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洋

(中央民族大学 北京 100081)

古代，人类试图解释自身的起源，解释世界的来源，就根据自己当时对于世界和自身的认知创造了神话。纵观世界神话，我们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世界各民族的人类起源神话中都有大抵相似的某几个类型。荣格认为：这种现象是人类基因深层次“集体无意识”的作用。这种解释从宏观的角度上说似乎非常合理，可毕竟不同地域、不同民族，所处的社会生存语境与话语意象系统各有千秋。所以，虽然前人总结出了世界人类起源神话的几种基本类型，但在这些基本类型基础上，对具体民族人类起源神话做具体分析仍具有个性与共性结合的特殊意义。

人类起源神话大多是创世神话的延展，而达斡尔族广为流传的人类起源神话，主要属于“天神抟土造人”与“洪水后生人”的类型。人类的起源总是与世界的开创、天地自然的形成联系在一起，其情节内涵别具意义，并深受民族宗教信仰的影响。本文将对具体类型文本情节内涵进行分析探讨。

一、天神抟土造人

达斡尔族天神抟土造人神话《人是恩都里造的》在民族内部被普遍接受，是最为典型的达斡尔族人类起源神话。与阿尔泰诸民族一样，达斡尔人最原初的信仰是古老而神秘的萨满教。萨满教让人类遵信天神，敬仰万物，以“万物有灵”来平衡人与自然的关系。基督教顶礼膜拜耶稣，佛教徒尊崇释迦牟尼的旨意，古老的萨满教则永远把“天神”放在他们万神殿至高无上的位置上。达斡尔语称为“恩都里”(天神)，认为他是“人世间可见和不可见之万物的缔造者”。①达斡尔人认为是“恩都里”创造了世间万物，在他们心中是至高无上的神明。人类自然也是“恩都里”创造的，其造人的方法是抟泥土。这则流传在呼伦贝尔市莫力达瓦达斡尔地区的人类起源神话《人是恩都里造的》是：传说上古时代，人是由恩都里(天神)下凡捏泥造成的。如今人在出汗的时候，搓搓身子，就能搓出泥垢来，这就是恩都日当初捏泥造人留下的遗迹。

恩都里造完人，在又凉又湿的地面上摆了一大片；让男的曲膝跪下，女的盘腿坐着，所以现在男人膝盖骨发凉，女人下身寒大。这也是恩都里当初造人时粗心留下的遗迹。

一天，天边突然出现乌云。恩都里知道暴雨快来了，便急忙操起耙子，收拢地面上一大片泥人。结果泥人群里有的断了手脚，有的伤了耳目。现在人间的残臂跛足、眼瞎耳聋，都是恩都里着慌留下的。②

这则神话的情节我们可以拆分成：天神下凡-抟土捏人-摆放人类-下雨慌忙收人。神话内涵丰富，不仅解释了人类是如何起源的，还以朴素唯物史观颇有依据地来说明了人类残疾的原因和现在男性、女性身体特征的原因。

在当时的生产能力和人类对世界的认知水平有限条件下，达斡尔人会对人体发生的一些自然现象进行源自内心的神圣化的解释。人身体出汗后可以搓下的死皮与泥垢，达斡尔人认为是天神在创造人类的时候用泥土的原因，达斡尔人认为人是用土做的，“土”自然就与其他事物相比具有不一样的地位。有神话学家认为：抟土造人的神话类型中的“土”与人类开始掌握土窑器皿制作的技术有关，可是并非世界各个民族都在当时同一时间掌握土陶工具制作的技艺，但是抟土造人神话又是世界多民族共有的人类起源神话类型。所以，这种时间差也许让荣格在“集体无意识”的概念中忽视“传播”的重要性。下面我们试看几例世界各地人类起源神话的主要情节：

非洲神话：创世神乔奥克想要造人，他拿起泥土说： 人必须能去田野里工作，所以得有火烈鸟般的双腿。人还要会种植黍粟，所以得有两条手臂，一只手拿锹，一只手拔草。接着又捏出了眼睛、嘴巴、舌头和耳朵，创造出既能自己生存，又懂得敬拜他的人类。

