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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我在和当下的电影工业扭斗

2019-12-27

电影中国 2019年6期
关键词:克隆人李安老虎

近年来,包括这部《双子杀手》在内,您的电影更多的话题点都在探索电影技术前沿这一块,跟以往的电影类型有较大不同。为什么会有这种选择?是您对电影的兴趣点有所转移吗?

李安:从将近10年前,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开始,我第一次接触到3D电影,也第一次接触到数码电影。以前我是忠实的菲林影片,从小看电影,到后来做电影,在平面里面说故事,那一套做得非常习惯了。但一接触那个以后,我对整个电影世界的信赖感,很多根基我觉得动摇了,觉得恍惚不是这么回事,包括它的格数、景深、打光法、叙述法,很多东西,一些根深蒂固的传统,让从来没有怀疑的我开始怀疑了,所以我必须要把它弄出一个头绪来。

我觉得3D电影对我们来讲其实是另外一个媒体了,跟我们过去拍电影有关系,可是原则上又非常不一样。一个眼睛看和两个眼睛有视角地看进去以后,整个思绪的程序相当不一样。我是对这个东西产生了兴趣,也算是我对真相、主题跟艺术性的新的追求吧。

我是希望自己年轻20岁,可塑性更大一点,思想更活络,对新科技的掌握能够更新鲜一点吧。到了现在了,才发现有这个东西在挑战我。我自己有很大的好奇心,我很想探出一个究竟。我觉得时候也差不多到了。电影100多年,一直是同样的原理在重复,应该也需要一个新的刺激了。

很奇怪的就是,很多比您年轻20来岁的导演,其实并没有来做这方面的探索。这条路为什么现在還是您挺孤独地在走,是有什么困难吗?

李安:很多导演没有这个机会。因为这个东西很花财力,而且你要去跟既成的电影工业扭斗,毕竟跟大家的观影习惯不太一样。大家现在看看3D不太好就过去了,太暗啊、太闪啊,一下过去了,那很可惜。我觉得3D应该是一门新的艺术,甚至说是新的社会群体活动。尤其现在小荧幕这么发达,你大银幕以后有什么东西?很多东西你花那么大劲到影院看,还不如网上看的,还没有它那么自由活泼那么精彩,这个本身是有问题的。

时代进步了,我们必须要进步。最重要的是我自己也有好奇心,我还没有老到没有好奇心,我的条件也比一般年轻的电影工作者要充裕一些。我有很多的疑问,想找出一些答案,我很想琢磨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然我可以做到一部分,可能有很多不是短期间个人能够做到的,我希望能够抛砖引玉,给电影界有一个新的活力。

用120帧拍电影已经很贵、很难,再加上用特效制作一个年轻版的威尔·史密斯就更贵、更难,为什么要在一部电影里挑战两大难题?

李安:120格拍得时候不是特别贵,跟拍24格时差不多,就是一个储存的问题。只是在做年轻的威尔·史密斯,在电脑上作业的时候会多出很多倍的数码,比较贵。为了那个我自己的薪水也押进去了,包括制片公司的利润什么的,先前的薪水也都统统押进去了。

因为我觉得,不光是一个挑战,它其实给你更多的数码去把它完成。这个东西从来没有人做过。我做过老虎,相当成功,在十年前。人毕竟不是老虎,我们太熟悉了,尤其是威尔·史密斯。我的理论后来也证明在工作上面是正确的。用更多的数据,让你手上有更多的东西去做,你成功的几率是比较高的。

你之前说过,不确定未来会不会有人继续投120帧,所以你是不是也想在能拍120帧的时候,尽量多做尝试?

李安:很好的问题。可能有吧,潜意识里面有。跟我自己年纪不小也有关系。我也没有那个耐心,一点一滴地去慢慢演化。我自己心也比较急切。

跟过去电影的距离要拉开大,不管是舒服还是不舒服。要拉开大,你才能把观众从一个地方带到另外一个地方。因为它基本上有很大的不同。如果就是一点一滴的话,我不晓得要多少时间。

我觉得迟早会往那个方向走,这是我个人的感觉。慢慢走还是说,怎么讲,就是说我很多的东西一起加一个东西的话,基本上还没有办法click(豁然开朗),没有办法进入到那个状态,它有一些基本条件你必须要达到。比如3D看这么闪动,你就会很疑惑,所以大家不喜欢看3D,这个闪动太暗了,亮度,还有它的色彩,跟你的打光法,跟你怎么叙述。比如说CG做一个人,你不CG做的话,光化妆你够不够?很多个条件必须到某一个层次才基本上玩得起来,这方面是相当地吃力。那你光这个起来一点,那个起来一点,它加不起来,它撑不起来。

技术的重大突破,历来会改写电影史。您此前的一贯风格,其实并不是偏技术流的。您选择走一条新路,会不会很累?是有将眼光放更长远的野心在里面吗?这条路,比如拍120帧的电影,会成为一个电影世界的新起点吗?

