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于洪

2019-12-27班宇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9年12期
关键词:眼儿陈红

于洪也是“御洪”,他曾经是抗洪救灾中的战士,而今如何抗击现实中的洪水猛兽?这是一场面向寂灭人生的巡礼,也是一个限知视角下的悬疑故事。“我”在这里向你诉说“我”的生活、爱人、朋友,包括于洪广场的谋杀案,但你,是否应该相信“我”的诉说?

一九九九年,我从部队复员,在家等分配,大半年过去,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心里有点儿着急,去安置办问过几次,都说目前就业环境不好,这一批没单位接收,只能耐心等待,要相信政府,祖国是不会忘记你们的。我听着也信服,但回到家里,想来想去,又实在是待不住,岁数不小了,还在街上晃荡,吃穿靠父母,没个班儿上,说不过去。我去拜访几位关系较好的战友,情况也都基本一致,走个后门在企业上班,不是开车,就是当保安,虽然在岗,但没有编制,挺受束缚,跟在部队不一样,待遇也差,只能勉强维持生活。我们私下喝酒时,经常会抱怨,怎么说也是抗洪一代,抢险子弟兵,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经历过大灾难,一声令下,那就真豁得出命,半句废话没有,一路辉煌,全是胜仗,怎么回来之后,反而越活越回旋了呢,想不明白。

我有时候做梦,还总能梦到当时的场景,半夜里,站在桥上,江水涌动,高处防洪堤数米,天空被雨浸洗,星星全被覆盖,我们相互搀着走,由下至上,沿江而行,暴雨不停,根本睁不开眼睛,至水深处,黄泥漫过来,几近胸口,简直要窒息。洪水是有温度的,内部暖热,这点没想到过,但也危险,如旋涡一般,拉着我们往下掉。我们既疲惫,又不敢放松,只能相互低声提醒,千万别倒下去,那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刚开始时,前面还有人唱歌,喊着口号,但很快便隐没在雷声里,四处缄默。唯有江中瀑布高耸,时刻准备扑袭,吞没梁木。我经常在这样的恐惧里醒来,关节胀痛,耳畔鸣响,即使睁开眼睛,也仍有异象。堤岸之外,野火盘旋,要缓上一段时间,才能确认自己躺在床上。窗外天光四射,眼前的瀑布逐渐退却。

将入冬时,我妈去九路市场买了几斤线,准备给我织件毛衣。当兵这几年,从前的衣服都不太合身,都这个季节了,我还穿着单衣,风一打就透,冻得直哆嗦,我妈看着心疼。我其实无所谓,在部队时,啥没经历过,南方的冬天更难受,没有暖气,湿冷,阴风阵阵,往骨头缝儿里钻,相比之下,北方算不错了,户户有暖气,穿件夹克服就能过冬。我妈从市场回来后,递我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了一串数字。我问她,这是谁的电话?我妈说,碰见个熟人儿,说是你战友,记忆力挺好,说是当年送站时见过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让你联系他。我说,叫啥?我妈说,郝鹏飞。我说,三眼儿啊,他干啥呢,问没?我妈说,在九路市场楼下看自行车呢,叼个烟卷儿,腰里别个包儿,爱说话,也没收我钱,站那儿唠了半天。我说,那人不识搭理。我妈说,我看挺有礼貌,一直管我叫姨,普及半天政策,你们这一批,马上就能安置了,相互留个电话,有啥消息随时联系。我看了看纸条,说,这电话七位数,没法打。我妈说,去年电话刚升八位,可能他刚回来,还不习惯,七位号码前面是2345的,首位前加个2,前面是6789的,在首位前加8,你咋不关心时事呢,这都不知道,新闻里天天报。

这些我都清楚,天天也不上班,从早到晚,半导体里的报纸摘要能听好几遍。我主要是不爱联系三眼儿,对这个人印象不太好,虽然都是沈阳的兵,但他做的很多事情我都看不惯。刚入伍时,我俩关系本来不错,一个地方上来的,比较亲近,能聊到一起,有个照应,后来发现他品行不好,屡教不改,还因为这个被处分过,我就有点瞧不起他。但也奇怪,三眼儿手欠,却从来不拿沈阳人的东西,只欺负那些别的地方来的,对我们还很大方,经常买烟,四处散,所以也说不好他到底咋想的。

十二月初,我妈从单位下岗,车间工具库总共六个人,就留俩名额,各有难处,让谁走都不好,上面说了,要民主,让工人自己决定,无记名投票,谁的票多,谁就走人,招儿挺损。这些年来,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别管平时关系咋样,投谁肯定都不对,规矩一辈子,在这个事儿上落下话柄,那不值当,所以只能投给自己,到头来,一人一票,还是没办法抉择。开会时,我妈自告奋勇,第一个发言,说自己岁数大了,行动跟不上,先走一步,不给大家拖后腿。另外,女的也有点儿优势,在社会上的话,比同样岁数的男的好找活儿,五十岁就能退休领劳保,还剩这几年,好熬,怎么都能对付过去,在哪儿都一样。话还没讲完,整个班组哭成一片,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也都过意不去。临别聚餐时,我也去了,凑个热闹,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同事问她,你儿子的工作落实没?她说,等政策呢,说是过了年就安置,能进事业单位。同事说,那可好,你这老有所依了。我妈说,那还说啥,你们放心,我等着享福呢。

我知道,我妈的话是宽慰同事,减轻心理负担,但我听了不是滋味。她这一下岗,工龄买断,给的都是死钱儿,有数的,我还没工作,生计也犯愁,也去过几次劳务市场,人山人海,多大岁数的都有,各怀技术,斗志昂扬。但我一到那地方就泄气,张不开嘴,话一句都讲不出,转了半圈儿就又回来了。返程的车上,内心沮丧,反复在想,当兵这几年,没学到啥本事不说,就剩下这么一点儿精气神,怕是也要耗尽了。

那年的最后一天,我印象很深,下了点儿雪,但不大。街上气氛热烈,到处宣传千禧年,仿佛跨过这个世纪,就能真的有所不同,我虽不太信,但也受到一些感染。下午,我正在家里看電视,忽然接了个电话,战友喊我去喝酒,顺便问我还能联系上谁,一起聚聚,都一批的兵,同甘共苦过,回来也别生分了。我说,大半年也没上班,都断了联系。战友说,一个也没有吗?我忽然想起三眼儿,就说,有三眼儿的电话,但一直没打过。战友说,那也叫上,晚上都过来,热闹热闹。我说,好。

我给三眼儿打电话,七位数的号码,我在前面加了个2,一个女的接的。我问,三眼儿在家不?那边说,谁,你打错了吧。我反应过来,这个外号是我们在部队时给取的,回忆几秒,才又问,这是不是郝鹏飞家?我是他以前的战友。那边说,是,但他没在家,上班呢。我说,还在九路市场看车吗?对方说,换地方了,铁西商业大厦,那边车多。我说,那行,我过去找他。

我骑着车到兴顺街,远远望见三眼儿坐在绿棚里,棚顶上覆盖一层薄雪。他缩在里面,耷拉个脑袋,脖子上套着手闷子,缓慢吐着白汽,分不清是睡是醒。旁边有自行车过来,他立马站起身来,三步两步,奔上前去,撕个纸票儿,管人要钱,块八毛的,还挺仔细,毛票儿也数好几遍,不怕费事儿。我盯着半天,乐出声来,三眼儿回头一看,发现是我,惊呼一声,我操!你咋来了呢?我说,来找你喝酒,晚上战友聚会。三眼儿说,回来这么长时间,一次没见到,老想你了,有一次看见你妈了。我说,知道,我也没联系谁,一直没有班儿上,不好意思。三眼儿说,都一样,咱这一批,点子不行。我说,可不咋的。三眼儿说,我还是有收获的。我说,我也有,不后悔,就是社会变化太快,有点儿跟不上节奏。你几点下班?晚上喝酒好好唠。三眼儿说,现在就走,妈了个×,今天不收费了,千禧年大酬宾,随便停去吧。

我们一行七八个人,喝到后半夜,大呼小叫,啤酒瓶子满地,还唱军歌,海风你轻轻地吹啊海浪你轻轻地摇。醉酒之后,我们好像都回到海的怀抱里,头枕着波涛,起伏荡漾。三眼儿酒量不错,开始话少,有点儿拘谨,几瓶下肚后,也很健谈,眼睛里放着光。这些人里,都各有各自的道,就我还没工作,他们也都替我发愁。你一言我一语,也没有实质性的建议,喝到后来,三眼儿悄悄给我出主意,先是宽慰我,说最近联络上一个以前部队里的领导,颇有能力,回头见见面,实在不行送点儿礼,让他带一带。然后又说,其实靠别人不如靠自己,他家离于洪广场近,那边刚开发出来,住户渐多,夏天时有不少烧烤摊位,还有打扑克的,乌泱泱一片。冬天冷,人少一些,但也有,穿着棉袄烤炉子喝大酒,一整半宿,就这么大瘾。我说,烧烤我不会啊,没干过,扑克更不会打。三眼儿说,不让你烤,我琢磨着,咱俩出个烟摊儿。喝酒打扑克的,对烟的消耗量大,一晚上得个几盒,没数儿,咱俩去卖烟,肯定能行,到时换着来,一替一天,晚上过去,啥也不耽误,还不累,捡钱似的。我说,也没卖过烟啊,去哪儿上货都不知道。三眼儿说,我有路子,保真,还便宜,你出人就行,以后也不耽误你白天上班,就是冬天在室外,冷。我说,那不是问题,闲着也是闲着,遭点儿罪不怕。

