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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喀纳斯

2020-01-11简媛

文学港 2020年12期
关键词:泽西胡杨

简媛,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多见于《湖南文学》《芙蓉》《红豆》《天津文学》《啄木鸟》等刊。著有长篇小说《空巢婚姻》。曾获第二届成都商报读者口碑榜中国文艺年度十大新力量、长沙市首届文艺新人奖。

摩托车还没驶进院子,泽西就听到声音了。金拓已从电信局线务段下班回来。她没有像以往那样躲在窗帘后,预备听到金拓在他宿舍楼下炫耀般喊出她的名字,才将略带些羞涩的笑容完全呈现给他。

摩托车的马达声比她预期的响得更持久。她将头探出窗帘一角。前夜的秋雨,打落院里满树的桂花。车子在楼下,轮胎压着金黄色的花瓣,没有熄火。马达声令她异常焦躁,她感觉身上血管里的血像那马达般奔腾着想往外喷涌。车上没有金拓的身影;那件经年不变的军绿色雨衣,像往常一样,匆匆被主人脱下,胡乱堆积在车尾;裹满黄泥的车轮在院子里划下两道显眼的车辙,仿佛一些虚无却又让人沉重的东西在她胸口划出的刀痕。

她将手伸到背后,手机在她的牛仔裤后口袋里,她的手突然抖得厉害。手机跌落在地板上。手机是一周前金拓送给她的礼物。他加班多爬了上百根电线杆子,收入换来地上这部手机。这是他的骄傲。因为他能像猴子般爬杆子才谋到了电信局这份合同工。而它碎了。她摸着那些裂缝,想到金拓脚后跟那些旱田般纵横的裂缝,膝盖上因为频繁弯曲沉积的黑色,以及被秋风吹裂的唇角,眼泪哗地流了一脸。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响声很大,很着急的样子,越来越近,她感觉胸口巴紧巴紧的。起先,她把食指按在开裂的嘴唇上,又伸进去放在上下牙齿之间,闭合嘴唇,越咬越紧。食指上深凹的紫黑色血印让她作了决定,在他进门前,将编好的短信发给他。她的手抖得愈发厉害了。还没来得及找到那条短信,一双手从背后搂紧了她。手上有陈年变色的多道刀疤。金拓小时候跟着福利院门口一个老篾匠学剖竹片,刮出了许多血痕。金拓织出的鱼篓精巧细致讨人喜爱,老篾匠破天荒打破了家传手艺不外传的先例。只有他婆娘看出了他的心思,生有三女无儿的老篾匠想守着金拓长大招为上门女婿。金拓没有看上老篾匠的女儿。老篾匠看见泽西双手环抱着金拓的腰坐在他摩托车后座时,嘴角抽搐,歪歪咧咧地朝地上呸了一口浓痰,压着声音骂道:心思都喂狗了。

泽西掰开金拓扣在她胸前的双手时,胸口像埋了马达,突突作响。她看着墙角那张往下沉坠的蜘蛛网,一周前才扫过。死灰复燃?那封信是征兆吗?诸如此类的情绪波及她,让她几乎想同他当面对质。可她做不到这些,她什么也不愿透露。她记得一句话:“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她选择了后者,觉得这样更有力量,她想给他致命一击,想看到他的绝望甚至更激烈的行为,似乎只有那样,才能缓解她此刻所承受的打击。可她的心思全在那,在一封发黄的信和一张老照片上。

天气真是糟透了。金拓看着摆在桌上的蛋糕,十分懊恼。交定金时,明明说好只在蛋糕上铺九朵红玫瑰,老板却仅在蛋糕上铺了一层水果。

窗外那根耷拉着头依附在樟树上的丝瓜藤已经枯萎,叶子全掉光了。而樟树依然绿叶葱葱,仿佛它的生命里只有春天。金拓扳转泽西的身子,搂紧她。为了躲闪眼神,她不得不将脸埋进他怀里。同时羞愧或是悲哀地发现,她此刻依然非常渴望来自他的爱抚。一个不知来自何方的声音闯进她的耳朵:两个不同的物种,即便缠绕在一起,也改变不了彼此。而院里,那只失去伴侣的雄猫的叫声,犹同钝了的锯口切木的声音。另一个声音是从她的胸口发出来的。她不仅能听见,还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里,挖出个天大的窟窿。

出什么事啦?脱口而出,声音很细,仿佛在问自己。她恨自己为什么说出来的不是另外的话。那封信为什么要藏在那儿?裹在信里的合影是什么时候拍的?那些像蚯蚓般蜿蜒的文字在說些什么?为什么要欺骗我?她甚至希望从嘴里飞出来的是子弹,可一堵从来没有过的无比坚硬的墙立在那儿,隔着他和她。

月亮坡所有线路被大风刮断。孤儿院老妈妈的办公室电话已经打不通。等我回来。金拓说完将嘴唇贴在泽西的后颈上,咬了咬,匆匆走了。

金拓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他的初恋,也从来没有说我是他唯一爱过的女人。上当了。可我也从没有问过他呀。事实胜于雄辩,藏着的照片就是证据。她掏出手机,寻找一条短信。楼下传来摩托车的喇叭声,这个声音,她天天能听到,也能听出些不平常来:整齐有节奏的三声是我爱你、轻缓拉长的一声是等我回来、长串整凑的声音是我就想要你……今天的声音又长又乱,她听出些异常,她想跑到窗口喊住他,问他照片上女人是谁?可脚被铁链拴住了似的。

大约过了五分钟,泽西砸碎了摆在床头的两人合影。泪水和那碎成渣的玻璃一样,落到哪里都折射出金拓的样子。从那堆碎玻璃里扒出照片,一点一点撕碎,越撕身子越轻,越撕越后悔。她后悔了,怀疑自己过于心急看花了眼。可照片里的人是金拓。兴许看错了,兴许是一个与金拓长得极其相似的人。

正当她像个疯子,在碎玻璃渣里,在挪动的柜子和桌子四周拾掇撕碎的照片时,两个男人走了进来,他们和金拓穿一样的工作服。其中一个说,你是泽西吗?是的,她答。金拓遭车祸,死了。另一个说。她站在那里,像另一个柜子。来送信的人以为她没听清,又把原话重复一遍。

她认定是刚刚发出的短信起了作用。这种认定让她觉得自己就是凶手。一路上,金拓的两个同事架着她这个“犯人”,一左一右,坐在她的身旁。她的耳旁在轰鸣:倒唱歌,倒唱歌,河里石头怕上坡,左一钩,右一尖,长得像个月亮钩;倒唱歌,倒唱歌,左一拐,右一弯,汽车马车拐上坡;马倒了,车翻了,鲜血流满地,马儿断手臂……原本是镇上老人扯淡时的散巴流水(方言:闲话),不知什么时候起,成了女孩们跳像皮筋时用来传唱的歌谣。原来诅咒一直都在,如同无法更改的宿命。泽西恨自己为什么没像往常一样将身子压在他身上,撩拨他,让他停留下来,在她身上消耗他的体力。这样,他就会去得迟些,车开得慢些,就不会碰上那辆车……

到了事发地,她下不了车,双腿僵直,形同冰箱冻结的火腿,接她的那两个男人用抬木头的方式将她抬到金拓身旁。“啪”一声撂在那儿,喊一声“哦嗬”,拍拍手,散工。任务完成了,加班费月底会装进他们的裤袋。

金拓死了。浑身是血,眼里没了光芒。泽西没有哭,像是站在悬崖上,突然有人推了她一把。她扑倒在金拓身上,搂紧他。她本想大声骂,我恨你!可她突然哑了,使出浑身力气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没有人敢碰她,仿佛轻轻一触便会让她化成碎末。围观的人,都只敢轻声说:可怜了这姑娘。

没有人注意到,眼前那摊凝固的鲜血里裹着一枚戒指。一个星期前,金拓上县里参加业务培训,特意上百货商场买了这枚戒指。其实这算不上正儿八经的求婚戒指了。他们早就领了结婚证。刘坚强知道女儿生米煮成熟饭的事实后,气得躺在床上三天没有吃饭。

泽西也没有发现它的存在。她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货车司机是个年近五十的男人。此刻,他泪水掩面,跪在金拓面前,将额头磕得血肉模糊,嘴里反反复复:孩子,我对不住你……泽西没有阻挡她。

天快黑时,苍蝇穿梭在金拓眼周,试图叮咬。她依然紧抱他,身子和金拓的一样冰冷,眼神也一样停滞。所有人都以为她活不下去了。

送信给她的那两个人又来了,拖起她,将她抬上来时那辆工具车。月亮从马路对面的岩石后升起,恍惚间,她看到一具棺材悬在那岩石上,金拓从棺材里探出头来向她招手。她赤着脚跳下车,仿佛垂直跳进那具没有上盖的棺材,拥着她的爱人,并排躺进那具还散发着新鲜木香的棺材。

那两个人用了些力才架住她,一个骂骂咧咧;另一个阴阳怪气——他们不喜欢金拓,他多爬的杆子是从他们手里抢走的——她双脚抵着地面不肯前行会消耗他们更多的体力。他们白天爬杆子赚钱,夜里插杆子寻欢作乐。而她与他们的白天黑夜都无关。

回到娘家,她只说了一句话:不要有光。便蜷缩在被窝里形同僵尸。

前来探望的乡邻,男人出于敬慕——月亮坡里男人死伤无数,大多数男人的老婆或未婚妻会将精力集中在赔款金额上,只有她完全沉浸在痛失爱人的哀伤里只字不提赔款一事。女人大多出于好奇,想从她母亲葵花口里打听点关于赔款金额的事或是她有没有身孕。有女人说出“可怜的泽西”时,她们就窃窃私议。她们相互说“你们果真认为人家可怜?”“当然啊!人家年纪轻轻就失去了自己的男人。”“她这么年轻,又有一笔大赔款,可怜什么?”这句话说出来时,她们把手捂在嘴上,声音压得很低。

泽西的闺房黑如紧闭的棺木,没有人可以看见她,除了刘坚强和葵花可以进入。

一周后,镇上所有人都认为——虽然没有人说出来——泽西疯了。

她娘葵花谋合两个舅舅向金拓的单位申讨合理补偿。不知谁在唆使葵花,说,金拓是电信局的合同工,死后可以补偿一大笔钱。两个舅舅都不是好鸟。大舅年近五十没娶堂客,爱好打牌赌博,偷鸡摸狗,爬寡妇的床;二舅是酒醉癫子,打跑了堂客,扔下五岁的细崽给他爹娘,自己五湖四海游荡去了。两三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前两天回来时,破烂裹身,胡子拉茬,头发枯生。金拓是孤儿,唯一的家属是她。这话落在葵花心里,就像钉子入了木。刘坚强是镇办企业的会计,他已经算好,赔偿金非常可观。两舅舅一听说只要在县政府门口拉拉横幅耍耍横,就有好酒好菜伺候,两个人恨不得当天便开工。