李安:3D电影跟以前的电影世界有关,可是相当不一样。有些东西,3D拍到位的时候确实是漂亮,而且那漂亮是我过去没有经历过的。有些画面,比如我在《少年派》拍水,2D觉得没有办法跟3D比,完全是两回事。还有对脸的捕捉,3D数据足的话,对脸的捕捉那个通透性、直观性,2D差了很多。光这两点,尤其是对脸的阅读,对人的阅读,3D要强得多。

只是说我们现在表演、化妆术、剧情都要跟上。当你用2D的方法去做3D的电影,那肯定不好看。3D应该是一个美好的新世界的开发,这对我是一个很大的诱惑。而且,重复东西做久了也腻了嘛,三四十年前这么拍现在还是这么拍,再好的东西你也看厌了,有新奇才有刺激。

这条路有辛苦也有乐趣,你发现新的尤其是对美感的追求。你现在要先上手,然后要在一个不是那么顺畅、还没有制造出惯性的市场跟工业里面去制作,你也要给自己一点时间,给观众一点时间,慢慢去品味这个东西,它要熟悉才能品味。

这算一个开端。要花多长时间我不晓得,我希望越快越好,越多人参与越好,至少对我的感官来讲,这个世界不是虚的。当然,任何技术变成艺术以前甚至变成娱乐以前,都有一段时间的,上手不是这么容易。尤其像电影,它是一种工业,需要群策群力,还要花很大的资金、发行、训练,林林总总,包括对观众眼睛的训练,它会比有些工业慢,因为它的建制比较大。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派身边有一只老虎,老虎很可怕,但也让他警醒。120帧是不是就是你身边的那只老虎?

李安:这个很难回答,因为老实说,我就是一个很认真拍电影的人,电影这个媒体我怎么做它,它有一个本质是超越故事、超越内容的,就是我跟这个媒体有一个联系。

你也不能光说它是那只老虎,那只老虎又在水上,又在漂流,很多的状况,进入一个很纯粹的你和它的关系。就是你和老虎的关系,如果你愿意这么讲的话。那个关系必须是真诚的,彼此了解的。这个东西如果我们没有办法联系的话,我不是很真诚地在做这个媒体。所以我要把它搞清楚。那搞清楚要付很大的代价,很多东西要到某一种程度,而且在目前是我们单独一群人做的话,相当地吃力。你知道如果没有人有正面的回应,或者我们自己看到的时候没有觉得有一种美感的话,我也不会找这个苦头来吃。我觉得好像是有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在那边等我们,等我。

还有就是说旧的世界我需要检视一下。就像我如果碰到一个克隆人的话,我要把这个事情过一过。很基本的东西。电影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的脑筋是什么?过滤。我们对故事的产生跟依赖到底是什么?这个东西对我来讲,对一个拍电影的人来讲是很重要的。看不到我就算了,看到的话,我一定想把它弄清楚。

那在您眼中,对一部电影而言,最重要的要素到底是什么?

李安:电影最重要的瑰宝,是我们精神对影像的投射,这是最宝贵的。我们信以为真,在我们心里面,在虚幻的世界里,很实在地产生对它的依赖、心情和想象力,这是瑰宝。我们的想象力跟我们的体会,这是瑰宝。当然,不同的媒体有不同的素材来刺激不同的东西,都有不同的投射,那我觉得3D电影应该有它自己一套的投射方式,跟其它有关系,但不见得是完全一样,应该有自己的一套东西。

我很不同意有些人说,哦,3D是这么回事,我喜欢或我不喜欢。我觉得3D还没有开始,才刚刚萌芽,我很怕刚刚萌芽就一下子被压下去了,就很可惜。当然我的看法是這个艺术迟早会出来。这个艺术样式我觉得也是崭新的,也是跟过去有相当大的关联。我们对影像已经有很长的观影习惯了,我们对过去的东西要保存,它是我们的瑰宝,我们应该珍惜的。那崭新的艺术样式有自己的一套东西,我们就去发展。

以你现在的成就,还会有票房、口碑、奖项方面的困扰吗?

李安:还是会有。当然会有,人非草木,这些都是会有。不过我觉得作为一个拍电影的人,对我来讲,你是不是很诚心诚意地去把它弄出来,很重要,觉得其他都是比较次要。

重不重要?重要。人心肉做的。大家怎么看啊,是不是给你认可啊,是不是给你打击啊,当然会有心理影响。可是到后来都没有你追求的这颗心重要。因为你不真心诚意地去追求的话,别人也看得出来。

有的人他可以在虚幻的东西里面做得很好,我并不是这种人,我没有那种技术,没有那种天份。

很多人觉得坚持尝试120帧体现了你身上有一种很执拗的性格,这种执拗一直是你性格的一部分吗?还是到了这个年纪才有的?

