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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下写,越不容易 创作谈

2020-01-13宁经榕

滇池 2020年1期
关键词:大姨带我去黄牛

宁经榕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到晚上口特别渴。同事在的时候,常叫上烧烤和啤酒,到我宿舍来喝。玩一种叫水鱼的牌,每次来大家都喝得大醉,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想起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好多时候喝到深夜,我还没喝够,人一下子就散了,于是搬了张椅子,拿一两瓶剩下的啤酒到阳台上坐。工作的地方是个小镇,阳台下就是一片宽阔的稻田,凌晨时分,周边灯火稀疏,稻田隐没在一片幽暗之中,我看不到,但能闻到稻子拔穗散发的植物气息。风来的时候,还能听到浩大的沙沙声。有时我晕晕乎乎眯着眼听,感觉那声音像浪,一波又一波的,我就醉在了大海的边上了。

小时候在离家不远的水库边上,看着一大块水安静躺在山底下,我感叹世界上竟存在那么大的水体。我爸跟我说这不算什么,隔壁有个湖比这个大十倍,他有空就带我去见见世面。我就想大十倍是个什么概念呢,是不是一眼看不到尽头。我整日整夜想,这样过了些年,我爸还是一副没有空的样子。等到有一天我憋不住了,问他到底什么时候带我去看那个湖的时候,他已经把这事给忘了。又过了几年,我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同村的几个伙伴叫我游泳,去哪他们没告诉我,他们说去了就知道。我们踩了好久的单车,穿过了好多村庄,到坝头我才知道这就是我爸形容比水库大十倍的那个湖。我记得那天天气很闷,像是刚下过雨,湖面上飘着一层白色雾气。我们在雾气里游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上来的时候太阳出来了,便光着身子在岸上晒太阳。旁边有个老头在放一群黄牛,有趣得很,拿着一包烟指着一头小黄牛说,你们谁的鸡鸡比这牛大的,赏一根烟。我们这帮人那时有几个刚学会抽烟,就靠过去跟黄牛比,结果没一个比得过。那个刚发育不久的伙伴不服气,他的鸡鸡就比牛的小一丁点。他跟老头说,他能横着游过湖对岸。老头不信,就跟他赌,赌一包烟。湖两岸距离看着有一两百米,那伙计花了十多分钟游了过去,回来就跟老头讨烟。老头哈哈大笑,不认账,说跟你赌的是游湖,可这并不是湖,这是水库啊。我才知道我爸所说的那个湖,原来只是个水库。

后来我见了真正的湖,才知道湖的大,后来我又见了海,才知道原来湖也不大。我爸所说的那个大湖,只是他心目中的大湖而已。我看到水体的面积越来越大,于是开始思考水和人生的关系。

《船渡》这篇小说,始于一个坐在宿舍阳台喝酒的凌晨。那一晚突然起了秋风,风特大,吹得天空呜呜响。稻子和树木在拼命摇晃,海水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于是我想着,上亿年前,这里也许是一片海,我现在就坐在海底,喝着啤酒。许是酒精的作用,那会儿眼前出现了一些绚丽的光斑,在光斑之间,游着各种各样的鱼,它们在夜空中穿梭来穿梭去,不知从哪来也不知往哪赶。当天晚上我梦到了一条鱼,它有着很大很圆的眼睛,瞪着我手里的啤酒瓶看,那会儿我没喝够,就跟它说看什么看,没你的份。它的眼睛眨巴了一会,竟要哭。我把啤酒瓶递给它,它叼在嘴里,这才欢快的游走了。第二天醒来,我想把这条鱼给画出来,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画它,我对画画一窍不通,画了半天,勉强看的是个动物,却不一定是鱼。尤其是那鱼的眼睛,怎么画都感觉不像,总觉得那条鱼的眼睛比脑袋都大,怎么可能呢。于是我觉得把它写下来。

从 2017年开始正经写小说以来,我一直想让每一篇风格都不一样。有些写得快,有些写得慢。一般来讲,写熟悉的事物就快,反之则慢。《船渡》在我下笔之前到最后一个句号,大约用了一个星期,之后再花一个星期做些枝叶的修修补补,躯干上大体上没改动。记得结尾的那天早上,我打开办公室窗户,窗外也是一片田野,稻子已经种上了,想起去年冬天的一个周末,我妈在收稻谷时(她闲不下来,每年都种一亩稻谷),手机响了。我妈手里没空,让我去接,我去接了,是我大姨的微信电话,通了第一句话,她说,明尼苏达下雪了。我妈正在绑一袋谷子,她问我谁啊。我说是大姨。我妈过来拿过手机,放到耳边,那边又说了一遍,明尼苏达下雪了。我妈下意识抬头看看天空,南方十一月的天空,一片晴朗,连朵云也没有。她默默盯着天空看,看了好久,才说,我这边也挺冷的,也许是快下雪了吧。

