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纸

一

如果我有一副夜視镜，一定会站在单位大楼的最高层第八楼，密切注意门卫室的动静。事实上，我刚有了这个想法，就被蓝局长召进了办公室，他将手机上的一条短信内容告知了我。

蓝局长的转述像会议上的发言，脱离了讲稿，用他特有的腔调作了充分的发挥。蓝局长说：“这个……啊，这个还了得啊……啊……”我知道问题严重了，蓝局长以这种格式开场，往往问题就很严重。蓝局长告知我：单位的两位门卫在昨晚两点钟之后没有戴口罩，也没有给出入的人员量体温……

疫情攻坚克难之时，在中共谭城市委办公室、谭城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领导小组指挥部、中共谭城市委组织部、谭城市安全生产委员会接二连三下发防控疫情文件的高压态势下，我这位办公室主任也充分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我仍不忘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问：“谁说的？谁看见了？”

蓝局长将胖乎乎的手掌收缩了一下，那部手机躲进了他的掌心，眼睛里闪过一秒的警觉，厉声说：“你别问是谁，我也不知道是谁，你马上给我查清楚！”蓝局长说完，身子向我倾成十五度角，咬着牙，连续拍了三下办公桌，像拧麻花似的揪出一句话：“万一是纪检组的同志来暗访呢？！”

第二天是我值班。昨天，蓝局长的话像打扑克输了贴上去的纸条还在耳畔。戴上口罩，正欲早早出门。儿子起得比我还早，扯住我的裤脚，他的眼睛在灰黑的晨光中闪闪发光。

儿子还没说话就先哭了：“爸爸，带我出去玩吧，到楼下的草地里滚两下皮球也行。”我说：“儿子啊，一下也不行，小区里有规定，要待在家里，外面有病毒。”儿子哭得更大声了：“爸爸骗人，电视骗人，哪里有病毒啊，我怎么没看见？”我说：“病毒太小，你看不见。”儿子说：“爸爸你去给我买显微镜，我要看病毒，或者给我买一副夜视镜，让我晚上能看到病毒，看见了病毒我远远地绕开它，不跟它玩就是了。”我说：“爸爸要上班，我要去打病毒，病毒是怪兽，等我打死了怪兽，你不用显微镜、不用夜视镜就可以出去玩啦。”

我的双腿卷着儿子的哭声来到单位。上午的会本来计划年前就要开的。在放假前几天，单位员工就陆陆续续戴上了口罩。我在蓝局长定了会议时间后，逐个通知五个副局长。其中，有两个不假思索答应下来，而且还补充说：“早就应该开了！”我知道，会议议题中涉及这两个副局长分管部门的人事任免。我对这两个副局长中的劳副局长感激地说：“谢谢支持蓝局长的工作！”劳副局长面部的口罩一鼓一鼓的，说：“好好干，争取在局党组会上通过。”

分管办公室工作的劳副局长的话，让我的热血有点沸腾。会议所议干部人事任免中，我将由办公室主任改任为局长助理。劳副局长说，虽不是级别上的提拔，但实际上是提拔。我就是带着这满腔的热血去通知另外三位副局长的，但他们的担心与顾虑泼了我三盆冷水。他们的理由不得不让蓝局长有所考虑：“当前，卫生防疫才是重中之重，人事任免是否可暂时缓一缓？何况，现在倡导尽量不开会，即使开会，人人戴个口罩，不雅观，听不清话;如果不戴口罩，又有感染危险……”

我将五位副局长的意见反馈给蓝局长，他将我当成“五位一体”，宽矮的额头拧成了两道辙：“别说了，我还是党组书记啊……”他又摇了一下头，对我说：“你去请示一下派驻纪检组洪组长，看他有没有空……”

蓝局长听说洪组长有空，口罩也没摘，顾不上一点五米的安全距离，冲上去就要去握洪组长的手。洪组长有意无意地拐了一个小弯，机敏地躲开了。他径直向蓝局长文件柜旁的饮水机走去，自己拿了一个一次性纸杯，接了一杯水，将口罩往上一推，在鼻子上打了几道褶，将水送进口里。他一只手端着纸杯，仰着头，另一只手指着局长说：“你真够大胆啊，连命都不想要了！”局长说：“市里不是下了文件吗，不是要求分阶段分批次复工吗？我没违反精神吧？”洪组长说：“你没领会文件上的规定？不能开会呀，你的会与市里的常委会一样重要？一定要开？万一要开，要控制人数，要长话短说。快点开完，我纪委还有重要事情呢！”

