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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的方向

2020-01-03蔡华建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12期
关键词:片区学期资助

蔡华建

这里是高马二溪村的茶园,位于湖南省安化县,是我扶贫工作的地方,号称“中国黑茶第一村”。

我是经过了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又走了半个小时的山路才到达茶园的。或许,这一片景象契合了我几十年来关于家乡与自然的全部记忆,心底涌起一阵通透的爽快感。

当我第一次进入安化境内,我被资江两岸的美丽画廊所惊叹,蓝蓝天空,郁郁苍山,悠悠江水,红瓦白墙,金黄菜花,这不正是我心目中的远方吗?不正是我梦想的地方吗?这土地这乡村,这河流这植物,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激动,虽是初次踏足,却分明有一种故地重游的感觉。很快,一首安化民歌《板栗子开花》响彻了我的心底:

板栗树开花一根线(罗呵罗呵呵),

去年想你到今年(罗呵呵)。

去年(那)想你犹(啊)是可,

今年(那)想你是没插田(罗呵罗呵呵),

耽搁阳春大半年(罗呵呵)。

11月1日,我到安化县马路口镇青云村走访贫困户。

我远远地看见黄家的旧木屋,倾斜得感觉它随时都会倒塌,没有挡板的二楼空空如也,黑色的木橼裸露在蓝色的天空下,以我农村生活的经历,便能直接判断这真是一个贫困户。黄家有三兄弟,我先进的是老大的阴暗屋子,这只是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放着一张床。他提着裤子下床来迎接我,他已近六十岁,明显要高我一截,脸黑瘦,胡子拉碴。但我一眼便看见他如鼓一样圆滚滚的肚子,已无法系皮带。他提着裤子,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却无法与我相握。他得的是癌症,查出已一年,他是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他无法工作,这个家庭的经济一下子就坍塌了,成了今年新进的贫困户。

我正与黄老大说话时,在相连着的小破房里的老二看见了我和村干部,就立即靠了过来,右手作成一把手枪,指着我和村干部,喉咙里冲出“哦、啊”的叫声,脸上是天真灿烂的傻笑,他是聋哑的!这个不知世事艰难的可怜人,他的笑直让我心揪得痛。他没有娶妻生子,他快乐地游荡在村子里,常钻进村里那个只剩下门楣的老宅,随处窝身,并不知道这世界有着贫困。

老三的眼睛一直呆呆地看着我们,眼珠没有转动过,他体弱多病,没有说一句话。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家庭的贫困,折磨得他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兴趣,才变得沉默寡言。老三没有生育,老大的小儿子便过继给了他。在屋前,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妇,不知是老大还是老三的媳妇,痉挛的左手按着一个锅,右手一圈儿一圈儿费力地刷着。

这就是黄家一家人,三个贫困户,挤住在窄小破旧的木屋里,等待着救助!我的心情极度压抑,像梗住了口鼻,就要窒息!

贫穷,在这里是一种随处可见又时时闪过、易于灼伤心灵的强光。

不久,我随队去沅陵。经过两县交界的湖南坡,早期茶马古道的外地人到了这里,觉得这个地方就是湖南最险峻的山坡,便称之为湖南坡。车在狭窄的山路中就难于会车避让了,有几次不得不下车,指挥着司机把车倒到一处稍宽处,让行后才能前行。

沅陵的扶贫模式与安化不同,它是集中帮扶一个村——借母溪村。走在借母溪的山径中,人都要醉氧而倒。但当我们走进军大坪九校时,你会为那些孩子们充满了渴望、清澈的眸眼而激动,也会为他们的贫穷而心痛。

秦松、莫韦嶙、兰岳讲述永德的故事,徐步、张登波、余贵兵讲述洛隆和类乌齐的故事,我们终于比较出五个县的面积大小,洛隆县8108平方公里,面积最大,其次是类乌齐县6355平方公里,沅陵和安化再次之,分别为湖南省第一、第三大的县,永德县最小,也有3200多平方公里。这些县域面积,无疑比大多数的县、区都要大得多,但这些县,却有着共同的名字——贫困县。

有时候从外地出差回来,一到安化地界,同事会跟我开玩笑说:“蔡县,回到你的地盘了!”其实我根本笑不起来,因为无论从哪一条路进入安化境内,都是跨越山峰隘口,眼见着贫穷,总让人心情不好。只有S308省道,资水旁的入口,那“神韵安化”的牌坊,见证一路的美丽与希望,才让人舒畅一些。

有时候,借助几个县的交流资料和图片,我也会把目光投向远方,我看得见它们的宽广、辽阔、苍远,看得见资水、沅江、怒江、澜沧江的波澜壮阔和浩瀚壮丽,看得见湖边飘扬的经幡和漫山遍野的青稞,还有许多梦想着要去看见的风景,只是想象,也有一种因为美丽而对贫穷的慰藉。

這些已经去过或将去到的地方,被大自然赋予了各自的美质,又千变万化而繁复多姿,但对于我来说,它们其实是一致的:被贫穷深深刺痛的震颤!一种美,只有与它同在的人民富裕文明了,它才真正让人感动,并在感动中升起梦想。

我们从四面八方奔赴而来,在这乡村的土地上奋斗!纵使贫穷是一棵扎根在乡村的树,而又有什么能够阻拦我们将它连根拔起的决心?

