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晓珊，1976年出生于吉隆坡，现居马来西亚芙蓉城。九十年代大学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曾获马来西亚花踪小说奖。1999年在中国出版《走过那段繁华路——一个马来西亚中学生的日记》。2017年在马来西亚出版短篇小说集《说不出爱》。

Surti眼睛闭上，咬着嘴唇。肌肤之亲没有想象中浪漫。只有疼痛。两腿间、小腹下，硬硬被撬开的密口榴莲一样。当裂口撕开时，她内心发出一声巨大的呐喊。但，世界听不见。她的眼角溢出泪水。嘴唇封住的呻吟，在鼻孔找到出口。 Din一直撞一直撞，再甜美的果实都糜烂了。也没有应有的香气。她只闻到他带烟草焦味的口气。

他从她的身体里抽出时，她感到大腿内侧一丝温热。Surti立刻坐起身。幸亏准备了一条毛巾垫在屁股下。她看到毛巾上一个拳头般的大圆。即使黑暗中，她也認出，那是鲜红的。

突然，楼梯边墙上的灯亮了。“Kakak，kakak。”

Surti大吃一惊。她随手拿起身边一团衣物中的一件。是 Din的长裤。她丢给他。然后，她的手搜找自己的胸罩。找到了。她一面跳起来，一面反手到背部扣胸带。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上了内裤、上衣和短裤。好像有个贵妇踩着尖尖的高跟鞋，围绕着她身体哒哒哒，跳起来。她的手脚没法伸展。于是她手一扫，推开贵妇。忽然，嗦一下，自己的衣裤都套上了。当 Nini走下楼梯来时，Din和 Surti端正立在客厅中央，几乎要鞠躬敬礼似的。

她问：“你怎么醒了？发恶梦了吗？要不要我冲一杯热牛奶给你？还是我陪你回去睡觉？”

Nini说：“Mummy回来了没？”说着，她走到 Surti身边，握住她的手掌，颈项趋前，望向Din，问：“他是谁？”

Surti蹲下，平视Nini，说：“他是我的朋友。”

“你们在做什么？”Nini伸手，用五指梳理 Surti凌乱的头发。

Surti看一眼Din，摇两下头，摸了摸头顶，撩了撩发梢，说：“没有啊。我们什么都没做啊。”

Nini放开她的手，弯下腰，拾起大枕头边的毛巾，问：“Kakak，谁流血？是你吗？”

“啊？”她睁大眼睛说不出话。

此时，Din蹲下身来，看着 Nini的眼睛，说：“Nini。我们玩一个游戏，好吗？”

她退了一步，拇指和食指捏住小鼻子，说：“什么游戏？”

“游戏叫“Nini和 kakak的秘密”。你不能告诉妈妈，说你看见我。你不能告诉妈妈，说 kakak流血了。可以吗？如果你告诉妈妈，说你看见我，说 kakak流血了，那你就犯规了。因为，这是 Nini和kakak之间的秘密。除了你、kakak和我之外，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如果 Nini和kakak的秘密，明天妈妈还不知道，Nini就会得到一个奖品。”她头斜了少许，问：“什么奖品？”“一支冰淇淋！”“巧克力还是香草？”“你喜欢哪一个？”“有时候巧克力，有时候香草。”“那就一支巧克力，一支香草。”Nini笑了，说：“两支吗？” Din点点头，伸出尾指，说：“一言

为定？”她看看 Surti，然后向 Din摇摇头。Surti说：“你跟他勾手指，意思就

是他答应带两支冰淇淋给你啦。”

她伸出娇小的尾指，轻轻碰了一下他的。Din捉住她的手，用自己的粗肥尾指钩住她的。然后，两只尾指荡秋千一样左右摆两次，他说：“你也答应不告诉妈妈咯。”

