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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慢与偏见

2020-01-11六百

文学港 2020年12期

六百

如果时间倒回到20年前,张晓寒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40岁这个年纪,还怀揣着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爱情——或者说是一段新的生活的期望,与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见面。

见面的方式倒并没有比20年前高明多少。偏僻的地理位置,偏高的消费水准,使得咖啡馆里叽叽喳喳的年轻人大大减少。但隔壁桌女孩子银铃般清脆的笑声,还是使张晓寒不可避免得觉得自己过于衰老,以至于自己印在咖啡馆一尘不染的玻璃窗上暮气沉沉的影子,似乎显得有些可笑。

同样可笑的,还有她对面的影子。一个微微发福,仅存的几簇头发被啫喱水拼命固定也挡不住头顶荒芜的影子。但显然,这个影子并没有像张晓寒般意识到这点,从他被阳光照到微微发红沁出汗珠的脸上就能看出来。

“你好,我叫陈立,我想你应该知道了。”对面的影子用一种与他年龄并不相符的局促的声音说道。

张晓寒忍不住笑了。

她并不是觉得名字好笑,也无意冒犯他过于迂腐的开场白。只是突然间想起了大学里的一个数学教授。

“成立——”在黑板上列完长长的一串式子以后,他总要用一个带着地方口音的延长音结束。他实在是一个脾气极好的教授,即便班上有调皮的男生在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时抢先学着他的四川口音喊出一声“成立——”,课堂里爆发出一阵哄笑的时候,他也从不诘难,只是笑笑。甚至后来,他有意把最后的结尾音交棒给了那些调皮的孩子。所以当他知道学生们背后都亲切地称呼他为“成立”老师,他也只是在课堂上幽默地说道:“我搞了一辈子数学,没有比‘成立这个绰号更恰当的了。”

“我只是想起了大学里一个同名同姓的老师。”张晓寒虽然觉得没必要跟对面的影子解释,但还是礼貌性地回应了一下。

接下来的程序就很老套了。张晓寒心不在焉地应着,偶尔报以礼貌的微笑。但很快,两个人又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服务员很及时地送来了菜单。陈立非常礼貌地把菜单递给了张晓寒。

张晓寒总感觉菜单右下角有一点黏腻腻的。

“一杯美式,不加糖,谢谢。”

轮到他了,只见他蹙着眉头看了一会菜单,然后指着其中一行说道:“这个。”当服务员问他是否加冰加糖,他只说了一句“都行”。

张晓寒很快明白了,像他这样几乎不喝咖啡的人,一定觉得要是从自己口里说出“卡布奇诺”“摩卡可可”这样的词语,肯定是极其别扭的。

发明饮料这种东西的人,实在是太了解人类的社交习性了。如果是两个相见甚欢的旧友,饮料恰能在滔滔不绝的间隙,缓解口舌的枯燥,而不会像食物卡在口腔里而使对方不能清楚地听到你的声音。如果是两个无话可说又不得不面对面坐着的人,饮料就能很好地填充那些尴尬的沉默间隙。一小口一小口嘬着,體面而又优雅。

对于张晓寒和陈立,饮料显然是发挥了后一种功能。

陈立头顶的啫喱水终于放弃了抵抗,几簇头发毫无斗志地撇在一边,完全暴露出失守的高地。

张晓寒极自然地看了看手机,笑着说道:“不好意思,我下午还有点事,那么我们再联系吧?”

“好,那……我送送你吧。”

“不用了,我自己开车过来的。”

刚回到家,手机里就传来一条微信,是办公室范姐发来的,询问她见面的情况。

“可能不是很合适吧,两个人没什么话讲。”张晓寒回复完,把手机扔在一旁,仰面躺倒在沙发上。

张晓寒已经尽可能地推掉了很多这样毫无意义的会面了,但总有一些是推不掉的。比如办公室的范姐,她在好几天前就神神秘秘地把张晓寒叫出去,或者突然进来贴着张晓寒的耳朵说着什么。这样仔细,这样保密,但是办公室里其他人几乎马上就知道了她们在密谋什么。范姐脸上红光光的,说起男方种种好处的时候,两只眼睛忍不住眯起来,她那样热情地帮你张罗,为你考虑,任谁也不好意思拒绝。但如果你真的不知好歹、忘恩负义地拒绝了她,第二天,单位里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怎样的挑剔,怎样的自视清高。

清高这一点,张晓寒倒是无可辩驳。如果不是因为她清高,当初可能也不会跟她丈夫离婚了。

打印机“咔啦咔啦”不知疲倦地吃进去一张张白纸,又吐出一张张印满油墨的纸,毫不在乎上面写了什么内容。

电脑上一个空白的word文本里,黑色的小光标在标题栏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跳动着。