本来都是酒后的话,我也没太当真,但没过几天,三眼儿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准备得如何。我说,还没开始。他那边挺着急,说,得抓紧啊,以前雷厉风行那股劲儿呢,使出来啊,等啥呢?我挂了电话,想想也是,好不容易做点事情,总得打起精神。于是三眼儿那边联系进货渠道,我在这边作准备,也就是调查价格,骑着自行车,遇见烟摊就停下来,问问春城一盒多少钱,古瓷呢,力士呢,再买下其中一盒,坐在路边,抽上两根,跟老板聊几句。问问各个品种的销售情况,拐到僻静处,将刚听来的消息记在本上,做贼似的。三五天后,行情了解得差不多,便通知三眼儿进货的品种与数量。我说,这边的市场,我心里基本有数,现在兜儿里都渴,贵的烟抽不起,咱们少进,一条“555”估计能卖一阵子,中档次的烟就两款卖得好,一个希尔顿,一个特美思,外国名儿,大家爱买,利也高些,主要还是便宜,走得快。甲秀、五朵金花、石林,这些都行。三眼儿说,以前也没太注意,这些烟名儿都挺好听呢。

进货的钱,我俩各掏一半,我留个心眼,每个品种的进价都让他写下来,散盒多少钱,成条又是多少,全列清楚。三眼儿不太在乎这些,大大咧咧,但我这上货的钱,是管我妈要的,不敢马虎。刚卖烟时,生意很差,我用我妈单位以前发的皮箱装烟,折开一半,朝着街面挨个放好,像摆下一盘棋。然后往电线杆子上一杵,半天也没人来问,谁也不知道你是干啥的。后来逐渐上了点儿道,于洪广场,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站在同一个地方,别人很难留意,必须得来回走动,还得张嘴推销。无论是喝酒的,还是打牌的,看谁捏紧烟盒不放,立马走上前去,问问来一盒啥不,应有尽有,保真。别人摆手拒绝,或者不搭理,也别太在意,做买卖就是这样,得能拉下来脸。这些道理都是三眼儿给我讲的,我挺佩服,他社会经验比我丰富。但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他卖得还不如我,但我也还坚持照半分钱,毕竟是他张罗的买卖。每个月赚的算不上多,但也有点作用,这就知足。我妈也高兴,等开春了,我再托托关系,白天找个班儿上,日子兴许能慢慢好起来。

因为三眼儿平时比我忙,所以我们的规矩是,我头天晚上卖完之后,回家整理一遍,第二天起床,上午去把皮箱送到他家里,他晚上去卖,隔天下午,我再取回,晚上继续。一来二去,我成了他家的常客。三眼儿家住轻工街附近,工人村的平房,夹在车辆厂和热力网宿舍中间,歪歪扭扭,整个区域也就剩这么一趟,里出外进,一直没拆,不知什么原因。门口常年发河,冬天全是冰,不太好走。他家的条件也一般,他妈,他姐,还有他,三口人住一起,干啥都不太方便。三眼儿他妈常年卧病在床,病挺重,好几样,具体沒记住,综合征吧,反正是糊涂的时候多,不咋认识人儿,没法对话,脾气大,炕吃炕拉,屋里味道不好闻。他姐郝洁,大个儿,腰杆倍儿直,长得精神,有眉有眼儿,梳个五号头,像打排球的,不怎么打扮也好看。当时刚从大连回来,也没上班,在家照顾他妈,她自己的身体也虚弱,刚动完什么手术,走道发飘,但伺候她妈是尽心尽力,对我也好。每次过去时,总张罗着让我在家吃饭,我有几次刚起床就去了,实在饿得不行,她说给我下碗面条,我也没拒绝。葱花炝锅,屋里屋外,都是一股煳香,我连吃两碗,也不见外。饭后,有时候我陪她看会儿电视,信号不好,得来回摆弄天线,屏幕上还都是雪花点儿,没有人形,声音也听不真切,嗞嗞啦啦,就看个大概意思。我说,等三眼儿赚钱了,让他也给安个有线电视,能看好几十个台,天天放香港电影。郝洁说,指着他呢,一天到晚不着调儿。我说,那我给你安,多大个事儿。郝洁笑着说,那你得说话算话。我俩还没聊两分钟,他妈便又在屋里开骂,全是脏话,一嘟囔一串儿,啥难听说啥。郝洁挺难为情,躲去厨房收拾碗筷,水声响成一片,只留我在屋里看电视,没好节目,我也想走,但总没机会告别。再一合计,回去我也没什么别的事儿,所以有时在他家一待就是大半天。

一来二去,我发现郝洁不爱看电视,只有我去了,那台电视机才打开,专门为我服务,规格挺高。我看电视时,郝洁总捧着本书,但家里一共也没几本,来回读,书页卷边儿,也不撒手。书的种類挺杂,外国名著多,名字记不住,硬壳,不好翻,还有《鲁迅文集》之类。我问她里面讲的是啥,她也不告诉,说那样就没意思了,得自己慢慢读。我有时也拿起一本,应个景儿,但没看几分钟,便开始犯困,在部队待的,看字儿费劲,没养成好习惯。

时间一长,我就有点儿跟郝洁在一起过日子的错觉。去送烟的路上,捎带手买个菜,家里东西坏了,三眼儿懒,也都是我帮忙收拾。烧火的劈柴都是我劈的,包括他妈在内,我也不嫌,拉完帮着收拾,觉得这一家也是过得不易,能帮忙就尽可能帮一下。郝洁虽然不说,但心里挺感激,我能看出来。

三眼儿他妈的病挺磨人,之前好几次都下病危通知了,但都挺过来了。元宵节还没到,有天晚上,他妈又犯病了,三眼儿没在家,郝洁给我打的电话,我连忙赶过去,进屋一看,正捯弄气儿呢,只有出的,没有进的。喘气儿声跟风箱似的,胸部凹进去一大块,肋骨突出来,人看着马上就要不行了。我说,这得赶紧打车走。郝洁攥着她妈的手,一个劲儿哭,说啥也听不进去。我跑到道边,在冰上还滑了一跤,蹭一身雪,四处都在放鞭,震耳欲聋,不知道在庆祝个啥。路上的车很少,我拦了半天,才打到一辆拉达,人命关天,好说歹说,让司机等我,我连忙跑回来,从屋里把他妈背到出租车上,累得满身大汗。他妈也不配合,人一犯病,爱往下出溜,我就老觉得使不上劲儿。到医院后,一顿抢救,各种仪器全配上,郝洁一直忙前忙后,感觉随时都会晕倒,道儿都走不直。凌晨时,状况稳定一些,我去厕所洗了把脸,抽了根烟,回到病房,怎么想怎么不对,回来问郝洁,妈的,三眼儿哪儿去了?郝洁说,指着他呢,联系不上。我说,那不能啊,他天天下班不就去卖烟么。郝洁说,不知道,最近烟也不咋卖,成宿不回家,没敢跟你说。

我陪郝洁在医院待了一宿。直到第二天早上,三眼儿才赶过来,还是听邻居说的,灰头土脸,头发立着,衣服邋遢,跑进病房,腰包里的零钱叮当乱响。郝洁瞪着他,也不说话,没好脸色。我问他昨晚上哪儿去了,他也没理,蹲在他妈床前,一副要哭还哭不出来的熊样。郝洁说他,少整景儿,这时候来劲儿了?三眼儿也没吱声。我挺来气,你自己的妈,你不照顾,买卖也不做,一天到晚,到底想干啥呢?但这些话,在这个场合我又不好讲。

在医院折腾一宿,我和郝洁都挺累,浑身无力,没精神头儿,危险期已过,便留下三眼儿照顾,我们回家洗漱整理一下,晚点再来。出门之后,我跟郝洁说,人困马乏,咱俩在外面吃点儿饭。郝洁点点头。但到处都找不到营业的饭店,春节还没结束,饭店都没开门。找了半天,郝洁说,花那冤枉钱呢,家里吃吧,别的没有,冻的饺子还剩不少。我说那也行,就跟着她回家。进屋之后,拉亮管儿灯,我俩都有点发愣,没有了骂声,还挺不适应,郝洁坐在沙发上,没话儿,一直抹眼泪。我也不会劝,递过去一本书,她也不看,顺手放在身侧,接着哭。我说,要不我去下点儿饺子,你先歇着,晚上还得去医院,早吃完早眯一会儿。我刚起身,郝洁一把将我抱住,贴在我的后背上,低头亲我的脖子。我也有点控制不住,加上之前对她也有好感,便转过头去,踮脚亲她,气喘吁吁,双手拽她衣服。她个子高,但身上却比我想象得还要软,并且滚烫,像一种热带植物,不断生长,盘绕着我,具体感觉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想分开,只想缠在一起。我想在沙发上,她摇摇头,拉紧我的手,将我带向里屋。那里几乎没有光,举架低,棚顶歪斜,我们躺在那张病床上,被单很潮,后背不断有凉意袭来。她扭过身体,继续亲吻我,我也抱紧她,胡乱抚摸,我闻到许多种味道,腐朽或者新鲜,沉重或者轻盈,上升下降,交织在一起,一时不知所措。郝洁引领着我进入她的身体,我望着墙壁与天花板,它们似乎正在掉落,纷纷扬扬,如同幻景,外面的灯光射进来一些,电压不稳,屋内忽明忽暗,我觉得自己正一点点被展开。

三月二十三号,三眼儿他妈出的殡,我印象特别深。春分刚过,本来都恢复出院了,在家里喂着饭,忽然就不行了,嘴不动弹,大米粥顺着往下淌。郝洁没太在意,寻思缓一会儿就能好,结果躺下就没再起来。我过去时,人已经走了,关节都不太好摆弄,装老衣服穿得很费劲。郝洁哭得上不来气,我也不好受,想起刚出院的时候,他妈有那么一阵儿,脑子清楚,嘴里蹦出来几个词儿,我听了个大概,意思是说,想在医院走,不想有那么一天,死在家里,不好,招人厌。就这么一个愿望,最后也没实现。人有时候就是这样。

三眼儿家亲戚少,前边一台殡仪馆的车,跟着一辆面包,基本就都坐下了。遗体告别时,直系家属站在一侧,等候慰问,剩下的总共不到十人,排成一列,上前三鞠躬,围着转一圈,又跟家属握手,不到半分钟,仪式结束。哀乐的前奏还没播完呢,大家互相大眼瞪着小眼,不知咋办才好。三眼儿给我递眼神儿,我没太领会,后来又摆摆手,我才明白过来,是让我再走一遍,别冷场,于是伴着哀乐,我又上前去,再次鞠躬,跟三眼儿握手,然后是郝洁,这次我的手刚伸过去,便被她紧紧拽住,死活不撒开,没办法,我只好跟她并肩站到一起,十指相扣,看着遗体往里面推。快进小门时,三眼儿忽然一个俯冲,拽住灵柩不放,往地下一坐,开始干号,眼睛发红,饿狼似的,两个工作人员都拉不回来。三眼儿毕竟当过兵,身体素质过硬,不好控制,后来我上了手,硬生生拖走他。我说,三眼儿啊,人到时候了,该走就得走,不见得是坏事,咱也拦不住,活人还得接着过日子啊!