Mrs Khoo陷进沙发椅。两边长袖子的扣子都松开了，窄裙从膝盖拉起，在大腿外侧形成皱褶。两只手掌心向上，两只小腿撑开了。她的头低垂，双下巴画出一个半圈。她眼皮半睁，望着前方的电视银幕。蓦然，一个呵欠欲脱口而出。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硬硬将它吞回去。但，鼻子立刻发痒。泪水也止不住了。

“Mummy，我吃饱饭了。”Nini从饭厅蹦跳而来。

嗯。Mrs Khoo瞄 Nini一眼，拿起遥控，想要转台，发现几个频道都在播广告。

Nini站到她面前，说：“我可以去公园玩吗？”她坐起来，轻轻挪开 Nini，再按一次遥控，又瘫回沙发椅上。Surti从饭厅走来，两手在自己的屁

股摸了擦，擦了又摸。

Nini坐下，推推她的手，说：“Kakak说我可以去公园玩。”

Mrs Khoo皱眉，瞪 Surti。

Surti立刻低下头来，手轻轻抓拳头。

“Mummy，你带我去。”说着，Nini的下巴点在 Mrs Khoo的手臂上。

Surti说：“Mummy还没有冲凉，还没有吃饭呢。”

Mrs Khoo摸 Nini的头，说：“Mummy很累。Kakak带你去。”

Surti转过脸去，小小笑一个。

她们走出屋子，转进小巷。走到尽头，来到公园时，Nini放开了 Surti的手，跑向滑梯。Surti看到隔壁家的 Encik Zaiful。他的两个儿子在坐跷跷板。还有三几个印度少男把摩托车停在路旁，正聊得很起劲。Surti大步走，想要绕过大树，因为视线被挡住了。操场的那头有一张石凳。很快，她就看到了。

她喊：“Nini，你来！”

她拉着 Nini的手，走向石凳。远远地，Nini也看到了。她放开 Surti的手，跑到 Din面前，从他手里拿过一支冰淇淋。然后，她撕掉包装，递给 Surti，坐在 Din旁边，舔起来。

Surti坐在 Nini旁边。Din的头点向另一边。她就站起来，走到 Din的另一边。Din挪挪屁股，让她坐下。可是，她背靠着 Din。这张石凳如果是跷跷板，Nini一定被高举在空中，下不来了。Nini那么专注在自己的冰淇淋上，完全不在意kakak的屁股快掉出石凳了。

Din从裤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燃后，大吸了一口，然后深深地吐出来。Nini拇指和食指捏住小鼻子，身体快速移到石凳的另一端。Din跟 Surti相视而笑。一张石凳立刻平衡了。

Din想要握 Surti的手。她摇头说：

“等晚上。”Din说：“现在见了，晚上还见吗？”“不好吗？”“当然好！我恨不得每天早上一睁开

眼就看到你。然后，晚上闭上眼前也看到你。”

Surti的身体右侧被吸到 Din的身体左侧上。她低头看自己互握的手。她想问清楚他的意思，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一声噗嗤不小心跌出了嘴巴。

Din的手又来捉她的手。此时，她的胸膛像早晨第一个热水凉一样，暖呼呼的。她就不再拒绝他了。

Din说：“我有个心事想告诉你。”她看他，但他不看她。Surti问：

“什么事？”“你可以不答应。”“嗯？” Din放开她的手，吸一口烟，吐出，

说：“我妹妹要出嫁了。我爸爸想买一只

牛宴客。”“你要寄钱回家？”“我妈妈开口，我不能说不。所以，

想跟你借钱。”说到最后两个字，他的眉

毛扬了一扬。“你不能跟你老板借吗？”“哦，这样，没关系。你不想借我不

逼你。我再想办法。”他连续吸了两口，吐出稀薄的烟。她立刻摇头，说：“不，不是的！你知道，我们没有现钱的。女佣中介说好

了，一年后才一次给整年的。更何况，前面半年都不属于我们的。都给中介拿了。是各种手续费和佣金。我才来了两个月。哪有钱啊？”