我一听，乐颠颠地跑去打开会议室门，推开窗，按亮烧水的饮水机。打印好议题，正欲往会议室每位党组成员位置前放，蓝局长叫住了我，说：“把人事任免的议题拿下来。”“为什么？”“别问为什么。”蓝局长捞起桌上的会议记录本，走出办公室，他见我要关他办公室的门，摆了一下手，头也没抬。

二

中午没心思去吃饭。文件上说就餐应坚持错峰分批、少说快吃的原则，我迟迟没走出办公室。我起初是坐着一直在想，想着想着，我不由得站起了身。我没进电梯，而是走台阶，我从八楼走到一楼。我出了大楼，没有往饭堂的方向走，而是向门卫室走去。我一路走一路想：蓝局长为什么知道那么多呢？转念，我又想：假如门卫不是归物业管理中心管，而是归我办公室管会如何？

我想着想着，来到门卫室门口，见桌旁停着一辆电单车，踏板上摊着一袋“上林香米”。我还是笑了，问：“今天饭堂还可以领东西？”两个门卫冲出来，鼻子一耸一耸，喷出来的话钝音很重。但我还是听得很清楚。一个说：“可以吧？你的饭卡没吃完要清零？”另一个说：“我帮您去问问，您在这里等等……”

我忙说：“不用了，我刚好要去饭堂。”刚转身，迎面跑来了人事科杨科长，他在离我还有两米远的地方，突然紧急刹了车，侧了一下身子，接着，整个身子往电单车扑去。杨科长没戴口罩，叼着香烟，烟雾背后，半眯着眼。他将香烟从嘴里拔出来，惊天动地地连续咳了三四声。我皱了一下眉，说：老杨，别抽了，特别是在这个时候。杨科长斜了我一眼，将香烟塞进嘴里，喷出一口烟雾，笑出声来，说：“干吗不抽？你没听说吗，香烟能杀死新型病毒……”

杨科长一溜烟窜出大门，我想冲他的背影喊句什么，但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正欲对两位门卫说点什么，但看着他俩封得严严实实的脸，又想起自己的脸也封得严严实实了，便什么都不想说。

突然连饭堂也不愿去了，想起办公室放午休被单的纸壳箱里，还有一桶去年年底买的方便面，便折回大楼，用手机按了电梯，逃了进去。电梯里，一股消毒水的气味打击着我的鼻子，我想象着有无数的病毒正穿过我薄薄的口罩，在我的鼻孔前、嘴唇上，像鸡冠花一样盛开……然后，竟然长成浑身布满无规则棱角的、鲜红的火龙果，我莫名地咳了一下，走出电梯，取下口罩，扔进垃圾桶……

下午，我微笑着走进劳副局长办公室。当然，劳副局长可能并不知道我是微笑的，严严实实的口罩下面，我的微笑是怎么产生的？我的微笑隐匿何处？我自己也不能确定。我微笑地对劳副局长说：“门卫没有按规定戴口罩，没有对出入的人员量体温，蓝局长为什么告诉我呢？他应该去对物业管理中心甘主任说啊。”

劳副局长朝我努努嘴，示意我掩上门。门关上了，他摘下口罩，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沙发，说：“小卢，你的头脑怎么不清醒啊，领导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与物业管理中心甘主任竞争局长助理一职，你自己又不是不知道。这个时候，蓝局长将门卫的情况告诉你，目的是什么？你花心思认真想想。”

劳副局长将目光從我身上转向了窗外。窗外，一树的扁桃花，像密密麻麻的麻疹，风吹着，整棵树都痒得浑身乱颤。劳副局长的眼睛一直朝着窗外，接下来的话，好像是在对着那棵探向窗口的扁桃树说：“当然，你也不是没情况，想必你自己也清楚，我听说，单位的党组成员都接到短信，说你曾被公安局的人找过谈话……”

