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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非衍文考
——兼论“小姑如我长”之合理性

2020-01-19谭登思

黄冈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顾况弃妇孔雀东南飞

谭登思

(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

通行本《孔雀东南飞》①中有“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1]52(后引简作“‘新妇’四句”)四句,令人颇为费解。前文言“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1]49,兰芝刚来时小姑还在学走路,两三年后便长得跟兰芝一样高了,这显然不合常理。而有些版本的《孔雀东南飞》中并没有“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后引简作“‘小姑’两句”)两句,直接作“新妇初来时,小姑如我长”。这个情况引发了学术界的争议。

有学者认为“新妇”四句诗中存在衍文。持衍文说者又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是“小姑”两句为后人据唐代顾况的《弃妇词》所增;二是“新妇”四句诗都为衍文。当然,也有不认同衍文说的学者,他们或致力于对文中的关键词如“二三年”、“如我长”、“扶床”等作出新解,或用夸张的修辞手法来解释。迄今为止,前贤时彦无论是从文献学的角度来考证还是回归文本对其内容进行解读,似乎都没有把“小姑如我长”这一问题说清楚。而由于“小姑”两句是否衍文与“小姑如我长”是否合理不仅甚具学术意义,且尚多进一步研讨的空间,故笔者不揣谫陋,试就此问题略抒浅见,以就正于方家。

一、从文献学角度看衍文说

(一)衍文说的提出 从现存文献来看,最早指出“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为衍文的是清代的冯舒,其《诗纪匡谬》云:

此四句是顾况《弃妇诗》,宋本《玉台》无“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逐”十字,《乐府诗集》、左克明《乐府》亦然。其增之者兰雪堂活字《玉台》始也。初看此诗,似觉少此十字不得,再四寻之,至竟,是后人妄添。何以言之?逋翁一代名家,岂应直述汉诗,可疑一也。逋翁诗云:“及至见君归,君归妾已老。”则扶床之小姑,何怪如我?此诗前云:“共事三二年,始尔未为久。”则何得三年未周,长成遽如许耶?正是后人见逋翁词妄增入耳。幸有诸本可以确证。今苏郡刻左氏《乐府》,反据《诗纪》增入,更隔几十年,不可问矣。书之日就散亡,可为浩叹![2]

现当代持衍文说者亦不少,如闻一多先生、余冠英先生、逯钦立先生等②。其中唯独闻先生怀疑“新妇”四句都是衍文,其云:“四句似后人所添,宋刻《玉台新咏》《乐府诗集》但删去二三两句,仍嫌语意突兀。”[3]然而他并没有给出任何确凿的证据,迄今我们也并未发现无以上四句诗的《孔雀东南飞》的版本,所以其说当属臆测。

(二)宋本《玉台新咏》、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及元左克明《古乐府》的相关问题 持衍文说者多言宋本《玉台新咏》、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及元左克明《古乐府》无“小姑”两句,然以上诗集不同的版本对“小姑”两句的记载分明存在着歧异。

1.宋本《玉台新咏》并非都无“小姑”两句。冯舒说宋本《玉台新咏》无“小姑”两句,那么这个“宋本”从何而来呢?冯舒序《玉台新咏》云:“己巳早春,闻有宋刻在寒山赵灵均所,乃于是冬挈我执友,偕我令弟,造于其庐……钞之四日夜而毕。”[1]594可知冯舒是在赵灵均处看到的宋本,而且他还带人去抄写了这个本子。冯班抄本后跋也提到“己巳之冬,获宋本于平原赵灵均,回,重录之如右”[1]602。可见冯班抄本的底本也是赵灵均处的宋本,此宋本亦是赵均刻本的底本。现存的冯班抄本和赵均刻本《玉台新咏》中皆无“小姑”两句,印证了冯舒说的“宋本《玉台》无‘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逐’十字”。令人不解的是,赵均刻本末有陈玉父后序而冯班抄本却没有,那他们所据的这个“宋本”究竟有没有陈玉父后序呢?冯舒言“此书今世所行,共有四本:一为五云溪馆活字本……后有嘉定乙亥永嘉陈玉父序,小为朴雅……”[1]593,冯班亦云“余十六岁时,尝见五云溪馆活字本于孙氏,后有宋人一序,甚雅质”[1]602。冯舒和冯班曾到赵灵均处抄写“宋本”,然只字未提这个宋本有陈玉父序,却说五云溪馆活字本有陈玉父后序。冯班又言“壬申春,重假原本,士龙与余共勘二日而毕,凡正定若干字,其宋板有□则仍之云”[1]602,可知冯班后来又借了赵灵均处的“宋本”来校勘自己之前的抄本,如果这个宋本有陈玉父序,冯班抄本也当有此序。事实是,冯班抄本并没有陈玉父序,可见赵均处的宋本也并无此序,赵均刻本的陈玉父后序当是从别本移来。也就是说赵均处的宋本并不属于陈玉父本系统,真正出于陈玉父本系统的当为五云溪馆活字本③。而五云溪馆活字本《玉台新咏》中就有“小姑”两句,说明南宋陈玉父本《玉台新咏》中有此二句。