Din很用力吸最后一口，两边腮帮子都凹了。他把烟蒂丢到地上，然后用脚踩灭。

疏忽，一声响亮的呼叫：“Kakak！”

Surti看石凳的另一边，发现 Nini的位子上只有一根冰淇淋木条。她猛然站起，还没看清楚，已经跑向滑梯的方向。Nini的哭声越来越大声。她看到一群小孩围着一个滑梯的底部。她大步冲过去。她推开了 Encik Zaiful的大儿子，看到 Nini坐在地上大哭。Nini张大嘴巴大喊，嘴唇、下巴和牙齿都染了血。Surti第一反应是用手背抹掉 Nini脸庞上的泪水。她看着 Nini满嘴红艳艳，急得说，痛吗，很痛吗？她想查看 Nini的伤口在哪里，伸出颤抖的手，却不敢碰 Nini的嘴巴。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视线模糊了。然后，她觉得鼻子也酸了。她只不断地呢喃，痛，痛。

Nini大叫：“Mummy！ Mummy！”

Surti抱起Nini，一手托住她的屁股，另一手放在她的后腦勺，大步跨出，往家的方向跑。

一到家，Nini挣脱她的手，跑进客厅。她一看到 Mrs Khoo就扑进她怀里。 Mrs Khoo捉住Nini的肩膀，明白了情况以后，拉着 Nini的手臂，到厕所去。Nini还在大声嚷。但 Mrs Khoo严厉地命令 Nini，不要哭了。她接着拿漱口杯装了水，要 Nini漱口。吐出的水一口比一口淡。第五口时，已经没有血的颜色。Nini逐渐冷静下来。Mrs Khoo这才安慰她说，没事，只是咬到嘴唇了，不要怕，没有流血了，是不是很痛？ Nini一边抽噎一边点头。Mrs Khoo又说，是不是跌倒了？ Nini扁着嘴说，一个男孩子推我跌倒。Mrs Khoo摸 Nini的头，说，没关系，Nini很勇敢，mummy最疼 Nini了。

Surti一直跟在 Mrs Khoo身后。她看到 Nini的下唇肿了，觉得自己的嘴巴也合不上了。

Mrs Khoo突然转身，问：“到底怎么一回事？”

她呆呆看着 Mrs Khoo，说不出话。

Mrs Khoo说：“你没有陪着她吗？你在做什么？”

她的眼睛一直眨，呼吸开始急促。

“你这是很严重的失责，你懂吗？幸亏只是皮外伤。不行，我看你还是太年轻。明天我打电话给中介，让他们带你回去。”

“不要！ Mrs Khoo，对不起！我保证不会再发生。MrsKhoo，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很疼Nini。我一直都很疼她。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Mrs Khoo盯着 Surti三秒。然后，微微点头。她低头看自己的白衬衫，叹了一口气。

她立刻明白了，说：“我用漂白水浸一个晚上。会脱的！”

Mrs Khoo推 Nini给Surti，说：“Mummy要冲凉了。”

可是，Nini捉住 Mrs Khoo的手，不愿意放开。

Surti蹲下，对 Nini说：“我们看电视，好吗？”

Nini长长地嗯了一声，半张脸躲到Mrs Khoo身后。

“好吧。你跟mummy一起上楼去。Mummy要赶快把衣服脱掉让 kakak洗。你不准再哭了，可以答应我吗？”