迪埃格诺神话：世界是黑暗混沌时，除了汪洋大海什么都没有。海底住着兄弟俩，哥哥马赛克从海里出来创造了大地，然后用泥土创造出太阳和月亮。

希腊神话：普罗米修斯仿造自己的身体，用泥土捏造人形。又摄取各种动物的善和恶，封闭在泥人的胸膛里，他创造出一个还没有灵魂的人形雕塑。智慧女神雅典娜对他的创造物很惊奇，便把灵魂和神圣的呼吸吹送给泥人，这才有了生命。

由此我们不难看出世界各个民族神话中“土”意象的传播。达斡尔抟土造人神话也是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他民族神话的影响，汉民族“女娲造人”的神话很早就在中华大地上流传甚广，而其造人的方法是“土”。可我们不可忽视的是《人是恩都里造的》中的“土”之于达斡尔人的重要意义。达斡尔人的生活方式是丰富多样的，采集、渔猎、放牧、放排、农耕兼而有之。这每一种生活生产资料的获得方式都离不开土：采集的植物以土为基而生长、游牧需在水草丰美的土地上、放排的树来源于土地、捕鱼狩猎的战果也是土地对于达斡尔民族的馈赠……因此，“土”对于达斡尔人具有神圣性的含义。他们认为人类也是用土做的，只不过是他们原始萨满教信仰中的天神抟土而成。

既然土对于达斡尔人来说是这样的重要，那为什么要在他们的人类起源神话中创造恩都里这样的概念呢？在达斡尔族民族认知中，土是造人的材料，固然重要，但仍然摆在其次的位置上，而真正抟土而成为人的关键因素是天神。人是神创造的，那人也就自然与自然界中的其他生物地位不同而具有崇高的地位。人的地位更高，在达斡尔人的思想意识中自然界的其他生物就不能伤害他们，他们就在心理得到慰藉而更加和谐美好的生活。天神造人的神圣性正是达斡尔族先民内心对人与自然关系与民族命运安定发展理想情愫的释放，更是在认知水平有限的基础上有利于部族稳定、安抚人心、族群繁衍生息的最为恰当的心理力量。

因此，在达斡尔族“天神抟土造人”神话的讲述与传承中，达斡尔人变得勇敢、坚强，更加热爱养育他们的土地，信仰神的安排使达斡尔人对生活充满希望。这种情感哲理寓意于神话文本，正是达斡尔族神话具有的强大民族魅力。

二、洪水后生人

达斡尔人类起源神话的另一个重要类型讲的是天地浩劫大洪水后的人类诞生。我们以两则情节类似的达斡尔这类神话为对象来分析其内涵：

仙鹤顶天③

天和地原先是粘在一起的,天就像一口大锅扣在四四方方的大地上。一只长脖子的鹤把天顶了上去,从此,天和地就分开了。

仙鹤立在天和地的中间,它是用一只脚支着地撑着天的,每隔三年换一次脚。每次换脚的时候,大地就会摇晃起来,这就是地震。

过了多少万年,洪水把大地淹没了,大地上的一切生命都灭绝了。这场浩劫之后,オ出现了人世,人类和一切生物才产生和繁衍起来。

仙鹤支地④

古代达斡尔人认为天体是圆的,它像一口大锅一样扣在方形的大地上。大地上立着一只仙鹤,这只仙鹤平时只用只脚支着地,每隔三年换一次脚,这时,大地便摇晃起来于是就发生了地震。经过多少万年之后,洪水泛滥,淹没一切,大地上的万物几乎都死绝。在这场浩劫过去之后,一切生命、人类又都重新开始一点一点地繁衍起来。

