在场和不在场一个样。”我说。

“嘿嘿！”张大个显然对我今天的表现感到满意，多得罪老师几回，综合考量给你结业证没商量，等着哭鼻子吧！

“我们走吧！”我说。

“你走，我不走。”张大个说。

“我们去玩吧！”

张大个张了张嘴，有点儿不相信，还没哪个女生邀他去玩。我是想叫他跟我一起溜，这样我的风险便小些。

“真的？什么时候？”

“现在。”

“双休日吧！”

“不！现在，不去算了。”

“去去去！上哪儿玩？”

“东湖。”

“好，走吧！”

于是我和张大个溜走，去东湖玩了。东湖离学校不远，可以走着去。天蓝蓝，夕阳金灿灿，凉风阵阵吹。我和张大个疯跑着，一路有说有笑，从来没这么融洽与友好。

“喂！我发现莫老师喝茶像饮酒。”我说。

“是的，他还是驼背五少爷！”张大个说。

我一惊，老师的背是有点儿驼，没想到他给老师取这绰号。驼背五少爷是课文《药》里的一个人物，在鲁迅筆下是个麻木群众中的一员，形象不佳。

一是已近黄昏，时间不早了;二是我身上只带了三块钱，没钱怎么玩？我俩每人吃一根冰棍，在湖边转了转，便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一到校，张大个便被莫老师叫走了。张大个回来时已上早读，从我身边走过面无表情，只说了句：“老师叫你去。”

全班都知道昨天下午我们俩的开溜事件，引起不小震动。没人敢在站办公室时开溜，胆子不小。老师不会轻饶，大家都在关注着事态发展。我知道凶多吉少，此去是考验。在大伙儿注视下，我想从容点儿，便起身抻抻衣裳，掠掠头发，昂然阔步地走了出去，背后一片笑声。

到了办公室，只见莫老师在等着我。他没喝茶，说明事情严重。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莫老师并没想象中暴跳如雷，只是有点儿冷峻。他是不是觉得把我们丢在办公室不管，我们走掉情有可原？不得而知。

“昨天下午走掉是谁的主意？”莫老师问，语气依然威严。

“我的主意。”我说。

“为什么走掉？”

“对纯粹罚站不满。”

“你是不是恨我？”

“天地良心！我为什么恨老师您？”

“那为什么踩我的头——我的影儿？”

不出所料，这张大个太无聊，真是捕风捉影。

“莫须有！”我气愤，大叫起来。

莫老师一震，他的名字便叫莫须有，不知为什么叫这名字。当然他知道我不是叫他，而是喊冤，就是无中生有的意思。

莫老师没说话，拿眼凝视我。

“昨天在东湖，你骂我了吗？”

“‘酒篓子是不是骂？”

“张大个骂我了吗？”

“没听见。”

“真的没听见？”

“真的没听见。”

“你听见了，他骂我‘驼背五少爷。”

莫老师刚教完《药》不久，对驼背五少爷印象深刻，没想到学生给自己起了这个外号。这张大个莫明其妙，骂了老师又坦白交待。出卖别人不说，也出卖了自己。昨天在东湖，望着清澈的湖水，吃着冰棍，豪情满怀，他胸膛拍得嘭嘭响，说绝不当叛徒，却不打自招。

主动承认错误，自然是好表现、好学生。别小看张大个，在某些方面，他的脑瓜子比谁都好使。我知道他什么都说了，还会添油加醋。但我不会，那岂不成互咬了？

又沉默。莫老师又拿眼凝视我。

“你为什么老是和我唱反调？”莫老师问。

“没‘老是，有时。”

“举个例子。”

“您在给我的家长会通知书上写‘爸爸参加，我没把通知书交家里，只是口头通知开会。”

“为什么？”

“就是有意见。”

再次沉默。莫老师仍然拿眼凝视我。

“你去上课吧！”莫老师忽然说。

我转身走了。

早读还没下，教室里一片读书声，见我回来，书声骤停。全班都朝我望，怎么样？见我气鼓鼓，知道不妙。我走到张大个身边，本想狠狠骂他一句，可我忍住了，只狠狠瞪他一眼。不过大家已明白发生了什么，谁不了解张大个。在同学眼里，张大个没他的个头高大。

期末考试结束，分数出来了，我和张大个都多门课不及格，补考仍不及格。按流程进入综合考量阶段，全班都在关注综合考量的结果。可莫老师却迟迟没公布结果，他还在考量。

我和张大个必有一人通不过综合考量，拿结业证回家。张大个感觉良好，不住咧嘴笑，像毕业证已拿到手一样。

也有人对我说：“孟笑！你会笑到最后。”

“什么孟笑——孟哭！哭到最后。”张大个说。这家伙就这样，不讨人嫌过不下去。

也有人说张大个通不过综合考量，毫无悬念。

由于观点不同，分成两派，争论不休。谁也说不准，就看老师了。莫老师这几天没发脾气，他要保持清醒头脑，不能随便做出决定。

上午毕业典礼结束后，莫老师即宣布综合考量结果……你猜结果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