葵花提醒泽西后天一起去县政府门口拉横幅。“不去,不能去。”

泽西决定去新疆旅行。这个想法起初让她害怕,可很快在心里落定如石头那般坚硬。

新疆有个喀纳斯湖,它是中国最美的湖泊,金拓告诉过她,还说过等他们攒了一笔钱,找一个空闲的时间,就带她去那里。那时,泽西就和他开过玩笑,那里的姑娘也一定很美吧,不会去了那里你就舍不得回来了。金拓深情地说,你在我心里是最美的。只要我活着,我就永远不会离开你。金拓还说要把他的话刻在墙上。

泽西躲在被窝里咬了一夜指甲后,理出了头绪,先筹路费,再规划路线。拉开抽屉,每天能看见的钱包不见了。她慌。所有的抽屉都拉出来,摊在地板上,衣柜掏空了,衣服胡乱地摔到地上。那张照片,那个陌生的女人,也摊在地上。墙角,柜底,床下,甚至连墙旮旯里的老鼠洞也没放过,寻出来的,只有一堆毛票和五角的硬币,还有唯一的一张二元钞票。她上班的大同镇上有火车站,只有最慢的车才在这儿停留,这钱,连大同镇也出不了。

刘坚强骂葵花是红漆马桶,胸大臀宽生不出崽,没卵用。泽西没有考上大学,刘坚强没有骂她,只撂下一句话,去南方打工就打折你的腿。两年了,她的腿没有折,倒是腰椎与颈椎都在向她声讨,尤其肛门。泽西跟着爹在镇办企业学会计,一坐就是一整天,而夜里她经常梦到自己在奔跑,一直往前,往遥远的地方跑。此刻,她肛门依旧胀痛,双手交织在一起,大拇指反复上下搓动,嘴唇不可控制地抖动,身子抖得更厉害,而眼神凝固了般粘在那张照片上。

照片上的女人,眼神独特。泽西站在镜前,仔细端详自己。我是唯一存在的。说完这句话,她感觉浑身充满力量,像是被挑衅了,去新疆的决定坚不可摧。

这股强烈撞击得身体成了飘荡在空中的虚无,如同寒流来袭,她浑身发抖,缩作一团,搬出排在柜里的棉被,裹在身上,身子依然发抖。她拖过挂在床边的长条形毛巾缠在手臂上,紧咬它。这是金拓用来擦身子的,上面还存有他的体味。

真是个惊喜,她在枕蕊里寻到一把折成星形的百元钞票。不算多,但够她出发了。她记起了这钱的来历。金拓说,既然起了去新疆的念头,就要有行动,他每月从工资里抽出两张让她攒着,说是等攒够了就出发。

我要去新疆。这是泽西走出黑屋子后和葵花说的第一句话。细细的声音,却让葵花慌得打掉了手中的茶碗。那不行,我们只有你一个孩子。刘坚强说得斩钉截铁。泽西,听你爷老倌的没错。葵花附和说。

我一定要去!泽西想由着性子说出来。可更大的悲伤或是悔恨盖过所有的情绪,她在心里诅咒自己:不就是过个生日,作死作。

买菜回来途经花店,望着那丛白色的桔梗,双脚像沾了沥青,移不开。犹豫了一会,走了。没走几步,又折回来,买了五朵。家里有个装酱菜的瓦罐,上半身裂了线,漏水,闲置在厨房液化气灶下,通身油渍。泽西把它捡出来,用瓜瓤使劲擦洗至它露出原本的釉色。她想把它摆在朝窗的东边。起了这心,就寻思把西边柜子换到东边,东边吃饭用的桌子搬到西边。移柜子时,她前后脚拉成弓箭步,弯下头,顶住柜腰,往前推。她不该往柜子后面探,那里有恶魔,吃掉了她的男人——她发现了一封寄自新疆的信——衣柜后面有颗钉子,钉子上挂着黑色塑料袋,信就藏在袋里。信封里有几页发黄的信纸和一张金拓与女人的合照。女人看上去比她大一两岁,或者更多。信纸上的内容,除了认识落款日期,她看不懂其他所有,它们像蚯蚓般蜿蜒在那里。写在信封上的字她倒是认识,知道新疆这么个地方,其它的也只是认识字而已,甚至她在地图上也找不到它们。看完信,她怎么也闻不到桔梗的香气,她扯下每一片花瓣,捏紧成团,放到鼻下,却嗅出腐臭。她去街上游荡。街口的蛋糕店老板换人了,7号门面的理发店门口挂上了歇业装修的牌子,一切都在改變。她也变了。待行走在她周围的吸烟男人嘴里发出的口臭与女人身上的狐臭,及其它浊气灌满她一身时,她回到了金拓的宿舍。望着窗外那一地被雨水打落的桂花,浑身无力,像个病人般扑倒在一个月前买的碎花沙发里。胃病又犯了。

过了年,我就带你去新疆喀纳斯,路费也攒得差不多了,年终奖省一半下来可以用作路上的开支。正好那边有个朋友,她家有治胃病的祖传秘方。金拓的声音,仿佛想要挽回些什么。她堵住耳朵,决定立刻提出分手。得先折磨他,必须以牙还牙。

“你说我背叛?谁背叛在先,你到底对我隐瞒了什么?你想过我的痛苦吗?”泽西梦呓般说了一连串,直到葵花连连摇晃她的身子,才梦醒似的跌回现实。

打小没出过鸡笼门(方言:代表没去过什么地方),你去得了?刘坚强像个局外人,说这话时正用锥子戳去指甲壳边角的倒刺。他一直不喜欢金拓。独女再嫁个孤儿,连个亲家都没有。他不敢暴露心底的某种窃喜,装作有些悲哀或同情的样子劝说女儿,人死不能复生。心里却在怒骂,娘卖乖的,老子燕子垒窝般把你喂养大,一个光身子男人就把你生吞了!

去了一趟镇里,问清楚了,哪里能买去株城的火车票,株城可以买去新疆的火车票,是过路车,停车时间短暂。

从镇上回来,進村前,泽西心里生出异样,这次与以往不同,眼前的村落已经成了告别。她依然哭不出声,却开始止不住地流泪。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却依旧能清晰地看见那条在阴雨下升腾雾气的小河。河流两岸有茂盛的芦苇和簇拥的野菊,白色的芦花和金黄的野菊花浮在河面,没有残花败柳的苦痛,欢愉地随着流水去了另一个世界。这条承载她童年欢颜的河流,不宽,此刻在黄昏的光线下蛇曲远去。而家门前的池塘,东边的一侧是五棵刘坚强几年前栽植的垂柳,一丛高笋的叶子将绿色从水面延伸到堤岸。池塘里游着一双麻鸭,几只颜色各异的蝴蝶扇动翅翼上下穿梭,透过翅翼的光线如同她眼里流出的亮光,隐隐约约。这一切,静静地立在那儿,落入眼里,分明将一种她能领略的希望传递给了她。

到哪里去了?葵花这样问泽西时,声音嘶哑,眼睛红肿。泽西知道葵花在担心什么。她没有吭声。刘坚强坐在屋前坪里抽烟,看两只公鸡对斗,也没有吭声。第二天起床后,葵花就不再上地里干活,也不提上县里拉横幅的事,整天守在家里。

傍晚,大舅来了,和葵花躲在楼上密谋,内容是明天去县政府门口拉横幅要在村里叫多少人,每人要开多少工钱。泽西听不见这些,只感觉身子轻得像风。听见大舅突然高声喊出“金拓”两个字时,她心情异常复杂,仿佛金拓只属于她,揉捏或践踏也只属于她,别人是丝毫都不能伤及的。于是,一股与他们相抵抗的更为强烈的情绪支配着她。可情绪像只被人有意刺破皮面的鼓,再激烈也发不出丁点儿的声响。她将力量凝聚在眼里,直直地看着窗外街沿与前坪连接处那丛从石头缝里生长出来的凤尾蕨,有了自己的笃定。

葵花不识字,等到刘坚强回来时才认出,信纸上潦草地写了一行字:我去新疆喀纳斯了,不要担心我!女儿泽西跪别!

屋里,比之前更加安静,葵花没敢哭,捂着胸口瘫坐地上,双手交替擂在胸口。刘坚强没有出声,葵花是不敢先出声的。刘坚强抱着头蹲在屋檐下,能听出把烟斗敲在石头垒就的街沿上的声音里的撕裂。其实,刘坚强很想跳起来破口大骂一顿,可只要他咆哮,葵花就会哭嚎,女儿离家出走的消息就会迅速向村里散布。刘坚强抬头,看见停息在屋檐下的那双灰燕已经飞走。它们去温暖的地方过冬,等待来春气候回升时又会飞到这里,在这屋檐下一直呆到秋末。他望着那条自村口延伸向远方的泥路,雨水让路面变成了可以留下印记的画板,那些交错重叠的脚印里,有女儿的。他期待女儿能够像往常那样,只是去金拓那里。可很快他的后背就湿了,仿佛才醒悟过来,金拓死了。

连绵的阴雨一直持续着,似乎从她被那两个人送回家那天起,雨水就没歇过。通往镇里的路,连拖拉机也没法进出。除非是要去镇里看病,否则,没人会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出行。村口,有个外乡人,他在破口大骂,他的长筒雨靴深陷泥淖中,费尽力气也拔不出来。除了他,她是路上唯一走路的人。她索性脱了鞋袜,赤脚往前走。泥地太寒,她埋头往前跑,直到隐约看见被雨雾滚成一团的集镇。

镇是有名字的,叫大同,她去镇上的火车站询问火车票时,第一次把镇说成“大同”,陌生,也在这一刻生出,仿佛原本属于她的,与镇相关的人和事,都随着那一声“大同”,成了另外的世界。这里不属于我了,她这样想时,在一口水塘边洗好脚,穿好鞋袜,继续上路。

就这样,不管不顾地上路了,正如一年前为了和金拓结婚而不管不顾一样。她没有出过远门,高中毕业时,她倒想过去南方闯荡,可她爹放出狠话,去南方打工就打折她的腿。刹那间,她仿佛洞悉某个秘密——从父母的世界逃离去了金拓的世界。金拓呢?他也想逃离吗?好像只要是个男人,随便什么男人,都可以把你拐走似的。刘坚强对她这样说时,咬牙切齿、双目充血、身子颤抖。他不是随便什么男人,他是唯一存在的。可我呢?我是唯一存在的吗?痛苦在这一刻加剧,执着也在这一刻溶进血液。她去大同镇上打听火车票回来那晚,刘坚强叮嘱过葵花:悲伤会让一个人失去理智,要看管好女儿。葵花并不喜欢钱,只是孩子大舅对这笔赔款的热情感染了她。她也清楚,看与不看都是一样的,没有人可以阻挡女儿出发。

站在株城火车站入口,看着出出进进的人流,泽西想到了自家墙根下受惊的蚂蚁,那群蚂蚁,慌里慌张,四处乱窜。进一候车室……进二候车室……播音员正在卖力嘶喊,声音并不甜美,有些像菜市的兜售,又有些令人害怕的威严。她问自己:我要去哪里,哪个候车室才是我应该进入的?你去得了吗?刘坚强那声吼叫响起,从来没有过的恐慌让她胆怯起来。

杵在人流中,他们推搡她,她像误入竹篓的小鱼,被动地走进一间候车室。到处都是人,都是嘈杂声。她问身旁一个男人,排在这儿候车的人要去哪里?