活人的日子怎么过,也成问题。有妈在,别管生没生病,那也是个家,妈一没,家也就散了,这道理不认不行。他妈走之后,郝洁跟三眼儿的关系也不好,总不对付,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也老吵架,我劝也没用,三眼儿总觉得我向着他姐。久而久之,跟我也有点隔阂,后来这些事情我也不怎么参与了。

开春之后,我家亲戚给我在汽配城找了个活儿,先从打包开始干起,我觉得也能接受。下班之后,我一般都去陪郝洁,晚上吃完饭,她看书,我听半导体,怕打扰她,就调到最小声,把耳朵贴在上面,有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半夜醒来,发现郝洁在我身边,我就把她搂过来,她闭着眼睛钻进我怀中,头发挠着我的下巴,温热,舒服极了,像一只猫。

郝洁跟我说,以前她弟去当兵,母亲生病,亲爹指望不上,就剩下她自己,亲友借遍,也没钱给妈看病,但不治的话,说不过去,于心不忍,病情不能耽误,便跟一个朋友去了大连,待过一段时间,虽是不得已,但也不是借口,这事儿总掖在心里,迈不过去。我说,不要紧。郝洁说,你要是在乎,不想跟我在一起,我也能理解。我说,这是啥话,我是那种人么?以后这事儿少提,过去的就算了,咱们往后看。郝洁抱紧我,不再说话。我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不是滋味,不是别的原因,主要我不愿意去想她以前吃苦受罪,不好受。

那阵子,烟基本上只有三眼儿自己在卖,也是有一搭没一搭,进的货不见下,怎么带去的,又怎么带回来,还有几天,他没带烟,自己一个人出去的,后半夜才回来。我问他,你成天到底瞎忙活啥呢?他也不说,皱着眉头,烟不停手,一抽大半盒,我也陪他抽几根,喝两瓶啤酒。有一次快到天亮时,他忽然跟我说一句,以后对我姐好点儿,她命不好。我说,这你放心,用不着你讲。三眼儿说,准备出趟门,老在沈阳待着,没有出路。我说,去哪儿呢?他说,南方吧,看看江海,挺想念的。我说,无亲无故,去那边干啥?不如留在本地,咱们一起再做点事情,慢慢来,机会不是没有。他说,我再想想,我再想想。

四月底,沈阳破了个大案,轰动全城,新闻滚动播出,群众拍手称快,电视台当时还拍了个纪录片,全程记录审讯过程,每天一集,看着很受触动,人性的险恶与残暴,一览无余,比电视剧都有看头。这个案子,官方称之为四一〇大案,持械抢劫杀人,手段残忍,情节恶劣,抢过信用社,也劫过运钞车,手上十几条人命。主犯共四人,两对兄弟,主事儿的哥俩姓李,哥哥李德文,线路大修段的,脑子好,行事缜密,性格不驯服,对纪律之类天生反感,案子基本都是他谋划的;弟弟李德武,好像以前当过兵,身法不错,也敢下手。最后一次败露时,李德文因买枪未遂在广州服刑,没有参与,其余三人筹划不周全,抢劫一位九路市场业主时留下犯案痕迹,这才一举告破,牵扯出之前的连环案件。最后这位遇害者是批发白糖的,做过多年生意,有些家底儿。当时报道说是入室行凶,一家三口,全部灭口,孩子还不到十岁。这条新闻我琢磨了几天,心里犯嘀咕,犯案地点是在黄海花园,也就是于洪广场旁边的商品房,高档小区,刚盖好不久,死去的男业主,我是怎么看怎么眼熟。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来,这人以前常在扑克摊上打牌,有几次我见到过,膀大腰圆,梗着脖子,看起来有点派头,但讲话也怪。之所以有这么个印象,是因为他有次喝得比较醉,走过来问我,有没有裸体打火机?我说,打火机有,五毛钱一个。他说,要裸体的,有画面儿的那种。我说,那没有。然后他转身离去,嘴里嘟囔不停,我心说,点个火,怎么这么多要求,裸不裸体能咋的。别看卖烟这事儿不起眼,也啥人儿都能碰见。我回来讲给郝洁听,她先说,做买卖的没好人,都不正经。又叹了口气,说,但这家也太惨了,孩子还那么小,都该毙。我说,是,那肯定没跑儿。

三眼儿走的时候,也没个动静,我问郝洁,她也不清楚,没打招呼,人就消失了,衣服也没带几件。我当时想法挺怪,他这一走,只剩我跟郝洁在家,反而轻松点儿,但也说不准,三眼儿办事没个谱儿,兴许过几天就回来了。屋内还堆着两箱烟,很占地方,我跟郝洁说,晚上和周末我再去广场卖点儿,以后也不干这个了,累;实在卖不掉的,亲戚朋友分一分,慢慢消化。

到了禮拜天,我骑车过去一看,广场的扑克和烧烤全部暂停营业,还有人在巡逻,维持秩序,不让摆摊,卖烟更不允许,到处管得都挺严,说要创立文明城市。我就把自行车立在公交车站旁边,皮箱欠个缝儿,生意不好,半天卖不掉几盒。我正在犯愁时,听见附近居民在聊天,其中一个说,以前在广场修自行车的,现在调到铁西分局去了,把大门,还给个编制,这次立了大功,那人看着粗糙,其实挺仔细,眼观六路,之前就发现有人鬼鬼祟祟,行踪诡异,不喝酒也不打扑克,就买盒烟,来回晃,看着像在踩点儿,根据记忆,给公安画张像,反复排查,后来才抓到的。另外一个说,那画像不对,电视报了,根本不像,驴唇不对马嘴,最后按照摩托车牌号抓到的,24696,还是969来着,艳粉街那边逮住的,钱藏在棚顶夹层里,得用炉钩子刨出来。听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一下,手一抖,烟灰掉一裤子。我一边扑搂着,一边回忆,前一段时间里,我好像见过这台摩托,三眼儿半夜骑回来的,刚开始停在道边,他进屋之后,起开一瓶啤酒,喝到一半,又推回到屋里。当时郝洁在屋里喊我,说做了个噩梦,害怕,我也没顾得上问他。第二天一早,三眼儿就骑车走了,牌号我记得类似,但叫不准。

这事儿我也没跟郝洁说,我只要跟她一提三眼儿,就不怎么接话,许是不爱管。于洪广场不让卖烟,我就去公园旁边,这边有跳舞的,也有吹乐器的,比较热闹。我在旁边支个摊儿,第一天效果还不错,第二天就赶上警察了,二话不说,直接把我抓去派出所,还套上个铐子,推推搡搡,我很不服气。到了地方,警察问我,有没有营业执照?我说,没有。然后又问,知道这是犯法不?我说,不知道,不懂法。这时候,旁边过来个小警察,看着还没我岁数大,浑身酒气,从后面给我一脚,给我踹得跪在地上,告诉我说,老实交代啊。我当时就火了,我说,×你妈,小×崽子,电视剧看多了吧,我保家卫国时,你还在你妈肚子里呢!小警察薅起我头发,让我再说一遍,我举起手铐子就抡过去,直接砸他脸上,血一下子就蹿出来了,好几个人上来把我按倒在地,问我要干啥,问我知道这是哪不,知道自己是谁不?我心说,我都知道,我他妈的怎么不知道,但我的命都交出去过,轮不上你们这么对我。

我在里面拘了几天,派出所可能见我当过兵,宽大处理,不过烟全部没收了,一盒没剩。放出来那天,我妈和郝洁来接我,两人抱着我哭,问我遭罪没。我说没有,天天在里面就是坐板儿,背行为规范,正好我也想一想,这两年到底是咋回事。郝洁问我,想通没有?我说,想好一半,还剩一半,回去继续琢磨。我们仨一起回我妈家吃的饭,没想到,第一次带郝洁回家,居然是这么个情景,但我妈还挺满意,私底下跟我说,这孩子心里有你,出事儿这几天,跑前跑后,没少折腾,眼睛一直肿着,我看了都不落忍。我说,是,对我还行。我妈又说,我问过了,妈没了,爸也找不到,没啥亲戚,自己住平房,你让她搬过来住,有个照应,咱没说道儿。我想了想,也没立即答应,说,回头我问问她吧。

我让郝洁过来住,郝洁说,没结婚,不太合适。我说,那咱就结,领个证的事儿,你想好就行。郝洁说,我比你大两岁呢,你想好就行。我说,我想好了,就看你。郝洁说,我早就想好了。

我俩是六月份领的证,照了几张相片,八月份摆酒席,两家亲戚都不多,总共不到十桌。婚礼气氛挺好,请了个乐队,吹拉弹唱,我的这帮战友也是能喝能闹,桌子都要掀翻了,真为我高兴。但遗憾的是,三眼儿没有出现,好多人问他去哪儿了,这当小舅子了,又降一辈,咋还不敢露面了呢?我说,去南方了,做买卖呢,实在赶不回来。事后,我也问过郝洁,三眼儿跟你联系过没?郝洁说,没,一直都没。说这话的时候,我俩躺在去北京的火车的卧铺上,我妈给拿了点钱,说现在都时兴旅游结婚,你俩也出去转一圈儿,留个纪念,远的地方走不了,上首都看一看也行。

