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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柔的诗

2020-01-13铁柔

滇池 2020年1期

铁柔本名陈磊 ,1986年 1月生于昆明宜良县汤池镇。2009年毕业后在禄劝金沙江边一山村小学任教,后调至禄劝县文联并编辑《轿子山文艺》,作品见全国各大文学刊物及年度选本,获滇池文学奖,昆明文学年会奖等。

小学校门口

学生们早已放学

空荡荡的操场上空,残留

几颗星,像流浪猫的眼睛

多少年,鬼魅般被时光列车

朝反方向运载

还好,清凉的晚风把我截住

一张糖纸刮过去,又刮了回来

此时,扶着大门铁栏凝望

像个探监的亲人

小个子,入学那天清晨

是另一颗星,激动,羞怯

渴望b,p,m,f后的d,t,n,l

多少年后,追着我疯跑的

不是邻桌小娟

夜幕中看不清她的脸

有时我叫她命运

也许更像一种难以摆脱的责任

有时,她只是我的回声

我在门口喊,她爬上墙角

那棵幸存的银桦,晚风簌簌中眺望

蝴蝶泉

爸,当我再次来到三岁时

你带我来的地方

我真不愿提起,整整过去了二十四个春秋

这回你没在場

我和诗友、老师们

各自打开竹笼,临泉放生了一批

不知何时被囚禁起来的蝴蝶

它们没有说话

其中几只,没扇动翅膀

直接掉进了水里

爸,你知道我说的

是大理,那会儿你还年轻

照片中穿着白族兄弟的衣服像一匹白马

把我高高举过白色石栏

置于清澈泉水上空。但我没在这

降生,爸,你知道我说的

那会儿你是一名农具厂的铁匠

我在你背上,像缚于一块铁砧

见证了铁的苦难。但你举着我

像举着一把刚淬完火的锄头

那些四溅的火星,应该就是

飞走的蝴蝶,一闪,在时空中变成了铁珠

飞机轶事

1

好几条繁忙的航线

开辟在头上

深夜,飞机轰轰隆隆

发出闷而长的声响

像一个人在梦里哭

2

众星挂着长明的灯

每个人,都能看到

但很少人会再理睬

外壳闪光的钢铁仓库内

上百号人,频频穿过空气稀薄的高空

3

小时候我就担心飞机掉下来

那时飞机少,一架飞机飞过

站在地上的我一直仰送

直到,它消失在山的背面

大人们说:长大要有出息

争取坐上飞机

现在我不再羡慕

逼真的大鸟,终究不是鸟

4

汤池镇是高原上的一个小镇

我的出生地。我死之后

飞机能载我回到这里吗?

时间还长,我真的不知道

一只鸟在生命的枝叶间显身

最好,让我看清它的眼神

有一次,看到它在阳宗海里

的投影。我误以为是鲨鱼

转眼就刺穿了云朵

5

但怀念纸飞机

小舅折的最好

飞的高,滑翔的远

像无声无息的蒲公英

6

小舅是哑巴

已消失了二十多年

母亲说:如果他还在着

凭他的诚恳和勤劳

定能找到,一个不是哑巴的媳妇

报案远远不够,更不必说

外婆坚持贴寻人启事五年

失踪,难道就真的不存在了?