这两则情节相似的神话明确地阐释了在当时认知水平下达斡尔人对于天地开创了人类起源的理解。如上所述，人类起源神话是创世神话的延续。这并不是个例，许多民族神话中都有类似的情况出现。比如，《圣经》神话：创世纪前，世界一片黑暗。耶和华用了五天时间，创造出一个美丽富饶的新世界。第六天，他按照自己的形象，用地上的尘土造出一个男人，又往他的鼻孔里吹了一口气，人就活了。这个男人就是亚当，上帝对自己的创造很满意，就在第七天休息了。后来看到亚当孤单寂寞，就用他的肋骨造出一个女人——夏娃。二人在伊甸园中生活得无忧无虑。后来，夏娃受到蛇的诱骗吃了善恶树上的苹果，让亚当也吃了。上帝一怒之下将二人驱逐出伊甸园，他们带着原罪来到世间受苦，成为人类的祖先。

达斡尔神话和希腊神话一样，都把创世神话和人类起源神话联系在了一起。这两者是相互依存的辩证关系，创世是人类起源的前提，人类起源让创世具有意义。不同的是，达斡尔的这两则神话在创世之后，世界经历一场浩劫，滔天洪水。洪水后开始诞生人类，这正是达斡尔族这类神话的独特之处。在其他民族洪水神话中，大多强调的是洪水过后的人类再生，这就充分说明了“水”对于达斡尔民族的重要性。达斡尔人生活在草原、山岭森林与湿地中，湿地中自然有仙鹤栖息。“原型”意象系统诞生了达斡尔族的仙鹤崇拜，这正是萨满教“万物有灵”的信仰作用。仙鹤是洁白无瑕神圣的象征，顶着天地，每三年换一次脚从而造成天地的动荡，说明在达斡尔人的印象中原初状态的天地世界是不稳定的，经过洪水洗礼后，世界雏形才基本固定下来，经过洪水洗礼过的世界是焕然一新的，在纯净稳定的自然条件下人类才诞生。在稳定而安全的自然中出生，反映出达斡尔人认为人从一出生就是美好的，从他们生命的最初始，自然就是和谐的，他门渴望祥和与安宁，不愿经历天地浩劫，不像其他民族洪水人类再生神话中所体现的那样人要经历了洪水滔天的毁灭后重生，而是渴望回避痛苦，求得安宁幸福，所以选择灾难后才开始新生。这样的民族是智慧的，这种智慧在达斡尔洪水后生人神话中得到淋漓尽致地体现。

此外，人类在洪水后诞生的神话情节，有学者解释为“是对人生殖过程的一种象征,初生儿生下时,也是从胎膜中的羊水中获得解救的。”⑤虽然达斡尔的神话中的洪水也许并没有与此事做关联，但这种观点有一定的合理性。因为原初时期的达斡尔人创造这些神话一定是在解读当时生活中存在某种现象。比如说地震，是仙鹤换脚引起的，身上的泥垢是因为人类是土做的等等。虽然他们的这些解释不是科学合理的，但却是为当时的部族繁衍发展带去心理上的慰藉。貌似懂得了某种自然现象规律的原理，再遇到这种状况时，神话就成了他们处理事件的“经验”，让他们心中有底气。

三、结语

以上两种类型的达斡尔族人类起源神话是达斡尔族先民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对自身与世界的认知表现。他们将渴望、恐惧、期盼、无奈等系列心理因素寄托于神话的神圣性解释，加之民族独特的奇妙幻想，结合当时语境，这些神话成为达斡尔民族与自然和谐相处、理解自身与世界关系的重要驱动力，帮助达斡尔族先民获得勇气、获得经验、获得慰藉。

处在现代语境下，我们再来看待这两种类型的达斡尔族人类起源神话，则是充满想象、夸张的、虚构的，甚至是荒诞的，但是玄幻而奇妙的人类原始认知正是神话的魅力所在。因为这不是艺术手法上的夸张，而是原初时期达斡尔人认知自身与世界的思想轨迹的记录。我们对这些神话的内涵及情感进行研究分析一定不能脱离当时语境，因为神话的智慧是无穷的，无论是达斡尔的“天神抟土造人”类型神话，还是“洪水后人类再生”神话，其情节内涵以及寓意情感都可以结合人类的原初语境而启发不同时代后人的新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