我一把扯下口罩，把眼镜也扯了下来，我一边摩挲着镜片，一边问：“被公安局找过谈话？什么意思？”劳副局长的脸转向了我，他表情严肃，笑了一下，说：“这句话有很多种解法，有多种意思啊。”我接道：“是有很多种解法、多种意思。我作为办公室主任，每年被各种单位的人找谈话，有公安局的、有巡察组的、有交警大队的，还有市场管理局……有来调查单位员工情况的、有来询问人事关系的、有来考察部门业务的……多了去了。我也先后被他们要求通知某某某来了解情况，如果您要名单，我可以列出一大串，不知这算不算‘找谈话？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将‘被公安局找过谈话理解成是我有问题。如果这样，那他们是不是也都有问题呢？”劳副局长说：“暗箭伤人啊，我听说在整个单位都传开了，都蔓延开了，独独你当事人不知道？还是因为你警惕性不高啊？”

我忽地站起来，戴上口罩，我感觉到脸上的口罩在猛烈地扑打着我的鼻子：“造谣！纯粹是造谣！我一定要找到第一个散布谣言的人！”

从劳副局长办公室出来，我有点恍惚。地面很潮湿，整个走廊明晃晃的，一层薄薄的水，将地面的瓷板镀上了一层油光。空气暧昧不清，缓慢萦回，让人呼不出，吸不进。加上有口罩挡着，令人轻度窒息，头脑迷蒙。

厕所里有了洗手液，这是最近一个星期才有的福利。为此，办公室与物业管理中心曾争论不休，不知该归哪个部门购买。两个部门分归两位副局长分管。报告打上去了，先是办公室打的，劳副局长对我说：“明明是物业管理中心的事嘛，我不签。”

物业管理中心甘主任接着打报告上去，他的分管领导陆副局长也不批，说是办公室的事务。蓝局长急了，蓝局长急是因为卫健委来检查工作，偏偏检查团里一位女同志内急，进去发现厕所里没配备洗手液。非常时期，非常严重，该名女同志一定要洗手，而且一定要用洗手液洗，她摊着双手，站在走廊上都快急哭了，这让卫健委整个检查组都非常生气。蓝局长非常重视，专门召开了一个非常会议，指示办公室联合物业管理中心共同打一个非常报告，直接给他批，在办公楼每层的每间厕所里配备一瓶洗手液。总算解决了非常时期的非常需要。

我狠狠地压了两下洗手液，两个手掌满满地沾上了一层蓝蓝的、浓浓的液体。我使劲搓着双手，从手指到手腕，再到手掌……我双手绞起来，继续搓，搓完手，我想整整头发和衣冠，眼前的镜子整块泡在了水汽里，整个身子也浸泡在水汽里，全被淹没了、吞噬了。我找不到我自己，只好低下头，胡乱地在水龙头下托了两巴掌水，泼在头上，拢了拢头顶和双鬓，又冲了一把脸。抬头再看眼前的玻璃，突然闪过一秒钟的冲动，想在上面挥洒四个字，又怔了一秒钟，我用食指写下了两个字：加油！

三

晚上八点，准时来办公室，上夜班。我到阳台，站在这家单位大楼最高楼——第八层的阳台上。夜色像不断泼下的墨汁，将天与地之间越描越黑，远处的灯光像晚霞的余晖，与近处的天地融为一体，红黄混杂，莫名忧伤。马路对面的大酒店，浑身闪亮，将近在两三百米远的门卫室，推向更幽暗的深渊里。马路是条死掉的鳗鱼，软耷耷的，瘫在地面上，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

这是我能够用肉眼看到的一切。此时，我渴望有一副夜视镜，我想戴上一副夜视镜，看清那门卫室里，那两个门卫是在睡觉，还是在聊天。但我没有夜视镜，只有一副五百度的近视眼镜，压住了口罩的边沿。我掩了门，往楼下去。我换了一副表情，不是白天训他们时的样子。