Surti抬头看。屋檐上的一片长形天空竟然有个饱满而明亮的圆月。在家乡，这样的夜晚不用点蜡烛。外婆屁股垫着拖鞋，坐在大树下。小弟、小妹和两个小侄儿围绕外婆，听遥远的传说和邻近的故事。花猫爬上树去，灰狗扑在水井旁，小鸡仔窝在母鸡旁打盹。大门槛上，妈妈坐着拍打蒲扇，大嫂靠近来乘凉。爸爸、大哥和大姐劳作了一天，早已入睡。那是安稳与宁静的晚上。而这里，鲜少人出没的屋后的外沿，也亮着日光灯。似乎唯有光线是保护罩与安全带。大狼狗颈项上了铁链，生人路过，立刻龇牙咧嘴。一只看门狗吠叫，邻近的所有家犬随着起哄。每家屋后的门前，都有一扇由枝条组成的铁门看守。偶尔，屋内的眼睛，透过铁门缝或窗帘口，侦察暗夜的动静，提防匿藏的恶意。她关掉她们家屋后的日光灯。小老鼠小蟑螂从开口的沟渠边窜过，也只是模糊的影子。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坐到后巷的更里头去。那里更暗。不远的另一头，有一盏路灯。它发射黄澄澄的光线。虽不会灼伤肌肤，但能刺透隐私。他们愿意将自己的自由与幸福浸入黑暗中。

“Nini不再黏我了。”

Din的头靠着她的，一手揽住她的腰，说：“不用担心。小孩都不记仇。”

“我吓坏了。如果 Mrs Khoo 赶我走，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另一只手抚摸她的脸，然后亲她的嘴，说：“没事了。”

“我们以后别再在公园见面了。这样的事不能再发生了。幸亏 Mrs Khoo没有追根究底。万一我们的事被发现了，该怎么办？”说完，她伸手抱他。

他们相拥，接吻。她的手热情抚摸他的头和背。她把头仰起，引导他亲自己的颈项。可是，他轻轻推开她。

他说：“你愿意吗？”

“嗯？”

“你跟 Mrs Khoo借钱。我没有办法了。在这里，我只有你一个亲人。只有你可以帮我。”

“可是，她还在生我的气。”

“这点钱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她会答应的。你试试看，啊？”

“我不敢。”

Din的手托起她的下巴，看着她，说：“我会告诉我妈妈，说这钱是你给的。她会很高兴。你知道，我还没跟她提起过你。这次，我让她知道，我有女朋友了。”

“Din，我……”

他的头埋进她的胸脯。她又看到了今晚的圓月。

Surti敲破烫手的鸡蛋。橙色的蛋黄被雪白的蛋白覆盖，但依然鲜明可见。她加入一汤匙的酱油和些许的胡椒。她把小碗拿到 Mrs Khoo面前。Mrs Khoo完成最后一个程序，既割破蛋黄，然后让世界来一个大混合。

Mrs Khoo抬头看 Surti，说：“今天的蛋很完美。你掌握到恰好的时间了。”

Surti站在 Mrs Khoo身边。她微笑，点头。

Nini在饭桌的另一边。她在自己的面包中央咬破了一个洞。她透过这个洞，看 Surti。

Surti笑了。

Mrs Khoo说：“Nini又跟 kakak好啦？”

Nini不置可否，头歪歪，把面包举得高高的，仰起头来吃。

Surti清了一下喉咙，说：“Mrs Khoo，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嗯？你说。”

“我想跟你预支一些现钱。”

“为什么？”

“我……我有时候想要买一些东西。”

Mrs Khoo皱眉，放下汤匙，说：“我提供你吃的、喝的、穿的、住的，你还需要什么？”

她吸一口大气，说：“是的，我什么都不需要了。只是有时候想要买一些零食吃。比如冰淇淋。”

Nini说：“你还欠我一支香草冰淇淋。”

“啊……”她张大嘴巴，脑里找不到文字。

Mrs Khoo瞪 Surti，然后转过脸来，说：“Nini，你要吃冰淇淋，叫我买。不准叫 kakak买。听到没有？”

Mrs Khoo又面对 Surti，说：“你也一样。要吃什么，跟我说，我会买给你。但是，我不会给你零用钱。”

她点头。

Mrs Khoo问：“为什么她说你欠她冰淇淋？”

她说：“是这样的，我跟她玩一个游戏。如果她听话，我就奖励她一支冰淇淋。就是这样。”

