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阶级身份、伦理困境与历史深度的开掘
——以阿瑟·米勒《推销员之死》《萨勒姆的女巫》为例

2019-12-26

武夷学院学报 2019年11期
关键词:威利推销员女巫

肖 婧

(福建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阿瑟·米勒作为20世纪美国最重要的剧作家之一,创作了大量的现实主义剧作。他与尤金·奥尼尔、田纳西·威廉斯并称为20世纪美国戏剧三大家。米勒的戏剧拥有世界性的影响,他创作的话剧、电影剧本主要有:《推销员之死》《萨勒姆的女巫》《都是我儿子》《两个星期一的回忆》《桥头眺望》《格格不入》《堕落之后》《维希事件》《美国大钟》等,其中话剧代表作是《推销员之死》与《萨勒姆的女巫》。米勒不仅两度踏上中国的土地,还在北京亲自执导了他的《推销员之死》。同时也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涌现出一大批学术成果。他的作品深刻影响到了包括经典话剧《狗儿爷涅槃》在内中国当代戏剧的创作。鉴于米勒在国际的影响力和其对中国的深远影响,对米勒进行深入全面的研究具有现实意义。

国外对阿瑟·米勒的研究起步较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研究都集中在对他剧本中的悲剧性和社会性的解读上。而国内研究角度主要集中在伦理思想、悲剧观、道德冲突、美国梦、生存困境及女性形象等方面。本文以《推销员之死》和《萨勒姆的女巫》为例,从阶级入手,希望能更立体、更纵深地分析米勒。

一、阶级心理创伤与冲破阶级差异的欲望

冲破阶级的差异是米勒戏剧冲突的重要原动力,阶级错位和阶级跨域都会产生一定的欲望动机和矛盾冲突。从阶级身份入手,是米勒笔下戏剧人物的人性和社会历史性的重要切入点和突破口。威利作为推销员,工人阶级,他有一个做家庭主妇的妻子,两个一事无成的儿子,他们一家都属于社会的底层。年事已高的威利面临年龄以及社会环境的巨大变化之中,他患有暂时失忆症和幻想症,开车出去推销的时候经常记忆断片,造成事故。越来越发达的交通和运输系统,使得推销员的作用日益下降,收益也大为缩减。一个干了三十六年的老员工,如今像新入行的年轻人一样,卖多少货,拿多少佣钱。他已经不再适合做推销员了。然而他还要生存下去,面对家庭和妻子,他必须挣扎着赚钱,赚更多的钱。威利永远对他的两个孩子抱有幻想,认为他的孩子一定会出人头地,非常有出息。

威利有着强烈的跨越阶级的愿望,成为令人尊敬的上层社会的人的愿望。米勒在自传中说道:“威利能代表这个时代各地处于不同体制下的我们。中国人可能不赞同他那些谎言、自欺欺人的夸夸其谈和对女人道德败坏的行为,但肯定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不单单因为他是个典型人物,而是因为代表了他们想要的东西,那就是出类拔萃,获得成功,摆脱无名与无意义,去爱与被爱,也许最重要的,是变得有价值。”[1]这种愿望是整个美国那个历史阶段经济起飞对人性的冲击,对金钱与权力的狂热追求是一种社会性的特征。他不想一辈子做一个推销员,不想被别人看不起,他有着极其强烈的自尊心。威利具有强烈的出人头地的动力,可是却没有这方面的能力。跨越阶级的难度比他想像中要大得多。阶级的跨越首先是经济上的,金钱是进入上流社会的通行证。作为底层工人阶级的威利辛辛苦苦,每个星期只能赚到五十块钱。可他又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在现实面前,他选择自我安慰,自我逃避。他的自尊和倔强使得他不能在一辈子的好朋友查利面前低头、示弱。自负与自尊之间的矛盾始终折磨着威利。他对冲破阶级的愿望越强烈,自尊心就受到越沉重的打击。

威利对阶级的不认同,对自己的不安分使得他内心出现了撕裂。这种撕裂的外在表现就是间歇性的精神失常。他开车的时候会走神,引起车祸,他经常会出现失忆现象,在许多朋友和上司眼里,他有些神经不健全。每次他内心脆弱,对现实失望无助的时候,哥哥本的灵魂就会出现在他的幻想中。发财、出人头地的梦想始终折磨着他。每当他想起本的时候,他和现实是脱离的,在场的所有人物与他的交流都落空了。卢卡奇认为,工人阶级的商品化导致了人性的变异,“人的活动同人本身相对立地被客体化,变成一种商品,这种商品服从社会的自然规律的异于人的客观性。”[2]推销员一生都在推销商品,在推销商品的过程中获取微薄的薪水。推销商品的逐利性让他觉得金钱的重要,而在推销的整个过程中,资本家获取的利润却远远大于他。而他耗尽一生却得不到金钱,得不到应有的地位和尊重。幻想是医治他内心创伤的一味苦药,是他逃避现实的一种自我救赎,却让他与身边人之间的误会加深,让他被旁人当做病人般的存在,让他与现实社会的隔膜更加具体、深刻。