挂在男人腰间的手机刚好响起,他不耐烦地丢给她两个字——北京。

她赶紧跑去别的入口。去云南,去山西……哪里是去新疆的?她拼命跑去一个又一个的入口,迷失了方向。

谁在追赶我?她慌了,心脏跳得异常激烈。一个身穿铁路制服的车站管理人员走过来,是个肥胖的女人,用冷漠的眼神扫了她一眼,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盯着她的眼神流露抗拒之态。也只是扫了一眼,然后别过头,看向嘈杂的人流,仿佛在看一出免费的大戏。她一向与人交流困难。刘坚强说,会计这行业,不需要动太多嘴,很适合她。她想摆脱不说话的自己,就像这会儿,她一次次深呼吸,鼓励自己去搭讪,可那道眼神,从那个肥胖女人眼里投射出来的冷漠,让她害怕,心跳加快,仿佛一开口心脏就会爆裂。再次陷入困境。她收拢眼神,身子也缩紧,站在那里,有那么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只是站着。

回镇上的车还有最后一趟,她可以选择走到售票窗口,买一张去镇上的票,从眼前这股令人窒息的人流中逃离。这样,她又可以面朝她来的方向,像她来时一样简单地原路返回。

她却走进三号入口,下了十六层台阶,经过长长的潮湿的地下通道,走完二十层台阶。她一直盯着前面那个穿米色风衣的男人。广播里通知寻人启事。她也在寻人。像是某种暗示。她想喊“金拓”,声音明明到了嗓子眼,却被什么卡住了。站台上,人更多,所有人的步子又急又紧,她把身子压缩成片也挤不过去。一群背蛇皮袋的民工,如人墙,横亘在她和他之间。她靠近不了他。要死,这话她脱口骂出。火车就要开了,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7号车厢门口。不能丢下我!她疯了一般往7号车厢门口挤。乘务员拿着大喇叭对着人流催促:快点上车,车马上要开了。可人流凝固了般卡在车厢门口。不能再怂了,她攀爬人墙,踩在他们的身上、肩上。爬进车厢后,她大口喘气,舌头伸长,与老家那条狗的样子没有区别。

从车头寻到车尾,又从车尾寻到车头,厕所一间一间排队去寻,货架上,凳子底下,没了他的踪影。乘务员和乘客都注意到了她的反常,她不是癫痫病患者,可她倒在厕所门口了,身子在抽搐。她已经十几个小时没有进食。车厢内起了骚动,有人吹出口哨,轻佻,拉长,更多的目光投向她,甚至有年轻男人故意推搡同伴倒向她,她在惊慌中听到有人说,广州站快到了。

广州站?她拽住离她最近的那个女人的手,问,这车去哪里?

你是瞎子啊。女人的手被拽得生痛,横着眼骂,神经病!一个干瘦的老男人对她指了指车厢连接处,说,那儿有列车时刻表。泽西寻到列车时刻表。广州站,广州站……听到了一阵自远方飘来的嘲讽。掏出车票,上面写的是新疆。不,我不去广州,我要去新疆。离她一米远的车窗是开着的,挤过去,靠近那对母子,他们坐在靠着车窗的桌板上。她一把推开他们。被执念掌控的她,如同身躯突然被一口结实的麻布袋捆严实,眼看就要从窗口掷下去。窗外,除了黑暗,她还看见了金拓,他的身子像阵风,追随列车奔跑在涌动的山脊。她的身子一时轻得像阵风,似乎稍一用力就能飘到窗外。

最先拽住她的是那个先前坐在面板上的女人。女人的另一只手上抱着两岁左右的孩子,正在哇哇大哭。列车长闻讯赶来,他正和妻子通电话,妻子怪他不着家,心野了。他一把拽倒泽西摔在车厢地板上,说,要死下了车再死。都是他妈的爱折腾。后面这句话他没有骂出来,一脸嫌恶,走了。

一出火车站,像是守候在这里迎接她的,各种人穿梭在她眼前,聒噪地问,住店吗住店吗,洗头吗洗头吗,按摩吗按摩吗,吃饭吗吃饭吗,搭车吗搭车吗,找工作吗找工作吗……

走开,走开!

泽西成了海面的漂流瓶,漫无目的。白白损失的火车票钱暂时不提了,怎么才能让漂流瓶靠岸,弄张回家的火车票,还是买去新疆的火车票?天快黑了,今天肯定走不成的,找个地方住下来的问题已居首位。路边烧饼摊的香味向她扑来,吞咽了唾液,撇开烧饼摊,走进小巷深处一家面馆,她接连吃光了两碗面。

口袋空了,最后的那张纸币已经被她吞咽。她舔掉嘴唇上最后的面汤,短暂的满足才在嘴角,茫然已經爬上眼角。她咬紧嘴唇,以此抑制一无所有带给她的恐惧。

夜幕下的天空,金光裹在云堆里,若隐若现。不知怎么就想到火焰,想到金拓,想到他洗过澡,向她走来时的眼神,里面埋着火焰。

泽西舔了舔嘴角,像在驱赶残存的犹豫或软弱。去新疆!她知道,作出这个决定并不意味着能马上去火车站买票。

工作并不好找。镇上的女人是在吹嘘吗?她们说,这边的钱,满地都是,弯弯腰就能捡一箩筐。大街小巷到处贴着洗脚按摩住店的广告,招工广告也多是这些行业的,像是商量好了,试用期无工资。泽西需要现钱。她朝着最后一张她能看清楚的招工广告吐了唾沫,暗暗骂道,吸血鬼。

街灯照得到处亮如白昼,快晚上九点了,在老家,村里早就熄灯困觉(方言,睡觉),一片漆黑。深更半夜还在外面的,只有守门狗和下井挖煤的人。此刻,她看见天桥下,垃圾站,地下通道都有无家可归的人。泽西冇那胆量。她倒是有过在野外过夜的经历。山上树林里,垫着枫树叶,看着未长成的水杉、藏在低处的地衣、攀爬向上的刚健的蕨类,蔓延交错如神经的苔藓。即便偶尔能听见豺狼从林子深处传来的叫声,不远处公野猪亲近母野猪时发出的短促温柔的声音,她也能睡得踏实。可那是浪漫,是属于她和金拓的美好时光,此时是落魂,像流浪狗,四处晃荡,无家可归。

火车站成了旅社吗?到处都是人。座位上不是坐着就是躺着人,地上也是。泽西看见,靠近厕所的垃圾桶旁边,有一个空位。她以为自己格外幸运,原来上面全是呕吐的污物。一条满面污垢的流浪狗走过来在垃圾桶里拱了拱,除了方便面盒里残存的汤汤水水,更多的是塑料包装袋、涂着佐料的竹签、用过的卫生纸团。没有寻到饱肚的食物,它疲软地趴在椅下。一个同样披满污垢的流浪女走来,头几乎钻进桶里,还是一无所获。她看着泽西,嘴里碎碎念着,倚着椅子,坐在地板上,吃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半个馒头。她正对的过道,通往厕所。一股复杂的气味从那散发出来,经由她,抵达人群。

又累又困了,泽西学着流浪女的样子倚着椅子坐到了地上。

孩子,你怎么睡在这里?细细的声音,听上去像她娘的,泽西心里一慌,抬头一看,不是葵花。葵花是平胸,眼前的女人是巨乳。再往上看,发现脸上的慈祥是相似的。一时脆弱,泪流一脸。巨乳说,我可以帮你找到工作。工作?泽西眼前一亮,脱口而出,我不想找复杂的工作,只要能赚到去新疆的路费就行。

放心,活轻松,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上新疆了。声音像是从棉里走出来的,又像她胸前裸露的脂肪般细腻,遇到了好心人,泽西暗自庆幸。

泽西随巨乳回她的家。在路上,巨乳问泽西,为什么来广州?泽西想说自己搭错车来的,可她忍了忍什么也没有说。进屋后,巨乳躲一旁打了几通电话。用粤语讲的。泽西只听出每一通电话的头句,问的是吃过饭了吗?等了一小时后,巨乳让她先去睡觉。卧室窗外是一片树林,能听见老鸹发出的凄厉的叫声。泽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不敢睡着。

有人进了客厅,正与巨乳小声地交谈。几秒后,客厅的门又响亮地打开了,能听见巨乳哼着小调,声音越来越远。泽西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却又无法肯定,一时心慌不已。她把随身携带的小刀紧握在手。

卧室的门打开了,一个男人朝床边走来。

别过来!泽西竖起小刀顶在自己的胸口。

你不愿意?男人连忙退后,说,巨乳说你急着赚钱去新疆?

泽西看着这个面目并不可憎的男人,心想,死活也就这一句话了。

叔,你没有女儿吗?泽西“扑通”一声跳下床跪在男人面前。

男人脸上的肌肉像是被什么牵动,颤抖得厉害。我女儿死了。他走到窗前,接着说,你见过窗外那片树林吗?我女儿死在那里,人们发现她时,一丝不挂。

泽西突然哭出了声,仿佛男人说出的人是她的亲人。

这些给你。男人掏出一卷钱放在泽西眼前的小方桌上。桌上摆着些空饮料瓶和一个裹在卫生纸里的白色乳胶套,卫生纸不知何时散开了。

我不要!

你不想去新疆了?