我俩在北京玩了一個礼拜,爬了长城,逛了天坛和颐和园,也看了升旗仪式,故宫没爱去,看不明白,文化程度不够。吃了烤鸭和炸酱面,都觉得一般,郝洁对这些都没兴趣,也不买衣服首饰。我俩在王府井逛街时,她就一个劲儿往书店里钻,一看上书就迈不动道儿,我也陪着她,楼上楼下,翻腾半天,最后只买了两本,我说,好不容易来一次,多买点儿也行。郝洁说,我也不赚钱,等以后的,有这两本,够看。我拿着书排队算账,盯着封皮看,都是外国小说,一本叫《鹿苑》,一本叫《绿阴山强盗》。我说,强盗这本,肯定有意思。郝洁说,咋看出来的?我说,名字就好,强盗,绿林好汉,行侠仗义,评书里老讲这样的故事,童林童海川什么的,我在部队时特别爱听。郝洁就笑,也不说话。

回到宾馆后,我看电视,她靠在床头看书,看着看着就哭了。我说,咋的,外国武侠小说,还看激动了?郝洁说,不是武侠,家庭情感。我说,那不至于,胡编乱造。郝洁说,写得太好了,你想听不,我给你念,这篇叫《再见了,我的弟弟》。我说,不听,不吉利,我挺想三眼儿的。郝洁说,跟他没关系。然后又想了想,说,可能也有点儿关系,性格里某个地方有点儿像,说不上来。我说,主要讲啥的?郝洁说,倒也没啥,讲一家几口人,不太和睦,特别是弟弟,看不上别人,跟谁说话都没好态度,尤其是跟他姐,不对付,看着他身在世上,其实与社会格格不入,比较执拗,好像谁都无法了解他的苦闷。我说,又能咋的,这样的人多了,社会不惯你毛病。郝洁说,就是说,人跟人之间,相互理解就是这么难,都在一个环境不行,有共同经验不行,再加上血缘关系,也还是不行。我说,这话对,现在的人,都自顾自的,听不到别人说啥。郝洁说,但世界是广阔的,有大海,有渡船和帆,有闪烁的光,万物是凝聚,而人在其中,我给你念念结尾。她清清嗓子,低声读道,那天早晨,大海闪着珠光,而且是黑沉沉的,我的妻子和我的姐姐在游泳,她俩没有戴帽子,我看见她们那一黄一黑的头发浸在黑沉沉的水中,我看见她们露出了水面,看见她们光裸着身子,毫不羞怯,美丽大方,我看见两个裸体的女人走出了大海。我听后说,没太明白,但也有点画面儿,像挂历上的,不穿衣服,从大海里走出来。郝洁说,对,从海里走出来。

旅行回来后,郝洁说想要上班,年纪轻轻,总在家守着,不是个事儿。我也同意,正好我一个战友在轻工市场兑了个床子,从广州进货卖衣裤,但他们两口子都有正式工作,只能周末在,平时没人看摊,我就让郝洁过去帮忙。刚开始时,郝洁做得一般,总算错账,还丢过东西,战友有时跟我抱怨,路过几次,每天也不卖货,就坐在那儿看书、发愣。我比较为难,只能劝,好话说尽,郝洁毕竟以前没做过类似工作,再给一点儿时间,有损失的话,我们来承担。半年过去,郝洁逐渐上手儿,又赶上市场全面改造,二次搭建,摊位重新规划出租,我战友算来算去,经营这么长时间,没赚到什么钱,还不少操心,就决定将生意停掉。我问郝洁,你要是想自己干,咱们就自己投资,借点儿也行。郝洁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对卖服装实在是兴趣不大,想休养一下身体。

那阵子,我们情绪都不太好,原因是,婚后我们一直想要个孩子,但好几个月也没动静,去医院一检查,钱没少花,最后的诊断结果是,我没什么大问题,郝洁先天性输卵管狭窄,很难怀上。我得知这个消息后,不太能接受,因为一直都比较喜欢小孩儿,觉得失落,提不起精神来。郝洁的心理负担也重,有时半夜醒来,自己悄悄抹眼泪。

二零零一年,春节前夕,警察找过我一次,我没告诉郝洁,问我的基本情况,提起三眼儿,问怎么认识的,最近接触过没有,我一一告知。最后问我,你妻子郝洁跟他联系过没,我说应该没有。我问他,三眼儿犯啥事儿了?警察也没说,就告诉我,如果有新情况,记得及时汇报。都是套话,走个过场。到了最后,警察又问一句,三眼儿当时什么兵种?我想了想说,普通义务兵。警察也没说啥。出门之后,我点了根烟,恍惚记起,三眼儿干过一阵子侦察兵,练过越野、泅渡和野外生存,他的身体素质不错,在新兵连表现很好,看着瘦,其实挺有劲儿,浑身腱子肉。当年他被挑走时,我还很羡慕,后来因为犯了错误,才被撤回来的。

大年初四,家里聚会,按照惯例,新媳妇的第一个春节,亲戚长辈都得给红包,我叔我婶啥的,都能折腾,好个热闹,给红包得有条件,过年能干啥,主要就是喝酒。我跟郝洁因为怀孕的事情,心里都不太痛快,我还能勉强装一装,郝洁本来就不能喝酒,两杯过后,脸拉下来,谁说话也不搭理,去厕所吐了一次,进屋剥橘子看电视。我叔逗我说,这媳妇,脾气大,我看你也管不住啊。我笑了笑,没吱声。喝到半夜,我有点醉,进屋跟郝洁说,大过节的,你摆这脸色,给谁上眼药呢?郝洁也没好气儿,说,喝完没,赶紧回家。我说,问你话呢,别他妈×装没听见。郝洁说,就没听见。我也没控制住自己,再加上酒精作用,上去就抽她个嘴巴子,下手挺重。她没预料到,直接被打得坐在地上,捂着脸,大口喘气,说不上来话。我家亲戚听声音不对,连忙过来劝,维护着郝洁,然后骂我,又劝她说,小两口儿,闹着玩呢,别往心里去。不劝还好,人有时候就这样,越说越来劲儿,我就还想接着动手,从楼上追到楼下,好几个人都拽不住,在雪地里跑,摔在地上,爬起来还追,别的亲戚赶忙给她拦了个出租车,郝洁坐上就走了。我在外面待了半天,才缓过来一点儿,上楼继续喝酒,给我妈可气坏了,过来就扇我,说我不是个东西。我也哭,他妈的,我还满肚子委屈呢,能跟谁说。年前单位几个同事聚餐,其中一个跟郝洁家住得近,知道一些情况,只要一提到我,所有人就全都笑,后来我有点急,问他们笑啥,也没人说。散场之后,我逮住一个,抄着啤酒瓶子,逼到墙角,他才跟我说,哥,按道理,这话我不该讲,但你媳妇是咋回事,咱都知道,她妈生病时,去了趟大连,拿了笔钱,本来说要给个老板生儿子,结果半年多,办法用尽,也没生出来,让人退回来了。哥,我现在想想,也不算啥,都有过难处,他们笑,那确实不对,没素质,但人不就这×样么,恨人有笑人无,也不是不能理解,抬头不见低头见,算了,别跟我们一般见识。我把瓶子放下,撒开领子,掉头自己往家走,继续想这个事情,一码归一码,家里困难,出去图钱,我能理解,虽然心里不舒服,兴许也能缓过去,但这么大的事情,瞒着我,那我接受不了,拿我当啥呢,反正肯定没当人看,又回头一想,当时不是我自己让她别跟我说的么,我也就又糊涂了。

郝洁走后,第二天也没回来,我妈让我出去找,我也不爱去,沈阳这么大,上哪儿找去?大年初十,单位上班,郝洁还是没动静,我就有点急,毕竟一个礼拜了,这么大个人,能上哪儿去呢?我去她家的老房子看过,当时租给一个外地户,也说没见到过,她没什么朋友,就一个弟弟,还联系不上,实在是没有头绪。外面找不到,我就在家里乱翻,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郝洁自己的东西也不多,衣服就那么几套,都能数得过来。书倒是不少,这半年攒的,我挨本翻,里面也没夹着东西,倒是有一个笔记本,都是她看书时记下来的所思所想,我翻了几页,看不太懂,也就放下了,但她在第一页上写了几句话,我读得仔细,印象很深。郝洁的字写得小,但一笔一画都清楚规矩,像印出来的,上面写着: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底下一个破折号,然后是个外国人名。我合上笔记本,脑袋里反复都是这几句,我跟郝洁认识快三年了,但这一刻,我觉得我并不了解她。我又想起来,我们在北京时,她看完书在宾馆里跟我说的,人跟人之间,相互理解就这么难。

二月中旬,郝洁自己回来的,穿的还是走时候那套衣服,看着没太大变化,就是瘦了,脸色也不好。她一进门,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想给她道歉,但张不开嘴,反正就当没事儿发生过,买菜做饭,郝洁表现得很正常,只是不爱跟我多说话,问一句答一句。有时候我挺想问问她,这一个月都去哪儿了,但也没说出口。过了好几天,郝洁才主动跟我说话,第一句是,想去看看她妈,快一年了,有点想。我说,那当然行,我陪你去。

没多余的钱买墓地,骨灰就一直没下葬,寄存在殡仪馆里。我俩起了个大早,坐公交车过去,那年暖和得挺早,到处都在开化,我举手抓着栏杆,郝洁低着脑袋,也不看我,车窗一个劲儿往下淌水,外面的世界不断变幻,郝洁离我这么近,但不知道为啥,我却觉得远,觉得她随时又要离开。郝洁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我妈跟我说过一句,走野了,再回来就难了。我之前没当回事儿,郝洁的性格,多少我也知道一些,能走到哪里去呢?总会回来的,但现在就不这么想了,人在哪里,始终是次要的,心要是不在,那说啥也都晚了。我挺怕这个。