阶级的压迫导致心灵的压迫,导致心灵的创伤。威利对自己、对孩子双重幻想失败。但两种幻想都有一个归属——对自己、对自己下一代的不满意,自己没有成功,自己的下一代一样是一塌糊涂,这双重的幻想是他内心痛苦的外化和叠加。阶级的压迫不仅仅体现在威利这一代人身上,而且十分残酷地延续到他两个儿子身上。阶级的压迫导致了两代人的心理创伤。具体表现在家庭教育的畸形,家庭教育的畸形又导致了两个孩子走上了父辈失败的道路。因此,阶级的困境产生了伦理的困境:两个孩子不认同父亲,对父亲怀有敌意。这是如魔咒一般的,阶级身份在两代人之间的固化。

二、阶级困境与伦理困境的爆发

威利冲破阶级的愿望被压抑了许久,像岩浆一样,一有机会就要爆发。儿子比夫突然想起大商人奥利弗曾经许诺要帮助他,比夫记起当年做过他的推销员,他们有特殊的交情。因为这个特殊的交情,也许可以找他借一万五千块钱,或者更多。这个“好消息”立刻在家里炸开了锅,仿佛找到了救命的稻草,找到希望的灯塔,全家人都因此欢欣鼓舞、欢呼雀跃。威利也鼓起勇气找到了老板霍华德,向他提出不跑码头,回到城里工作的请求。冲破阶级牢笼的机会出现了,而且是两代人同时有希望,这是十分令人鼓舞的事。

可是社会是无情的。靠着幻想的美好愿望像肥皂泡一样被无情地刺破。威利的要求遭到老板霍华德无情地拒绝,儿子比夫向大老板借钱也彻底失败。威利的老板霍华德和大商人奥利弗都是资产阶级的代表性人物。他们冷酷、自私,没有同情心,一切以经济利益为重。在利益面前,没有感情,昔日的交情,几十年的辛勤工作都不能换来他们的认可。他们只是雇佣的关系,是创造利润的工人。一旦他们失去了价值,就会像橘子皮一样毫不留情地被扔掉。霍华德和奥利弗这两个人物,一个明写,一个暗写。奥利弗并没有出场,但是通过比夫充满期待地、战战兢兢地等了他七个小时,可见他对比夫的漠视。比夫恶习难改,在离开的时候偷了他的钢笔,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偷”是一个充满隐喻色彩的行为。比夫没有办法通过正当渠道获得财富,获得他想要的东西,只能通过非法的,自我安慰的“偷”来实现自己的梦想。父亲威利的幻想症和儿子的偷窃癖达成了统一。他们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是失败者,一个依靠幻想,一个依靠偷窃小东西来满足自己、欺骗自己,最后葬送自己。小儿子哈皮靠偷情来实现自我满足,他不断地搞女人,尤其是自己上级的女人,通过睡自己上级的女人来证明自己,羞辱上级,与上级达成了某种程度的平等、平衡。

由阶级困境导致的家庭伦理困境爆发了,父子冲突、母子冲突不可避免地发生,整个家乱成一锅粥。家庭冲突最核心的是父子的冲突,尤其是威利与大儿子比夫的冲突。妻子林达为了捍卫丈夫的尊严,不惜与儿子发生冲突,她不允许儿子比夫对父亲不敬,如果无法避免父子冲突,她宁可让儿子离开。威利与比夫的冲突来自于诸多方面。儿子对父亲彻底绝望来自于一次偶然撞见父亲招妓,并且把要送给母亲的丝袜给了妓女。这对年轻的比夫而言是极大的打击。亲眼目睹父亲对母亲的背叛,父亲的高大形象在自己的心中瞬间崩塌。父亲的奋斗,父亲的期待,父亲的爱,父亲的一切教诲都失去了威信。比夫因此不参加数学补考,与大学也失之交臂。情绪激动的他去偷了东西,被关了三个月,比夫未来的不幸与此有着巨大的关系。在冲突中,威利发现自己的儿子还爱着他,这是他最为欣慰的事实。