Nini连续点好几个头，说：“是。

是一个游戏。”

Surti睁大眼睛看Nini。

Mrs Khoo瞄一眼Nini，再看 Surti，说：“不要随便跟 Nini做交易。我不喜欢自己的孩子从你身上学会用物质衡量价值。你只是照顾她。你不用教育她。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

Nini跳下椅子。Surti向 Mrs Khoo微微鞠躬，Mrs Khoo眨眼睛，下巴微微点一下。Surti跟随 Nini出客厅去。

Nini把自己的一堆毛公仔拿到 Surti的房间。她让它们围着自己，坐成一个圈。好不容易让黑熊熊坐好了，粉红兔子却躺下了。她让粉红兔子坐好了，灰狗狗又倒了。于是 Nini捉来 Surti的手，要她扶着灰狗狗。Surti却移动迷你熊猫，让它撑住灰狗狗的背。

Nini嘟嘴巴，说：“我要大家都坐好好。不可以躲在后面的。”

“可是，太多小动物啦。你照顾不了全部人啊。如果你能让一两个睡觉，其他人就可以坐好好啦。”

Nini若有所思，拿起灰狗狗，给她，说：“太多了，给你一个。反正黑熊熊、粉红兔子、粉蓝兔子、迷你熊猫、小花猫、爱心鹦鹉、大笨象不会知道灰狗狗不见了。”

Surti呆呆看着 Nini三秒，说：“你自己玩一会儿，好吗？我上楼去做一些事情。”

这时，Nini已经改变主意，让所有毛公仔在自己面前排成两队。她喃喃自语，没有在意 Surti。

Surti走出自己的房间，爬上楼梯，进主人房去。她来到梳妆台，打开最底下的抽屉。她看到，抽屉里都是手表，十多二十多只吧。她拿起一只银色女式的，发现秒针已经停摆。她摇了摇它，然后放到耳边听。没有声音。她把它放回去，再看抽屉里。她仔细看。她轻轻翻动表面的手表。她认出了几个属于 Nini的童式手表。有一个迷你老鼠花样的，是 Nini上个星期才弄坏的。当时 Mrs Khoo就让 Surti把这只收进这个手表抽屉里来。她回过神来，继续翻找。她发现有一只红皮带的女式手表，秒针还在走。她把它拿出来，放在地上。她想再试试。她又看到了一个金色的男式手表。可是，它没有秒针。她拿起来，专注地听。有啦，是哒哒哒。她笑了。她把金色男式手表交给他时，他也笑

了。“你自己小心一点。”她点头。他问：“你发现他们的金库了吗？”“不。只是一个收藏坏手表的抽

屉。”“他们的钱呢？”她摇头，说：“Mrs Khoo从来不随

便暴露钱财的。我想是在保险箱里吧？”Din嘴唇微翘，说：“那很难。”她一脸严肃，说：“Din，这只手表

是他们不要的，不算偷。”他点头，说：“我妈妈一定会很开

心。”“不，不要告诉她。”“我当然不会说是你偷的。我只告诉

她，钱是你给的。她一定疼死这个未来的小媳妇了！”她为他，笑得很灿烂。

屋后外墙上的日光灯很耀眼。她喜欢把它关掉，即使是必要的。

她坐在手盆旁，背靠着木柜，双手抱住双脚。她有点害怕厨房里的黑暗。太静了。静得让她觉得，听不到的声音只是看不见而已。大冰箱、大灶头、洗衣机、一排排木柜的木门和玻璃片，无声无息吐出冰冷的透明气息。她先是手臂上、小腿上感觉凉。然后，寒气迫近她内心，压得她把自己越缩越小。她渴望外面的声响。那些自己熟悉的声响。先是后巷尽头的一阵狗吠，接着脚车链的拉扯摩擦声，然后日本拖鞋踩在柏油路上的噼啪响。她都看得见。声音开始播放，她的心蹦起来，手脚也发热。但是，已经一个星期了。屋内的灯全熄了以后，她爬起床，来到厨房，等待。她独自坐在厨房地面上。她被凝结在一粒巨大的冰球里。隐匿的狊寂包裹她。Din没来。