7

他用牛皮纸折的火箭

冲进一棵茂密的苦楝树

让我舍不得地找了很久很久

连日秋梦,我站在一片收割后的稻田

拆看高空拋下的信件

却没有署名

如此爱

她问他,你到底爱不爱我

他说爱。他问她同样的问题

得到同样的答案。接下来

出现的并非拥抱,她哭泣,而他笑

仿佛同时体悟到了,谎言喷薄的快感

和经此确认产生的绝望。然后,他们热吻

公交站台,仿佛长出一株合欢

淹没了分叉的人潮

白鹭

那年

工厂的砷,注射进故乡阳宗海

苇荡后的白鹭,波浪上空盘旋、哀鸣

优雅的罪证,喉管里卡着乌有乡的密室

有些字,尚未在我心中显现

除非漂白剂从我体内抽出,凝固

举着长长的喙,沿浅滩自在涂抹

叙利亚难民潮

去路太拥挤

又无路可退

沙滩上,溺死小男孩

蜷着,如缩身母腹

希腊,希腊在灰茫的大海上

小男孩,小男孩如此清晰

做着一场没有颜色的梦

海浪冲回来的

一枚扇贝

迎着辛咸的海风

敞开

拖地

——给妻

无论悲伤或欢乐

每天你总把地拖一遍

已经够干净的地板,还要拖

几年来,一直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像个幽灵,像

上了发条停不了的人形玩具

有次已经睡下

你想起忘了拖,又爬起来

床头灯拧亮的刹那,淡蓝睡袍里

仿佛装着一个天使

几年来,你几乎没怎么变

好像地板不干净

天花板会长出结满灰尘的蛛丝

房间会刮起风暴

你,像患了强迫症

强迫寄居之所,染上你平静的洁癖

但强迫于你,似成了一种绝望之美

犹如蛾子,扑腾着撞向灯泡

并非垂涎光明,而是要把灯火撞灭

好像你的梦,永远是一座孤独的花园

绝对的黑,才配容纳它静谧开谢

时间长了,你让我觉察到

我们是天生的一对

在广阔人间,相互拖累和爱

强迫彼此长出一只翅膀

白床单

那天在青年路一栋楼里

隔着落地窗,对面,白床单群

在一片阳光之海中飘荡

整个露台,卷起千层浪

好又来快捷酒店的露台

好又来快捷酒店的白床单

想想,确有段日子,它們

纯洁又肮脏,躺下去

像躺进坟墓,却传来她销魂的呻吟

青年路车水马龙,像一股暗流

她,她,还有她

这个午后与我隔海相望

想想,如果不是那么多红绿灯口

我们早已乘着白床单

一路通行,去了我们想去的地方

此刻,我有些迷惘,心里

构思着一封情书,却无法再燃烧

是火,变成了阳光

还是木炭旺焰后,灰下弥久的暗热

总之像一种蚀骨的温暖

从无法洗净的汗液,精液

和泪斑那面,透过来

没有家谱的人

一个没有家谱的人

来到世上,纯粹出于偶然

他多么羡慕赵家庄

角家营,毛家坪子,张家梁子

王家坟塘,以及立在姜家山祠堂前的

姜姓功德碑。一个没有家谱的人

注定没有指路经,魂路图

他在炎热的印度洋航行

每一阵来自虚空的风

却涌起北冰洋的浪。一个

没有家谱的人,身如飘蓬

心似鼹鼠,暗中和卡夫卡串亲戚

指认佩索阿的诸多脸谱

运气好,捡到一朵青头菌

以为是兰若寺的聂小倩

一个没有家谱的人渴望下雪

覆盖不属于他的答案

北风,从空白处刮来

世界如此辽阔又如此寂寞

他要去昆仑山取泥

恒河取沙,长江取水

捏回,杳无音讯的亲人

雪化后,他们脱去棉袄

小草般从土里冒出来

新奇,谦逊,有礼貌

嗨,你好,石头

嗨,你好,鸟儿

向阳菜市场

爷爷,未满月失父,二十岁

失母,做过生产队长,如今爱干净

患哮喘,是泥里挖出来的莲藕

奶奶精明,仿佛有两个脑袋

养大两男两女,七十九岁了

像未剥壳的花生

爸爸不爱读书,一辈子干苦力

只会写自己的名字:扁豆

身体精瘦,小腿毛系发达

像山药,额头泌出的汗珠像糯玉米

妈妈寡言少语,一句南瓜

够全家分食一星期,雨水的泪

聚成块茎土豆,闪电的明亮

造就田野低垂,稻米留给我

做良心的遗产,我是个芋头

一圈戳人的毛,想起番茄王小菊

金沙江边高山上

希望小学里我教过的一名学生

雾露中,浮出冻得通红的脸

朝天椒般渴望飞翔的两根短辫