空气凝固了,有车鸣声从窗外传来。他们僵在那,仿佛被绳索捆住了。

男人又说,只要你不乱说,我保证你能从这里安全离开。

从巨乳家出来后,泽西又没了去处,站在混杂的人群里,望着被风刮起的广告纸和那些随意丢在路边的塑料袋,五颜六色,突然很想家,甚至想立马回家。

“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刘坚强怎么来了,正站在泽西面前跳起双脚对她咆哮,除了愤怒,还有藏在更深处的痛苦。

手机欠费了。不远处有公用电话亭,她犹豫着向它走,在门口徘徊一会,还是走了进去,电话拨通后,手抖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葵花在电话线那端连连“喂”了好几声,不见回音,意识到什么,声音突然变得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般暗哑:泽西,是你吗?

扔掉电话!泽西命令自己。跑离电话亭时,泪流了一脸。小铁盒藏在身体最柔软的地方,经由它摩擦,发出奇异的光泽,像金拓看她时从眼里射出来的亮光。

照片上的女人,有时看出嫉妒,有时看出怨恨……眼神总在变化。今天,泽西看出来了,眼神夹杂挑衅,仿佛说,你怎么去得了那么远的地方。并非赌气,或是好奇,或是置人于死地的嫉妒。当看见那个婴儿,用棉衣裹着,扔在墙角的没有呼吸的婴儿,她有了别的感动。照片上的女人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存在的了解金拓的女人——甚至比她更了解——她像拽着一张通往某个神秘之处的船票,握紧了那信件。

回到火车站,她慢慢地看交通地图。她后悔没有学好地理,费了些周折才弄清楚去新疆的路线。按照路线,她又重新算了一下路费。

广州火车站是煮开的饺子锅,横七竖八的人躺着坐着蹲着,倚着墙靠着栏杆,趴在地上猪一样拱着。想买票,泽西即便变成蜜蜂飞进去也会被密集的耳朵收了,淹没在一个叫耳屎的世界里。着急上跳也没用,没有人会同情她。不时瞟她的几个年轻男人也只是关心她的脸蛋与胸脯。要票吗?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走近她,悄声问道。

不要……不……要。泽西有些慌乱,干瘦男人没有听出她是要还是不要。继续问,要车票吗?要。泽西这次回答得很肯定。她甚至没有看清眼前这个男人尖嘴猴腮,脸色蜡黄,一副得了肝炎的样子。到新疆,多少钱一张票?原价上浮百分之十,我们排队很辛苦,赚点辛苦费。泽西看看长龙似的队伍,心里插了翅膀,脱口而出,我要一张。干瘦男人压低声音,说,你等我两分钟,我取到票就来。两分二十秒时,他跑来了,气喘吁吁,手有意放得很低,身子与泽西挨得很近,仿佛一伙人。声音愈发低了,今晚十点的票,你把钱悄悄给我。泽西接过火车票象征性地看了几眼,又仔细地付了钱给他。干瘦男人接过钱,泥鳅般迅速滑走了。

这票是假的。在检票口,检票员说这五个字时的声音并不大,却异常冷漠。不可能,泽西说,我买的,花了高价买的。在哪儿买的?检票员表情依旧,声音有了些温度。在广场。那是票贩子,在窗口买才不会假。假的。这张票又泡汤了。

两天两夜,泽西守在火车站,只等那个票贩子一露脸,立马给他致命一击。你不想死?怎么的,还想祸害别人?泽西翻了个身,发出得意的狂笑。起来,起来,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是城管。她吓得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不要命地跑了。

横七竖八的电线悬在天空,成了一张网。她走到哪里,都在网里。她胃病又犯了。想到那些被网住的鱼挣扎时被网刮掉的鱼鳞,痛加剧了。挣扎明明是隐藏在身体里的,可一个女人盯上了泽西。吸引这个女人的是泽西眼里的茫然,散乱的头发,和那些沉积在身上的汗臭。

妹子,你是大同人?眼前的女人,面相和善,穿着朴实,讲她听得懂的家乡话。发廊正招洗头妹,待遇不错,管食宿,工资当日结。打动泽西的是最后五个字。

到店的当日,泽西就正式上岗。她接待的第一个客人叫孙芒,是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孙芒来这里洗过几次头发后,成了泽西的熟客。他是隔壁公司的,具体搞什么,泽西也不好意思问。泽西叫他孙总。

只有泽西知道,孙芒长得像金拓。

那天,是下午五点,店里人少,孙芒说,你为什么不去厂里做事,小女孩在发廊,会学坏。又说,店里没什么事,去我公司看看?进了公司,遇见孙芒的人,都会停下来对孙芒说,孙总好!而看泽西的眼神多了些暧昧,有些甚至直接掠过她。泽西吓得连头都不敢抬。进到孙芒的办公室后,孙芒说,你怎么老低着头。泽西一脸绯红,更多的是害怕,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一双女人的眼神跳了出来,逼视她。泽西通体尤其心脏都在发抖。办公室在三十八层,从大玻璃窗往外看,人车远得像是在人生的另一端。澤西感觉她到地面的距离,如同她和孙芒的距离一样遥远。孙芒给她倒了杯红酒,泽西吓得把手缩到背后。孙芒没有勉强她,和她谈旅行,谈这座城市,谈他的青春。像他和每一个有好感的女孩那样。孙芒告诉泽西,他刚离婚不久。孙芒像张正在运行的CD,不停地说,泽西安静地坐在那里,只是望着他,两人都在对方身上寻找什么。当孙芒说出“不只是青春,一种人生就这样结束了”这句话时,如同魔咒,泽西端起那杯放在离她不远的茶几上的红酒,把“一种人生就这样结束了”这句话重复一遍,一杯酒直接倒进了嘴里。孙芒走近泽西,他的右臂挨着泽西的左臂,右肩挨着左肩,两个人都像独臂。孙芒右指头搭上了泽西的左指头。像琴键,渐次移上来,右手压在左手上,左手动了一下,右手暗地使了点力,左手变成小绵羊,安静地窝在右手里。

泽西突然一阵反胃。她本是想寻找卫生间,却撞进了孙芒的休息室,里面有床,被子洁白如雪。孙芒跟着进来,从后面一把抱住了泽西。泽西闭上双眼,呻吟一声,一种熟悉的感觉上来了。待她再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躺在那张床上。不要再去那家发廊了。在身体紧贴着身体时,孙芒发出的声音,让泽西记起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个人,金拓。泽西呻吟着呼唤那个在虚无的空气里坚实存在的人。

当她偏头看见摆在床边柜上的一张全家福时,她明白了,那些见到孙芒点头哈腰的人投射在她身上的眼神里的暧昧包含了什么。她翻身时,一些硬扎的东西在硌她的左乳,那双女人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眼里除了一直有的嘲讽,还多了些痛苦。泽西一把推开孙芒,像只落水狗般逃离。

但泽西意识到,一切不可能就这样结束。果然,孙芒第二天又上发廊来了。想见你。泽西低头给他洗头时。他稍稍抬起头用金拓般的眼神逼视她。泽西没能逃得过这双眼睛。她请了半天假,坐孙芒的摩托车去郊外的餐厅吃饭。那是深秋的晴日,风爽爽地吹在身上,泽西坐在孙芒后面,像曾经无数次那样将面孔贴在前面那个男人的背上,双手环抱着他的腰。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的香气,摩托车像匹脱缰的野马,路旁有大片鲜花盛开的农田,橙红的太阳慢慢地沉向地平线。意志被风撩开,一寸一寸地瓦解。仿佛一切都是真的,泽西突然觉得好快活。直到孙芒又把她带到他公司的休息室,孙芒走进卫生间发出流水声的那会。泽西站在窗口,夜色让玻璃成了镜子,她发现自己的样子很陌生。镜子里的房间也很陌生,或许床单换成黑色的缘故,颜色不对,太沉重。当目光透过玻璃往外看时,她突然看见玻璃上有团幽暗的蓝光在跳跃,有一双眼睛注视着她。金拓,泽西转过身。金拓坐在黑色的床单上,身上穿着事故发生当天的工服,头发上闪烁着一团幽蓝的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金拓。泽西说,我只是想离你近一些。那团蓝光淹没在涌出的泪水里。视线模糊,金拓消失了。

他的出现,即便是一个幻影,也是为我而来。泽西抱紧金拓刚才坐过的那团黑色的床单,试图拥紧那团蓝光。她像个傀儡般安慰自己,离他近一点,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吗?孙芒出来后,从后面直接压在泽西身上,泽西发出的痛苦呻吟声,在他听来是召唤。突然下起的暴雨,砸在窗上,砰砰砰砰,伤口般的污渍留在玻璃上。一双眼睛,一张脸出现在玻璃上,泽西看着瀑布似的血水顺着那张脸往下流,又顺着玻璃冲下去。她看清了,是金拓的脸,眼神是照片里站在金拓身旁的那个女人的。

让泽西逃离孙芒的,不是此刻看见的,是另外的刺激。在孙芒粗野地扯掉她的乳罩时,从乳罩里滚落出来的小铁盒正好落在他的脚下,他嫌弃地一脚踢开;而那封信,他几乎要揉碎。你想干什么?泽西跳下床,爬到铁盒边,拾起它,又爬到揉成一团的信纸边,将它细细理平折好,两者贴在一起塞进乳罩。孙芒以为泽西会回到床上,他喊泽西时,像个溺水的快要窒息的人。房间里只有他的声音。待他抬起身子时,房间里只有他的身影。

孙芒再也没来过发廊。不久,泽西登上了去乌鲁木齐的火车。

火车驶入新疆境内后,一切都变了,就连“咔嚓咔嚓”声,似乎更清晰,又似乎被广袤吞没。车子变成爬坡的马车,艰难地往前拖拉承载在自己身上的重。

“旅客朋友们,非常抱歉地通知您。因前方道路起大风,此车行至哈密车站将不再继续前行。旅客朋友们可以选择原路返回或者在哈密站下车改道前行。”骤然响起的广播通知,让东倒西歪的人群辗转于方寸之内,成了困兽,焦躁与不安或者更多的对未知状况的恐惧同时降临。

泽西没了主意。不想下车,更不想原路返回。可哈密是什么地方?到了哈密又该怎么选择前行的路线?她再一次陷入迷惘,一种更加深远的困境如同一张更加密集的网向她罩来。她走到车厢连接处,透过车门玻璃,夜幕下,山的脊骨如同舞动的幽灵。想金拓,骨缝里都挤满他。身子突然轻如泡沫,胸前的小铁盒在,信也在。将手扣在乳罩上,如同捂紧自己即将涣散的灵魂。