疏忽，她好像听到了。Sur——ti ——

“Surti！”非常小声，非常急切。

她打开后门。是他，是Din。

“我很怕！你为什么这么多天没来？我怕你发生什么事故了。我怕你生病了。我怕你拿了手表就不再来找我了。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了？是不是不爱我了？”

“Surti！傻妹子！你看我为你带来什么？”他从裤袋里拿出一条金手链。

“你也偷吗？”

“不！我卖了手表，把大部分钱寄回家。拿了一点钱，给你买的。”

她伸出右手，让他为自己戴上。

“这个星期，我下坡找同乡去了。手表就是卖了给他。他可发财了！他帮我把钱汇回家乡去。然后，他带着我四处逛。

我在一间百货商场看到了这条金手链，就

想起了你。你喜欢吗？”她用力点头，嗯了一声。“我的这个同乡说，可以带我到另一

座城市去。他说，他的老板能出三倍的薪

金。Surti，我们一起走，好吗？”“可是，我跟女佣中介有合约。”“别理他们了。半年的薪金都给他们

了。真是吸血鬼！”她说：“护照在他们那里啊。”“Nor说，他们不介意。”“你要做非法外劳？”他说：“你想，我们跟着 Nor，做两

年，就可以赚到四年的钱。拿了这笔钱，回家去建一间屋子。然后种种咖啡或烟草，就可以安居乐业了。到时候，生三五个小娃娃，也没有问题。”

她噗嗤了一声。但，短暂的笑容马上

消融。“你不愿意跟我一起冒险吗？”她摇头，说：“我们都好好想一

想。”

第二天早晨，睡醒时，她躺在床上，仔细端详那条金手链。它有点短，刚好圈住她的手腕，像一跟塑胶圈吃着她的肉一样。是的，它很细。但很亮很闪。它的设计非常简单，只是挂了一个小坠子。她摸摸那个小心形。她轻吻它一下。接着，她起床了。她把金手链脱下，塞到枕头底下。

星期六，通常Mrs Khoo和先生都起得很晚。Nini总是自己吃了早餐，到Surti房里来玩。今早，Nini拿了 Barbie娃娃，在 Surti的床上演起独角戏来。

Surti已经扫地、抹地、洗厕所、泡开水、洗衣服、晾衣服。现在只得等 Mrs Khoo和先生起床后，一家人带着她出外吃午餐和到超级市场买一周的蔬果和一些干粮。

Nini替自己的娃娃换上了一件蓬蓬裙，还有一对粉红色的鞋子。她正在用迷你梳子替娃娃梳头。Nini对娃娃说，我长大了以后，也要留长头发，好像 kakak一样。我最喜欢 kakak了，她黑黑的头发很美丽，她黑黑的眼睛很美丽，她黑黑的嘴巴很美丽。Surti坐在地面上，看着 Nini，然后撩了一下自己的长发，笑了。Nini举起娃娃，倒下，躺在床上说，kakak煮粥粥给我吃，kakak泡奶奶给我喝，kakak帮我洗白白，kakak帮我的衣服洗白白。Kakak是我最喜欢的大人朋友。

Surti听到厨房有声音。她瞄一眼闹钟。快十一点了。她立刻站起来，走出房间。

Mrs Khoo问：“Nini喝了牛奶？”

“是。”

“只是半杯？”

“是。”

Mrs Khoo大声说：“Nini，你要吃什么？ Pizza吗？叉烧包吗？ Burger吗？”

Nini从 Surti的房间蹦跳而来。她举起自己的右手，不断晃动。她来到 MrsKhoo面前，问：“Mummy，美不美？有一个心呢。你看。”

Mrs Khoo抓住 Nini的手臂，看清楚了，问：“哪里拿的？”