苦瓜是八十八岁外婆的脸

外公,我只见过他的遗骨

他没有和我们在一起,他在

门口,那家面食店里,暂叫馄饨

早上九点,阳光和风

最先从那里侧身涌入

路过冥器铺

纸扎的房子,汽车

家用电器,应有尽有

许多年后,若我

先你而去,记着给我加烧

一个纸扎的女人

照你的发,你的腰

你的两座金山银山

一个缩小版熟睡时

变薄的你

在这边,我有足够的死寂

与孤独纠缠,向新愁

开炮。我的坟堆,就是

一座坚不可摧的暗堡

等一个趁黑摸上山的你

少女的你,童年的你

一个恨别,重又在星垂遍野

初恋的你

我努力寻找一个失踪的人

我惊慌失措

我魂不附体

我沉思,也许更是困惑

我敏锐,也许更是迟缓

我听着讲座想睡觉

我逛商场就迷路

我常到水边问候倒影

爬上山冈,只为茫然四顾

我感恩白云,没让蓝天空着

我敬畏乌云,其中栖息着闪电的花苞

我在努力寻找一个失踪的人

一个哑巴,沉默得像从未来过世上

归途

匆匆果腹,离开食堂

催理发师,推个毛亮蛋

意欲改头换面。混迹人群

一直垂首,紧盯路面

会不会有一颗散落的草籽

发芽。紧盯脚尖

怕走偏,与一棵树撞怀

落下愧疚悲凉的叶

抬起头,如果满眼都是落日

亡魂和空无一人的楼盘,都是

强颜欢笑、心不在焉之人

那改了等于没改

并非故意离群索居

只是热衷自由

甚于整齐排列的路灯和沿河垂柳

那个傍晚,我会爱上

一个从背后蒙住我眼的人

日偏西

房间内,光线大面积溃散

墙上老照片,爬出战壕

一些屈辱,直抵他纯真的防线

跨过去,是碉堡似的稻草垛

再跨过去,是阳宗海,可以水葬

一些子弹如此冷酷

在他脸上,留下痤疮的弹洞

提前惊醒了他的白发

猫头鹰钟表转动着,目光如炬

越来越老的父母,和一天天长大的儿子

替他扯起地平線

那幅摹写东坡

《明月几时有》的扇形小楷

甚至已经,提前闪闪发光

午餐

满大街都是人

每一个都那么新鲜

远处,大尖山葱茏依旧

一场雨后,雾气缭绕于山腰。

它像把锥子,雾气里

戳个窟窿

直指虚空的蓝

排骨汤,映不出我的脸孔

已经三十一岁

骨头上尚有些肉没啃

随筷要扔,才看见

老家的小灰

没伏在桌角

埋头,吃个干净——

好让小灰,不再牵挂

好混入人群,像一头熊

追捕

——致祝立根

电,毒,网之后

身边的掌鸠河与鹧鸪河

在斜风瓦浪中呜鸣

钓鱼,成了一件难事

“鱼已绝迹,你还守着?”

路人的关心,加深着我的犹疑

粉碎着我沉潜下来的耐心

但近来,我又喜欢上夜钓

从光和喧声中撤退,内心

更荒凉了,眼睛,却因此更亮

看——星空下他们乘充气划艇

用消声电瓶,又在电鱼

他们以为喜欢钓鱼的人

都是退休老者,不可能深夜

出现在这片被逼到荒郊的水域

追击的电筒,探照灯一样

把我从夜的沉默和浩渺中,扫了出来

俯卧撑

面朝大地,肚腹离尘

汗水已经尽可能排出

大海的盐粒。我精疲力竭

再做一个,地面仿佛就会下陷

四根柱子似的四肢,就会轰塌

我想起那台起重机

几天前,它趴在路基边缘

钢索从内部的齿轮绞出

绷紧,好像就要断

却从悬崖下吊起了一辆

几乎比自身大一倍的坠崖车

亡魂们升上来的时候

它像一只产卵的龟伏在沙滩上

有一段时期我不知道怎么去爱

我爱的女人

和别的男人

睡了,就是这样

就是

这样:爱被秘密调包了

他和她,挟裹着它

操场上公然漫步

命运的孽缘

在她肚子里越来越大

很长一段时期,我仍恍惚以为

那孩子是我的,上天邮给我的

爱的包裹。就是:夜越深,越冷

星空越高,星子越像针眼

我把自己按在风中

被风捻得像一根线,想往里钻

就是——金沙江血栓了

怎么流,仿佛都在原地打转

就是这样:光阴如凌迟

像灰,残片,废锚,破缆

每天清晨,坚持冷水洗脸

像在脸盆里打捞一艘沉船

我的十三个小学生,眼睛清澈

黑板前,总坐着一小片海

就是痛,变得漫无目的

痛到最后,清晰地凝成他们齐声朗读的

语文课本里的一行字,“秋风起,

天气凉,妈妈为我做衣裳”