夜色让车门玻璃变成了镜子,能看出倚在对面那扇门上的是一个留着长发的年轻男人。白色衬衣上染有五彩的颜料,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被各种颜色堆积成斑驳的样子。男人也在打量她。她收住目光投向窗外更远的黑暗,发现金拓如風般追随列车,奔跑在黑色的山脊上。她感觉自己轻成了棉花,不,甚至更轻,却又像溺入深水,身子在挣扎中愈发下沉。

你没事吧?倚在对面那扇门上的男人发现泽西的身子如稀泥般沿着车门下滑,他赶紧转身上前抓住她的胳膊。

别碰我!泽西甩开他的手,踉跄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伏在桌上擦着车身将头埋进臂弯,只想像夯实坟土般将金拓埋进脑海深处。

哈密车站到了!列车员的吆喝声像是往车厢内扔了一枚炸弹,原本只是在方寸辗转的困兽,此刻挣脱那些如藤般附在身上的侥幸、疑虑。咆哮、谩骂、推搡、挣脱、踩踏,所有能让自己发泄的方式都在人们身上呈现出不同而目的一致的景致。嘈杂声惊醒泽西。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像裹挟在浪潮中的沙粒,尾随人流上了去乌鲁木齐的卧铺长途汽车。

不知是不是车子经不起这些被愤怒填胸的人们的碾压,没走两步,爆胎了。司机骂骂咧咧驱赶人群下车。仿佛刚刚经历一场劫难,泽西一下车就蹲在地上呕吐,连胆汁都呕出来了,身子被掏空了般难受。

你怎么了?有人靠得泽西很近问她。她认出他就是曾在火车窗玻璃上窥视过她的那个男人。我叫胡杨。男人递给她纸巾。她推开他,甚至想藏在没有他的角落。谁也别想靠近我——除了金拓——可这个男人一直跟在她身后,如同无法驱散的幽灵。

车子抵达的终点是一座叫A的小城。为了摆脱胡杨,泽西躲进了A城一堆形状相似的巷子。也就是在这里,一群和她年纪相仿的男孩,吹着口哨,一字形排在她面前,如堵墙般挡住她前进的路。他们常年流窜街头,从她破旧肮脏的衣衫和发出酸臭的头发,以及脚上那双沾满污垢的白色运动鞋,能迅速判断出眼前这个瘫倒在墙根的女孩是外来流民。

天上有老鹰在盘旋,应该是饿了,它们越飞越低。泽西把头埋进胸部,她不是老鹰的猎物,可她成了这群男孩的猎物。金拓在就好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一遍又一遍。

泽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这条巷子里逃脱出来的,可她记住了一个本地老人的忠告,不再走人少的小巷。她饿了。见到街上有人卖羊肉串,凑过去看两眼;见到一个老乞丐在一堆垃圾中翻来翻去,也凑上去看两眼。她摸着口袋里那些錢,只有三个一元的硬币。来到一家拉面馆时,她走进去,点了小份的拉面。吃过面走在街上,看着那个来回走动的老乞丐,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也得找钱、找食物。

眼前这条街,一眼望不到头,路边除了低矮的店铺就是看不见绿色的虬枝,一辆卡车擦着她开过,卡车后面尘土飞扬,形成一片昏浊的烟雾。沿路的花坛里,稀疏地栽着几株花草,蔫头耷脑地杵在那里,一根根水管连接在花草的根部,血脉似地蜿蜒在泥土上。眼前这些,给人希望,又有无法确定的茫然。

泽西沿着街,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一切都在拒绝。几只老鹰在天空盘旋,飞得很低,她担心它们啄向她而有意压低头。她不知道,沿着这条街还要走多久才能看到希望。走到街的尽头,一个向西的路口,眼前一亮。一块竖在泥地里的指示牌,上面写着:前走1500米,急需小时工,工钱当日结算。她一时欣喜,心跳加快,又怕是无法预测的陷阱。沿着路边每隔500米竖在泥地里的指示牌提供的方向,走到了路的尽头。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胡麻地,守地的是个高个子男人,他是这儿的工头,看穿戴能分辨出他不是汉族人。他仔细打量泽西,仿佛她是市集上一头他权衡是否购买的耕牛。他的目光落在她如葱的十指上时,态度恶劣,甚至对她咆哮,这里不要婊子!她很反感他说出“婊子”两字时的腔调。碰到这种“以貌取人”的男人,她心里很不舒服。她小心翼翼地向他说出自己的状况,她觉察到他对自己持有戒心。

看向一旁劳作的工人,除了两个裹着面巾的女人,其他都是男人,她学着他们的样子捆扎胡麻。不出一个小时,她就捆扎出齐整、匀称的胡麻。工头看着她,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进屋,出来时递给她一副帆布手套。泽西后来才知道,这里的手套不是免费提供的。

工间休息时,来了个女人——工友说她是工地的老板娘——膘肥体壮,像泽西之前遇见的巨乳。老板娘看上去多虑,她对泽西紧逼不舍地刨根问底,让泽西甚感厌烦。之前,在这工地上,没有人关心她从哪里来,只要确认她能干活。泽西怀着对巨乳的恐惧而对老板娘生出复杂的情绪。她走到一排胡麻旁边,它们密密麻麻,形成这片农田的边沿,胡麻杆却因株间太密而变形扭曲。汗水从她湿透的衣衫上滴落下来。老板娘站在这排胡麻旁边与工头说话,指手画脚,声音很大,盖过风吹胡麻的响声。

今年胡麻紧俏,怕有人起歹心,必须雇几个人在夜间守护割下来的胡麻。泽西听到了这句话,她需要这份工作。女老板走后,她找到工头,说,我想夜间守护胡麻。工头坚决不同意,声音硬如岩石。来胡麻地寻活的女人原本就不多,夜间这活更没有女人愿意干。工头在心里暗自寻思,这个姑娘,脸色这么苍白?她遭什么罪了?泽西站在他面前,就那样一直望着他。她的眼睛,让他想到了喀纳斯山上没有被污染的雪泉,想到了家乡等待他的妻儿,天空一片澄蓝,偶尔泛出的丝丝白云,仿佛嵌进蓝里成了水墨蓝白,远处传来牧民高声唱出的情歌,让他更加思念妻儿。

泽西顺利谋到了这份工作。

虽然还是秋天,可胡麻地昼夜温差大。泽西白天穿着布鞋或是打着赤脚在田间劳作,汗水打湿的衣衫没法烤干,晚上还得穿上加班,这样染上了风寒。加上过量吸入黑色粉尘——收割胡麻时扬起的——她的肺部感染了。她吃得不多,劳作又辛苦,可乳房却像被吹胀的气球,乳罩变成了捆绑的绳索,让咳嗽与呼吸变得艰难。同时缠紧她的还有那些从发黄的信纸上爬下来的蚯蚓般的文字。泽西每天都会从信上抄几截“蚯蚓”问工头。她总觉得有双眼睛在不远处盯着她。原本想守完今晚再辞工。可她坚持不住了。傍晚收工时,她在心里说,金拓,我好累。话音与身子一齐落倒在胡麻地深处。直至夜幕降临,工头才发现,泽西还没有来交货,他高声呼叫她的名字,后来又叫在工地守夜的所有工人举着火把上胡麻地里寻她。

胡麻地里是不能沾火的,工头不是不知道这条戒令。

可这里没有手电,只有火把,平时用来照明的火把是插在铁槽里的,离胡麻地有几米远。

突然刮起的大风,将火星吹落在胡麻杆上,白天烈日下烤枯了的胡麻杆迅速燃烧起来。火光照亮了黑漆漆的夜空。

找到了!工头听到一个声音从胡麻地深处传来。

迎着火光找到泽西的人是胡杨。

泽西逃跑时,他在她身后捡到一个小铁盒。又在铁盒的底部发现了一行字,是一个地址。胡杨是个旅行画家,那个地方在他规划的路线中。他揭开铁盒,里面盛满灰烬。回忆起猎犬在泽西身上嗅舔时,她一直紧护着某个地方。他意识到这不是平常的灰烬,于是四处寻找她。他去过泽西走过的街道,遇到过那个翻垃圾的老乞丐,走过同样的街巷,看见那群流窜犯,他心里闪过从来没有过的恐慌。看到竖在泥地里的指示牌时,他是抱着试试看的念头走进胡麻地的。他一处一处地寻找,他真走运,在胡麻地深处发现了泽西。而此时,她已昏倒在地上。

胡杨抱着泽西跑出胡麻地,工头开着工地运货的单排皮卡车,胡杨坐在后排货厢里,泽西上半身躺在他身上,下半身垫在棉絮上。货车沿着路上的白线飞速前奔。他们得尽快赶到最近的医院。

胡杨坐在那里,像棵树一样安静,却又不同于树的安静。他想到18岁那年他在喀纳斯山腰遇见的那只迷路的小羔羊。下山时,他又遇见了它,可它已经僵硬。他给它挖个坑,在它的坟墓上种了一片紫芍药。他搂紧她,心里异常害怕。

泽西醒来时,发现四周都是白色,她躺在医院里。身旁没有认识的面孔。救她的男人正站在外面通电话。她看不见这些。她感觉脸部灼痛。

护士告诉胡杨,他送来的女人怀孕了。胡杨叮嘱护士先不要告诉她。他留意了泽西的手指:无名指上没有戴戒指,也没有戒痕。这兴许只是一个意外,他想到“结婚”这个词时竟然窃喜于自己并没有完全被拒绝在她的世界之外。挂在天空的云洁白无暇,慢慢地幻化成泽西的样子。她需要我。他只想赶紧见到她。进到病房时,床上只有卷成一团的白色,空出的那个洞是泽西的身子拱出来的。胡杨的心里也空了洞。在胡麻地里看见她昏倒的样子时,他的心就痛了,仿佛有把锯子在他心上拉扯。

没有人知道泽西去了哪里。她发现身上的乳罩被解开了时,惶恐、灭顶之灾……各种情绪交杂形成一股巨大的泥石流向她扑来,看到那封信依旧摆在她枕头旁时,她感觉虚惊一场,抓紧它捂在胸口。可很快,她又慌得失魂——那个小铁盒不见了。

不会错的,泽西清楚地记得,在那堆形状相似的巷子里奔跑时,铁盒硌得她左乳生痛。她努力想回忆出更多,可一去胡麻地,她就成了机器,不停地弯腰、起身,挥舞双手,辗转于尘土飞扬的胡麻地里,躲避那些男人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她所有的心思都只为挣到钱,继续上路。

此刻,泽西又返回到胡麻地里,仿佛一场大风卷过,胡麻都不见了,留下高矮不一的枯茬。她跪倒在狂风扬起的尘土里。从白天找到黑夜,又从黑夜寻到白天,那个小铁盒没了踪影。她祈祷一切都只是暂时的离别。烧伤的面颊被汗水浸湿,趴在田边呕吐时,污物招来一只流浪狗,几只老鹰盘旋在上空试图俯冲。她惶恐地与狗对立在污物的两端,脑海里闪过一个男人的样子——竟然是胡杨——他的个子比金拓要高大些,眉眼也更浓郁。她讨厌自己拿他和金拓作对比。她吐出来的不过是一摊水,微不足道,上面漂浮着几片菜叶。流浪狗围着这摊水,嗅了嗅,悻悻离去。田边有棵树,扶着它,她因此借了些力,艰难地站起来。

你在寻它吗?铁盒顺着眉心垂落在她鼻尖前。

泽西一把拽住它,捂紧在胸口,目光所及的泥土上有血线,沿着血线延伸,发现金拓倒在地上,身上全是血洞。她以为自己会哭出声来,但是,像那胡麻地,像那条沿着街边延伸的绿化带,她的脸始终是干的。她突然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料理金拓后事的。她努力回忆那天的情景,像那天一样伸出双手去抱紧金拓,却扯到了胡杨。

他注视她的眼睛,看出她正沉浸在某种思绪里。她的眼睛似乎因此多了一丝光亮,可很快,残留在嘴角的温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恐惧与绝望。

还是累。还倦。可不能再耽搁了。泽西谢过胡杨。

我要走了。

能让我陪你一起走吗?