Surti吓一大跳。

Nini甩开 Mrs Khoo的手，说：“痛！我找到的。”

Mrs Khoo问 Surti：“你哪里有钱买这样的东西？”

“我……我从家里带来的。”

“你带什么来，我会不知道？除了几件破衣服和一个烂行李袋，你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哪里来的钱？你是不是偷钱了？”

她咬着嘴唇，摇头。

Nini说：“我知道。是臭臭哥哥送kakak的。”

“臭臭哥哥？”

“他答应要给我两支冰淇淋奖品。但是，只给了一支巧克力的。他还欠我一支香草的。”

Mrs Khoo问：“你在哪里认识这个男人？”

她低头，说：“公园。”

“是哪里的人？”

“他在附近的家私厂做工。也是印尼来的。”

“你才来了两个月，就已经找到男朋友了？真厉害啊，你。我不能再让你留在Nini身边了。你很不可靠。我信不过你。星期一我打电话给女佣中介，让他们带你走。你收拾一下自己的衣服吧。是你的，你才好带走。那些我买给你的新衣服，你要我也可以给你。”说着，她把手鏈递回给她。

她把它握在掌心，握得很紧，低头，轻声说：“Mrs Khoo，给我一次机会吧。”

Mrs Khoo哼了一声，说：“即便你答应不再见他，我也知道，你只是撒谎。我不会再相信你。”

Surti无法再呆在漆黑的厨房里。她打开了后门，走到他们的角落，坐下。今晚，Din一定要来。不，今晚，她知道Din一定会来。

当最边的那家养的狗吠起来时，她站起来。她看到 Din的脚车向她骑来。她跑起来，迎向Din。“我们明天就得走！”他突然刹车，两只脚着地，看着她，发愣。

“Mrs Khoo说星期一就打电话给中介。明天是周末。我们太幸运了。幸亏明天是周末。她和先生都会出门。你来接我。我们去找你的同乡。我们没有退路了。只能这么做。”

他放下脚车，拉起她的手，说：“你确定明晚他们不在家吗？”她点头。他们相视两秒。他说：“好！我去安排。”

Surti替 Nini刷牙。递漱口杯给她，让她漱口。让她小便，帮她穿上底裤。替她换上了睡觉衣。然后，Surti关上窗，开冷气。她让 Nini躺在床上，替她盖上棉被。最后，关灯。

“Kakak，你要去哪里？”“我没有去哪里啊。我在这里陪你睡觉。”“我看到你的行李袋。你要去哪里？”她轻轻叹气。Nini拉棉被，覆盖自己的嘴巴，露出眼睛，说：“我也很伤心呢。”她的视线移到 Nini的衣领，说：“Nini会忘记 kakak吗？”“为什么会忘记？”她还是没有看着Nini，说：“Kakak会记住Nini。”“为什么会记住？”她吻她的额头，说：“睡吧。好好地睡吧。明天一切都会好好的。”Surti下楼来，关掉楼梯灯。屋里唯一亮着的灯，暗了。她进房间，拿了行李袋，到厨房去，坐在地面上，等待。

突然，她從厨房窗缝和后门门缝看到强烈的光。然后，是汽车的引擎声。接着是三声，砰砰砰。她不敢开门。她拿起自己的行李袋，想回房间去。可是，她听见，Surti！是他的声音。

她开后门，看到 Din。他身后站着三个陌生男人。她想走出去，但 Din挡住她的出路。

她退一步。他们四个一起走了进来。“怎么一回事？”Din说：“主人房在哪里？”“做什么？”其中一个陌生男人说：“带我们去保

险箱。”她睁大眼睛，嘴巴合不上。陌生男人说：“快！不要浪费时

间！”她心跳快起来，边喘边说：“你们要怎么样撬开它？”陌生男人说：“不要傻了！我们把整个保险箱搬走。”她摇头，看陌生男人，再对 Din说：“不可以！不可以！”陌生男人跟其他两个男人使眼色，说：“我们自己找。走，上楼。”