张晓寒出神地对着电脑屏幕,她早已在心中酝酿好应对范姐的话却迟迟没有机会说。范姐今天不知道没有上班还是出去办事了,竟出乎意料地没有来找她。

手机“叮”的一声,是一条微信。

“生日快乐!如果方便的话,今天晚上能否赏脸一起吃饭?”是陈立发来的。

“谢谢,但是我今天晚上要加班,恐怕不能赴约了。”

陈立怎么会知道自己的生日呢?张晓寒有些诧异,但她很快就想到了,应该是范姐告诉他的。那么范姐有没有告诉他昨天会面后她的感受呢?恐怕还没有,不然今天他就不会邀请自己吃晚饭了。一想到范姐连生日这种细节都详尽地告诉了对方,不禁有些佩服她对于做媒这件事的专业和认真,同时也有些骇然。

也不算撒谎吧。今天晚上张晓寒本来确实是要加班的,但几乎就在她回复了陈立的同时,她突然决定不加班了。

加班这件事,在以前几乎是家常便饭。三十来岁就成了单位办公室主任,张晓寒一直是单位里的红人,自然也就特别忙。那个时候她还没有离婚,很多年纪稍长的同事都会好心劝她:“别总是忙着工作,要趁年轻赶紧生个孩子。”张晓寒每次只是笑笑,就像她们平时在办公室里说起哪个女人离婚了,要是那个女人恰好事业有成,她们肯定要得出“女人太强总是不好”这样的结论。

虽然张晓寒从来也没跟人说起过她离婚的真正原因,别人问起,也总拿一个性格不合搪塞过去,但在那以后,她确实有意无意地开始怠慢了工作。但有什么用呢?她就算不要强,她们肯定也能找到其他的原因。不过还有一点,那是张晓寒在很晚才意识到的,她可能真的开始变老了。

张晓寒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在一瞬间变老的。比如张晓寒第一次剪掉她留了十几年的齐刘海的时候,比如她在体检前几天刻意去锻炼身体的时候。

“叮”——又是一条微信,张晓寒想可能又是陈立发来的,但拿起手机一看,发现是一个许久没人聊天的大学同学群。

“成立教授走了!”

群里有人发布了这样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张晓寒第一反应是肯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但她马上发现教授今年已经70多岁了。70岁,命运已经有太多的理由夺走他们敬爱的“成立”老师了,而这些致命的理由,对于一个70多岁的人来说,可能也显得不这么可怕了。

群里的气氛从一开始的沉重,慢慢转变为对于教授往昔的温馨回忆。张晓寒十分罕见地也在群里发言了。

过了一会,她突然发现群里有个人加她微信好友。

她点开来一看,是一个熟悉而又遥远的名字:林鑫。

回想起林鑫,张晓寒总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侧柏被修剪后散发出的清新而又微苦的气味。

那是九月里的一天清晨,张晓寒站在陌生的校园里刚刚被修剪完的一排侧柏面前,第一次见到了林鑫。

显然她来早了。约定好的地点见不到其他同学,只有林鑫坐在花坛沿上仔细擦拭着一个黑色的仪器。这大概是那个要给他们拍照的相机吧?但这相机跟张晓寒家里的那个傻瓜相机很不一样,这个不但个头大很多,而且前面那个长长的圆筒似的镜头让人想到拍电影用的那种摄像机。

张晓寒漫不经心地四处看着,偶尔把一个掉在地上的樟树籽用白色的运动鞋轻轻碾碎。

是辅导员提议的,要在进入大学的第一个星期里给每个同学拍张照片留作纪念。九月的校园很美,张晓寒心里早早就期待这一天了,她毫无理由怀疑自己自信甜美的笑容一定能开启一段美好的大学生活,所以她今天这样早就过来了。

“那么我们先开始吧。”

坐在花坛边上的男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了,举着那个黑色机器做好了为她拍照的准备。张晓寒甚至都来不及整理一下自己被风吹乱的刘海。原本想好的姿势和表情此刻也完全不记得了,只得傻愣愣地站在侧柏面前。

突然,盯着那个长长的镜头,张晓寒说了一句在整个大学时期都要为之悔恨的话:“我需要说什么话吗?”