李安:我老实说,我觉得120帧我现在看习惯,我觉得它是正常的。不是高帧率,不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我只是要把它分享给大家看。它没有那么玄,它只是没有这个东西(闪动),没有干扰了。还有就是说,因为没有干扰,所以允许我们两个眼睛碰到一个焦点,跟生活一样。

这个媒体本身没有什么,只是我们怎么去看它,怎么用它。我们还是新手,这个需要时间。现在大家还看不习惯,觉得不像那么回事。等到成为惯性的时候,就没有这个议题。就像有声片出来的时候,你不会去想它了。它就是正常的片子,你反而回过头说,那个是默片。

《双子杀手》有一种回顾人生的意味在里面,假如你见到20几岁的李安,你会对他说点什么?

李安:好像每个人都会问我这个问题(大笑),威尔·史密斯也被每个人问这个问题。

我会说,不必做那么多梦。我就是悠悠忽忽地一辈子,老是在做梦。电影、戏剧的东西我做得比较真切,其他的事情,在生活上、求学上,就比较懒散、悠忽。我希望自己勤谨一点。因为光做梦还不够,你在做电影这方面,还是要有很多的实例。我希望,也不是希望,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会警惕自己一点。

片中Henry和Junior的关系既是克隆人,又很像一对父子。克隆人我们没见过,可不可以说,子女就是父母年轻版的自己,所以父母会想把人生经验传授给他们?

李安:当然会,我们看子女有自己生命的延续的感觉,因为像自己,你从小这么看着他,把他带大。

不过子女跟克隆人也有不一样。克隆人更像一个双胞胎,年纪的差异又像是父母的关系,所以他是一种混合的关系。我们也没见过克隆人,我们也是猜测。

不管是克隆人也好,子女也好,有机会的时候,我们都想关切他,塑造他。不管是家庭啦,社会啦,我们都想去塑造一个年轻人的行为模式,希望他更好,更规矩。那事实上,最后不管是克隆人,100%地像你,或者子女,50%地像你,結果都是他自己的人生,他需要自己去面对。你必须要让他过他自己的生活。

《双子杀手》是从《推手》开始你的第14部长片,你个人最喜欢哪部电影?

李安:每个都像是小孩,不能够偏心。

其实做父母的,也会有偏心。

李安:我想拍得最辛苦,也情感投入最深的应该是《色·戒》跟《卧虎藏龙》。可能跟做得辛苦,跟心里头掏得比较深、比较伤有关系。是不是比较好,我就不敢讲了。

这两部都是华语片,是不是中国人还是拍华语片更有感触?

李安:挖的东西比较深,比较难做艺术。浅一点的话,比较好玩,你在做艺术上比较容易表达。挖深了跟自己有关系,所以有的时候看不到它背后是什么。你看到的时候,内伤一点吧。

不要讲得那么悲观。我觉得难度其实比较高一点。对我来讲。

你之前透露正在筹备一部华语新片,会是什么题材?

李安:现在还不好讲。大家都问我是不是还要试120帧。120帧对我来讲已经正常化了,只希望有足够的资金跟技术,能够继续追求。数码电影这方面我觉得其实我才刚刚开始琢磨到一些东西,我觉得它有很多的发挥的空间。也看经费了,看机缘。

讲述拳击故事的《马尼拉之战》你已经筹备很多年了,现在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李安:只欠东风了。准备好几年了,剧本我相当满意,我觉得会是一个很动人的故事。剧本我自己非常地喜欢,所以是我梦想的一个project(项目)。就是看足够的钱吧。我也想用这种方式(120fps)来拍,尤其是拳击的部分。

那下一部还会继续沿着这条路探索下去吗?

李安:还有人愿意出钱给我做这些实验的话,我还希望继续发展。因为你解答一个问题又冒出十个问题。我自己还没有老到没有好奇心,我还是有相当的好奇心,很想看一个究竟。当然受打击一定会,可还弄得动的话,我还想试,有些东西我还在迷惑的阶段。

对导演而言,好奇心是一个动力。是不是最重要的我不晓得,可是好奇心是一个相当大的主要的动力,人没有好奇心就差不多该退休了。好像是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在前面,我知道会很辛苦。比如说我可以颐养天年,可以好好过几年日子,慢慢地慢下来,可是我觉得对我自己来讲有很多的好奇心,我需要满足。因为我相信电影,我希望给观众创造一个新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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