骨灰盒统一存放在三楼,她家的格子在倒数第二排,紧靠窗台,上数第七个,位置不错,不用登梯子就能祭拜。郝洁走过去,先把里面的各种物件,那些假冰箱假电视,全部重新擦拭规整一遍,来回摆弄,寻找合适位置。我靠在后墙上,半闭着眼睛,阳光射过来,想起这一年里发生的事情,总觉得不真实。东西放好后,我走过去,行了三个礼,心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没敢抬头看照片。郝洁跟她妈小声说话,具体说啥不知道,光看嘴唇在动,声音听不清楚。我在旁边来回打量,别的格子里住的都是谁,看了几个,心里开始犯嘀咕,这一排靠西面,离窗户近,西照日头,常年被晒,许多纸糊的祭品都已发白,但刚才扫过一眼,我们格子里那几件却挺新,没啥变化,我刚想再看看,郝洁已经关上玻璃门,往外走了,我也连忙跟过去。

年后,我路过一家汽配城里的经营点,看见正在对外招聘销售,卖摩托车油,我寻思都说销售赚钱多,也想去问问,看看能不能干好,不行再换,也没啥损失。这家老板是女的,叫陈红,我以前就知道,在这一片儿挺有名,四十岁左右,个子不高,但衣着讲究,行动干练,妆化得挺浓,离几米远就能闻到香味儿。面试时,问我以前干过啥。我说,以前也在这边上班,但主要是体力活儿,销售没做过,再往前数,自己倒腾过烟草,多少也算有些相关经验。陈红又问,为啥想做销售呢?我就实话实说,家里条件一般,听说这个比别的好赚钱,虽然不太懂具体业务内容,但以前当过兵,爱琢磨事儿,韧劲儿有,也能吃苦,想过来试一试。陈红想了想,说,那你要学的估计很多,我这边呢,基本工资不多,主要靠提成,给你个机会,倒也不是不行,但要是三个月内不达标,那我也没办法,你看能否接受。我说,这没问题,咱干啥就守啥的规矩。

销售点挺宽敞,上下两层,将近三百平米,但东西少,看着发空,平时里面没几个人在。一个财务大姐,六八年生人,姓吴,我管她叫吴姐,体格挺胖,爱说话,热心肠,跟着陈红好几年了,每天念叨着孩子的学习问题。还有一个管库房的,老吕,不常在,外加一个司机和我。我刚开始去的时候,陈红递给我一堆图册,好几本,两本是我们代理的产品介绍,还有一些是其余品牌的,她跟我说,所有型号和特点,都得了解一遍,最好背下来,不同季节用哪款,几个月一换,这些都得知道。我点点头,开始学习材料,白天在公司看,晚上带回家继续背,之前没有了解,摩托车油还挺复杂,分SW、SF、SG、SJ等许多类别,不同型号對应不同发动机,说道儿挺多。S表示的是汽油发动机用油,接下来的字母越靠后,说明质量等级越高,W表示冬季也能使用,还有数字号牌,代表适用环境温度,要全部记住,也不容易。虽然都是润滑油,但也有高下之分,用好的润滑油,据说踩油门的声儿都不一样,不仅增强动力,还能形成油膜,减少摩擦损伤,积碳也少。总之,这里面有点学问。

岁数一大,记东西就费劲,我也着急,产品了解不够,很难出去推销。我把材料带回家,让郝洁晚上帮我背,来回考我,好不容易记得差不多,跟陈红去汇报,问一般具体是怎么进行销售推广,结果她也是一知半解,让我自己看着办。中午吃饭时,我问吴姐,陈总自己的买卖,怎么能不懂呢?吴姐跟我说,她不指着这个赚钱,这是新项目,跟对方关系不错,就做个代理。我说,那她靠啥赚钱呢?吴姐说,陈红还有另一个物流公司,几年前开的,很多车辆挂靠,干运输,她啥也不管,就每年代缴税费,帮着办理道路运输证啥的,旱涝保收。我说,这买卖好。吴姐说,好是好,钱砸出来的路,但一般人也干不了,方方面面,都得疏导。

我没有什么客户渠道,想不出太多办法,只好去复印社打印一堆传单,骑着自行车在街上发,看见有摩托车停在道边,就塞过去一张,对方要感兴趣的话,就再简单介绍几句。当时沈阳骑摩托车的不多,过了那劲儿,有钱的都买私家车了,骑这个的,多数都是在街边拉脚儿的,三五块钱,载人一程,大部分也不是啥好车,也不太注重润滑油的质量,价格便宜能用就行。一段时间下来,收效甚微。

通常情况下,白天我在外面发传单,下午五点回到公司,跟陈红汇报工作,但她也不是每天都在。四五月份时,陈红有一天问我说,有没有驾驶执照?我说,倒是有,在部队集体考的,但没怎么上过手,不敢上道。陈红说,有就行,雇的司机辞职去开出租了,我看你销售能力也不太行,不如抓紧练练车,过几天给我开。我虽然答应下来,但心里有点发憷,毕竟好几年没摸过方向盘,只好去求我战友,让他带着我跑了几天。

陈红倒是不坏,但脾气不好,爱着急,第一天给她开车时,定的八点钟到楼下,结果九点才出来,上车就告诉我要去外地见客户,已经约好时间,让我快点开,说了个大致方向,便躺在后面睡着了。我很紧张,也不太认识道儿,手心都是汗,边开边打听,费了挺大劲,颠簸一路。到地方之后,我松一口气,喊她说,陈总,咱们到了。她也没反应,还在睡,头一天估计是没少喝,我只好轻轻拍她,她醒来后问我几点。我说,将近十二点。她揉揉眼睛,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说跟客户约好了,十点半,说我是废物,干啥啥不行。我内心也有火,但不好发作,其实想一想,她也没说错,我退伍回来这几年,没做过一件像样的事情。我就跟她解释说,我这是第一天,挺长时间没开,以后保证按时完成任务。陈红也没理我,下车摔门,进到楼里谈事,我在外面等了好几个小时,烟抽了不少,也没见她出来,更不敢打电话。大概晚上七点,她跟着好几个人一起出来的,都西装革履,看着像领导,陈红跟我说要去某个饭店吃饭,我开车把她送過去,又在饭店楼下等,半夜十一点,她才出来,路都走不稳,还跟人挨个拥抱告别。我扶她上车回家,没开到一半,全吐车上了,我也不好说啥,毕竟赚的就是这份钱。到楼下停好车后,她好像清醒不少,我本来想送她上楼,她说用不着,让我直接去洗车,走之前问我一句,这工作能适应不?我说,头一天,没太进入状态,以后能做好。陈红说,那就行。我又补一句,俗话说得好,只要钱到位,玻璃干稀碎。陈红说,放心吧,亏不了你。

我到家之后,已经是后半夜,刚一推开门,满屋都是中药味,我妈给郝洁找了个中医,据说治疗不孕有效果,她就遵医嘱,每天在家熬药喝,这股浓烈的草药味道,跟我身上的汗臭味、呕吐后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没法形容,我闻着都直反胃,连忙脱掉衣服,去冲了个澡,回到屋里,发现郝洁还没睡着,正在台灯底下看书。这些日子里,我总觉得书像一道屏障,拦在我们两人之间,郝洁躲在后面,将自己遮蔽起来。我问她咋还不睡觉?郝洁说,睡到一半,做个梦,醒了。我说,梦见啥了?郝洁说,梦见你开车出事儿,撞大货上了,车盖子变形,好几个人都躺在地上,旁边全是血,当时还下着很大的雨,但那些血迹也没冲掉,不停从车里往外面流。我说,瞎担心,盼我点儿好行不?郝洁说,后来货车司机出来了,我开始看不清,后来一看,竟然是我弟,他也很意外,不知所措,跑过来抱着我哭,向我道歉,跟我说,姐,我对不起你;姐,我不是故意的。我更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也抱着他哭,哭着哭着就醒了,你说这梦,到底啥意思?我说,啥意思都没有,就是你想三眼儿了,这都多长时间了,他也没个影儿。然后我又说,三眼儿能不能是压根儿就没走,还在沈阳呢?她叹了口气,没再讲话。我这么问,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我总觉得他一直没离开,躲在暗处,或者走了不久就回来了,他这种性格,看着能耐,其实不行,恋家,在部队时就这样,几天联系不上他妈就没个笑模样。虽然以前总跟郝洁拌嘴,但心里还挺惦记这个姐的,这么长时间没出现,肯定有原因。

开车的头一个月,陈红给我开了一千八百块钱,把我吓一跳,上班以来,头一次赚这么多。老实说,这些日子里,有几次我是真不想干了,总被陈红骂,但看看工资,我觉得还是得咬咬牙,再坚持一下。再往后,我发觉,开车不算辛苦,至少比销售轻松。陈红也不是每天都要办事,闲着的时候,我就在单位擦擦车,喝点茶水,跟吴姐聊几句,她去应酬时,我跟着熬半宿,逐渐习惯。七月份时,我跟她出了趟长差,开车到河北,跑了几个厂家。摩托车油销量不行,她准备更换品种,改做冷冻机油之类,具体不懂,反正我就一边开车,一边听她讲,偶尔回应几句。她抱怨的那些也没啥新鲜,谁家说话不算数,谁家要多少回扣。有时候也叨咕两句自己的事情,亲戚又管她借多少钱,孩子在寄宿学校的状况之类。聊得多了,我有时候也帮着出出主意,她觉得还都挺有道理,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当局者迷,跳出来一步再看,没那么复杂。