举着相机的男生先是一愣,然后马上明白了,轻轻笑了一声说道:“相片不会说话。”

笑声很轻,几乎不易察觉,但张晓寒还是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向来都是人群中最聪明最傲慢的那个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大学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候,就以一个这样尴尬丢脸的瞬间,被凝格在九月里。

很久以后,张晓寒才知道给她拍照的这个男生叫林鑫。一个戴着细金属框眼镜,沉默寡言,永远保持一个表情的男生。

但拍照经历带来的尴尬似乎比张晓寒预计淡忘快得多。在男女比例极不平衡的土木工程专业,加上她那似乎藐视一切的高傲的小公主模样,张晓寒很快就收到了来自四面八方印着玫瑰花的粉色信封,和各种各样奇怪的礼物——腆着肚子的熊抱偶、夜里会发出诡异光亮的水晶相框。但它们的命运,不是被退回到失望的主人手里,就是躺在寝室的角落里吃灰。

张晓寒虽然极其高傲,却是一个十分守时的人。每次上课,几乎总是第一个到教室。所以当她在“成立”教授的教室里,看到已经坐在座位上的林鑫时,感到有些诧异。

隔着一条窄窄的走道,张晓寒看不清他镜片后面的眼睛,他似乎十分专心地在看书,并没有觉察到有人来。或者是他已经发现了自己,但并不想回过头来哪怕给自己一个礼貌性的招呼,所以假装在看书。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同学们陆陆续续来了,教室里渐渐开始嘈杂起来。就在张晓寒上厕所的间隙,一个穿着蓝色运动服的身影把一个东西塞进了张晓寒的高数课本下面。

重新回到座位的张晓寒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回头拿作业本的时候,手肘就把桌边的课本推到了地上。

“你的东西。”

张晓寒听到一个低沉的男音,抬起头却撞见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她接过课本,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林鑫就已经头也不回地穿过走道,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高数课本下面多了一样东西,张晓寒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老套的粉色信封。张晓寒怀疑学校文具店的老板娘专门向那些失魂落魄的可怜男生兜售这些艳俗的粉色信封。拆开信封,是同样印着玫瑰花的粉色信纸,使得那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和语无伦次的话语显得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张晓寒甚至都没有读完最后几段,就把信塞回了课本。

她抬头看了看右前方的那个身影。依然是低头认真看书的模样,但此刻,张晓寒不免觉得那样子多少有点装模作样。

后来张晓寒有好几次都想把信退回去,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有一天,她正在图书馆里自习,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她前面不远处坐下了。张晓寒看着自己旁邊空荡荡的位置,突然感到有些气愤。

有本事给自己送情书,却故意不接近自己,这算什么意思呢?难道指望她主动去搭理他?张晓寒这样愤愤地想着,脚却朝着他的位置走过去。

“还给你。”

张晓寒把那封粉色的信放在桌上。但对方戴着耳塞,显然并没有听到。张晓寒不得不提高了声音:“我说这个,还给你!”对面的人终于抬起了头,与此同时,张晓寒也不得不接受来自坐在近处的人好奇的目光。

林鑫摘下了耳机,看了看桌子上那封粉色的信,随即平静地说道:“这不是我的。”

张晓寒试想过很多种情况,但唯独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可是,那天……”

“我说了这不是我的,我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张晓寒听到旁边有窸窸窣窣的笑声,她的脸此刻一定又无情地背叛了她。她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位置上的。走出图书馆的时候,她悲哀地想到,这要是在古代,她恐怕再没脸活下去了,一定要剪一条白绫,寻个结实点的树枝,把自己的羞愧和无耻吊死在树上。

那天晚上,张晓寒暗暗发了一个誓,从今以后,哪怕一句话,她也再不会跟那个人说了。

很快,她就和信真正的主人在一起了。那个男生很普通,张晓寒自己也想不明白,在抵挡了那么多糖衣炮弹以后,自己怎么突然就屈就了这样一个男生。或许因为身边的同学都开始成双成对,寝室里熄灯后的话题也离不开对于那些男生的讨论了。

到了大三的时候,成双成对的身影在校园里几乎到处可见,有些人身边的那张脸甚至已经换过好几次。张晓寒在经历了几次极为短暂的恋爱以后,终于不再给那些男生任何机会了。

只有林鑫,这个怪人,在大学三年的时光里,没有人看到他身边出现过女生的身影。张晓寒回想起情书事件,突然觉得同学们私下里传播的关于他性情古怪,性取向特别的传闻似乎也不是那么毫无依据。

办公室里的人很快就走光了,张晓寒这才意识到已经下班了。她关了电脑,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手机又想起“叮”的一声。这一次,是陈立。

“我帮你打包了一份外卖,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生日总归还是要吃些好的。”

“谢谢你,不用麻烦了,我在食堂吃。”

“不麻烦,我接我儿子放学顺路买的。如果方便的话,能否下来取一下?我就在你们单位门口。”

张晓寒一想到她的同事们走出门口时,见到陈立那微秃的脑袋,脸上那种神秘的心领神会的笑,就觉得一股怒气从胸腔里冲上来。她急匆匆地走下来,高跟鞋在楼梯上发出嗒嗒嗒的声音。

幸好不是在正门口,张晓寒微微松了口气。等到她在离门口很远的一棵法国梧桐后面看到他的时候,心里的怒气稍稍平息了下来。陈立的身边,站着一个与他同等身材的男孩子,不过比他更瘦小些,圆圆的脑袋上,那微微蜷曲的头发倒是十分茂盛。张晓寒想,这大概就是范姐所说的陈立上小学六年级的儿子。