儿子比夫和哈皮的悲剧来自于哪里?答案是多方面的,威利的教育本身有问题,他对两个儿子有着不切实际的期待和幻想。孩子本身并不优秀,学习不够好,工作也不如意。但是他始终认为自己的孩子是最棒的,是能够为他争光的。这样过高的期待压垮了他的孩子。以至于孩子一走上工作的岗位,都无法接受自己被压榨,被驱遣,被奴役的命运。他们选择不断地更换工作,他们不踏实,不切实际,遇到困难选择逃避,而这更让他们像漂泊的浮萍一样,无法在社会立足。这个社会也没有给予穷二代足够翻身的机会和可能。推销员的儿子要逃离自己的阶层遇到了巨大的社会阻力和困难。霍华德的父亲把产业传给霍华德,富裕阶层实现了代际的顺利接管,他们一直都是社会的顶层,父亲如此,儿子如此,孙子也是如此,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只能去打洞。《推销员之死》思考了阶级固化的严峻社会问题。

威利最后选择了死,以车祸自杀获取两万块的保险金。这两万块钱可以买下一座农场,可以做一笔大生意,可以让儿子成功跨越到上层阶级。家庭伦理的困境最终让威利选择自我牺牲,用自己的死让孩子实现自己生前没有达成的愿望。马尔库塞在《爱欲与文明》中提到死亡本能的涅槃作用“死亡本能根据涅槃原则而起作用,它将趋向于得到一种毫无张力、毫无欲望的持久满足。这种本能去向意味着,随着死亡本能接近这样一种状态,它的破坏性表现也将降到最低限度。”[3]威利用涅槃般的死亡成全了自己的孩子,他在临死前还幻想着他的儿子能够因为这一笔钱东山再起。米勒在自传中探讨了威利的死,“毕竟这出戏牵涉到他的儿子、妻子和威利自己,他们想要弄明白是什么杀死了他……那仍是一种被社会、威利经历和曾经相信的业务生涯捶打成的奇怪心理。这个剧本反映出,我一直感觉到的是,人类和社会是一个完整的体系,一个单独个体而不是两个。”[1]米勒认为,威利死于一种被社会、经历和曾经相信的业务生涯捶打成的奇怪心理。

米勒借着好朋友查利的嘴,说出了推销员一辈子的无奈,以及他行为的合理性:“可不敢怪罪这个人……对推销员来说,生活没有结结实实的根基。他不管拧螺丝,他不能告诉你法律是什么样,他也不管开药方。他得一个人出去闯荡,靠的是脸上的笑容和把皮屑擦得倍儿亮。可是只要人们对他没有笑脸了——那就灾难临头了……推销员就得靠做梦活着,孩子。干这一行就得这样。”[4]推销员要靠幻想活着,推销员的生活只有在幻想中才觉得自己有尊严,有希望,才能够活下去。他幻想着儿子因为这两万块钱成为一个他期待的,成功的人。可是儿子麻木于现状,却丧失了斗志,看不到希望。威利的死并不会改变儿子阶级的本质,这笔钱被挥霍一空之后,他的孩子依然空空如也,依然挣扎在底层,依然无法实现阶层的跨越。推销员之死是肉体的死亡,是心灵的死亡,也是阶级跨越可能性的死亡。

三、伦理困境与历史深度的开掘

在米勒另一部代表作《萨勒姆的女巫》中,女仆阿碧格也属于社会的底层。她爱上了男主人普洛克托,并与其偷情。被女主人伊丽莎白发现后,阿碧格被逐出了普洛克托家。阿碧格带着一群姑娘在森林里玩弄巫术,喝鸡血。其动机也是为了诅咒把她逐出的女主人伊丽莎白。由玩弄巫术导致一个姑娘昏迷不醒,到引起牧师、法官的不断深入地关注、调查,一个又一个无辜的人被卷入,一桩扑朔迷离又充满血腥的案件开始发生。

威利和阿碧格都存在底层的压抑感,这种压抑感导致了不同的心灵扭曲。威利是物质上的,他养活不了一个家;阿碧格是情感上的,她与普洛克托不正当的情感受到了压抑。威利用不切实际的幻想来麻痹自己,阿碧格却实实在在地想去复仇,一步一步走入灵魂黑暗的深渊。

《推销员之死》的阶级冲突并不太强烈,只是威利被解雇,比夫暴富的想法被扑灭而已。这种波澜不惊中又揭示出深刻的社会的不合理和不平等。在《萨勒姆的女巫》中,由阿碧格引起的女巫案件不断发酵、扩大。首先造成了家庭巨大的冲突。因为婚外情,丈夫普罗克托与妻子伊丽莎白的婚姻出现了巨大的裂痕,夫妻之间再也回不到感情和美的原初状态,阶级的困境产生了婚姻的困境。女巫案件继续发展,又造成了神权阶级与平民的冲突,官僚法权阶级对平民的冲突,造成了极为血腥的社会仇视、揭发,一大批的人因此走向断头台。从一个家庭问题,情感问题上升到了极其严重的社会问题,上升到了神权阶级、官僚阶级对所谓“女巫”的合力绞杀。