回沈阳那天,刚开到市内,陈红跟我说,这些天比较辛苦,舟车劳顿,要请我吃顿饭。我说,不用,跟我别客气。但陈红很坚持,我也不好拒绝,我俩就先把车送回去,在楼下找了个饭馆,点了几样菜,还有啤酒。大概因为之前谈的事情比较顺利,她情绪也不错,就没少喝,我陪着她,也有点醉。陈红那天说了不少她自己的事情,从小过得苦,没妈,爸也不怎么管,跟着她姑长大的,姑父睁眼闭眼看不上她,读了个技校,在工厂上班,也总挨欺负,不受待见。后来被介绍给她前夫,当兵的,脾气不好,转业后也没有好工作,但对她不错,虽然两人赚钱少,但也能将就,后来有了孩子,钱就不太够花了。前夫不上班,还老出去喝酒,为此吵过多次。后来忽然有一天,人就消失了,就撇下她和孩子,一步一步走到现在。我当时虽然脑子不清醒,也觉得话里有疏漏,很多事情一两句带过,没这么简单,这个直觉我有。但又一想,她咋说,我就咋听,打工赚钱,也不是一起过日子,没有必要较这个真儿。人一醉,就容易产生同情,没法控制,到后来,稀里糊涂就跟她回了家。第二天早上起来,我想到郝洁,十分愧疚,穿上衣服就走了,甚至对陈红也有些反感,没多讲一句话。

早上回到家里,我妈和郝洁没在,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酒劲儿还没完全消去,我很自责,觉得这个事情很糟糕,谁都对不起。郝洁虽然最近与我关系冷淡,毕竟还是有感情的。陈红那边呢,我也并不讨厌,有些时候愿意跟她分享一些看法,但出了这种事情,到底是同情居多,还是好感居多,也分不清楚。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过,干脆提出辞职,一刀两断,出去找新工作,估计陈红也不能说啥。但目前的条件又不太允许,我妈和郝洁都在吃药,花销不少,每个月就指着我的这点儿钱过日子,没了收入,都得跟着上火,我就想,怎么也得先把这段时间维持过去。

等我再去销售点时,陈红对我的态度明显有所转变。说话声音轻,笑脸也多了一些,有时候跑个手续或者送一笔款,她要是没时间,也放心让我自己去,总之,很多事情都开始比较依赖我。开始我还不太适应,后来也逐渐接受,并进入另一个角色里。这段时间,我总跟家里说出差,单位忙,其实真出门的时候少,经常住在陈红家,有时候一个月能回去个三五天就算不错了。每次回家时,我妈挺热情,炒菜做饭,给我和郝洁制造空间,但我们的关系也没有改善,相互愈发客气,经常不知道说点儿什么好。

十一期间,我妈过生日,我回到家里,买了个蛋糕,张罗着一起出去吃饭,总共就三口人,也没点几个菜,话少,饭吃得也不痛快。我妈跟我说,工作这么忙,都顾不上家里,要不然回头换个活儿,我这边还有点积蓄,两口子做个小买卖,给自己干怎么也比打工强。郝洁没说话,低头夹菜,我看她一眼,心里就明白了。这是她俩之前商量过的主意,郝洁平时虽然不说,但内心敏感,这么长时间我都没怎么着家,估计多少也有些预感。我当时跟我妈说的是,形势不好,先对付着干,过了今年再说。我妈也就没再多说,事实上,我当时已经抽不出身来,原因是,陈红怀孕了。

转过年去,陈红逐渐显怀,行动不便,业务方面的事情,基本都交给我处理。我每天去跟厂家对接,与客户交涉,她在家安心养胎,岁数有点大,一切谨慎为好。刚怀上这个孩子时,陈红问过我,想不想要?不要的话,她就去打掉。我想了好几天,她的后半句是,孩子如果要,我就得负起责任,包括家庭问题,都需要处理,孩子生下来没爸,那说不过去。我也于心不忍,所以一度打起退堂鼓,但最后还是决定生下来,我实在是太喜欢孩子了。我的那些战友,都有了下一代,每次聚会看见他们都带着孩子,看着他们一起耍闹,心里那滋味说不上来。我总幻想着,有那么一天,也能有个自己的孩子。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说不过去,也知道做得不对,但摊到自己身上,就没辦法克制。

陈红在孕晚期时,我接连数日都没回过家,不是在处理公司的事情,就是照顾陈红。到了这个阶段,瞒是瞒不住了,早晚都要讲,再加上陈红那边,无形之中也给我不少压力,所以只能选择摊牌。那天我上午回家,压力很大,郝洁没在,听我妈说,最近她找了个工作,在附近的面包房帮忙,赚的不多,但不累,就半天的活儿。等到中午,郝洁回来,提着半口袋面包,见到我还挺惊讶,问我吃不吃,刚烤出来的。我说,不吃,你先坐下,我们谈谈。郝洁有点儿愣神,但还是坐在我对面,我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开口,她看着我这样,也挺着急,跟我说,有啥话,你就直说,我能承受。我妈看情况不对,也来我们屋里,坐在郝洁旁边,我想来想去,扑通一声,给她俩跪下,原原本本把事情讲了一遍。

我妈听完后,差点儿背过气去,一直捂着心脏,郝洁赶紧给她拿硝酸甘油。我也害怕,在一旁伺候我妈,直到傍晚,她的情绪平复一些,躺在床上睡着了。郝洁跟我说,要不要出去走走?我说,好。

我们一路往西,街两旁都是树,长得茂密,枝叶在高处合拢、交错,形成一个隐秘的通道,幽沉昏暗,密不见光。地面不平,有碎石与水潭,往深处去,愈发空荡,居民楼被拆得只剩一半,钢筋裸露在外,悬于半空。我们走到明渠的桥上,停在这里,河水在我们下方,缓缓流淌,风吹过去,水面褶痕涣散,由远及近,形成波浪,朝着我们涌来。

郝洁望着河水,问我,辽宁二字,取啥寓意,你知道不?我说,唠得挺大,这不清楚,要不还是说说咱俩的事情,你到底怎么想的,有啥要求,你提一提。郝洁没接话,继续说,据说以前辽河总发大水,岸上百姓苦不堪言,深受其害,于是将这里取名辽宁,意在祈祷辽河流域永久安宁。沈阳两个字,你肯定知道,沈水之阳,浑河的北面。各个区的名字来历也有意思,和平区以前是日租界,叫作千代田区,解放后改名为和平区,期望世界和平。铁西区就是位于铁道西边,比较没意思。于洪区的历史悠久一些,也更大,几乎将市区围住,本意为御洪,身先士卒,抵御滔天洪水,守卫城区,后来由于御字不好写,改成干勾于,但意思完全就变了,人于洪水之中。我说,这个你懂得多。郝洁说,忘记从哪里看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就记住了,今天想起来,跟你说一说,以后这样的机会少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郝洁说,我也总有愧疚,过去的事情,我以为真的能过去,其实不行,不是说你,我自己也迈不过去,多少年了,就困在这里,有时做梦,走在夜里,身后是水,一点一点不断逼近,只能朝前走,不敢回头,前面又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就想要放弃,等待洪水吞噬,但也等不来。人要是一旦不抱希望,等待死的降临,反而很漫长,不好熬,这种等待太痛苦了。后来你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试着往前迈几步,我转头看着你,也看不清楚。人在咫尺,却又无比模糊,身边的一切都是影子,自我之外,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我说,对不起,对不起。郝洁说,所以,今天你一说,我反而轻松一些,人与人之间,没那么亲密,花了不少力气,想往一起走,还是不行,我以前不理解,现在体会过了,就能明白一些。你照顾我这么长时间,我很感激,现在时候到了,水升起来,将我们冲散,没法避免。但我想,终有一天,一切会再次变得平缓,水面如镜,阳光照过来,从水中站起身来,低头看见自己,抬起头来,兴许也能看到你。倒影也好,幻景也罢,总会让我想起一些时刻,即便之后就要沉下去,我也心满意足了。我说,对不起,郝洁,对不起。

办完离婚手续,郝洁收拾东西,大多是书,装了几箱子,衣服也还是那几件,我知道她没什么积蓄,就提议给她租房子住,她也拒绝了,悄无声息地离去,房间里也没留下什么痕迹,只剩下我和我妈两个人。我也很少在家住,偶尔回去一次,我妈跟我说,有时她自己坐在客厅里,总以为郝洁还在家,向屋里喊一声,结果也没人应,她就对着空气骂,说我没良心,对不起郝洁,骂着骂着,就哭起来,说她这一走,也不知道啥时还能看见,让我有空去看看她。我顺口答应着,但一直没去找过,也不是不想去。一方面是忙,公司事情多,陈红那边马上要生了;另一方面,要是真去看了,也不知道说啥,那么多的亏欠摆在那里,清清楚楚,还不起的。

两个月之后,我的儿子出生,七斤八两,个头儿不小,哭声嘹亮,跟唱歌似的,好听极了。我取个小名儿,叫康康,希望他身体健康,除此之外,别无所求。陈红属于高龄产妇,当时是剖腹产,术后没少遭罪,疼得几宿睡不着。我一直忙前忙后,也雇了个月嫂,还是照应不过来。在此之前,因为准备在家里坐月子,她怀着孕,不太能动,所以我把陈红家里的东西全部归置过一遍。沙发、床和茶几都换开位置,婴儿床也装好,以前的被褥衣服也都清洗整理一遍。在收拾壁柜时,我在夹层里发现有一本影集,两个公文包,我先翻开影集看,有陈红自己的艺术照,还有跟她前夫生的孩子的生日照,百天的,半岁的,依照次序放好,以及三人当年的合影。大概是在劳动公园,我对他们身后的假山有印象,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前夫的照片,戴着蛤蟆镜,个子挺高,将近一米八,烫了卷发,还挺时髦。再往后翻,还有军装照,浓眉大眼,但目光狡黠,手里端枪,颇有点架势。这个人我怎么看都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也就没太在意,等我再翻证件时,有三个字映入眼帘,李德武。我一下子联想到几年前的案件,李德文和李德武两兄弟。我心说,不会是同名吧?再往后翻,大致确定就是同一个人,各项指标都符合,这样一来,以前跟陈红接触时的一些事情,也就都能想通了。算算日子,李德武被毙也有一段时间了,我想起郝洁说,过去的事情,以为真的能过去,其实不行,不是说别人,自己也迈不过去。我不知道陈红现在是怎么想的,还准备瞒我多久。但是这次我想好了,她不说,我也绝对不问,她认为我一直不知情,也不见得是坏事儿,所以我把这些全部重新归置好,放回原处,过后也没跟陈红提。