2017年8月,在我走访一个乡村时,我走进了一栋老木屋,房间低矮黑暗,木板的间缝漏出一线光,照见一条乌黑的长竿下的吊锅子,还有吊锅下几块砖围住的一堆泛白的灰烬。

老奶奶的话,我并不能完全听懂,但我也能从她的悲伤中估摸得出来,这个家庭遭遇的不幸,旁边那个可怜的男娃,从小就失去了父亲,他的母亲外出打工就再也没有信息和抚养费寄回家。虽然他因为教育政策而免除了学费,但生活的费用仍然让奶奶无法供他上学,但她知道,这娃儿聪明、好学,不应该让他辍学,她希望尽自己的能力让他读书。我看着那男娃安静地坐在旁边,时不时地偷看我一眼,那黑白分明的眼眸透着一股纯洁与光亮。

我起身要离开时,她使劲儿地拽着我的手,不肯松开,说着一定要我帮她的话,即使是同行的其他人也劝阻她、安慰她,她仍要跪倒在地,被我拉住了,无论怎样,我也受不住一位老人的深情一跪!我答应她想办法帮忙。

五十多岁的老许是我某个微信群加的好友,却从未谋面。他从我的朋友圈看到了求援信息,愿意资助男娃的学业,并承诺每个学期开学时给资助款。第一学期,他托我把款转给了男娃,第二学期则是在开学后一个多月才转过来。

第三个学期,我路过老许所在的城市,天气很冷,但我还是去找他了。老许家让我感觉意外,我以为他毫不犹豫地资助男娃,家庭条件应是相当的好,家里住着宽敞的房子,但完全不是我所想象的。这是一栋平房,也只有40多平方米,家里的摆设也很简陋。我和老许聊的最多的,是他资助的那个男娃,因为这娃是我们的交往与话题的纽带。

我离开老许家,去坐公交车回酒店,路上的雪有些融化,雪与水的路面颇滑。我站在车站,看着寒夜里雪的光芒映着寂寞的路灯,一股冷意袭人。一个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向我走来,原来是老许赶了过来,他从怀里拿出一沓钱,说是给他资助的男娃。那是一沓厚厚的纸币,有百元到一元的各种面额的钞票,他说今年特别冷,山上更冷,给些钱给孩子买棉衣棉裤穿。我看着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可能因为急着赶过来,衣服还单薄的样子,真为他的细心而感动。

我离开安化的时候,是2019年的4月份,新的学期开学两个多月了,老许赶在我离开前把这学期的资助款转给了男娃。回到广州,生活改变了节奏,我也就在每日的兜转中前行。6月,老许发了条信息给我,说有些可惜,男娃放弃了读高中的机会,外出打工去了,男娃是个感恩的人,但他不需要感恩。我为男娃感到遗憾,但也为他完成阶段性的学业而庆幸,资助之事画上句号!

令我没有想到,8月份我收到了男娃的电话,向我要老许的住址,他要登门向老许表示感谢,感谢他的资助才令他完成的初中学业。我把当时老许留给我的地址转给了他。不久,男娃告诉我,那个地址上的平房已经被拆迁了,没有谁知道有一个叫老许的人。男娃请我帮忙找到老许。我打老许电话,已是空号,我发他微信把男娃寻他感恩之事说了,他没有回复我,他也从我当时组建的“精准教育扶贫”群里退出了。过了两天,他回了我一条微信,说不必了。此后,他再也没有回复过我的信息,我与他等于就断了联系。

10月,一个我与老许的共同朋友告訴我,老许的家庭这两年发生了重大变故,他病了一场,平时就靠打些零工养活自己与家人,最后再次患病而把房子也卖掉了,搬走了,也从此失去联络。我听着他跟我说的这些事,那一个个时间点,正是他自己逐渐身陷困境,但仍坚持资助男娃的时间,而他在完成了资助后,就主动断绝了男娃感恩的可能性。

我为这个老男人而落泪,我不因自己这样而难为情,因为眼泪就是一种验证,是我和他都尚有一个丰盈饱满的情感的体现,此时此刻,它在强烈地证明着一颗灵魂的大美!

我久久凝视中国的版图,它除了从东到西的绿色到褐色,海拔高度的递增,还暗含着贫困度的递增。

从我所在的安化出发,往东南西北的各个方向,罗霄山片区、滇桂黔石漠化片区、滇西边境片区、乌蒙山片区、武陵山片区、大别山片区、秦巴片区、六盘山片区、吕梁山片区、燕山太行山片区、大兴安岭南麓片区,区带连片的贫困地区占据着广袤大地,其中我的老家南康县也在贫困片区里。

当我告别安化的时候,有些许不舍,有很多留恋,我没有想到,那首我改编过的《板栗子开花》成了朋友们为我送行的歌曲,罗艳群老师和文联的许多同事们都在场。

昨夜我家灯花开啰(哟嚯哟嚯),

晓得今朝有客来(哟嚯嚯),

没有什么好招待,

敬一杯黑茶当茅台啰(哟嚯哟嚯),

欢迎常回安化来(哟嚯嚯)。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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