刘跃进先生在《<玉台新咏>研究》中提到了由曹炎批校、吴慈培题跋的清初抄本,云:“如卷一《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新妇初来时,小姑如我长’,赵本如此,而此本校曰:‘小姑下脱十字,照宋本补。’所补即‘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十字。”[4]赵均处的宋本是没有“小姑”两句的,而这个清初抄本眉批云“照宋本补”,很显然,此“宋本”非彼“宋本”。吴兆宜《<玉台新咏>笺注》本中载有“小姑”两句,其后注明“一本无此二句”[1]52。既然“一本无此二句”,那么定有“另一本”有此二句。许乃普云:“《玉台新咏》自南宋已有两本,明人重刻,窜乱弥多……”[1]606虽然我们不确定许氏之说是否为真,但是从现存《玉台新咏》各本的差异来看,可以肯定宋代流传的《玉台新咏》不只一个版本④。

总而言之,《玉台新咏》版本系统本身就比较复杂,而所谓的“宋本”也存在着很多疑点,冯舒以其所见之“宋本”无“小姑”两句便断定宋本无“小姑”两句,显然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

2.《乐府诗集》《古乐府》关于“小姑”两句的记载存在歧异。先来看郭茂倩的《乐府诗集》。冯舒说《乐府诗集》无“小姑”两句,吴兆宜也说“《乐府》亦无”[1]52,而纪容舒说“宋刻误脱此二句,文义不续,今从《乐府诗集》”[5]。造成这种歧异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们所见到的是不同版本的《乐府诗集》,冯舒和吴兆宜看到的版本中无“小姑”两句,而纪容舒看到的却有这两句。我们无法确定谁看到的最接近原本的面貌,冯、吴、纪也只是各就其所见而为说。显然,单从《乐府诗集》我们并不能判定“小姑”两句是衍文。

再来看左克明的《古乐府》。冯舒言“今苏郡刻左氏《乐府》反据《诗纪》增入”,余冠英先生则表示“增加两句始于元人左克明所编的《古乐府》”[6],陈伟文明确指出“左克明《古乐府》元刻本和嘉靖刻本所载《孔雀东南飞》皆无此两句,而万历以后版本所载则增入此两句”[7]。冯舒并没有说他看到的无“小姑”两句的《古乐府》是元刻本,而现存的有黄丕烈等人题跋的所谓“元至正刻本《古乐府》”的身份也是令人怀疑的。黄丕烈跋云:“取足本《读书敏求记》所载《焦仲卿妻》诗证之,语句都合……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逐’二句,此本无之,虽在钞补叶内,然行款不差,所据必元刻。且‘寡妇赴彷徨’依然,‘赴’字未改为‘起’,其为元刻无疑。”[8]黄丕烈断定其所得之《古乐府》为元刻本的主要依据是《读书敏求记》中“左克明《古乐府》十卷”条下的解题,然而此条本身就存在疑点。该条解题云“此刻于至正年间”[9],而清初钱氏述古堂钞本《述古堂书目》中虽载“左克明《乐府》十卷一本”[10],但并未注明其版本。按照《述古堂书目》的体例,凡是确定了版本的都会在其后标明,既然《读书敏求记》中已明确此本刻于元至正年间,为何《述古堂书目》里没有标注?而在粤雅堂丛书刻本《述古堂书目》中,“左克明《乐府》十卷一本”后标注的却是“钞”[11]。虽然以上两个版本的《述古堂书目》关于左克明《古乐府》的记载有些差异,但是两本都未注明其为元本。而《读书敏求记》最早的刊本赵孟升刻本中并没有“左克明《古乐府》十卷”条。由此看来,通行本《读书敏求记》中“左克明《古乐府》十卷”条当为后人所添。黄丕烈断定其手上的《古乐府》为元本的依据正是此条的解题,如今已证明该条并非钱曾所撰,钱曾所藏的《古乐府》也不是元本,那又如何判定黄丕烈的这本《古乐府》是元本呢?尚且不说现在还无法确定元本《古乐府》究竟有没有“小姑”两句,就算没有,我们也不能据此来判定“小姑”两句为衍文,毕竟左克明《古乐府》成书于元代,完全有可能会受到无“小姑”两句的宋本《玉台新咏》和郭茂倩《乐府诗集》的影响。