我妈嘴上说不认陈红,但心里惦记孩子,想张嘴问,又不好说出口。满月过后,我把康康带回家来,老人一看见孩子,心就软了,成天抱着,也不撒手,这是个好现象,不管怎么说,我的错误不应该由孩子来承担。其余方面,她和陈红之间的关系,等等,慢慢也许会有所缓和。陈红提出,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让我妈来家里照顾孩子,这样一来有个照应,二来她每天能见到,也不至于总想念,再成了心病。我想了想,暂时没有同意,我妈的身体条件也一般,老犯毛病,过来帮忙,怕她吃不消,指不定谁照顾谁。在这一点上,我跟陈红产生一些分歧,她总觉得我妈心里对她有意见,已是这种情况,但仍不肯接受,我也没办法解释,只是劝她说,都有个消化过程,给彼此一点时间,等孩子再大一些,也就好办了。但也说不太通,总是个化不开的障碍。

陈红在家带孩子期间,公司业务基本由我处理,谈生意少不了吃饭喝酒,各种场合都要去。我经常夜不归宿,住在酒店或者洗浴中心,客户有需求,我也得作陪,这没办法。陈红对此心态比较矛盾,一方面这生意毕竟是她的心血,打江山不易,不能轻易舍弃;另一方面她并不愿让我出去喝酒,希望我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她和孩子。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但也实在是没有办法,我想等康康再大一点,能离手了,境况也许能好一些。

有一次,我请几个比较熟悉的客户喝酒,都是各自单位的领导,不好得罪。我们一行人吃过海鲜,喝掉四五瓶白酒后,又去洗浴中心,我当时已经醉得很厉害,但是吐不出来,这个很要命。年轻时喝酒,喝多了就吐,吐完也就舒服了,还能再喝。现在不行,酒精全盘在胃里,烧心,倒不出去,只能一点一滴慢慢消化,遭洋罪。几个客户进洗浴中心后,简单冲洗一番,便上楼去叫小姐,我没有这个爱好,身体不适,就叫了个搓澡师傅,寻思舒缓一下,喝杯热水,上楼睡觉。我在案子上一躺,眼睛就睁不开了,喊个套浴,连搓带敲背,刚搓几下时,我还没反应过来,后来觉得手法重,就让他轻点儿,他也没回。搓完正面,我起床翻身,看他好像戴个口罩,只露眉毛,就问他,澡堂子里还戴口罩,不怕闷啊?他说,不怕,习惯了。我说,浴池要求的么?挺讲卫生。他说,嗯。我说,你话挺少,以前我来这边,边搓边给我推荐各项服务。他嘟囔一句,新来的,不了解。然后还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也就没继续问。后来松腿时,我睡着了,半夜澡堂里没人,只有哗哗的流水声,显得极为空阔。刚入睡时,还做了几个梦,各种场景纷飞,极速切换。先是陈红,梦见她大着肚子,羊水破了,马上要生,我开车跟她去医院,但四处都在堵车,眼看着医院的高楼,却怎么也开不到,最后我把车丢在路上,抱着陈红开始跑,闯入急诊室。当时应该是午夜,里面没有人,我使劲大喊数声,护士和大夫才出来,连忙将陈红接过去,送进分娩室,我在外面等得焦虑,走来走去,又过来一位女医生,安慰我说不要紧的,应该没问题,送得很及时,我刚想感谢,抬头一看,竟然是郝洁,我不知说什么是好。这时,我觉得下巴上一阵冰凉,仿佛被锐物抵住,一个声音忽然闯入梦里,问我,胡子刮不?我半醒过来,搓澡师傅正在我背后,我心里一惊,连忙摆手,然后便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又吐了一次,之后要了杯熱水,直接去休息了。次日早上,醒来一阵口干舌燥,我回忆昨晚经历,怎么想怎么不对,套浴怎么可能给客人刮胡子,这个不该,我下楼想再去扫一眼那位搓澡师傅,结果服务员告诉我,已经换班了。正好几个客户也从楼上下来,冲澡后嚷着一起去吃早点,我就随他们离开了。

康康一周岁的时候,陈红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打算出来继续工作。按照我的想法,更希望她多在家带孩子,但她坚持要上班,我也就不好说什么,便请了保姆来带康康。陈红回到公司后,有点失落感,很多事都是我来操作,她不知该做点什么好。几天下来,又回到家里,跟我抱怨说,现在公司成你的了。我说,咱俩在一起,还分这个。陈红说,今天吴姐跟我说,账不太对,出入挺大。我说,她这是挑拨呢,看不上我。陈红说,我看未必。我说,陈红,你要是觉得我在里面做过手脚,那我退出来,带孩子,正合心意,还是你来经营,我无所谓。陈红想了想,说,我也不是这意思。我有点不高兴,说道,那你到底什么意思呢,我这整天的为了谁呢?陈红也没有回话。

但有了这次经历后,我觉得陈红跟我明显疏远,时时提防,疑神疑鬼,我俩那段时间也经常吵架,全是琐事,有时她没处发泄,就拿康康撒气,这点我不太能接受。有一说一,康康那么小,刚会走路,能听懂啥,一件事情做得不好,连踢带打,嘴上骂个不停,我对她也就有些意见。有一次吵得很凶,陈红骂康康笨,跟他姐比不了。我在一旁不爱听,就说,笨不要紧,你不爱带,我自己慢慢教,至少没人枪毙我。陈红愣了一下,然后问我,你听谁说的?我说,我不用听谁说,以为我跟你过日子容易呢。陈红说,没有我,你今天能有啥?这话我就更反感,借力不假,好歹也是努力维持家庭,这样的话一说出口,十分伤人。我说,那咱们这样,孩子归我,其余还都是你的,以后你做生意,我也不参与,各不相欠。陈红哭了半天,我听得心烦,摔门而出,在外面过了一宿。隔了两天,有个早上,陈红又跟没事人儿似的,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哪儿,叫我回去吃饭。我说在外地,就挂了电话。我当时状态不好,开车去了外地一个朋友那里,休养几天,也想一想事情。

几天后,我正喝酒时,陈红打了两个电话,我直接挂掉,她又不停打过来,后来是一个陌生号码,我也没接,以为还是陈红。次日早上起来,看见两条信息,第一条是陈红发的,说康康病了,还挺重,烧了好几天,看着皮实,不耽误玩儿,就没去医院,结果现在导致颅脑损伤,耳朵可能会聋,风险较大,目前正在住院观察,让我速回沈阳。我一下子就慌了神,连忙返沈,马不停蹄去往医院,康康在病房里,烧是退下来了,但看着跟以前有些不同,神情气色,换了个人似的,我特别生气,问陈红这个妈到底是怎么当的?陈红只是哭,也不说话。医生跟我们说,孩子刚脱离危险,不要吓到,目前情况看,多少是有些耽误,但损伤的具体程度,还需进一步观察。我很心疼,在床边握着他的手,轻轻叫着他的名字,康康瞪大眼睛,望着我,毫无反应。

我坐了很长时间,等康康入睡后,陈红开口跟我说,这几天有人来公司封账了。我说,封吧。陈红说,咱俩都脱不了干系。我说,随便,像我在乎似的。陈红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干过啥。我说,爱他妈的知道不知道。陈红说,这一查,很多事情也会牵扯进来,到时候,自己怎么办,你想好。我说,你放心,我这辈子,够本儿了,我儿子要有个三长两短,肯定拉上你垫背,我他妈的一陪到底。

半夜睡不着,我出门坐在医院里的花坛旁边抽烟,连抽好几支,想着公司的事情,自己的事情,想着康康,头疼得不行,便躺在台阶上,闭上眼睛,风吹过来,感觉眼前群星乱坠。我听到一些喊声,有水流奔涌的声音,有抗洪时战友的口号声,也有别人喊我的声音,夹杂在一起,错落起伏,我想努力辨清其中一个,反而什么都听不见。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打火机的声音,齿轮摩擦火石,半梦半醒之间,我觉出有人坐在我身边。那人摘去口罩,嘴角上扬,看着我笑。我对着夜空说,好久不见。他说,五年零三个月。我说,我是做梦呢吧,三眼儿啊。三眼儿说,说不好,这些年啊,过得都像一场梦。

我说,三眼儿,有两下子,能找过来。三眼儿说,没想找,也是赶巧,我辦个手续。我说,给谁办?三眼儿说,郝洁,肝病,晚期,没几天了,移不起,脸色跟蜡似的,今天碰上你,咱这都是命。我说,我没照顾好你姐。三眼儿说,现在说这话,有点晚了,但得病这个事情,怪不到你头上,还是那句,都是命。我说,这几年来,你跑哪儿去了呢?三眼儿说,哪儿都在,也哪儿都不在。我继续说,无论白天晚上,老觉得你像影子似的,跟在我身旁,我始终也没忘,你的事情,不用谁说,我也能猜到一些,这样躲下去,不是办法,人总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三眼儿来回搓着大腿,跟我说,话说多了,自己都信啊,修炼得到位。我说,郝洁的事情,今天我知道了,肯定尽力去帮,你放心。三眼儿叹了口气,说,我本来有机会,不止一次,但思前想后,没下去手,毕竟你照顾过我姐,这点我不像你,有的事情我分不清,那几次回去之后,再想想,又有点后悔,总要做个了断。我说,三眼儿,你姐有病,我也难过,这个事情我管。三眼儿说,郝洁跟你没关系,按理来说,我也一样,都不用你,她兴许也想见你一面,问点事情,有些话,你主动跟她说最好,人死灯灭,你得让她走的时候心里亮堂一点儿,这要求不过分,走几步上楼,不是难事儿,咱们得把梦做完。

