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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

2020-01-03关维红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12期
关键词:龙哥二婶蚊帐

关维红

二婶十天前突然地离开了我们。

二婶大名叫周锡英,娘家为广西博白那卜金固村。其实,二婶并非我的宗族婶婶,而是我的前岳母,她生有三子一女。妻子小梅去世后,二婶自然变成了我的前岳母。虽然我很抗拒这样的称呼,因为这样的称呼让我感觉离她们越来越远,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我不得不面对。

2019年5月17日晚上七点多,我突然接到内兄龙哥带着哭腔的电话:“二婶没了!”“真的?怎么没了?什么时候?”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愣了十几秒钟没反应过来。“真的。今天下午五点多,她被人发现在家门前的小河浸死的。”我的眼泪禁不住簌簌流了下来。

据龙哥说,河对面有一块外村人的沼泽地,丢荒了十多年,二叔二婶觉得丢荒可惜,就开垦了起来,种了好多年的花生、芋头、玉米。平时他们闲不住,那天中午太阳很猛,二叔因脚受伤在家休息,二婶早早就到那块地里拔草。下午五点多,有位村民到河边挑沙,发现二婶头戴斗笠,面朝下扣在水里,该村民急忙跑回来告诉龙哥。龙哥立即跑到河里,抱起二婶来抢救,当时人就没气了,身体僵硬,嘴唇出血。

接到噩耗,当晚我和爱人秀卿(我的现任妻子)商量。秀卿含泪说:“明天回去送送二婶,尽尽孝道!”5月18日上午九点多,我和秀卿驱车匆匆赶回马山显村。

“二婶在祠堂,你们先去见见面。”站在一旁帮忙处理丧事的邻村师傅佬华哥抹着眼泪,满脸凝重地说。

我们来到祠堂,穿过中间的天井的左边通道四五米,来到祠堂的下座。一个高约两米、宽一米多的破旧的木柜横在下座的前端,柜里放着各种杂物,其中还有几捆五六十年代马山显村缴交公购粮的票据及开支单据。一张蓝黑黄相间的百纳粗麻蚊帐悬挂在靠右墙的半空中,蚊帐的四个角拼命地在墙上、柜角找到依靠。掀开一边的蚊帐门,只见二婶静静地躺在铺着破旧草席的地板上,双目紧闭,眼眶凹陷,颧骨高耸,脸庞瘦削,皮肤苍白,遗容安详。

“二婶,我们来迟了!您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我计划忙过高考,暑假来看望您,谁想这竟然成了不能实现的愿望……您的外甥听到您的噩耗他痛哭不已,他无法回来给您送行,我代他给您送行……”我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哭诉着,秀卿也跟着跪拜哭泣。

原计划在当天下午三点出殡,左等右等,兴弟和侄子阿金、阿银等还在赶回的路上,看来他们无法给二婶送行了。下午六点多,终于等来了廉江殡仪馆的车辆。两个壮实严肃、一高一矮的师傅抬着一个用铁管焊接的像梯子一样的铁架进来,铁架两端把手倾斜。他们将铁架放置一边,然后拆蚊帐,露出整个遗体。一个师傅摘下二婶头上的蓝色绒帽,顺手拿着一件衣服盖在她的脸上,另一个师傅往铁架上铺一张黑色宽大的裹尸胶布。一人单手提着两个裤脚,一人双手扯着上衣,一下就将遗体提起,放到裹尸布上。然后,两人各扯一端,将裹尸布卷起,就在遗体被拉起的一瞬间,裹尸布“呼啪”一声逆时针席卷过来,刮起一阵风,那声音仿佛打在我的脸上和心上,我的心不禁一阵紧抽,无比疼痛。师傅两端拧紧,封口胶打包,粘上逝者的名字。二婶苍白慈祥的脸一下子就躲到黑色的胶布后面,让人眼前一片漆黑。二婶当晚被火化和埋葬。

当晚六点多,我们驱车回廉城。5月19日上午八点,我们又驱车赶回马山显,要给二婶做斋。

未到祠堂,远远就听到了呜呜的唢呐声、当当的铜锣声和咚咚的击鼓声。祠堂上座木质案台上坐着一个大香炉,香炉上插着一大把黄香,黄香在尽情地燃烧,烟熏雾绕,香火点点,香灰坠落,溢出香炉。案台前面竖排着四张正方形的不锈钢桌子,尽头的桌子正中放着一节香蕉木做的香座,上面插着三支褐色的香,两边香蕉木上各插着一支红色的蜡烛,一些鸡、猪肉、寿桃籺、米饭等供品摆在上面。左右墙上挂着三十多幅神像,画工粗糙,质量较差。