综上,由于《玉台新咏》《乐府诗集》和左克明《古乐府》不同的版本关于“小姑”两句的记载存在着歧异,所以我们不能用它们作为判定“小姑”两句是衍文的证据。在没有足够证据的情况下,我们宁可付之阙如,不宜遽斥为“妄增”。

(三)《类要》《竹庄诗话》载有“小姑”两句 很多明清诗选收录的《孔雀东南飞》中都有“小姑”两句,如冯惟讷的《古诗纪》,梅鼎祚的《古乐苑》,钟惺、谭元春的《古诗归》,沈德潜的《古诗源》,陈祚明的《采菽堂古诗选》,王闿运的《八代诗选》,张玉谷的《古诗赏析》等等。沈德潜、李锳、翁方纲等人更是直言《弃妇词》“记得初嫁君,小姑始扶床;今日君弃妾,小姑如妾长”(后引简作“‘记得初嫁君’四句”)四句乃袭用《孔雀东南飞》“新妇”四句⑤。以上这些只是明清两代,貌似不足以使人信服。

陈伟文先生说:“宋本《杜工部草堂诗笺》卷三五、宋任渊《后山诗注》卷一所引《孔雀东南飞》也同样没有中间两句。”[7]《杜工部草堂诗笺》和《后山诗注》均存有宋本,因而用它们作为证据,似乎具有很大的说服力。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两书所引有可能只是节选,就算不是节选,也不排除其受到无“小姑”两句的宋本《玉台新咏》的影响。同样成书于宋代的《类要》和《竹庄诗话》中就载有“小姑”两句。陈先生认为现存的《类要》和《竹庄诗话》只有清钞本,很可能经过传抄者的改动,因而不能根据它们来“断定有此两句的《孔雀东南飞》版本在宋代早已存在”[7]。清钞本《类要》和《竹庄诗话》究竟可不可信呢?

1.《类要》“小姑始扶床”条之可信。据叶梦得《避暑录话》记载,《类要》里的内容来源于晏殊平日读书时的摘抄⑥,《四库提要》称其“故所载皆从原书采掇,不似他类书互相剽窃,辗转传讹”[12]182。现存《类要》清钞本是经过晏殊的四世孙晏袤增补的,书中部分门目下注有“四世孙晏袤填阙”、“袤补阙”等字样。而“小姑始扶床”条所在的卷二十二中并没有“填阙”字样,说明此卷未经晏袤补阙。

《类要》卷二十二《总叙幼年》门“小姑始扶床”条云:“《集仲卿诗》云:‘新妇初来时 ——(按:此代“小姑始扶床”五字)今日被驱遣 小姑如我长’。”[13]此处把《焦仲卿诗》抄写成了《集仲卿诗》,而“焦”字并非避讳字,这便属于低级的抄写错误。陈先生曾怀疑“很可能是因为明代中期以后《孔雀东南飞》衍出的两句已经为人所熟知,《类要》和《竹庄诗话》两书的传抄者据此误改所致”[7],照此说法,既然传抄者对“小姑”两句非常熟悉,怎会不知道其出自《焦仲卿诗》?分明就在同一条目内,如果传抄者注意到引文少了“小姑”两句,必然也会发现“焦”字之讹误。而当他把“小姑”两句加上去时,自然也会把“集”字改过来。清钞本存在此讹误有两种可能:一是清钞本依据的底本原来就写错了,清钞本的抄工只是照抄照搬,并没有作任何改动;二是底本没有错,而清钞本的抄工自己写错了。如果是第一种情况,就不存在抄工添加“小姑”两句的可能;如果是第二种情况,更加说不通,会犯如此低级错误的抄工,怎么可能注意到引文脱了“小姑”两句并且还花时间去进行校正?总之,由“焦”字的讹误可证明此本未经抄工有意校改,所以并不存在陈先生说的传抄者据“误本”改动的可能。其实,此条条目本身就可以推翻陈先生的说法。按照《类要》以大字标目小字注明出处的体例,“小姑始扶床”条目下必然会注明此句的出处,若像陈先生说的那样,“小姑”两句为抄工据误本添加,那么去掉这两句,“小姑始扶床”条下便成了“《集仲卿诗》云:‘新妇初来时,小姑如我长’”,那么“小姑始扶床”的出处究竟在哪里?既然小字出处部分并没有“小姑始扶床”,那么大字条目又有何存在意义?前文说过,卷二十二未经晏袤补阙,历代抄工虽然也会犯一些低级的抄写错误,然绝不可能会去增加一个条目。