我说,要是不去呢?三眼儿说,那说不过去,在这里碰见,咱们就得认,楼都不敢上,于情于理,不合适,郝洁不说,咱俩之间,也得有个交代。我说,你到底想说啥,我听不懂啊。三眼儿说,以前在部队没看出来,你确实是个人物。我说,你现在的情绪,我都能理解,听我的话,我送郝洁走,说到做到,你何去何从,再好好想一想。三眼儿说,你再这样,那咱就没意思了。我说,这又从何说起呢?三眼儿说,那好,我脑子不如你,这个事儿我想了几年,从你退伍开始说吧,又有点早,要不然,从你给李德武打电话开论。五年前,陈红跟李德武离婚,孩子跟着陈红过。李德武之前在干货车运输,赚过也赔过。离婚后,买卖转交陈红,李德武好赌,输得一塌糊涂,亲戚借遍。你当时也没工作,你妈在下岗之后,又遇一场大病,便给李德武打电话,说了什么,我不清楚,大概是认认亲,问候一下领导。他问你是谁,你没说名字,只说以前在同一个连待过,是他手底下的兵。他问你在干啥,你说在卖烟,没正经工作。后来相约见面,可能就在于洪广场附近,我猜的,喝过几次酒,李德武跟着他哥刚做完一件案子,出手比较阔绰,邀你入伙,他一直走的是歪门邪道,你也犹豫过,三番五次后,还是提供了一点线索,就是在九路市场批发白糖的,常在你这里买火儿,于是你们定好时间,入室犯案,没错吧,算是你帮着踩的点儿吧,在广场上卖烟,这个条件得天独厚。我说,你发烧了吧,三眼儿,尽说胡话。三眼儿继续讲,抢劫当天,李德武带着另外两个兄弟,估计你在外面放风,具体情况不知,也许压根儿没参与。李德武干完之后,没联系你,人间蒸发,这里面有一份钱,本属于你,后来也没拿到,这些都是我推测出来的,可能不确切,但大方向应该不差。我说,接着编,我当故事听。三眼儿说,你这个人,心思比我想得深,可恨就可恨在,你跟李德武说,你叫郝鹏飞,外号三眼儿。出事之前,我就有预感,你还记得吗?当年有一次,半夜里,你骑着李德武的摩托回来,尾号494,最开始停在巷口,你进屋后,睡下几分钟,又起来,出门将摩托车推回屋里,第二天一早,就又骑走了。我将烟点着,吸了两口,递给三眼儿,跟他说,三眼儿,这些年你经历了啥,我不多问,但再这样讲下去,我也应该给你挂个号。三眼儿说,要不是你后来跟陈红在一起,我也想不到案子里有你,你给陈红开车,也藏着心眼儿。当年李德武拿到那笔钱,预感不对,去找李德文探监,这段儿电视还播过,李德文问他这次做得如何,他皱着眉头,说不太漂亮,回来之后,他提出一部分给陈红,作为抚养费。你找不到李德武,但事先家里的情况你都摸过一遍,便盯着陈红和孩子,李德武有没有供出过郝鹏飞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或者也有所忌惮,没提,但我也不敢露脸,他不说,不代表别人不说,更不代表别人不知道。人是毙了,但尾巴还留着,东躲西藏。三眼儿断断续续地讲着,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思路完全不在这里,我想着陈红和生病的郝洁,一些遥远的事情。有那么一瞬间,夜晚忽然变成清晨,她们好像两个裸体的女人,正从大海里面走出来。

三眼儿说,我后来也问过郝洁,出事之后,你回过于洪广场,假装卖烟,顺带看看留没留下什么线索,我以前干侦察,有这个敏感度,我跟郝洁说过我的猜测,她也不信。我忽然想到,几年前的某天下午,我回到家里,郝洁正在哭,我问她哭啥,她也不说。三眼儿继续说,你跟陈红在一起,没那么简单,我不知道你后来怎么跟她讲的,反正比较微妙,错的变成对的,对的又变成错的。我隐约记得,那天郝洁一直哭到傍晚,揉揉眼睛,搀着我的胳膊,要跟我一起去散步,走在路上,去了于洪广场,比从前更热闹了。我们买了一包瓜子,用报纸卷着,坐在路边,一点一点嗑完,路灯亮起来,天气愈发闷热,我浑身都湿透了。三眼儿说,我那阵子刚走时,应该有人找过你,你说了一些,也瞒了一些,那些话不见得直接指向我,但会让对方这样去想,我是不得不走,你给我下了一个套儿,我想来想去,怎么也钻不出来,只好出去躲一躲。你或许不知道,郝洁刚得病的时候,我去找过一次陈红,日子難啊,想要点钱,她挺着肚子,在市场买菜,一脑门子汗,我跟了她几天,最后有点不忍,怕给孩子惊到,这点我不如你,或者说,谁也不如你。我说,三眼儿,好故事,讲得不错,陈红和李德武的事情,我都知道,不想再提,也不用你告诉,其余都是梦话。我现在看你,也还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无所谓,我就想着一个事情,人活在世上,要是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到底是坏事儿,还是好事儿呢?我现在觉得很多人都在对我说话,我却什么也没懂。三眼儿说,嘴里说出来的,谁都听不到谁,但心里的话,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抗洪抢险那年,你还记得不?我走在你前面,低着头,渡轮开在江上,水往上涨,连续好几天,我发了高烧,一不留神,跌在江里,正好洪水涌起,将我冲走,你当时在前面,不顾阻拦,硬是往深里游,把我拽了回来。我上岸之后,听到三句话,第一句是我妈,她说,早点回家,饺子包好给你留着呢。我说好,我退伍回来,没继续在部队里干,在家守着我妈。第二句是你,跟我说,别乱动,信我,我带着你上岸。我说好,你把我救回来,从此往后,你无论说啥,我都跟着你干,欠了条命,这得还。第三句是我姐,跟我说,直起腰来,就能看见你想要看见的。好几年了,这个始终做不到,驼着背,夹着尾巴,四处乱窜,今天许是个机会。我转过头去,望着三眼儿,他的眼神极为恳切,恍惚之间,我甚至觉得他说的一切都是事实,无比确凿。我沉默许久,没法辩驳,便从台阶上起身,准备离开,三眼儿紧追两步,来到身侧,单手握着匕首的刃,只留锋利的尖,轻轻抵住我的颈部。我说,三眼儿,到此为止吧。三眼儿说,你和郝洁,我和我姐,还有咱俩之间,就剩下这么几步道儿了,走完就散,别有负担。

三眼儿会不会扎进去,我并不在意。我只觉疲惫不堪,无所适从,如果能跟着他走,也是个不错的办法。我们行在石阶上,一前一后,如当年在江边,不过位置颠倒过来,或者被水浪吞没的是我,而浮起来的是他。我不能确定,也不愿再去回忆,在这样的夜晚里,一切悬而未决。我没有选择,只能直起腰来,走出瀑布,进入海中。夜幕垂落,远处楼群正如帆影,扬起一角,俯在天边的云端,缓缓移动,与我同行。

原载《芒种》2019年第11期

原刊责编  李佳怡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别人的故事

班  宇

于洪区不属市内,毗邻铁西,十几年前,以一条铁轨作为分界,火车由南向北,缓慢驶去,卷动枕木与积石。立于此端,向西望去,大量的树丛,间或附近居民种植的作物,玉米或者向日葵,相互进犯。然后是湿地,低头穿行,茂密之处,荡漾着水汽,清凉而阴沉,如一朵云降落在此。千禧年前后,这里停存着两台报废车:一辆轻型平板货车,俗称130,挂着蓝漆,车门紧闭,轮胎沉到泥里;一辆金杯面包,锈迹斑斑,四面透风。前者的货箱很适合纵火,没有缘由,只是放一把火,看着它烧尽;后者适合分赃,半密闭的空间,没有人,全是影子。

后来,有人传闻,面包车里发现一具男尸,颈部有血痕。真假未知,反正没过几天,那辆车也见不到了。而铁道的另一侧,开始盖楼,也是一群人,被搬运至此,任务是打地基,推沙土,如废车的轮胎一般,慢慢下沉,陷落半身。街道对面铺上水泥砖,起名为于洪广场,大水曾淹没此处,但现已看不出任何痕迹,只有人的世界,仿佛从巨大的洞穴里升起来,不分昼夜,通往一个亮白嘈杂的出口。

建设即动荡的变体,火车一次次经过,大地与神经也跟着发抖。总会有人无法忍耐疼痛,后退,或者向深处跃去。他们似乎是在追问,为什么想要闪电,得到的却是一截灯绳;为什么想要狮子,得到的却是满地的虱虫。再过一点时间,所有人都会明白,所谓的真实,不过是片段,一闪而去,我们只好想点别的办法,来将自己的世界连缀起来。像抗击洪水的卫士,一个接着一个,从古至今,前后接续,为了不可抵挡之物,为了走出瀑布,进入海中。《于洪》这篇小说,如果说有一个起点,那么或许是在此处。

小说写于半年多之前,断续几次,很多思绪已经忘记,也不知谈什么为好,只剩这些。以及,再读一次,很多地方觉得有些陌生,像是在看别人写的故事。有个法国诗人怎么说的来着,一条龙从我脱离。是不是龙,并不要紧,脱离就好。脱离一个你不得不使用的词语,脱离一行犹豫不决的诗。那是无尽的后续与开始。这样想也不错,我读了别人的故事。

班宇,男,1986年生,沈阳人,小说作者。

作品见于《收获》《当代》《十月》《上海文学》《作家》《山花》

《小说界》等刊,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思南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

曾获华语文学传媒新人奖,GQ智族年度人物,

“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花地文学榜短篇小说奖等。

小说《逍遥游》入选“2018《收获》文学排行榜”,

并获短篇小说类榜首。

有小说集《冬泳》出版。

猜你喜欢

眼儿陈红
三八节感怀
更正
Model predictive inverse method for recovering boundary conditions of two-dimensional ablation∗
诗与远方
树杈
虫子的信
梨花凝雪水东流——读王毅的《眼儿媚·重访簰洲》
Measurements of Conductivity for Low Concentration Strongelectrolytes in Organic Solvents (I) LiBr, LiCl, and LiNO3 in Alcoho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