陈立递过来两个塑料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没跟你打招呼就过来了,主要想着工作再忙也得吃饭,再说,今天是你生日……”

张晓寒再也没有理由推脱了,只好接过袋子,说了声谢谢。男孩子咬得发紫的嘴唇,睁着一双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她,使得她不得不又说了一句:“你们也还没吃饭吧?要不上去一块吃点吧。”

“不,不用了,不打扰你工作,我们回家吃。”说完,陈立就拉起儿子的手,向张晓寒摆摆手,离开了。

吃着陈立送来的晚餐,和一个小小的草莓奶油蛋糕,张晓寒只好留下来加班了。

一开始领导让张晓寒加班的时候,其实她是不情愿的。

“我今天要去接我女儿呢。”

“今天晚上,我儿子上培训班,我不能加班了哦。”

单位里的其他同龄人总有这样令人无法反驳的理由拒绝加班,而张晓寒没有,她结婚晚,又没有孩子,正是加班的最佳人选。但过了几年以后,她就开始主动留下来加班了。比起枯燥的工作,她更无法回家面对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气氛。

在结婚的刚开始几年里,张晓寒确实真心快乐过。在坚持了自己的高要求好多年以后,她终于找到一个符合自己理想的丈夫。她无懈可击的人生履历上又添上了完美的一笔。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啊。他们在世界各地留下相互依偎的身影,仿佛这一生都可以这样无忧无虑地过下去。但人往往在快乐时把自己的一生想得过于短暂,又在痛苦时把一生想得过于长久。

变化出现在他们结婚后的第五个年头。就像厨房里当初因装修失误留下的一级小小台阶。尽管每次极力避让着,但总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绊住你的脚。

张晓寒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小心翼翼避免触碰又无处不在的压抑气氛。最终是她,提出了离婚,虽然她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做错。解脱吧,为了丈夫,也为了自己,她宁可是自己背负上这沉重的十字架,可能从内心深处总觉得责任终归在自己。而离婚这件事,轻而易举就把她前半生所有的辉煌和成就统统抹杀了。她从被大家羡慕的对象变成了同情的对象,虽然她自己并不这样认为。

张晓寒知道她背后一定有很多各式各样的揣测,性格不合这个原因显然无法满足人们对于这种事的强烈好奇心。当然也有真心关心她的,但她高傲的性格和天生充满怀疑精神的个性,使她不能冒此风险。但大家对她态度的轻微转变还是令她无法适应。

有时候她推门进去,本来唧唧喳喳热闹的办公室会一下子安静下来。

有时候她犯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错误,领导却不像从前那样严肃批评她。

“心态要放好,工作之余,也要兼顾好自己的生活。”领导总是要说这样一些与她的错误毫不相干的话。

离婚这件事,在别人看来对于她生活的影响与她实际感受到的,仿佛严重得多。她的一些个性与行事风格,都可以与离婚这件事捆绑起来,或者是前者导致后者,或者倒着推,也是说得通的。后来,连频繁去男领导办公室这件事也让她有所顾忌了。

“你要放低点姿态。”给她做介绍的热心人总是这样劝她。

如果说她的骄傲原先在别人看来还是情有可原的,那么在离婚以后就很让人刺痛了。她见过各种各样的“陈立”,这其中也有一些在别人看来条件相当不错的。但张晓寒总是得体地回绝了。

“到底是哪里不满意呢?”张晓寒自己也说不上来。有什么不满意呢?或许因为自己并没有那种感觉吧。但是这样的理由对于一个快四十岁离异的女人显然是不妥的。竟还在谈什么感觉。连张晓寒自己有时候发现竟然对爱情虚无缥缈的那部分仍有所希冀时,都不免觉得荒谬和矫情。但是即便如此又怎样?最终走向的不过是同样的结局……

“你是被宠坏的。”在结婚的后面那几年,前夫常常这样说她。殊不知当初正是这点,让他不管不顾甘愿走进围城。

“滴——”指纹锁发出清脆的充满科技感的声音,门随即打开了。张晓寒打开灯,屋子里静悄悄的,却使她感到一种说不上来的松弛。在那几年里,张晓寒甚至都害怕回到这个家。她宁可跟他吵架,宁可他大声吼叫着当面撕碎她的高傲。但永远只有沉默,和沉默里无处不在的隐忍。

张晓寒躺在沙发上,刷着朋友圈。那几乎已经成了她与过去唯一保持联系的地方。一张幸福的全家福。左侧的男人身材微微发福,镜片里折射出来的光芒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的锐利。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女人幸福地靠在他身上,旁边还有一对可爱的儿女。图片下面配了一段长长的文字,是那种完全沉浸在家庭幸福里的男人才能说出来的话。

