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渲染女鬼的悲伤

2020-01-20赖静婷

蒲松龄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叙事手法蒲松龄聊斋志异

摘要:《缢鬼》的设置和叙事手法在《聊斋志异》中极具特色。《缢鬼》设置了时间和空间的割裂与重合,利用光线制造了鬼魂的存在。作者对女鬼的行为巨细靡遗地描述,缓缓道来的笔法,呈现出疏离和冷淡,这样的叙事手法,消解了女鬼的可怕,把女鬼的巨大哀伤渲染出来。死亡的真相,淹没在女鬼的沉默中,勾起了读者对存在、命运及女性的反思。

关键词:聊斋志异;蒲松龄;缢鬼;叙事手法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聊斋志异》是蒲松龄有所寄托的“孤愤之书”,介于笔记体和短篇小说之间,小说体式的多数描写了曲折浪漫的爱情故事,如《连城》《婴宁》和《莲香》等,长久以来广受读者喜爱,也是学者们的关注重点。相对之下,篇幅较短的故事也比较少受到关注。叶楚炎在《论〈聊斋志异〉的短篇小说体式》一文中提出《聊斋志异》的短篇小说的特点有三类:故事式的、盆景式的和横断面式的。第三类型的短篇小说,开创了一种新的短篇小说的写作范式“离开对情节的依赖,而单以某一情境内部蕴涵的张力谋篇布局”,“为以后的近现代‘横断面式的短篇小说创作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1]。本文要讨论的《缢鬼》,便是此类型里的代表作。

一、故事的设置

《缢鬼》讲述的是范生在旅舍烛而假寝,看见一少妇仔细整装,然后上吊的情形,后才知道少妇乃旅馆主人的儿媳,早已自经而死。

这个故事牵涉到时间和空间的割裂与重合。少妇几年前自经,是已经过去的事,与范生无关,却因为范生住进旅舍,进入了案发的空间,导致前者和后者产生了关联。可是,这个空间又是割裂的,范生与少妇没有任何交流或互动,只是范生默默地观察。这里,可以断定范生并不是在梦中,因为少妇并没有向范生“报梦”的动机。

蒲松龄在文中最重要的设置就是“光线”,因为这直接关联到故事情节的成立。在“烛而假寐”的前提下,视线才得以存在,范生得以看见少妇、少妇得以“对镜栉掠”“顾影徘徊”。就这样,在光线的作用下,少妇得以存在在范生的眼中。少妇照镜子审视自己的状况,而范生正在观察她的行为,形成一种隐蔽空间中视线的聚焦。

吊诡的是,身为聚焦点的少妇,在现实世界中竟是虚无的。可她此时,竟也是存在的。如果范生(或者任何人)没有进入这个空间,那少妇不断重复自经的景象,是不存在的。因为只有透过某人的眼睛“看见”,这个犹如电影片段投射般的景象,才拥有了某种意义上的具体和真实。“幻象”依赖于“人”的感官而存在。她不能存在于另一个空间,因她依附于范生视线而得以存在。最终,这个视线的依附者,因范生的注视,眼神跟随她而转动,俨然变成了视线的主导者。

但同时,她却目中无“人”。在分析故事时,有一个问题值得思考:范生察觉了少妇的存在,而少妇是否察觉范生的存在呢?如果我们认为范生和少妇的存在状况是对立的话,既前者是生,后者是死;人与鬼,观察者和被观察者;那如果少妇在范生眼中是真实的,是否可以认为范生在少妇眼中是虚无的?答案可以是肯定的,因為少妇并没有被看见的欲望、意愿及动机,她只是非常关注于自身,在她的空间里,她独自一人,并没有被看见的意识。

《缢鬼》故事的开端,显示了蒲松龄具备了存在主义文学的特质。不管他意识到与否,这个设置有让人惊讶的开拓性。从结构上来看,犹如观赏电影一般的叙事设置,脱离了古代文学(至少是《聊斋志异》)惯有的模式,极具现代文学色彩。

二、故事的叙事手法

《缢鬼》中用了一半以上的篇幅对少妇的行为进行了详细地描写,她的主要活动按顺序有:梳头、洗脸、换衣、化妆、上吊。在进行这些活动的时候,少妇的态度是从容的,神情是平和的,以至范生以为是奔妇将要就客。蒲松龄运用了反衬的手法,也是极洞悉人类情感行为的真实描写——毕竟人就要死去,没什么好着急的,反而应该妥妥当当地准备完毕,完美赴死。就这样,读者们可以感受到少妇不是一时冲动地寻死,而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她越从容,越透露出赴死之心的坚决,越能承托出其哀和冤。在冤屈下,少妇能把握的就只有两件事:装扮自己和求死。少妇精心地打扮、从容地自尽,蒲松龄细细描写,犹如慢镜头般,透过视线爱抚她的每一个动作。

梳:发篋开奁,对镜栉掠;已而髻,已而簪,顾影徘徊甚久。 ①

装:妇解襆出裙帔,炫然新制,就着之。掩衿提领,结束周至。

死:出长带,垂诸梁而结焉……从容跂双弯,引颈受缢。

蒲松龄不吝篇幅地把少妇打开箱子、解开包袱的细微动作写了下来,借由强调少妇举止的慎重和轻缓,深化了少妇的内心情感,也反映出少妇在当时对此二事以外的无能为力。另外,这一切的行为描写,都是一种悲伤情绪的累积。当读者知道少妇是缢鬼的真相后,那一条若有似无地被少妇牵引着的神经,瞬间敏感而充斥着情感,里边带着震惊、不解、同情及悲伤。