综上可知,即便是清钞本《类要》,也尚存旧本原貌,至少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完全可以根据它来断定有“小姑”两句的《孔雀东南飞》版本在宋代早已存在。

2.《竹庄诗话》载《孔雀东南飞》之可信。《竹庄诗话》成书于宋代,其中还保存着不少今天已经佚失的文献,《四库提要》称“其所载习见之诗,亦有资考校也”[12]204。《竹庄诗话》对其所评诗作均完整收录,该书卷二收录了《孔雀东南飞》全篇,其中就有“小姑”两句。陈伟文先生认为这两句是传抄者“误改所致”,笔者不以为然。《竹庄诗话》卷三云:

钟嵘《诗评》……又云:“嗣宗诗,其源出于《小雅》。无雕虫之巧。而咏物、《咏怀》,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犹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外。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 咏物诗,《文选》阙。[14]

《竹庄诗话》注明“咏物诗,《文选》阙”,说明“咏物诗”实有其作而并非误写。然迄今所见的文献中,只有《竹庄诗话》和《诗人玉屑》作“咏物咏怀”⑦,其他文献包括《诗品》现存的所有版本均作“咏怀之作”。照陈先生说的,因“小姑”两句为人所熟知故传抄者据“误本”改动,那“咏怀之作”同样为人所熟知,为何《竹庄诗话》里还作“咏物咏怀”?可见传抄者并不会因为“熟知”而擅自改动底本的内容,所以清钞本《竹庄诗话》依然保存底本原貌。既然如此,我们当然可以用它来证明宋代的《孔雀东南飞》版本里有“小姑”两句。

二、《孔雀东南飞》“小姑”两句非顾况《弃妇词》误衍

冯舒、余冠英、胡绍文、陈伟文等学者均认为《孔雀东南飞》中“小姑”两句源自顾况《弃妇词》⑧,他们大多是从诗中“小姑”的成长时间来断定,而陈伟文先生还以《后村诗话》作为补充证据。

(一)《后村诗话》所引之“古乐府”非顾况《弃妇词》 《后村集》卷一百七十三《诗话前集》云:“古乐府云:‘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回头语小姑,勿嫁似兄夫。’庶几哀而不怨矣。”[15]

陈先生认为此处的“古乐府”指顾况的《弃妇词》,还说“刘克庄是凭记忆征引的,故与顾况诗颇有些出入,将‘记得初嫁君’记作‘新妇初来时’,将‘小姑如妾长’记作‘小姑如我长’。这两处误记的文字,都恰好与《孔雀东南飞》相关诗句相同,正可见刘克庄将两诗记混了,因此产生了这几句诗的独特新‘版本’”[7]。对此,笔者不以为然。记混的前提是二者有相似之处,比如“记得初嫁君”跟“新妇初来时”相似,“小姑如妾长”跟“小姑如我长”相似。而陈先生是持衍文说的,按此说法,《孔雀东南飞》原本没有“小姑”两句,也就没有与“今日君弃妾”对应的诗句,那此句又是跟谁记混而变成了“今日被驱遣”的呢?陈先生这个“记混”的说法未免牵强。古人凭记忆征引诗句难免会有出错的时候,笔者认为刘克庄记错的并不是“记得初嫁君”四句,而是后两句“回头语小姑,勿嫁似兄夫”。因顾诗“记得初嫁君”四句与《孔雀东南飞》“新妇”四句过于相似,以致刘克庄误以为顾诗“回头语小姑,勿嫁似兄夫”也是袭用《孔雀东南飞》的诗句而来,所以此处把这两句误作《孔雀东南飞》的内容。