她拒绝他时,天空拖出一条长长的白线。她觉得,自己并非独自在路上,一双眼睛不远不近,照亮她前行的路。而另一双女人的眼睛,带着些幸灾乐祸的得意。胡杨离泽西只有几步之遥,当她抬头看他时,两人的目光迎面相遇,她看出了他眼里的期待。此刻,泽西不得不暗暗在心里承认,这个男人看她的眼神令她慌乱。没有人可以越过防线取代金拓,这是她对自己的禁锢。

可是,你不再是一个人了。胡杨追着泽西喊出这句话时,他几乎要说出——你怀孕了!这四个字,他终究没有说出口。泽西没有听出话里的深意,她踢飞脚边一块石子,厌恶地对着地上吐了口水,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不会走的。胡杨向着泽西相反的方向后退时,天空蓝得炫目,他确定她和他遇到过的许多女人不一样。她看上去非常谨慎,而且对他的示好熟视无睹,这让他感到沮丧。在他认识的女人中,很少有人能拒绝他,甚至有人说,他的眼睛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只要让他多看一眼,就会融化。

黄昏抵达布尔津——这次是计划好的——县城时,泽西就感觉身体沉重,体力明显不如从前。可她不再是当初那个一遇到异常状况就紧张的女孩。看着城里奶油色的房子,房前屋后,前坪小道种着的花草,花不是稀疏的几根,草也不是,是繁花锦簇,绿草如织。没有成堆的垃圾、难闻的人体气味,以及各种聒躁的吆喝声。即使有车辆从身边疾驶而过,也不用担心会有尘土扑面。

泽西被吸引了。长这么大,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城市与景致。她的脚像装了滑轮,只知道随着美景在布尔津县城里游走。

她看见了图瓦人木屋样式的报刊亭,非常精美;看见了沿街楼房均装饰有色彩各异的花案浮雕,展示着当地哈萨克族的传统文化;还有,街道两侧的花坛、花篮,大都采用木料、藤条、石材等精心制作;让她停下来的是县城东面那座高耸的墓碑,她不知道这是白山布纪念碑。是这里的人们为了纪念哈萨克民间作曲家、冬不拉弹奏曲的创始人——白山布·杜南拜而专门修建的。

她感动的是人还可以这样存在。

金拓,泽西抚摸着小铁盒,面带微笑说,你一定也喜欢这里的。泽西记得,他总是在春天带回杜鹃花,夏天采回粉荷,秋天捧回金菊,而冬天却围在火炉旁亲手给她编织一朵玫瑰。她想在这儿停留几天。在距布尔津汽车站仅一公里处,她留意到,有家叫小鹿的客栈房前挂了块纸牌,白底黑字,是她看得懂的汉字,这里要招服务员。泽西走进客栈。客栈前台摆了两只藤编的小鹿,白的雪白,黑的乌黑。她眼里起了幻象:白的是她,黑的是金拓,一白一黑,驰骋在草原上,一时双脚生根,留下的心也生了根。

她用劳动换来食宿和看得见的票子,还交到了新朋友。虽然暂时停下了脚步,可她感觉身子离某些东西越来越近。那封信依然藏在那个地方,她看着它时不再生恨,甚至有些庆幸,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可以与她谈论金拓。想到爱时,她的心依然会痛。可,谁又是谁的唯一,谁又能是谁的唯一呢?这样想时,思绪像乱麻,缠紧她,将她推进黑暗。

近来她越来越嗜睡。没有客人时,她倚着收银的吧台就能入梦。

梦里,泽西想起初遇金拓的情景。她在镇上上班不到一个月,家里的座机出故障打不出去,打过报修电话后,来了个年轻的男人。一身沾满污渍的工装让人不想多看一眼,而说话却自信得让人怀疑他的意图。泽西并没有过分地去注意他,除了他那双粗糙的有刀疤印的手,让她多看一眼,他的男性美几乎没有引起她的注意。谁也没有料想到,座机修好的次日,泽西下班回家就接到一个过于殷勤的回访电话。类似于“电话维修好了吗?”“没有别的故障吧?”“有什么问题直接打我本人电话,13……”泽西拨通了这串数字。我喜欢你!她很厌恶这种粗俗的把戏。

接下来的几天,她在镇上总能遇见他,比如街巷尽头的拐角,菜市肉铺前,踩单车回家的路上。他们并没有单独见面,除打招呼再没有谈过一句话。但那天夜里却梦见他在一场洪水中救了她。她没有说任何感激他的话,反倒大为恼火。似乎自己为他提供了一个他渴求的机会,而这是她不希望看到的。其實不仅对金拓,对所有对她有意的男人她都如此。高考失败的打击让她滑入与憧憬相背离的人生轨迹,仿佛人生的美好全部不在她的轨道之内。正因如此,她才在梦醒后异常生自己的气,因为她不但没有对他产生加倍的厌恶,反而感到有一种无法控制的冲动想要见他。三天后,她的冲动达到无法把控的顶点。她得极力控制自己才能像往常见到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打通招呼。她肯定他也有同样的痛苦。证明这点是一周后,他在她下班的路上,直接拦住她,说,你要是再不到我身边来,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他的手紧紧抓住她的手时,她明白那一刻两人都已抵达孤独的彼岸。

无法再回忆下去,也无法不去回忆。痛苦与甜蜜都在。泽西醒来时,起身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奶茶。

我看你有情况!客栈老板娘,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大姐,抢过她手里的奶茶,说,我观察你已有些日子,你身上多久没来了?

当泽西意识到大姐是在提醒她怀孕了时,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涌向她,她借反复擦拭吧台来保持一种必要的镇静。这里的人都把她当成涉世不深的未婚姑娘。她突然看不见眼前的一切。客栈大姐扶她进房间时,她不知是喜悦还是害怕,把头埋进被窝深处,泪流满面。她似乎才领悟到胡杨说出的那句话的真实用意——可是,你不再是一个人了。对,我不再是一个人!意识到这点,她试图调整自己的情绪,迫使自己回忆她在家乡和金拓度过的光阴,她曾经和金拓讨论过,他们要生三个孩子,最好是一个男孩,两个女孩。但是什么也进入不了她的大脑。你是个背叛者,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那个叫孙芒的男人也从记忆里跳出来。她垂下头,双手环抱后颈,将脸埋在两腿之间,剧烈地颤抖,就像一个刚刚陷入可怕事件的不幸者。

等大姐去城北采购时,那里离客栈最远,泽西打定了主意。她直接从一米高的台阶往下跳,一次不行,两次,甚至更多次。似乎要抖落身上的包袱。跳着跳着,她听到了哭泣声,不只是一个人的声音。是他们的声音,他们怎么都来了,像照片上相依的样子,从不远的墙面上走出来。到处都是血,一些从金拓头上涌出,一些从那个女人的股沟处往下涌。血包围她,她看见一个红色的气泡从那个女人的身子里飞出来,钻进她的身子。这可是金拓的血亲。这是那个女人的声音。泽西讨厌听到她的声音。她掏出那封信一把扯烂。断成一截一截的蚯蚓,挣扎着向她爬来,已经译出的字成了一行能读通的文字。金拓,我爱你。即便你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不,没有人比我更爱他。泽西护住肚子,捡起那些撕碎的纸片,走进厨房,煮了一锅米浆,细细地粘好摆在桌上的碎纸片。

进入春季,店里的生意像天气般,慢慢好起来。接下来的日子总是不断认识新朋友又不断离别。见过她的人都知道她是未婚妈妈,除了为她祈祷,没有人指责她。此刻这里的分离并非她与金拓之间的生离死别,可依然会难过。泽西不再紧闭心门,没有人知道她刚刚死了爱人,她从不撒谎,又只字不提金拓及任何与他相关的事,那是她心中的禁地。有些时光却是允许进入禁地的。白天看天空那朵没有瑕疵的白云,夜里看那轮没有瑕疵的月亮。月光爬进禁地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海浪之上,一白一黑,两匹骏马轻飞在浪花上,银色与黑色交替,映像出泽西与金拓的面孔。海水浸着泽西的身子变得异常轻,而心却变得异常重。

决定要走,前行的决心没有因为停留变得软弱,反而更加坚定。告别大姐那天,泽西做好准备,从布尔津步行去喀纳斯。最初的念头起于一群在客栈留宿的70岁左右的驴友。得知他们要徒步去喀纳斯时,泽西惊呆了。送菜上桌时,她的眼泪险些洒进那锅羊肉。他们的虔诚她也有。她做出了连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决定。她觉得这之前所有附在她身上的恐惧都来源于城市,从布尔津去喀纳斯可以穿过草原、沙漠、田地,那是些远离城市的地方。

不是冲动,是笃定,甚至虔诚。

前行的路线也打听出来了,记在她的日记本上:沿着232省道,途经111公里,日行夜走,不睡觉5小时可抵达,速度还不能慢;若只白天走,走得快要两天,慢一点要三天。泽西无法判定自己的速度快慢。一把从六楼扔下的伞,捆好了直接扔下去,速度飞快,会有摔断的风险;把伞撑开让它降落,速度是较前者慢些,却能确保完好无损。泽西希望自己一直在路上,一直有目标和希望。