我突然想,我把大姨的事写下来,是有愧于她的。我难以想象在大洋彼岸的她看到这篇小说后的心情,是否她会对我有所微词,或者直接雷霆大怒。我不知道她还回不回来,不过我猜她是不回了。去年的时候,她回来过一次,在我家住了几天。每天早上,和我妈一起步行镇上,又从鎮上走回来,晚上两人也一起睡。呆了四五天,她就走了。走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我妈回来的时候眼圈红红的,我问她大姨去哪了,她安静地说,回去了。

大约从十三四岁开始,大姨就不亲我了,总觉得隔着一层什么。小一点时,她从台湾回来,我妈带我去她那。她带着我表哥和我去逛商场,她买什么给我表哥,都会买一份给我。那时我觉得表哥好幸福,每天都能买这么多好玩的东西。他也聪明,长得很洋气,带我去商店买摔炮(一种摔在地上响的炮),走在街上看着哪家二楼窗户没关,把摔炮扔进去。经常从窗口炸出一个破口大骂的脑袋。有一次一个老头追下来,我们跑到一条河边,那老头没追来,大冬天的他突然脱光衣服跳进河里,说真爽啊,叫我也下去。我站在岸边,不敢下。那时也许是水和他产生关联的开始。他不知道,很多年后,他和母亲隔着那么大的一片水域,而且这片水域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粘连方式。

直到现在,每天晚上她都会和我妈聊一阵子。所谓晚上,那是她的晚上。她的晚上,就是我们的白天。我们的白天,就是她的晚上。

《江岸河岸》也是一篇与水有关的小说。这小说去年底就写完了,期间作了几次修改,才有现在这个版本。故事的原型来自一个童年的伙伴。也就是带我去水库游泳的伙伴之一。他老喜欢游泳,每天身子似乎都是湿漉漉的。在这个故事开始前,我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想让他沿着江河一直游一直游,游到哪是哪。后来写到中间,他自己摆脱我的束缚,开始了他的自由泳。

这个伙伴我好多年没见他了,有人说他失踪,或者说十年八年不回家,跟失踪没什么两样。他的踪迹开始时还有些人关心,后来渐渐就被人遗忘了,大伙都觉得,好像少了你一个人,地球还是会转的,而且还转得挺好的。倒是在喝酒的时候我偶尔会想起他,想到他在酿酒房里偷酒渣喝,喝醉了睡到他家猪栏里。对了,差点忘了一件事,那个跟老头打赌一包烟游过湖的人就是他。那个老头是为数不多挂念他的人之一,我出去上高中开始,回家的时候,他偶尔问我,知道他在哪吗?我想说知道,但我真不知道,他倒自言自语起来,说哎呀,这包烟欠得我,棺材板都不敢盖啊。这老头几年前听说都快死了,到现在还活着,只是没力气去放那么多黄牛,全卖了,只留了一头,每天骑在黄牛背上,在水库旁边晃荡着,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找。

写小说的两年多时间,写了不少过去的人和事,权当是对过去的一些梳理吧。越往下写,越不容易。今年和去年相比,工作忙了不少,工作一忙时间就少,时间一少,写作的思绪时常被切断,人就变得焦虑起来。生活习惯上也会发生一些细微的变化。比如说现在每天晚上都要喝上两罐啤酒才能睡,特别是宿舍就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空荡荡的,总感觉少了点什么,于是就下去超市那拿两瓶啤酒。时间一长,那老板一见我身影,就知道拿啤酒出来,他总说,两瓶怎么够喝啊。我说,你要买二送一我也不介意。老板就笑笑。我一直在想,喝酒到底跟写小说有关系吗?我总想找一些关联的东西把它们变得有关系起来,这样我就有了名正言顺喝酒的理由。然而目前好像还没找到。

如果非要找出那么点关系,就是喝酒后,坐在阳台上,天空和田野会晃动,晃着晃着一些熟悉的身影给晃出来了,他们站在田野上,向我招手,似乎在跟我讲,别喝太多会醉的,留点给我啊。

我说,门都没有。

本栏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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