两个披着袈裟,戴着法师帽,五十多岁的男女道工在肃穆地念经诵咒,唱着、拜着、跳着。男道工师傅佬为本村堂叔十九叔,旁边三个同行在跟着唱和。左边坐着一个男士,三十多岁,身材高挑,闭着眼睛卖力地跟唱,表情陶醉,姿态摇曳,唱毕,双手不慌不忙地敲着小鼓。右边坐着三个五六十岁的男人,卖力地忙碌着,个个大汗淋漓。一个鼓着腮帮子拼命地吹着唢呐,腮帮一凸一凹;一个神情淡定地敲着大锣,铜锣摇晃着发出当当的声音;一个神色凝重地双手打着大钹,钹边时而在钹面滑过。我们披麻戴纱在下面虔诚地跪着,随着道工指引参拜前、左、右三个不同方向。天井中放着一口旧铁锅,纸钱放到锅中熊熊燃起,火光炙烤辉映着我们那悲戚的脸庞。纸钱燃尽,灰烬挥舞,我们的思绪翩翩。

金色的灵屋座在下座墙边的不锈钢桌子上,灵屋大门两边印着对联:“金童引入长春庥,玉女接回不夜城。”灵屋前放着一个装满大米,中间插着几支香,插着用红纸写着亡者名字的招魂符的小钢盆。我们披麻戴孝守灵,只有二嫂做个样子像完成任务似的干号了几声,大家静静地待着,沉默而冷清。后来,有个自称二十一婶的胖墩妇女哭倒于二婶的灵前,哭得凄惨悲伤,她感念二婶生前对她的恩情,令人动容。

“阿妈,如果十九叔他们做斋作假,你要找他们算账啊!”龙哥、兴弟在人少时对着二婶的灵位边作揖边说道。

据了解,龙哥夫妇俩在家种地,累死累活攒不了多少钱,两个儿子在外打工,收入不多,省吃俭用,于十年前才将瓦房拆掉,建成一百多平方米的一层楼房。現在开始建第二层,经济紧张,想不到二婶却出了意外。龙哥本想做一个几千块的棺钱斋,完成任务算了,省点儿钱,十九叔却要做一万二千八百元的大斋才通过,由他承包。按地方习俗,溺亡者不能入宗祠安放,还要在遇溺处杀狗祭奠,将狗血撒在那里,让亡灵永不得超生,不能变厉鬼出来害人。龙哥原本想包给华哥做斋,不想包给十九叔做斋,因嫌十九叔要价高,感觉他们做斋就是为了赚钱,加上两家有矛盾,但又顾忌地方习俗,害怕十九叔做手脚,令二婶的葬礼不能顺利举行,出现其他意外,只好妥协,但心有不甘。后来,整个葬礼用了一万六千多元。真可谓生不易,死不起。

谈起二婶,成哥愤愤地说道:“我经常叫她别干那么多活儿了,她就是不听,给她钱也舍不得花。吃好玩好,看看儿孙不好?你看,现在搞出大事来了!”

“阿成,你怎能这么说?她不干活儿吃什么?你给过她钱吗?你养过父母吗?”十八叔不悦道。

据小梅生前说过,成哥出来打工后,难得见他给父母半分钱,他对父母因经济困难拿不出钱来给他去电子学校学习电器修理而耿耿于怀。他打工经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在一个单位待不上几个月。赚了一点儿钱就不上班,花完再打算。他不但不拿钱回来养家,还想方设法花掉父母从土地赚回的血汗钱。只要家里攒了几千块,他就要去相亲,看了不少姑娘后,最后花了大价钱娶回一个因出车祸而脚跛的广西姑娘。龙哥在家耕田,赚不了几个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兴弟初中毕业后就跑到汕头跟人修摩托,也没挣到多少钱,几年难得回一次。他们连自己都顾不了,哪有余钱给父母养老?等到他们成家有小孩儿,经济更不宽裕。小孩儿长大了,有的结婚了,又要养家,还要建房,二叔二婶还得靠自己养老。龙哥老实巴交,懦弱寡言,没主见,但诚实大度,不计较得失,这也是二叔二婶跟着他吃的原因;成哥认为父母长期帮助龙哥,龙哥得了父母不少好处,他更不会给钱父母养老。

吃完晚饭,稍歇。七点多,祠堂门口的近百平方米的院子热闹起来。只见中间摆着两张不锈钢桌子,桌子之间留出一定的距离,两张桌子上面架着一张不锈钢桌子,最高的桌子安放着灵位、灵屋。桌子前面放着一张不锈钢桌子,其上摆着一些鸡、猪肉、寿桃籺、米饭、茶、酒等供品。祭奠时,分六批进行,按顺序由大到小,由亲到疏,道工许师傅在旁边指挥、喊祭。

经过九道程序,最后在河边将灵屋、罗伞和二婶的衣服、蚊帐、被席一块儿烧掉,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二婶走完了这酸甜苦辣的81年,期望卑微、坚韧、倔强的她在这熊熊的火光中找到回家的路!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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