她没有一起念就走。这个让她度过难关与冬季的小客栈,如果可以,她愿意奉献余生的热情,擦拭这里的每一张桌椅,拖净这里的每一寸地板,整理出每一间客人用过的房间及清洗掉他们留在床单上的气味;她还愿意用所有的心思侍弄客栈房前坪后,走廊墙壁上的花草。

无法不喜形于色的是在这里她还学了一门手艺——编织。金拓编的是藤,她编的是绳。她觉得她离他比以前的每一天都更近。他手上的刀疤印,她的手上不会有,却会同样的有痕迹,绳的穿梭、揉搓、拨拉、牵扯会给皮肤留下深深的痕迹,那双只会弄算盘、计算器、圆珠笔的手,褪了之前的娇气与僵硬,像是从岩石缝里新生的野草,多了些鲜活的力量,甚至更多的向往。

她坚持做到来年的五月,离她的预产期只差一个多月,这时的布尔津河,天然河道进入为期3个月的禁渔期。城里的花儿正含苞,远处山上还残留着积雪,一切都是在等待的样子。

泽西昨天就领到所有的票子,已经凑齐那笔要还给胡杨的钱,按照地址寄走,口袋里装的钱不多,但够她路上开销了。每走一步,我们就离喀纳斯近一步。离开客栈时,她轻抚肚皮,让自己沉湎在对金拓的思念之中。这是件很痛苦的事,可此刻她需要这些。回忆金拓在他宿舍楼下炫耀般喊出她的名字时,她将略带些羞涩的笑容完全呈现给他。她回忆金拓的每一次抚摸都饱含深情。这种美好的感觉一直留驻在心里,成为她一路向前的动力。

粗略估算一下,离开家门的日子从三个月累积到了八个月。每隔三天,泽西就会给家里打电话,告诉刘坚强和葵花,她一切很好。葵花接电话时,总是因为哽咽或过于着急导致声音含混不清。有时刘坚强会抢过电话,可他也说不了几句,隐约能听见他的叹息声和把烟斗敲在木门槛上的声音,能听出声音里的撕裂。她怕山里信号不好,昨天虽然打过电话,今天又打了一通,撒谎说手机有问题,可能会迟些日子再打电话回家。

生了孩子再走吧。大姐试图挽留她。她像曾经拒绝她那样用同样的方式拒绝她。去的决心却更加坚定无比,仿佛一场必胜的战争在等待她。

上路了。踏上232省道时,泽西发现自己变成了她娘葵花,将声音闷在心里,大声喊,金拓耶,跟我走啦!

家鄉有喊魂的习俗。一般是长者爬上高脚楼梯,站在高处,望到眼睛所及的尽头,甚至更远,大声呼唤受到惊吓的小孩或大人的名字,据说这样可以将丢失的魂魄喊回来。

金拓走后,泽西回到娘家那天傍晚,她听见葵花在外面大声喊她的名字。刘坚强骂葵花尽搞空路子(方言:做无用功),葵花没有搭理他,扛出家里多日不用的木楼梯,靠在家门口那棵碗口粗的泡桐树上,用一把糖粒子招来村里五六个拖着鼻涕的毛孩子,领着他们先走到田垅深处也就是村口竖了指路石碑的地方,高声喊,泽西耶,回来啰!

如果顺利,今天应该可以到喀纳斯。胡杨说。

滑过脸颊的风很爽,眼前的景色美如画,只是身边的同伴不同了,泽西感觉自己同时活在现实和梦想里。在布尔津安静宽敞的街上看见一对在黄昏下行走的哈萨克老夫妻,奶奶被爷爷牵着,一脸甜蜜。泽西的眼前就出现满头白发的自己和牙齿掉光的金拓,手挽手站在布尔津街头看天际那抹醉人的夕阳,红光照亮他们满脸的皱纹。

继续行走的路上,胡杨都在唱歌,停下来时,他还会弹弹吉他。唱着一直往北,走到铁热克提。有那么一刻,停在路边休息时,他的眼前起了幻象:他和她住在一片菜地的小木屋里,屋上爬满花草,门前有条河,菜地里有条大狗,阳台上有个吊床,每晚抬头就能看到满天星空……

离喀纳斯越来越近了,泽西心里的恐慌像一个被挖空的洞。似乎有既定的方向,又仿佛失去一切。她很想哭。

前面就是你要找的地方。胡杨说。

泽西从头至脚摸了一遍,心形百合挂坠在脖颈上,装着一小撮金拓骨灰的小铁盒贴在胸口,发黄的信纸挨着小铁盒,那张照片不再是其它物件,它成了同样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胡杨又说,你确定那个地方一定有你要找的人,那个人一定还住在那里吗?

泽西一下慌了,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那封信上的落款日期是五年前的某日,那时的金拓才二十岁。

绿草披身的山坡上,一只长耳朵跳跳鼠就像有经验的农夫,用尖牙咬开一颗松子。空中有老鹰在盘旋,泽西伸手想抓住什么,金拓的样子挂在云端,他的嘴角有不同寻常的苦笑,他在担心什么呢?

泽西像匹碰到险境的马,蹄子弯曲着向后倒退。出发时的冲动,一路的艰辛与苦难,从布尔津出发时的笃定,此刻都成了泡沫,她什么也抓不住。除了手中那张照片。那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她成全不了泽西。她也成全不了金拓。她掉转身,向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走去。

胡杨没有说更多的话,追上去拽紧泽西的手,将她带到她千辛万苦想要抵达的地方。那是一排有着别样风情的小木屋,木屋由直径30厘米左右的原木交叉打榫,并在两根原木之间夹上一层藓苔草,原木相互压紧堆砌而成。有大半截埋在土里,房顶用木板钉成人字形雨棚,显得原始古朴。房屋的周围有木栅栏围成的小院,院里拴着马鹿,房前屋后盛开的鲜花。泽西生出嫉妒。这么漂亮的地方,生活着那个女人。金拓应该也在这儿生活过,他们的故事这老房子见证了,或许还有刻记在木板上的关于爱的印记。

你找谁?闻声出来的阿婆,脸上的微笑像孩童般纯真。

阿婆个子不高,五官精致,头发花白。她的眼睛依然黑白分明,如同此刻的天空,蓝白分明。她的年龄不好判断,光看外表,三十到五十都有可能。她身着五彩的衣裙,脚上穿的是一双黑色外翻灰色兔毛的皮靴,不曾在市面上见过的样子,独具特色。她看见泽西,和泽西看见她,有着相似又不同的惊喜。她惊喜于这个季节有人来这里,泽西惊喜于她并不要马上直面那个女人。阿婆能听懂她的语言,但阿婆天生有发声障碍,她只能靠猜测听出她说些什么。交流并没有因为艰难而变得无味。

被胡杨牵着走向客栈时,泽西眼角含泪。这个素不相识,不明身份,不知来历的男人,他为什么要帮我?泽西不想在此时表达什么,她不希望一切都因这个男人的出现而向不同的方向发展。

住店。胡杨抢先说。这也是泽西想说的,可由他先说,泽西心里总觉得别扭。与阿婆看她和他的眼神相遇时,她对他生出厌恶,可又不得不跟着他进门。

木屋比较宽敞,室内摆设很简洁,唯一的现代化设备只有一台14英寸的电视机,用红色布套蒙着。南面墙上挂着一排器乐,器乐旁边挂着几双竹编的小筐,新旧不一。从窗户往外看,阳光照耀下,房前坪里有些带紫的花瓣,相衬天空纯净的蓝,云彩透亮的白,所有花瓣散发几分仙气,这是泽西理想的居所。左顾右盼,她在寻找什么,可这里实在太简单,也太干净。除了那几双竹编的小筐。她找不到任何与金拓相关的东西。

接待他们的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名叫迪里克,偏胖,个头很高。白色的棉布上衣,白色的圆布帽。介绍后才知道刚才的阿婆是她妻子。他招呼泽西和胡杨坐下后,望着胡杨说,喝两口吗?胡杨看了泽西一眼说,想吃饭。接下来吃饭时他们的话很少。感觉还是要喝两口,迪里克说。起身去了挂着彩色布帘的房间,出来后抱出一只瓦罐,黑褚色的身子。阿婆取来三个土色的粗瓷碗。说,这是阿尔克酒。阿婆给每个碗倒满。胡杨本想把手扣在泽西的碗上,泽西却拦住了他。一碗酒下肚,那股浓烈的冲劲穿过泽西的胃,散播向她的大脑。外面起风了,听得见落叶沙沙的擦地声。胡杨起身,端起瓦罐给大家加酒。

有时候,不管有没有酒,说话都很为难,要真正把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也不容易。于是,他们都只是静静地坐着。听外面风吹树叶的声音,拴在院里的奶牛偶尔发出的叫声,小狗的犬吠。酒又加满了。

最后还是迪里克开了口。他说,大雪封山的日子,我们只能躲在自己的小木屋里忍受寂寞的煎熬。于是,我们喜欢上饮酒,这种自酿的奶酒给我们带来了生活的乐趣。外面的人来村里为这种奶酒作过检测,说它富含人体所需的多种微量元素。我没想这么多,祖辈流传下来的一定是好东西,有它可以消除寂寞。五年前,有个年轻的男人就是在这样的日子来的。喝酒的时光太美好,可美好的事物咋就一去不回了呢?

迪里克起身,从南面墙的侧门往里走,穿过厨房,那里有间小小的茅厕。泽西能听见解手时迪里克扬起的抛物线落进马桶的声音。胡杨也起身,顺着相同的方向去了那里。不久,她又听见了同样的声响。泽西给自己倒酒。抛物线也从瓦罐内流出来。迪里克揣着裤头走回来,嘴里在碎碎念:都离开了。伤心的人等不回心爱的人了。

喝酒有时也只是在消磨人们的生命时光。泽西这样想,一时更加忧愁。风依然在吹,挂在墙上的钟敲了十二下。杯子又被斟满。泽西掏出边角已经磨起毛的照片问迪里克,这个女人去哪了?