人总归是要变的啊。张晓寒心里默默感叹道。谁能想到曾经不可一世的林鑫,最终却成了一个最甘于平凡幸福的男人呢。

几乎心有灵犀般的,就在此时,林鑫发来了一条微信:

晓寒你好,好久不见。我毕业后一直定居在澳洲,与同学们也甚少联系。近日收到成立教授逝世的消息,非常难过。回忆起大学时的一些事,突然想起有一件与成立老师有关的物品,我想应当归还于你。如果方便的话,留个地址,我即日可邮寄于你。

——你的同学:林鑫

张晓寒有些诧异。她只知道上学的时候,成立教授是相当喜欢林鑫的,因为他高数成绩好。但为何成立教授的纪念物要寄給自己呢?并且他说归还,不记得自己曾有什么东西落在他那啊。

课堂里突然响起一阵骚动。成立教授走过林鑫的位置旁边,似乎从他书本里拿走了什么东西。坐在前面的几个男生发出一阵窃笑。

“大家上课一定要专心。”

随着成立教授一声呵斥,教室里才重新安静下来。

“诶诶,你知道吗?林鑫上课居然在看那种东西。”旁边的女生神秘兮兮地贴在张晓寒的耳边说道。在这方面,张晓寒可以说是毫无经验的,但女生的表情和夸张的语调却令她一下子就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她的耳朵立马红了起来,仿佛被发现的是她自己。她抬头看了看林鑫,发现他的整张脸,连同脖子都一片赤红。哪怕是被女生当面表白的时候,张晓寒也从未见他如此紧张过。

真是不要脸。张晓寒紧紧咬住下唇,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一些曾经在路边杂志摊上见过的画面。

校园里的侧柏又被修剪了一遍。从宿舍楼通往教学区的那条商业街,因为临近放假,很多店铺都已经关了,显得有几分冷清。铺着茶色地砖的路一直通向一个圆形的学生广场,在这里张晓寒参加了大学里第一场迎新晚会。后来以学姐的身份又去参加过几次,但再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兴奋得过了好久才睡着。广场尽头连接着一座铺着灰白色石砖的桥,为了跨越学校里最长的那条河。它有一个桥如其名的名字:白石桥。这曾经是张晓寒和同学们作为标志物的约定地点。

“你到哪了?”

“白石桥!”

桥的尽头,便是图书馆。巨大的深红色建筑像一本翻开的书,屹立在岸边。一些人走进书里,又有一些人从书中走出来。

此刻张晓寒正匆匆地穿过她已经无比熟悉的校园,去图书馆对面的教学楼参加大三最后一场工程制图课考试。

“唰唰唰”画线条的声音充斥在整个教室里,与窗外初夏就耐不住寂寞的蝉鸣混杂在一起。

“咔啦”一声,张晓寒本就有一条裂缝的直角器摔在地上,碎成两截。慌乱中她拿起课本想在纸上继续画,但直线不是歪了就是坑坑洼洼,她只好又拿起橡皮在上面使劲擦。

突然,从隔壁递过来一把崭新的直角器。张晓寒转过头,发现林鑫已经用他的课本画出一条直直的线段。

张晓寒把递过来的直角器重又递回去。赌气似的把课本转了个面,在纸上摆着正确的角度。

几乎没有一丝犹豫,直角器又被不由分说地推了过来。张晓寒转过头。林鑫并没有看自己,他专注地低着头,白皙纤长的手,握着笔的关节分明地向外凸出着。

好汉不吃眼前亏,张晓寒拿起了直角器。

“嘿!”

“嘿!”

在张晓寒气喘吁吁地追着跑了好一段路以后,林鑫才摘下耳机转过头来。如果不叫名字的话,也不算违背誓言吧。张晓寒一边喘着气,一边想着。也许是上一次的经历令张晓寒有所顾虑,她专门挑了一个图书馆闭馆后,回宿舍的路上没什么人的时候。

考试结束以后的校园里几乎已经没什么人。初夏夜晚带着微微凉意的风吹进张晓霞单薄的连衣裙里。裙摆不合时宜地飞扬起一角,张晓寒想要用手去压一下,但马上意识到这个动作无异于强调。有点不知所措的她脸上慢慢又涌上一层红晕。

好在天这么暗,应该看不见吧。

呆呆站立了一会,张晓寒才意识到林鑫正在等着自己。她慌忙从书包里拿出一把直角器,递过去,说道:“这个,还你。”见林鑫并不伸手来接。张晓寒又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你。”

“不用了,我买了新的,这个送给你。”

张晓寒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绝。

几乎是第一次这样近与林鑫面对面站着。路灯昏暗的灯光在林鑫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镜片后面的眼睛看起来似乎不像平时那般冷酷和锐利。

就在他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张晓寒突然说道:“明天我们约好了去唱歌的,你去吗?”