天狼星的告白

我是来自乌有乡的贫困户

缺自然富足的光照

缺明净的雨水,真诚的稻穗

缺太阳狂怒的烈焰

缺流星一剑封喉的胆气

我是狼窝里的独生子

缺资金,道路,算盘的教养

缺实用的道德,实用的亲戚

缺知识,缺科技,缺眼界

缺成功学,缺一张彩票

缺时间的诱惑,浪漫的建构

我在狼山上,抱缺守黑

嗥叫人世边界失踪的狼群

嗥叫成对狼的情侣,觅食温暖

但我不缺背景,裂陷而成的阳宗海

波浪在春风中发情,从海心

涌来朵朵枯谢又开放的花

我不缺爱,漫长冬夜的黑子宫

源源不断,朝我输送发光的燃料

无路可走时,正是我的路

当阳光碎在沙滩上

确曾遗存一串孤独的小脚丫

像来自未知秘密涉足的吻

我不缺我,不缺我们

雨中登白塔山

妈妈,我想起你告诉我的一件事

小时候刚学走路

你蹲在二楼楼口

鼓励我向上爬,哭也不拉我

只是一直鼓励

现在,我以同样的方式

爬白塔山,喘着的粗气

替代清亮的啼哭

委屈的泪,换作浊重的汗水

快到山顶的时候,天

就要落雨,那片伫立在高处

黑云笼罩着的山毛榉林

弥漫出被围的焦虑

一个闪电,在里面刚刚分娩

妈妈,随之而来的雷霆

和降下的雨,是否如你当年瓢泼的阵痛?

我继续向上爬

我想爬到山頂,并不为证明什么

只因想起当年你在上面

你成为一个年轻妈妈的

喜悦和幸福

现在我已而立,现在更多的

闪电和雷声来白塔山与我作伴

唯有继续向上爬

去靠近你,才能报答你的恩情

隔着毛玻璃的雨雾,我感到孤独

和辽阔的苍茫,打在伞上急促的雨脚

像头顶一个瀑布,让我温习受苦

和受苦背后,你难言的爱

妈妈,我仿佛能感觉到你

就在山顶,望着我揪心地笑

轿子雪山

瀑布被冻住

保持电击的抽搐之态

苍松和云杉,犹如死过一回

饱满的浓荫里,骨相肃立

群峰之上,太阳朝人间安插发光的避雷针

我想叫,封口的寒风

立即灌进喉咙

替我叫的是一群神秘的乌鸦

我想跑,没跑出去百米

心脏顿生缺氧的恐惧

像要跳出来,原地钙化成一块岩石

而山下的草,一口气跑到这里

冰痂下,它们沉默

举着岩石,紧紧拥抱

像在异乡华丽的重逢

它们想亲自倾听,解冻的雪水

怎样穿过它们的身体,流向山下

想亲自看见,一片一片

洁净的雪花,勋章大小的雪花

怎样从灰茫茫的空中落下、沉实

一种因团聚而大面积辐射的白光

垒高着山的海拔

傲骨林

隔着群山望轿子雪山

轿子雪山像一座空中监狱

一座云朵旁的精神病院

一个孤儿院,停尸间,孕婴所

博物馆,众山的故宫……虚构在云雾里

而它们死在最接近纯净蓝天

倾斜的山坡,木纹保持着挣扎的姿态

像隐居的闪电。一群罪犯,精神病人,孤儿

天边的流浪汉,伟大的入殓师

助产士,标本,地下的煤

到过山顶又徐徐下降的朴素

顶着薄雪跳起黑犀牛之舞

夜宿雪山乡

鹰盘旋着投下阴影

地面,随即滑过一封天书。

入夜后,人间无语

山川寂寥,我看到马鬃岭上的雪

被湛明的月光点燃。

“我想把我献给你”

沉默的黑瞳随之升起悲怆和祈祷。

这次,你显形于一顶雪帽,像恢复真身的

白雪公主,骑马穿过茫茫雪野回家。

而山下正历经夏天

我不得不赤身,与炎热肉搏。

雨夜

数日炎热

把我蒸发了

今夜才回来

浪子,罪人,残废回来

成人世界的叛逆者

孩子世界的沧桑者回来

瞎子,聋子回来

道路,消息回来

沉默的失踪者回来

闪电照亮的脸庞

涂满雨水、泥和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