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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井

2020-01-03吴有君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12期
关键词:弄堂杉木鬼子

吴有君

吊井,诸多水井中的一个品种。这种井,我料定您没有见过,因为它是我老家才有的独特风物。

老家,是个戴着面纱的地方,不缺新鲜稀奇。名字叫汪家园,却找不到一家姓“汪”的。一个行政村,哪里不好长,偏偏横亘在两水之滨——信江南岸、丰溪河北岸。可洪水再浪,村庄也不至于“水漫金山”。外人都把老家看神了,认定是一条船——水涨船高。神不神,我不敢保证,至少像六十岁的人,也没有遭遇村民嘴巴中的“泡饼”水灾。再说吊井,样子就非常奇特,一架又一架,活像威武的大炮,武装在门前屋后、地头田边。纵然是再高挑的加农炮,在吊井面前也只配做小弟弟。

挖吊井,老家土话叫扦井,我没有看过,那是老祖宗做的事。用远村凿出来的红石块,按条状垫码,呈竖向铺排,造出深浅在7米上下,多数为方形的井穴。红石已有过多的磨损,从来不会破损,所以,井穴一经造就,便一劳永逸、代代享用。

我看过更多的就是井面取水装置的置换更新,因为用料是木头和竹竿,寿命都不长。生产队长爱好敲一面铜锣,响声约来三五个胖瘦不一的“工分男”,在距井穴2米处,先垂直深埋一根结疤累累的粗杂木,木质越硬越好。粗杂木犹如吊井的腿脚,站在地面约有五米高。粗壮程度大约在0.3米以上;又选来一根圆端端似长炮管的杉木。杉木要6米以上的长度,直径不小于0.2米,取一个一尺见长,就像“8”字形的两头弯钩,把杉木挂在杂木腿上,使之成为一个伴侣;最终,用一根与井穴深度相当,粗细以双方抓得牢为宜的斑竹,悬搭在杉木杠杆的前沿部位。斑竹的下端吊有一个盛水圆桶,看起来十分搞笑,宛如巨大的滴水吊饼晃悠在空中。至此,取水裝置,就像野战军架设高炮一样,完成了所有大件的组合。

吊井一天到晚都闲不下来,村民不用时,风常常来骚扰,时时摇动没有固定并吊有圆样的斑竹,拨弄出“咯咚、咯咚”的声音。夜晚,这种很有节奏感的乡村韵响演奏得更清晰,仿佛成了大自然的鼾睡声。

吊井之于我,是又想又怕。想,是绝对的。夏天吊上来的水,百分之百满足了四个字——凉爽痛快;冬天,井水迷漫着水雾,温润暖和。小孩儿冻直了的手指,浸泡在井水里,先是一阵子的抽痛,一会儿手就变热变红,回归春秋的舒适感。灵性的吊井水,被乡里乡亲爱称为“井花水”。怕,是相对的,虽然要考虑自己力气够不够,考虑会不会栽到井穴下,但对井花水的喜欢,逼迫自己赌一把,试一试。一般十二岁以上的娃崽就有单独掌控吊井的能量。我是十三岁那年,得到兄姐的示范,才学会吊水。

吊水,光有力气还不够,还要有技巧。别不信,路过的外人,都对吊井的模样感兴趣,他们会在稀里马哈中尝试身手,别说孩子,连大人也很难吊到半碗水。

同村同龄的“孩子王”胆大,一上来就叉开双腿,直接“十”字骑跨在一米见方的井穴面上。我更慎重一些,下拉之前,双脚弓稳立于井边,与井沿的两条边站成“V”字结构。这样的安全系数高于“孩子王”的操作模式,至少,人不会落井。之后,双手垂直举过头,握紧斑竹,咬牙憋气往井穴下使劲儿地按。不按不行,吊桶是空置,产生不了下坠力,还有,杉木的底座套有一块重量起码在十五公斤以上的青石圈儿,正是靠用力下拉,才能使杉木杆的屁股翘起来。当吊桶够得着水面,就要把小技巧用上,要有一股爆发力,将斑竹按顺时针转动后,猛地往水里捅,吊桶“咕噜、咕噜”地就下到水了。提上来,有蛮劲儿就行。越往上提越省力,快到井面时,基本上可以松开刚才的吃紧。因为青石圈的位置降下来,重力和压力对斑竹的提升作用就显示出来了。

看着桶里晶莹透亮还在漾个不停的井花水,心里别提有多快活,我们都在耻笑过路人的时候,感觉自己当了一回劲道小英雄。有捣蛋鬼干脆提起吊桶,对伙伴、对自己来个“盖顶浇”,从中取乐。

其实,大人的快乐跟小孩儿一样,也是无时不有。

“喝凉,喝凉,井花水来了”。“鬼子”的吆喝,夸张得像馆子店的“跑堂”。“鬼子”是同门兄长,他在表兄弟中居老三的位置。乡下人认为:老三个个是“聪明鬼”,所以,凡落地的三崽都叫“鬼子”。其实,挑水的这个老三,一点儿都不鬼,相反,勤快可靠,一个生产队的人都喜欢他的憨样子。

这会儿,他双膝微微收拢,把锣鼓样子的水桶从肩上慢慢卸下来,枕在弄堂口,用搭在脖子上的白坯布,来了个“满脸擦”。他涨红着脸,不停地喘着粗气,不停地喊叫聚集弄堂里正在吃饭乘凉的亲邻舀瓢井花水。

大晌午,户外是37℃的“高烧”。竹床、竹椅、高低木凳把东西向套风的吴家老弄堂填了个满怀。半个生产队的族人都端牢盛满饭菜的大白碗,以或靠或坐或半躺的方式聚拢在这里,要么动动嘴,大口嚼咽碗中的饭菜,聊起身边的家常。要么动动手,不停地摇摆手中亮着白光的麦秆扇和蒲叶扇,似乎要摇散夏季的酷暑。午后的“弄堂沙龙”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继续着,“鬼子”笨嘴笨舌,反正吐不出莲花,他就像例行公干一样,在大家饭后将要歇晌的时候,及时送上一股新鲜的清凉。

他用斑驳的大木勺不停地往七碗八盘中倒水,粗糙的动作,溅落一地的水花。我自备了搪瓷茶缸,直接到水桶量了一缸。那时,大人小孩儿都一样,不习惯喝凉白开,事实是不完全具备这个条件,不如直接饮用冰甜的井花水来得过瘾。你一瓢,他一碗,一阵“凉快凉快、舒服舒服”的感叹声后,一个个族人变得东倒西歪。随后,老弄堂就交给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随后,时间一页一页地翻过。吊井也相继交给了抽水机、压水机和自来水。时到今日,吊井虽然淡出乡村生活快三十年了,可记忆永远不会风化。毕竟,一代又一代的先民,都是靠吊井的滋养。祖祖辈辈的标签,完全是吊水人生。就自己而言,也有近四十个春秋融入其中。如果说,乡愁是扣人心弦的华彩辞章,那么,吊井,一定是彩页上的卷首语。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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