同时,少妇故事的空白激发了读者的想象,猜测着少妇自经的原因。可惜,文中没有透露一点蛛丝马迹,但在寻找真相的过程中,可以留意到,作者刻意设计留下的空白——少妇的无声和范生的“被消音”。这突出了唯一的话语权在旅舍主人身上。

少妇的“永劫回归”,是在无声地呼吁真相。“永劫回归”,指经历过的事情无休止地重演。从反面说:“‘永劫回归的幻念表明,曾经一次性消失了的生活,永远消失不复回归,像影子一样没有分量。无论它是否恐怖、是否美丽,是否崇高,它的恐怖、崇高以及美丽都预先已经死去,没有任何意义……我们也无需对此过分在意……永劫回归消灭了‘事物瞬时性所带来‘缓解环境,既我们原本只能凭借回想来辩释一切,常常难以下定论。也因为回归的不存在,一切都被预先地原谅和允许了。在永劫回归的世界里,无法承受的责任重担,将沉沉压着关联者的每一个行动。” [2]1-3

如果说少妇情愿经历这个永劫回归,某种程度上是要唤起一种责任反思,到底是谁让这一切发生,无法摆脱干系?这一情景,很容易让人联想古代女人在男女权利不平等的制度下,无法掌握自己自由和命运,只能以死明志,以至于冤魂不散,以待公道。范生在此也被“消音”,因为他无法为这场悲剧做出评论——他本是局外者。而唯一拥有话语权、和责任的旅舍主人,淡然一句“曩子妇经于是,毋乃此乎”,显露出他未经反省的冷酷和丑恶。但是,在我们感叹已经被淡忘的,或者不受重视的少妇的死亡的时候,讽刺的是,是否注意到,更容易被遗忘的,也死了的仆人,是不是也在永劫回归着她生时的某个重要的最后时刻?

从现今看来,少妇的悲剧、背景空白和永劫回归,激发了读者的同情和对女性(古代以至于当代)之存在、认知和地位的反思,容易让人联想到西蒙·波娃的《第二性》。如果说西蒙·波娃是用积极的心态,具体探讨女性的存在,那么《缢鬼》则是在一个世纪以前,由“异性”作者,用消极的叙述方式,依附在虚幻的鬼魂上,而透露出相同关怀的作品。

《聊斋志异》里写关于鬼的故事,多数都是“参与式”的,如情节、篇幅类似的《咬鬼》《鬼津》《喷水》等,鬼会对人直接进行某种行为,而人会因鬼的行为而产生反应和互动。而多数篇章中,人都是作为受害者出现,鬼物与人会产生不同程度的矛盾,有些伤及性命,有些则有幸逃过一劫或者受伤。而《缢鬼》则反其道而行,缢鬼的出现并不针对活着的人,而是为了自己。故事里的人范生,以旁观者的姿态,观看缢鬼的行为活动。范生和少妇之间并没有互动行为,而是单向的“注视者”和“被注视者”的模式,是《聊斋志异》绝无仅有的“旁观式”的鬼故事。

蒲松龄崭新的“疏离式”的鬼故事,提升和增加了鬼故事的艺术层次和叙事模式。徐徐道来的冷笔调,经过淡化和压抑,最后变成渲染悲伤的利器。蒲松龄明白,“冤之极而至于自尽”之苦,和“所最难堪者,束装结带时”达到了人类情感的极致,笔墨恐怕难以尽意,可以依靠的就是艺术的处理。在这个笔调里,没有任何积极的索求,鬼凄厉、恐怖的意象被消解。来自社会、道德礼教的观念也没有出现。只有凄美而私人化的、压抑的个人主体被呈现出来,从内部推动了读者的思考和情感,具有现代文学的特征。

《缢鬼》篇为近现代写作手法提供了借鉴,着重在单一情境内酝酿张力,而不依赖情节的发展。它牵涉了人与鬼、生与死、存在和灭亡等哲学思考,最重要的是,用其崭新的叙事手法证明了情感不会因为角色们关系的疏离、叙事的空白而被消解,而可以通过艺术手法进行渲染,使其更极致和深刻,足见蒲松龄在艺术上的不懈追求。

参考文献:

[1]叶楚炎.论《聊斋志异》的短篇小说体式[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6).

[2][捷]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M].韩少功,等,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1.

Rendering Sadness of the Female Ghost

——The Setting and Narration of Yi Gui (The Hanged Ghost)in“LiaoZhai Zhi Yi”

LAI Chin-t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Beijing 100871,China)

Abstract: “The Hanged Ghost” has very distinctive setting and narrative techniques in“LiaoZhai Zhi Yi”. It sets both separation and overlap of time and space,and uses light to create existence of ghost. The author described the female ghosts behavior in details. With method of slow-storytelling that has rendering alienation and indifference,also,this narrative technique helps Pu SongLing dispelled horror impressions of the female ghost,and it presented the great sadness of the female ghost. The truth of death,submerged in the silence of the female ghost,it evokes readers' reflection on existence,destiny and womens right.

Key word: LiaoZhai Zhi Yi;Pu SongLing;Hanged Ghost;Narrative Techniques

(責任编辑:陈丽华)

收稿日期:2020-03-23

作者简介:赖静婷(1988- ),女,马来西亚霹雳州人。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

①本文所引《聊斋志异》原文,出自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以下不再一一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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