显然林鑫对于这件事情并不知情,像这种聚会,他是从来不参与的。

“不了,我不会唱歌。”

张晓寒点点头,好像早已预料到他会这样回答。

“那么,就此再见吧。下学期见。”

张晓寒正准备摆摆手,却见林鑫嘴唇微张着,似乎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她静静等着。

但最终,林鑫只是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说了声再见。

那天张晓寒回寝室的路上,发现月亮特别圆,特别亮。

她突然想起在哪本书里看到过的,一个老师问自己的学生:“如果一个日本人要表达我喜欢你会怎么说呢?”

没有学生能回答。

老师说:“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第二天唱歌的时候,林鑫果然没有来。在大四开始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林鑫都没有在校园里出现。

张晓寒是很后来才知道的,他提前一年去国外读研究生了。

看到范姐笑着走进自己办公室,张晓寒知道今天下午的工作肯定又做不完了。她笑著跟范姐打了声招呼,请她坐下。

“我听说那个陈立对你印象很不错啊,怎么样,有什么进展吗?”

范姐今年已经快50了,但张晓寒有时候真的很惊叹她那似乎永远不会枯竭的活力。她微微肿胀的脸上,有很多在美容院孜孜不倦对抗岁月的痕迹,但永远红光满面。

张晓寒笑了笑说道:“并没有什么进展。”

“哎呀,这都多久了,怎么还没进展,你可不能学年轻人嘻嘻哈哈谈恋爱啊,时间不等人,陈立这个人,除了长相一般点,我看其他都蛮好的……”范姐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但张晓寒感觉自己的耐性马上就要消磨殆尽了。她拿起手边的一份文件,开始看起来。

“晓寒呐,有件事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算了,还是不说了。”范姐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把头用力往旁边一别。张晓寒知道,这个时候,不需要她给出任何回应,范姐自然是要接着往下说的。

“我说了,你别放心里去。我想你也不会的,本来也与你无关了。”

“我也是别人告诉我的。”

“那个谁,听说他老婆生了孩子了,男孩,就这个月生的。”

“我一听就跟别人说这男人啊就是没良心!”

“晓寒呐,姐是过来人,把你当亲妹子看待,我们女人的光阴啊,蹉跎不起。”

张晓寒看到范姐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擦着额头上细细的汗珠,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天还不热,张晓寒第一次觉得,范姐也不曾被时光遗忘过。

马路上的车来来往往。一个老人颤颤巍巍地走在斑马线上,在绿灯即将闪灭的最后几秒里,横亘在马路中间,不知该进还是该退,犹豫踌躇着。前面的几辆车停下来等着,后面不明原因的车不耐烦地按着喇叭。老人边走,边转过头,向那些黑色、灰色的金属盒子歉意地弓着身子点点头。

他有孩子了。他曾经无数次跟她规划过孩子的未来,男孩叫什么,女孩叫什么,他还贪心地想要两个。他们的婚房里有一间贴着粉色墙纸的小房间,装着一个白色海豚形状的灯。他们无聊的时候,喜欢背靠着坐在房间里的地板上,说着这里该放什么,那里该放什么。说着说着,晓寒就被推到在地上。

后来,连那淡淡的粉色都很让人觉得刺眼了。张晓寒不再开门去给房间通风,那扇米白色的门永远紧紧闭着,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不能触碰。

如果当初不是自己那么骄傲,或许事情会有所不同吧。他也许真的像他所说的,并没有那么在乎。有时候张晓寒会觉得自己是自私的,为自己内心那点固执的小小感受和幻想中的所谓道德枷锁,不惜打碎一切。但是现在,连这种自欺欺人的懊悔也没有意义了。

“晓寒,下周有个培训,在外地,你去参加一下,这是文件。”

领导把几张纸放在张晓寒桌上,见晓寒不做声,换了个关心的口吻说道:“怎么了,有困难吗?”

张晓寒双唇嗫嚅着,想不出合适的理由。

“本来这事是让小马去的,但是小马说下周她要陪婆婆动手术。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尽管提。”说着,便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明明记得还有一盒地西泮片的,此刻张晓寒翻遍了床头柜也没有找到。她坐在床上,仿佛看见酒店雪白的床单无限制地在眼前铺开,令她感到一阵翻江倒海的眩晕。

她恨自己。恨自己的软弱,既不能像小姑娘般撒娇似的把自己的柔弱当成惹人同情的盾牌,也不能像其他人常常会做的那样,把年龄和性别当成耍无赖的通行证。

她所坚守的并不是曾经认为可称之为高尚的东西,不过是自己的软弱罢了。甚至于连软弱本身也被包装得富丽堂皇。

叮——“明天晚上有空吗?能否赏脸一起吃个晚饭,我恰好有几个工作上的问题想请教你。”