陈先生言:“刘克庄不明言具体出处而泛称‘古乐府’……很容易让读者误以为征引的是古乐府《孔雀东南飞》。刘克庄《后村诗话》影响甚大,宋末谢维新《事类备要》前集卷二六‘扶床’条、祝穆《事文类聚》后集卷八‘诗比小姑’条、元代阴时夫《韵府群玉》卷三‘小姑’条所载的这几句诗,皆转载自《后村诗话》,而非顾况原诗……”[7]。其实,此处的“古乐府”不可能指顾况《弃妇词》,因为《后村诗话》中另外三处提到的“古乐府”均指汉魏六朝的作品⑨,所以此处的“古乐府”只能是汉乐府诗《孔雀东南飞》。此其一。其二,宋代以来,选录或者征引顾况《弃妇词》的文献都会直接点明“顾况《弃妇词》”、“唐人《弃妇词》”等等,从来没有称之为“古乐府”的例子。另外,《事类备要》《事文类聚》的相关记载更能说明此问题。

(二)《事类备要》《事文类聚》所引之“古乐府”非顾况《弃妇词》 《事类备要》前集卷二十六《亲属门·姑》“扶床”条云:“‘新妇初来时,小姑始——,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回头语小姑,勿嫁似兄夫。’《古乐府》。全篇见《出妻》,同《弃妇词》。 ”[16]

该书条目下一般先引文,再注明出处。此条已注明上述诗句引自“《古乐府》”,而后又加了一句“全篇见《出妻》,同《弃妇词》”。按,该书前集卷二十八《亲属门·出妻》“弃妇”条下录入了顾况《弃妇词》全篇。这就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因为“回头语小姑,勿嫁似兄夫”乃顾况《弃妇词》中的诗句,而《亲属门·出妻》录入的也是顾况《弃妇词》。其实,“同《弃妇词》”只是针对其条目(即“扶床”条)出自的“小姑始扶床”一句而言,即此句在《古乐府》和《弃妇词》中是相同的。因为此条前言“《古乐府》”,后言“同《弃妇词》”,显然《古乐府》和《弃妇词》指的是两个不同的作品。

《事文类聚》后集卷八《人伦部》“诗比小姑”条载:“《古乐府》‘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回头语小姑,勿嫁似兄夫。’全篇见‘出妻门’之《弃妇词》。庶几哀而不怨矣。《后村》。”[17](按:“全篇见‘出妻门’之《弃妇词》”、“《后村》”原为双行小字,为避免与大字引文混淆,故用楷体。)该书后集卷十五《人伦部·出妻门》同样引录了顾况《弃妇词》全篇。《事类备要》“扶床”条和《事文类聚》“诗比小姑”条都误增了“回头语小姑,勿嫁似兄夫”,皆因转载自《后村诗话》所致,出处尚且还是“《古乐府》”。到了元代《韵府群玉》卷三‘小姑’条中,已变成了:“顾况《弃妇词》‘新妇初来时,——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如我长,回头语——,勿嫁如兄夫’。”[18]编者大概是看到了“回头语小姑,勿嫁似兄夫”两句,便把“古乐府”改成了“顾况《弃妇词》”,而并未注意到“新妇”四句与顾诗“记得初嫁君”四句的差异。

三、回归文本看“小姑如我长”之合理性

上文主要是从文献学的角度来考证《孔雀东南飞》中“小姑”两句并非衍文,其实从文本本身也可以说明这个问题。

(一)今昔对比 《孔雀东南飞》有的版本作“新妇初来时,小姑如我长”,而没有“小姑”两句,纪容舒认为这样显得“文义不续”,闻一多先生亦感到“语意突兀”,余冠英先生也觉得“稍嫌突兀”[19]。原因何在?