《推销员之死》与《萨勒姆的女巫》都隐藏了一个偷情的故事,推销员威利和妓女的不正当关系不小心被儿子撞到,不谙世事的儿子内心崩溃了,从此放弃学业,还染上了偷东西的坏习惯,父子关系也开始剑拔弩张。《萨勒姆的女巫》中,家庭伦理冲突与社会的关联更加紧密,更加深入,更加残酷。普洛克托和女仆阿碧格的私情也是戏剧冲突的重要源头。阿碧格为了报复赶她出来的普洛克托的妻子,把她诬告成女巫。米勒十分擅长于把家庭内部的伦理困境社会化,从家庭内部的冲突扩大到社会问题的揭露。

在《萨姆勒的女巫》中,米勒写出了两个极有权力阶级特点的人物。一个是贝弗利乡镇比较正直的牧师赫尔。一个是副总督丹佛斯。牧师赫尔负责调查女巫案件,他正直、耐心、富有同情心又恪尽职守。他不辞劳苦地到各个家庭去调查、走访,尽量不冤枉任何一个不该被捕、被处死的人。他的介入,却又让悲剧一层层蔓延,他试图揭穿阿碧格的阴谋,她作为谋害者的本质,但是没有成功;他同情普洛克托,希望他撒谎,希望他能够活下去。他想以神的名义拯救人,却是以神的名义杀人。另一个是副总督丹佛斯,他是法权阶级的代表,他可以命令处死任何一个被定罪的人。他的眼里只有法律和正义,他认为自己代表着正义的力量与魔鬼搏斗。哪怕杀掉一万个人,哪怕在他面前血流成河,只要是为了心中的正义,他认为都是正确的,值得的。普洛克托最终没有妥协,他像吕蓓卡等坚决不说谎的人一样,决定走向绞刑架,捍卫自己灵魂的尊严。波德里亚在《象征交换死亡》中认为“非正常的死亡、事故死亡、偶然死亡,对以前的群体而言是无意义的(这种死亡在过去是令人分畏惧的,受到诅咒的,就像我们对自杀的态度一样),为什么它对我们而言却又有如此多的意义呢?”[5]在普洛克托这里,他的非正常死亡,他的牺牲升华出一种崇高感,令人尊敬。

在《推销员之死》中,米勒从主要戏剧人物的阶级身份与阶级认同中寻找矛盾,在冲破阶级界限的愿望中展开戏剧冲突。这种戏剧冲突与家庭内幕的冲突相结合,让家庭成员不同的愿望产生矛盾。摆脱贫困的需求,呵护家庭和谐的诉求,婚外情触发的父子矛盾而引发的家庭冲突。如果说家庭矛盾是戏中表层的冲突,米勒把家庭的冲突扩大到社会,让家人在社会残酷的现实面前遍体鳞伤。米勒的戏剧没有停留在家庭内幕矛盾的小格局中,他把人放在社会中,放在历史复杂的纠葛中,在揭示个人在家庭的问题的同时,也揭露了社会的残酷,历史的复杂性。在《萨勒姆的女巫》中,女仆阿碧格为了报复作为情敌的女主人而引发了一连串的社会悲剧,阿碧格的反抗是阶级与人性的双重反抗,普洛克托对阿碧格的爱与恨、驱逐与揭发都融入到了女巫案件的审理过程中,看似家庭内部的问题,其实在揭露社会深层次的伤疤,人性的每一次彷徨和回归都关涉到一批人的生死存亡。米勒借以揭示女巫的荒唐,美国宗教和司法制度的腐败,体现了对底层人民生命的漠视,对他们尊严的无情践踏。同时,也写出了一部分人的伟大与崇高。“一出戏剧要改变世界,它必须能恰好触动那些对一切照单全收的人的心;伟大戏剧要么提出伟大的问题,要么除了技巧什么也不是。一出不想改变世界的戏剧,更像一名富有创造力的科学家想要证明已知一切都是正确的,我无法想象那值得我花时间观看。”[1]改变世界是米勒戏剧创作的出发点,他的戏有再造社会的初衷。因此米勒的戏剧与同时代的美国剧作家比起来,显得更加厚重。

猜你喜欢

威利推销员女巫
威 威利 温基
梦想家威利
六六律
女巫来过梦里
威力和他的自行车
推销妙招
胆小鬼威利
萌女巫与魔法猫
推销电话
萌女巫与魔法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