过了一会。

“如果没空的话我们可以约下次,也不着急,记得好好吃饭。”

“好,在哪里?”张晓寒抬头看了看窗外阴雨绵绵的天空。

结束吧,这一切都结束吧,连同这个该死的雨季。

半生不熟的牛排上露出几条殷红的血丝,薯条耷拉着脑袋靠在半透明的吸油纸上。令人讨厌的西餐。张晓寒切着牛排的刀叉在盘子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惹得陈立不安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陈立在问了一个张晓寒有关工作上的问题以后,就再也想不出其他话题了。与张晓寒相反,他握着刀叉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关节已经发白,小心地尽量不发出声音来。

西餐厅里暧昧的灯光仿佛有一种魔力,让每个人都变成了绅士和淑女,哪怕是一对互相将对方恨之入骨的夫妻面对面坐着,也呈现出一种和谐美好的假象。服务员不停地打断进餐过程,仔细询问对于菜品的要求甚至顺序。仿佛你在上了一天班以后,仍有精力去享受一顿精致的晚餐,而他们,在端了一天盘子以后,仍对每一道菜都充满由衷的赞美。

这一切,在陈立不小心碰倒了手边的饮料,而厚重的液体顺着桌子一直流到张晓寒的手边时,终于变得令人难以再忍受。

“我想,我们不合适。”张晓寒直截了当,几乎没有一点委婉的措辞。

“对不起,对不起。”陈立慌乱地站起身来,胡乱用纸巾擦着桌子。尽管他知道已经于事无补。他当然没有理由去怪罪一杯无辜的饮料,但在这之前,餐厅里的气氛几乎一度使他确信他们就像现在看起来这样登对。

“合不合适总要试试的,我想时间久了,总会合适的。”

“不会的。”张晓寒丝毫不留余地。

“会的。”

这样的对话令张晓寒几乎崩溃,她不由笑起来,笑得很难看。

“我很好奇,你看上我什么了?”

“说不上来,但老实说,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上你了,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但我想,总该试试……”

张晓寒收住了笑容。窗外走过两个年轻的女孩子,经过餐厅的时候,在玻璃窗前停住了,认真地对着玻璃拢了拢头发,突然发现玻璃窗里有人向外看,大笑着互相追逐着跑开了。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

“你根本不了解我。”

“可以慢慢了解。”

“我说了,我们不合适的。”张晓寒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你别这样,我听范姐说……”

“我不会生孩子,永远都不会,我就是因为这个离婚的,范姐没有告诉你吧!”

在张晓寒还来不及懊悔自己竟对一个陌生人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眼泪就像泉水一样控制不住地往外涌,捏着衣服的手指关节闪着莹白的光,肩膀止不住微微颤抖着。

陈立显然被眼前的情景吓到了。他嘴微张着想说些什么,但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措辞。他呆呆望着张晓寒,想要走过去轻轻按住那个颤抖的肩膀,但在他几乎就要鼓起勇气的那一瞬间,张晓寒比他先站起来了。

“上次生日的饭还没谢你,今天我来买单吧。”张晓寒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着,朝着门口走去了。

就在张晓寒坐进车里的一瞬间,陈立发来了一条微信:“晓寒,我认真考虑过了,如果我们两个以后在一起没有孩子,我想也不要紧,重要的是接下来的路要我们两个人一起走。如果你介意和我儿子同住的话,他明年马上就上初中了,平时住校,周末我回去陪他,偶尔也可以去他奶奶家住。但是现阶段希望你能理解,他妈妈走得早,我还是想尽可能多陪陪他。如果你觉得这样可行的话,期待收到你的回复。”

泪水蒙住了张晓寒的眼睛,使她看不清前面的路。她索性把车靠边停下了,趴在方向盘上大声哭起来,毫无顾忌。

车在城市五颜六色的灯光下慢慢行驶着,张晓寒脸上的妆容像被一个调皮的孩子胡乱涂抹过了一样,显出一种可笑的滑稽感。但就在情绪稍稍有些平复的时候,她很快就为刚才的失控产生了强烈的悔意。而这种悔意已经慢慢超越了致使她情绪失控本身的痛苦,这种情绪上的快速转变都令她自己都感到十分诧异。

她真的变老了。

“不好意思。”一群骑着自行车的年轻人笑闹着从旁边经过。刹那间,张晓寒以为自己还是那个20年前走在校园里的女孩。但身边的人交谈的内容很快把她拉回了现实,20年前她不关心房价,也不关心任何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培训的内容总是让人昏昏欲睡,正好弥补了她晚上在酒店里的失眠。唯一让她感到高兴的,是每天中午可以像这样在这个风景怡人的大学校园里散散步。