人们回忆过去(昔)或者想象未来(来)的时候都是以当下(今)为基点的,这里就形成了三种对应关系,即“昔”和“今”对应,“今”和“来”对应,“昔”和“来”对应。值得注意的是,由于“过去”不能越过“现在”而直接到达“未来”,所以一旦“昔”和“来”同时出现,意味着其间必然存在“今”。

兰芝告别小姑,前言“初来时”,这是回忆过去,接下来必定会描写当下的情况,因为按照正常的行文习惯,既有“昔”,就会有“今”。人们一看到“初来”如何如何,便会产生一种期待心理,想知道“后来”又如何。若删去“小姑”两句,便只有“昔”(“新妇初来时,小姑如我长”),而没有与之对应的“今”,大家自然就会觉得“文义不续”。而“新妇初来时,小姑如我长”之后便接着“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1]52,这就好比从“过去”直接越过“现在”而言“将来”,“突兀”之感由此产生。

文中,兰芝跟焦仲卿、焦母告别之时都在进行今昔对比。她跟焦仲卿的对话,先是回忆“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1]50,转而回到当下“仍更被驱遣”[1]50。在告别焦母时,说自己“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1]51⑩,回忆结束之后便转到眼下“今日还家去”[1]51。与焦仲卿、焦母话别,兰芝都是回顾完过去然后再言当下,与小姑告别时兰芝再次回忆过去“新妇初来时”,那么后文必又回到当下,而当下的情况自然还是“被驱遣”。

综上可知,“小姑”两句并非后人据顾况《弃妇词》妄增,决定这两句存在的是诗歌本身的文义和语境。“新妇”四句,衔接自然,文义通顺,余冠英先生也承认这样“语气比原诗更完全,今昔对比更鲜明,音节也更美好”[6],连冯舒自己也说了“初看此诗,似觉少此十字不得”。文学作品中今昔对比的例子俯拾皆是,如:《诗经·小雅·采薇》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20]842;《小雅·出车》有“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20]851-852;《王风·兔爰》有“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20]360;《楚辞·离骚》有“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21]10、“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21]40;曹植《种葛篇》有“昔为同池鱼,今若商与参”[1]73;吴均《赠杜容成》有“昔别缝罗衣,春风初入帷;今来夏欲晚,桑蛾薄树飞”[1]264……可见“今”与“昔”是形影不离的。

(二)“小姑如我长”之夸张说 既然小姑还是个小孩,兰芝为何会说“小姑如我长”呢?有学者认为此处使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旨在表达姑嫂二人的深厚情谊?倢w。然持夸张说者并未谈到夸张生成的心理机制,而反对夸张说者正是认为心情悲痛的兰芝不可能去从事夸张?倢x。其实,兰芝告别小姑时的情绪状态完全符合夸张生成的心理机制。

蒋冰清在《夸张的认知心理机制研究》中说道:“人们在用夸张的句法表达感情时是处于一种情绪和情感的强势状态之中……当言说者处于激情状态时,客观事物在其主观体验中已经失去了理性意识的控制,处在一种非理性的状态下。”[22]

在焦家,丈夫整日忙于公事,婆婆又处处刁难自己,小姑是兰芝唯一的朋友,两人朝夕相处,感情极深。如今由于自己被驱遣而不得不跟小姑告别,兰芝感到心如刀割、万般不舍,而又无可奈何,多种情绪夹杂在一起,故泪流不止。这时的兰芝正处于一种非常感性的状态,而她此时的言行也是在这种感性状态下生发出来的。看着眼前这个活蹦乱跳的小孩,想到自己刚来的时候她才学走路,兰芝忽感时光飞逝,往日不再,故忍不住感慨:“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一方面是感慨时间过得快,即“我刚嫁过来的时候你还在扶床学步,如今我被休了,你都长得差不多和我一样高了”。另一方面是为下文“勤心养公姥”作铺垫,表达的是兰芝对小姑的一种期望,希望小姑长大之后能好好照顾家人。此处的夸张是情感使然,并非经过大脑理性思考之后说出来的,故经不起现实逻辑的推敲,正如陈望道先生所言“说话上所以有这种夸张辞,大抵由于说者当时,重在主观情意的畅发,不重在客观事实的记录。我们主观的情意,每当感动深切时,往往以一当十,不能适合客观的事实”。[23]若将“新妇”四句换作“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三四岁”,这非常符合现实,然而这样的简单计算有何意义?这并非数学计算题,而是文学作品。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言者,心之声也,欲代此一人立言,先宜代此一人立心。”[24]《孔雀东南飞》的作者在为兰芝“立言”之时,已将自己化身为兰芝,故能表达她当时的心情和感受。而读者在现实中本身就处于一种理性的状态,若不去联想兰芝当时的处境和心情,无法“身临其境”,反倒用生活真实去评判艺术真实,自然就领悟不了“小姑如我长”夸张之用意,甚至还会认为其荒谬。

