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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诗中的物与人

2020-01-11程一身

文学港 2020年12期
关键词:芫荽野兔组诗

程一身

每个诗人都在日渐丰富的诗歌传统与迷离难辨的时代精神中展开写作。当代诗歌写作的关键并非在于写了多少,而是能否增加什么新东西。因此可以说写诗有两难,突破自己难,更新传统更难。借这次点评的机会,我想探究一下中国当代诗人主要写了什么题材。因为正是通过题材,作者将特定的社会现实与相应的主观感受融合起来,形成独特或平庸的作品。

耿翔与张凡修的组诗都是写乡村的,相对来说,耿翔书写的乡村事物比较抽象,大体上是以物写人,旨在传达人的主观情绪。所谓“虫子的世界里没有哪一首歌谣,不带着人世间的苦乐”。在这种写作里,物只是被临时借用的道具,其自身的物性并未得到充分揭示。张凡修则写出了独特的物诗:起于物,而达于理。刻画物是其作品的起点,这一部分往往写得客观,但他并不拘泥于物,而是善于从物中提取理,但非通常所说的哲理,而是富于哲理韵味的纹理,物的灵魂。《凭空》写的物是芫荽,其理则是气味,诗中说“芫荽具有集体的气味。这些气味无法单个地易逝”。在气味上,作者揭示了芫荽的集体性,而非“单个”性,芫荽的纹理如此,其它物,甚至包括人也不例外。芫荽又名香菜,有提味的功用。在这首诗里,这种提味品促成了此诗浓郁的诗意。芫荽固然是日常食品,在这首诗里却对应着作者的农民身份,但他不只是农民,还是《天空之蓝》的读者,当代诗人往往具有这种复合身份,正是这一点使他既熟悉芫荽这个物,又能从物中提取理。在《单向性》中,作者从刀片这个物中提取了单向性之理,诗中把刀片置于“有水,有坑洼,有斜坡”的磨石上,在反复磨刀时,水流会“止于斜坡,转而汇入更加纤细的溪流里”,从而赋予刀片复杂的单向性。《脚本》中的原木与脚本也是由物及理的关系。由此可见,张凡修的物诗具有表达客观的特点,而且生成了清晰的模式,既充分展示了物,又能提升到理的高度。

郁葱的这组诗虽然名为《怆然集》,其实情感表达得相当克制深沉,充溢着思的气息。作者似乎在认知世界,认知世界上的不同事物,实质上是借此认识自己,认识人以及人的当代处境。认识你自己,这句古老的训喻至今恐怕仍是我们面对的首要问题。认识自己首先要认识自身的处境,也就是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只有认识了复杂的世界才有可能认识复杂的自我。因此我认为郁葱这组诗的主题就是认识自己,诗人书写的就是认识自己的过程。正如希尼所说的:“我写诗,是为了认识我自己,让黑暗发出回声”。其结果或许是认识不了自己,或不能确定是否真的认识了自己,但这并不能阻止诗人认识自己的进程。诗人在大地湾寻地画时写下这样的句子:“我问蒋浩:你找到了吗?带着好奇和探究”,这种“带着好奇和探究”的寻找也可以用来描述诗人认识自我的状态:你认识自己吗?在这组诗所写的事物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古迹或古物,如烽隧、古剑、卦台山、大地湾等,但它们也是现实,包含着丰富历史的现实。因此,理解郁葱这组诗应从生成于历史感和空间感上的现实感出发,归结于认识自我这个核心点。郁葱的诗也因此获得了物我一体、大气混成的艺术效果。这组诗中写到了三种动物:蜥蜴,野兔,流浪狗,作者笔下的这些物与“我”是主体间的关系,它们具有彼此的独立性,也可以互为镜鉴,正是在与动物的对视中,诗人达成了对自我的认识:“从更高一点的地方看过来……我等同于蜥蜴”(《对蜥蜴的对视》)。其中,我最欣赏的是《野兔》这首三行体诗。诗中的野兔机警,“东张西望”,奔跑速度极快,“隐匿于草丛,似乎变成了绿色”,“挖了无数个洞”,野兔的智慧显然是为了逃脱被捕食的命运,诗中写到“野兔火锅,它的香气和袅娜”,这自然暗示了野兔生存的严峻性。可以说这是诗人眼中的野兔,意味深长的是,诗中再次出现了“对视”模式:“兔眼里的火苗和块茎,兔眼里的魔鬼”,后一句无疑是惊人之笔,“兔眼里的魔鬼”难道不是那些食兔者吗?化用《大地湾寻地画不遇》中的诗句,可以说“那些写在诗中的事物,记录下一些被忽略的细节”。面对隐秘的洞穴,诗人坦承假如凝视得够久就会害怕,感觉自己被“从黑暗中猛烈吹来”的风吹薄了,我认为这里体现的正是野兔与人对视的力量。如果说这些属于因物知人的话,更可以通过他人认识自己。他人也自称为“我”,他人的自我和“我”的自我其实异同并存:或大同小异,或小同大异,但必有同的成分,这就为诗人通过观察以及书写他人认识自己提供了可能。《牧羊者》就是这样一首诗,作者从一开始就强调温驯的羊听从牧羊人的召唤,最后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突然下大雨了,“他和它們一样,躁动且无所适从”。此时,牧羊人和羊一样了,不再是召唤者与听从者的关系,在这样的时刻,每个人置身其中可能都“躁动且无所适从”。