当然,并非她一个人。

身边几个和她年纪相仿的男男女女,其实张晓寒也并不熟悉。成年人的世界总是这样,两个人见过几次面就可以肩并肩走着,每天朝夕相处也可以漠不关心。

培训的时候自然而然坐在一起了,吃饭的时候对方帮你拿了筷子,散步的时候也就自然而然一起走了。一切都很妥贴。

只是此刻张晓寒真的不想參与他们激烈的关于子女教育问题的讨论,她只想找个椅子坐下来打个瞌睡。

说出这句话来花费了她不少勇气,但结果却比她料想的轻松许多。她找到一个树荫下的长椅,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

真美啊。大学校园仿佛是一个有魔力的地方,普通的树木,普通的风景,在这里就显得特别美好,让人知道这世上总有人年轻着。

有一次林鑫就是这样出现在她们宿舍楼下面的长椅上。

他们学校男女宿舍是分开的,出现在女生宿舍楼下面的男生,多半是来找女朋友的。但是林鑫没有女朋友,他是来做什么的呢?张晓寒正疑惑着,有一双男生的手就把她牵住了。

“嘿,看什么呢?”

是她在经历了那场情书风波以后,刚刚接受的一个男朋友。

“没什么。”她下意识地想抽出手。

等她再回过头的时候,发现长椅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至今也不知道那天林鑫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她想过很多种可能,但都被自己一一推翻了,唯一觉得接近真相的猜测也从来没有机会得到验证。

不如现在问问他吧?张晓寒突发奇想地掏出手机,但她很快就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林鑫肯定不记得了。除了自己,恐怕没有人记得这件事,然后过几年等自己也不记得了,这件曾在历史长河里小小的一个事件,就会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消失在整个时间轴上。

大部分的事不都如此吗?

像这样漫无目的靠在椅子上的时光也很快就会消逝,连同这长椅,这背后的树,这地上的落叶,甚至于她自己,都会慢慢变成一条线上的一个点,直到看不见。

只有此刻这午后的阳光,这微风是真正属于她的,那样真实鲜活的存在。

张晓寒看了看手机,站起身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下了飞机,刚打开手机,就被接连不断涌进来的信息震动得嗡嗡响。20:05,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张晓寒走进一家机场便利店,随便买了几个面包,找了一把椅子坐下。面粉带来的饱腹感令她的大脑神经和身体迅速地松弛下来,她点开微信图标,没有理会那些带着红色角标的未读消息,找到陈立的头像。

“我在机场,能否方便来接我一下?”

对方很快就回复了:“好的,半个小时以后到。”

张晓寒坐在椅子上吃完了最后一个面包,她站起身来,拍了拍散落在衣服上的面包屑,把包装纸收集好,塞进近处的一个垃圾桶。“各位旅客您好,您乘坐的9C8869由上海开往哈尔滨的航班即将起飞……”张晓寒看了一眼时间,把手机放进口袋里,拉起行李箱,径直朝着一个标着“到达”的方向走去。

车窗外下起了雨,起先是几点小小的雨滴打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划过玻璃发出涩涩的吱嘎声,然后雨慢慢变大了,声音变成有节奏的刷刷声,这声音让张晓寒陶醉起来,像是被催眠似的,她渐渐有了睡意。

她看着旁边专心开着车的男人。这是他们第四次见面,但好像在此刻,张晓寒才真正看清楚这个男人长什么样,对他的眼睛、鼻子、嘴唇有了具体的印象,那之前,这只是一张面目模糊的男人的脸。她如果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迎面碰见他,她想她应该能认出来,但如果让她回忆他眼睛的颜色,嘴巴的形状,她完全没有一丝头绪。

这是她第一次坐他的车,但奇怪的是,她好像在这部旧旧的车里像这样斜侧着身子坐了好多年。下着雨的夜晚,淡淡的皮革和烟草混合的气味,默默开车的男人,这一切好像在梦中无数次出现过。

陈立没有说话,只是偶尔转过头来,笑着看看张晓寒。连这笑容,也像梦中预先告知她会发生的那样。

就像相处多年再也没有办法找回激情的夫妻一样,习惯和了解让一切事情都变得可预见,但他们不知道,正是这份可预见性给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安全感。

“我有点困,想睡一会。”

“没事,你睡吧。”

陈立从后座拿过来一个抱枕,递给张晓寒。张晓寒接过抱枕,转动身子,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是收拾行李的时候,才注意到茶几上的那个快递的。

起先她以为是保险公司给她寄来的快递,或者是银行寄来的,这类快递总长成这样。

白色的信封上写满了英文。

她拿起来仔细辨认了一会。

Australia(澳大利亚),张晓寒很快认出了这个单词。

她拆开了信封,发现里面有一张照片。照片的背面写着一行字:

“小伙子,加油!成立”

张晓寒把照片转过来。

照片里的女生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脸上红红的,两瓣薄薄的嘴唇紧紧闭着,表情说不上来是害羞还是紧张。在她身后,是一排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侧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