迪里克沒有直接回答,也没有因为一个陌生人举着照片问他亲妹妹的情况而生出些惊讶。像回答老朋友一样,他轻缓地说,乌尔塔拉克昨天就下了山,客栈需要些新的床单,她进城买布去了。

乌尔塔拉克黄昏才回来,手里牵着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娃。她看到站在自家屋前的女孩,面容憔悴、头发散乱、衣衫邋遢,肚皮高高隆起。屋里来客人不是件新鲜事,可来这样穿着的姑娘还是第一次。从来都是穿戴尚好的游客,这里不是落难者或流浪汉的天堂。她继续打量泽西。更多的时候,她将目光聚焦在她那高高隆起的肚皮上。泽西也在打量她,她手上有着与金拓几乎一样的刀疤印。不需要对照,泽西看见那个男娃就敢肯定,面前的女人便是照片上的女人,金拓是男娃的父亲。她不得不用些蛮力才让自己不至于倒下。乌尔塔拉克看着泽西脸上的表情。她在心里猜度,逃婚出来的女人?躲到这里来疗伤的失恋者?得出答案的是目光最后定格的那刻——泽西脖子上挂着的百合挂坠。

百合挂坠是她留给金拓的唯一信物。她二十一岁那年,金拓流浪至喀纳斯。起先,他只是留宿在父母开的客栈里的一个房客,后来他用山上的野藤编成小背篓挂在客栈的窗口,摆在客栈的饭桌上。乌尔塔拉克很喜欢这些藤编的小摆件,游客也喜欢。向他讨学,他没有犹豫,也没有保守,手把手地教她。乌尔塔拉克很聪明,很快就能编出一模一样的小背篓。半年后,他们相爱了。可不知为什么,就在她母亲患上重疾时,金拓执意要走。乌尔塔拉克以为他们只是暂时的分别,送他到山下时,说,我等你回来。她不经意地抚摸一下自己的肚子,那里藏着个秘密,等下次他归来时,她要给他一个惊喜。金拓望着盘旋在天空的老鹰,说,我尽快回来。这句话里深藏的苦痛只有他自己明白。

金拓是在孤儿院长大的。镇上福利院的老院长妈妈把他当儿子来养。他待老妈妈比亲娘还亲,一日三餐,端茶送水,甚至还给老妈妈洗脚,连给老妈妈擦背这样的活也干。老妈妈的亲儿子在外面造谣说金拓为了得到老妈妈的房产,才对老妈妈这样好。他受不了这种委屈,怀着极大的悲痛逃离家乡。哪里远就去哪里,甚至走进荒漠。一路上,他靠编织获得免费的食宿,来到喀纳斯后,他有了留下来的心思。他沒有想到,走进小木屋后他的魂就丢了,这个姑娘的眼神如同喀纳斯的湖水那般纯净,仿佛看他一眼就洗涤了他身上所有的伤痛。

不记得从哪天起,金拓夜里睡不踏实了,乌尔塔拉克的父亲两个月前意外死亡。并没有多少征兆,只是前夜多贪了一杯酒,次日就直挺在床上。乌尔塔拉克的母亲郁结成疾,也已卧床半月。老人趁乌尔塔拉克下山进货时,跪在金拓面前,说,孩子,你走吧。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在一起会有灾难的。金拓含泪答应了老人。临走时,他装作一切依旧的样子给了乌尔塔拉克一个虚无的承诺,没有留下其他联系方式。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老母亲要了他的地址。

乌尔塔拉克靠近泽西,压低声音问,金拓在哪儿?在这里。泽西将手压在左胸口,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并非自然的母性,泽西伸手想把眼前的男娃揽入怀中。男娃一脸惊恐,挣脱她缩在母亲的身后,从一侧探出的眼睛,白的雪白,黑的乌黑,像极了金拓。泽西突然栽倒在乌尔塔拉克的怀里不醒人事,像个已完成使命的信使。

挂在墙上的竹筐,旧的是金拓留下的,新的是我编的,我叫它们阴阳筐。新的也会慢慢变旧,就像流失的光阴或等待的岁月。等不来了!乌尔塔拉克坐在泽西的床边说这些时,因为过于悲痛或是长久压抑,声音变得毛骨悚然,听上去像山里失去伴侣的雪狼站在山顶发出的哀嚎。

泽西连续一个星期没有开口说话,大部分时间她都躺在床上,所有的夜晚依然在昏睡中跌向深不可测的深渊,可最后总有一双无形的手将她托住。她不知道在她昏睡的时候有人哭泣,也不知道哭声来自哪儿。

喀纳斯已进入初夏。从去年十月起躲在被白雪覆盖的帐篷里喝茶、弹琴、唱歌的牧民早已开始他们的游牧生活,散落山野的羊屎马粪埋在雪下成了山花坡草的养料;脱下银装的桦树显出些不同寻常的妩媚;冰湖也慢慢地从睡梦中醒来……

泽西想讲话的意愿源于看见山下纯净透亮的湖水和喀纳斯河中央那两个形状酷似脚印的小岛,像是追逐爱情的人们留下的脚印。

那水来自哪里?泽西问正在湖边写生的胡杨。

冰川。胡杨是个旅行画家。他每年都来喀纳斯采风,这里的山水成了他的画。他的画组成流动的喀纳斯。

你带我去看看。

胡杨扔掉画笔,慌乱中绊翻了画架及画满百合的油画板,风儿也吹倒他的调色盘。他找迪里克借来他的皮卡车。

一路上,泽西一直侧头将目光投向窗外,天空盘旋的老鹰锁住了她的目光,行至月亮湾时,她才侧目说,我想下车走走。

那只铁盒依然放在乳罩里贴着胸口,她把手放在上面说,这个机会怎么能给你。

乌尔塔拉克起床后、夜里睡觉前会去那间房,是专门用来安放灵位的房间。像这样频繁地去那房间,是从泽西来的那天起。新的灵位是金拓的,旁边摆着当年他为她编织的一对竹蜻蜓。金拓走得太久了,她痛恨自己没有强留或是追随他去流浪。迎着喀纳斯山顶日出时最早的那缕圣洁的晨光,乌尔塔拉克在恍惚中看见金拓悬在半空向她挥手告别,她以飞的形式张开双臂向他扑去。

是泽西拉住了她。

乌尔塔拉克倒在泽西的怀里,用拉响破风箱的声音哭嚎:他走后不到半年,我娘就到我父亲那儿去了。他说过尽快回来的。压抑得太久,频率过快的哭声几乎令她窒息。

他回来了!泽西将小铁盒放入乌尔塔拉克的手中。

谁也没有说话,两人陷入各自的悲痛里。房间里一时安静得让人害怕。

泽西先开口,问,塔娜是谁?

我曾经的名字。乌尔塔拉克说。

乌尔塔拉克?泽西像在自言自语。

乌尔塔拉克望着远方,说,在我们新疆,所有的名字都是有意思的,“乌尔塔拉克”的意思是“孤独的人”。

你不孤独,你有她,有金拓,有金拓的孩子。我也有金拓的孩子。泽西抚着肚皮,眼前闪过那个红色的气泡,笃定地说出最后一句话。

泽西从身上掏出些东西,一张潮湿发黄的纸片,一张照片。乌尔塔拉克认得,那是她母亲的字体。

“金拓,我爱你。即便你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可你来后。我爹死了,我娘病倒了。我娘说我们在一起只会有灾难。我结婚了,他是本地人,和我一样生死不会离开喀纳斯。这张照片我留着已没用,送给你。”

终于和解。泽西收回一切心绪,宁静如水,仿佛虔诚的信徒。沿着月亮湾走时,途经一对依偎在湖边拍婚纱照的新人。“我是你的新娘!”泽西在离他们不远处俯身掬水擦拭铁盒,脸上的神情像是在抚摸爱人的肌肤。盯着眼前开得正灿的紫芍药,觉得一切都像在鼓励,天空没有老鹰盘旋,只有万里无云的碧空。在蓝莹莹的透明的天空中,看不见任何虚幻的影子。摸摸凸起的肚皮,嘴角牵动,露出一个久违的浅笑,像是想安抚自己或为自己找到一个平衡点。泽西的目光越过湖面和整齐排列的白桦树朝喀纳斯山顶望去,雪峰耸峙。听说过湖中有巨型“湖怪”,常常将在湖边饮水的马匹拖入水中,她竟丁点儿也不害怕,甚至还生出些兴奋。

金拓是喜欢水的。泽西收回目光,投射在铁盒上。去年刚入夏,他就带她上山里的水库游泳。或许是初夏的水还有些凉,她突然双脚抽筋,慌乱之中又因呛水而无法呼叫。他的头在水里起伏,正得意地朝著更深更远游去。往下沉坠时,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他来了,对她说“对不起”,声音颤抖。从此,他再也不游泳了。

泽西突然控制不住地两手颤抖,紧接着全身战栗不止。她想站起来。起身时眼前一黑,一个踉跄跌进水中。那对情侣试图拉住她的手,可此处刚好是急流。泽西在慌乱中扯下湖边一株紫芍药,紫芍药被拽在手中,随着水流一起一伏。

落水那刻,铁盒就顺着泽西的手心滑下去,它一入水,先是在一个小旋涡里上下起伏身子,仿佛要同泽西做最后的告别,然后像一条鱼游向了深处。泽西呼喊着金拓的名字。阳光并非只属于地上,这里依然有绝美的景致。一些不知来自何方的旨意让她产生了追随而去的念头,并非冲动或绝望,而是归属。

她的身子一时轻一时重,看见的看不见的都向她涌来。她的身子抚过水藻,脸越来越贴近泥土,她听到了脚步声,车轮声,一股汇集的轰隆声冲击她的耳膜。一种令人难受的窒息在撕扯她的脑门,形形色色的人从撕扯出的裂缝里爬出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胖的、瘦的、穿衣的、光着身子的、光鲜亮丽的、浑身污垢的……身子越来越沉,轰隆声越来越大,她娘的抽泣声,她爹粗痞的骂声,放荡的浪声,聒噪的吆喝声,压抑的叹息声,泽西却分明听到一个声音,是胡杨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咬着牙,顺着光线,将身子往声音发出的地方浮去。

胡杨太累了,一直以来对泽西的守护及担忧在她开口说话的那刻得到缓解。他正在车上打盹,情侣发出的呼救声惊破了他的美梦。

在梦中,泽西成了他的新娘。

湖岸上没有了泽西的影子。出事了!他直接跳入水中,像鱼儿一样游向急流深处。他获得过省级游泳冠军,家乡的男人称他是水中的蛟龙、姑娘称他是游泳王子。可今天,他感觉身子像石头般沉重,而引领他向前的则是那只一直晃荡在眼前的小羔羊。

寻到泽西时,胡杨用尽全身力气才将她托出水面,他的鞋带散了,被水藻牵绊着。他明显感觉两人的身子都在往下沉坠,看到管理处开来的搜救快艇时,他呛下了生平第一口水。泽西手中那朵紫芍药正顺水飘远。累极了,可他头脑仍然清醒,甚至起了念头:等泽西生产后,一定要带她去看长在小羊羔坟上的那片紫芍药。

搜救快艇离他们越来越近。胡杨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泽西顶出水面。他闭上眼,安然含笑,仿佛在说,我放心了!手一松,滑向水中,像条沉入水底的青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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