由于《玉台新咏》、郭茂倩《乐府诗集》和左克明《古乐府》不同的版本关于“小姑”两句的记载存在着歧异,所以并不能用它们来证明“小姑”两句是衍文。晏殊《类要》、何汶《竹庄诗话》皆成书于宋代,目前虽只见清钞本,然尚存旧本原貌,根据两书对“小姑”两句的记载可以断定宋代流传的《玉台新咏》中有此二句。《后村集》《事类备要》《事文类聚》等书亦载有“小姑”两句,且书中所引的“古乐府”实指《孔雀东南飞》,而非顾况《弃妇词》。有学者为了使“小姑如我长”符合现实常理,便不顾全文语境,仅对其中个别词语如“二三年”、“扶床”、“如我长”等作出纯属臆测的“新”解。其实,兰芝泪别小姑时的情绪状态完全符合夸张生成的心理机制,所以“小姑如我长”当为夸张的说法,意在通过今昔之鲜明对比来表达她内心强烈的情感。总而言之,无论是从文献记载上还是回归诗歌本身来考察,都可证明“小姑”两句为《孔雀东南飞》原本所有,“小姑如我长”也完全符合诗歌的语境。

注释:

①该诗亦作《古诗为焦仲卿妻作》、《焦仲卿妻作》、《焦仲卿妻》等,本文统一作《孔雀东南飞》。

②详见: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 2017年,第286页;余冠英《关于<孔雀东南飞>疑义》,《文学评论》1961年第2期;胡绍文《“小姑始扶床”辨释》,《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2年第2期;陈伟文《<孔雀东南飞>中的“小姑始扶床”》,《文史知识》2016年第9期。

③谈蓓芳教授在《<玉台新咏>版本考——兼论此书的编纂时间和编者问题》一文中曾对此问题作过研究,载《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4期。

④刘跃进先生曾推测“宋代至少有过三种《玉台新咏》的版本流传”,见《<玉台新咏>研究》,中华书局 2000年,第62页。

⑤ 详见:《说诗晬语笺注》,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1年,第105页;李锳《诗法易简录》,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2年(《续修四库全书》本),第514页;翁方纲《石洲诗话》,中华书局 1985年,第21—22页。

⑥ 叶梦得《石林避暑录话》(上海书店出版社 1990年)卷二第九页载:“晏元宪平居书简及公家文牒未尝弃一纸,皆积以传书,虽封皮亦十百为沓,暇时手自持熨斗贮火于旁,炙香匙亲熨之,以铁界尺镇案上,每读书得一事,则书以一封皮,后批门类,授书吏传录,盖今《类要》也。”

⑦见魏庆之《诗人玉屑》(中国书店 2018年)第2册第279页。案:《竹庄诗话》《诗人玉屑》皆成书于南宋,且《诗人玉屑》仍存有宋刻,可见宋代流传的《诗品》中是有作“咏物咏怀”的。

⑧详见:冯舒《诗纪匡谬》第9—10页、余冠英《关于<孔雀东南飞>疑义》、胡绍文《“小姑始扶床”辨释》、陈伟文《<孔雀东南飞>中的“小姑始扶床”》。

⑨《后村先生大全集》(上海商务印书馆 1926年)卷一百七十三《诗话前集》云:“张籍《还珠吟》为世所称,然古乐府有《羽林郎》一篇,后汉辛延年所作……”(第1549页);卷一百七十六《诗话后集》云:“盖规模汉魏以下者也,佳处往往与古乐府《玉台新咏》中诸人所作合……”(第1574页);卷一百八十《诗话续集》云:“王元泽诗不满百,《度关山》篇云:‘万马度关山,关山三尺雪……’古乐府无以加。”(第1608页)。

⑩此处需注意,“昔作女儿时”并不与“今”形成对比,而是在解释“本自无教训”的原因,真正的回忆(“昔”)是从“兼愧贵家子”(即兰芝嫁到焦家)开始。

?倢w详见:傅庚生《<孔雀东南飞>疑义相与析》,《文学评论》1961年第1期;邓建烈《夸张随谈——兼议<孔雀东南飞>“新妇初来时”等句》,《修辞学习》1987年第4期。

?倢x详见:丁戊《<孔雀东南飞>疑义试释》,《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4期;林延君《试析<焦仲卿妻>一处难解之谜》,《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1期;陈伟文《<孔雀东南飞>中的“小姑始扶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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