相比而言,唐果似乎更乐于充当旁观者,他人的旁观者,甚至是自己的旁观者。《荒僻之路》这组诗中有的“她”其实就是作者,其目光的焦点常常集中在“我”以及他人的身体上,身体的特殊性在于它介于人与物之间,堪称贵重之物。唐果的诗在拆解与重构中弥漫着一种不乏揶揄的幽默气息,人对物的倚重与人对物的超越往往难解难分,总体上后者稍占上风。《荒僻之路》其实是一首陷入偏执化和废墟化的身体之诗,不过毕竟是自己的身体,还得指望它活下去,因而对自身的打趣包含着珍惜。在《金子般的心》中,其解构更肆意,将金子从喻体转换为本体,从而把这个通常用于赞美的短语废弃了,从事这种解构时作者显得很认真,越认真越能释放出反讽效果。《头顶毛栗子的人》与《没牙之人》仍关注身体,但是他人的身体,特殊状态中的身体:顶着毛栗子的头就像炒栗子的大铁锅,至于没牙之人吃东西时麻烦更多,却被作者处理得很有喜剧性。这并不表明作者没心没肺,写这首诗本身或许就是一种同情的行为,更重要的是它体现了一种态度,糖果是甜的,这首《没牙之人》也是甜的。用诗中的话说,“它的存在,多么无辜”。

组诗《秋的沉凝》中的“秋”显然对应着人生之秋,“沉凝”则有经验结晶之意。诗人到老年往往会丧失创造力,而王学芯却愈老愈老到,用细腻的笔触呈现了老年自我的种种状态,成为现代汉诗中的稀有之作。金黄的老虎显然是个富于人文关怀的诗人,即使写到湖、鸟、树这些自然物,他也会把它们和社会人情以及人性善恶关联起来。西衙口的诗奇警灵动,语言质地纯净,其诗句直接采自心灵,题材已被打碎重组,其本来面目已无从辨认。如《油菜花》,诗中并未对它进行描述,只在第5行提到了“花”字,由此可见,西衙口的诗完全无意于写物,是纯粹的写意之诗。

孙武军的《新年日记》很别致,将日记体与圣经体融为一体,堪称表达当代人处境的力作。此诗语调热切庄重,与当前严重的疫情形势对应。瘟疫流行,促人反省。在诗中,诗人复活了康德这个戴着口罩散步的一流思想家和一流思想型诗人史蒂文斯笔下的乌鸫,以凸显当代人的危急处境。徐必常的《蜘蛛人》取材于城市中的特殊劳动者,给我的印象很深。我提过一个观点“无我不成诗”,这里我想补充的是“无他诗易窄”。当代诗一度沉迷于个人写作,只关心自己的小世界,陶醉于挖掘令人不解的个体无意识,这没多大意义。好在越来越多的诗人注重书写他人了,目下仍在蔓延的新冠疫情再次证明人是命运的共同体,开阔的诗人理应关注每一个同样自称为“我”却不会写诗的人,把他人的生活和经验呈现出来。不过,这首《蜘蛛人》写了他人,却未写出他人之“我”,还有深入开掘的空间。从中国诗史来看,杜甫是书写他人之“我”的典范,仍值得当代诗人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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