Surti想要追上他们，但 Din拉住她的手，说：“Surti！你听我说。这些有钱人，你不用跟他们讲道德。他们还有用不完的钱在银行里。我们只拿了他们这点钱，对他们来说一点都不多。”

她大吸一口气，说：“可是，可是， 这是不对的。”

Din说：“你想想我们的未来。有了这笔钱，我们就可以组织家庭了。Surti，你相信我，啊？”

她头微昂，听到楼上传来声响。她甩开他的手，大步走出厨房，想要上楼去。

“Kakak！啊——”

Surti的心被一股蛮力猛烈撞了一下。她觉得自己的气息堵在喉咙，不上不下。

Nini从楼上沿着梯级摔下。

她冲向Nini，可是已经来不及。Nini落到地面，一动不动。

“Nini！ Nini！”

她扶起她，狠狠摇晃她。她没有反应。

她感觉过了很久，才听到 Din的声音，他说：“死了？她死了吗？ Surti，我们得走了！我们会坐牢的！”

她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视线模糊了，嘴唇上湿湿的。

三个男人抬着保险箱，慢慢下梯级来。他们抵达地面，没有停下，继续往厨房去。

她看到 Din颤抖的手伸到Nini的鼻孔下。他摇摇她，说：“没死！她没死！”

她听见自己说：“没死？”

她用手背抹掉自己的眼泪和鼻涕，说：“我们得送她去医院，Din！”

Din抓住她的肩膀，看着她，说：“你听我说。你不能这么傻。你会毁了自己。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你想，Mrs Khoo会放过你吗？”

她呆了两秒，回过神来，她抚摸Nini的额头。

后面传来一把声音：“喂！ Din，走啦！别啰嗦！”

Din对她说：“Nini没死。她会没事的。我们走吧。你跟我走吧。”说着，他硬硬拉起她的身躯。

一团气流推她的背部。她的脚只能向前迈。她变成一支染了墨的毛笔，所经之处都抹上黑汁。她的身后，是曝光过度的全黑底片。顿然，世界掉进寂静，只有砰砰心跳在无底洞里自我敲击。冰凉爬上她的额头，变成一只小虫，滑下，湿润她脸颊。她的鼻孔，流出看不见的暖热。

来到后门，Din放开她的手，拎起她的行李袋，走出去。

他回身拉她的手。她踏出门口。

“快点！快啊！”陌生男人的声音急促。

Din跳上车。他向她伸出手。

此时，她回头。她隐约听见 Nini成功讨到一颗朱古力糖后，爽朗的哈哈哈。她模糊看到 Mrs Khoo梳妆完毕，一身高贵，准备出门前，回身瞟她的那一个眼神。她恍惚意识到自己的头要低下，自己的腰背要弯下。可瞬间，Nini的笑容、 Mrs Khoo的警告命令斥骂、Surti手里的扫把抹布衬衫袜子锅铲水杯，全被遮蔽、被吞没、被虚空。她的面前，只有黑。它浸染她的脸孔，覆盖她的身躯，胀满她的内心。一切是黑。什么都没有。

突然，她感到一个触感。是自己的手。是 Din捉住了她的手。她轻轻挣脱。她的手，伸进黑暗中。然后，她按。

灯，亮。

“走吧？”

她点头，跟随他，上车去。

责任编辑 田冯太王修捷，1980年生。音乐人、智库研究员、讲师、诗人、马大哲学博士。活跃于动地吟，并曾创办拉曼大学乐塔创作坊（PJ分校）。曾得数届星云文学奖及海鸥文学奖。目前已出版十二部小说。另有一部分文学作品及论文被收录于：马新《新马文学高铁之微型小说》、中国《新世纪东南亚华文诗歌精选》《马来西亚当代微型小说选》《时光旅行—马华文学2009》《作家的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