门卫室里的灯光很暗，只有一盏约摸15瓦的台灯放在玻璃窗前的桌子上。我将口罩往鼻孔的位置下拉了一下，我没话找话：“刚才进来时，为什么不给我量体温？”我的话是对他们两个说的，却只有一个放下手机走出来，另一个连头都没抬，眼睛仍盯在手机上。走出来的门卫说：“我们甘主任说了，单位的职工一天只量一次。”那名门卫用鼻子将口罩耸了一下，又说：“卢主任啊，早上我们都不想量您，您整个春节假期几乎天天来加班，我们还不相信您的身体吗？可有人告状说，我们门卫管理不严，工作不认真，上岗时不戴口罩，不给进来的人量体温，我们真的是冤枉啊。”

我斜了一眼坐在门卫室里玩手机的门卫，嘴上却冲着门外的门卫说：“有冤向你们甘主任诉去，反正我值夜班的时候，不要出什么问题。”

回到办公楼，我从一楼巡察到八楼，我记下来了：一楼东面的男厕所没有洗手液;二楼西面走廊尽头垃圾桶外的拖铲里丢了一只口罩，黑色的，状如蝙蝠;三楼电梯出口正对面的走廊位置放着一把椅子，上面贴着一张纸条，写着：请洗手和量体温后进入办公室，但放在椅子上的体温枪包装盒没打开;四楼走廊空荡，潮湿的地面有一串沾有黄泥的脚印;五楼西面男厕所里有一盒纸巾，也没有洗手液;六楼西侧男厕所有一个水龙头折了，歪着脖子流不出水来;七楼西侧男厕所一只小便池下方的水管断裂;八楼……八楼就不说了，八楼是领导们的办公楼层，每天都有保洁公司打扫卫生。办公室、物业管理中心也在八楼，物业管理中心甘主任每天像半个保洁员，在蓝局长办公室那侧的卫生间巡察，哪怕是局长不小心掉了一根毛，那根毛不会沾在池里、瓷板上或地面上半个小时，很快就会清理掉。

我将八楼所有的灯光打开：廊灯八个、厕所灯四个、阳台灯两个……全部打开。我从东面至西面，里里外外巡察了一遍，终于发现了问题：在靠近蓝局长办公室一侧的男厕所里，有一扇门的把手松动了。而且，在人事科杨科长的门缝里，有一截一寸多长的烟头……这一切我都没戴夜视镜，而是用肉眼不费吹灰之力看到的。搁在平时，可能认为这是小问题。

是的，小问题。阳光明媚，春风送暖，熏风迷醉，一团和气，这些小问题很容易就被忽略了，或者，转个身，没留意，每天都这么滑过去了。可现在不行啊，非常时期，看不见的病毒，与看得见的疏忽一结合、一联姻、一繁衍，便有可能生出无穷的祸害呀。

再次回到办公室，我的心难以抚平。很多想法呈冠状分蘖生长，盛开成球状的花朵。花朵的花瓣就是我的触角，它朝四周蓬勃蔓延。

我先给蓝局长发了一条短信，把在八楼看到的情况向他作了汇报，顺便将杨科长抽烟的事对他说了。最后，我不忘提醒他，甘主任年前送他表妹去火车站时，他的轿车违章停车，被交警抓拍了……这时，我的心才稍稍平静一点了。接着，我不紧不慢地给劳副局长发了一条短信，向他汇报了巡察整幢大楼发现的问题。然后，我又站到了阳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楼下的门卫室。

门卫室的灯光先是昏黄，昏黄转为了浅黄，浅黄转为了灰黄，灰黄转为了灰黑……我的眼前彻底炸裂了、迷蒙了。我闭上眼，双手紧紧地压在眼皮上。我知道，我的眼珠子是睁开的，我的眼珠子看到了东西。那个东西是星星点点的，它们越长越大，越长越密集，越长范围越广阔，直至无法控制，撑破了我的眼皮。

如果我有一副夜视镜……此时，我不需要夜视镜，我自信看得很清、看得很准：两位门卫没戴口罩，也没给任何人测量体温——这是我今晚发送的第三条短信，我发给了物业管理中心的甘主任。

最后，我来了一条群发：病毒是新型的？何时能消灭殆尽？

（原文刊载于《北京文学》2020年第8期，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