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西望

1

在林闹数到第833的时候，阳台的门被人一把推开，显然很大力，因为门撞击墙壁的声音很大。他抬头发现刚才还怒气冲冲的母亲正站在门边皱着眉看他。

太黑了，他没开灯，也不确定母亲是不是真的皱着眉头，但他确实觉得母亲有些不耐烦。

“你怎么还在这？不睡觉吗？”声音有些沙哑，大概是刚刚用力过度产生的后遗症。

他的房间和阳台是连着的，出入他的房间，阳台是必经之地。偶尔他也会烦躁，觉得自己真真是半点隐私都没有了，但偶尔他也会庆幸，这是唯一能够看见星星的房间了。

是的，数星星，这是他喜欢的一个游戏。感谢有一个热爱天文学的爷爷，让他即便是在乌云满天的日子，也依然能透过厚重的云层看见漫天的星星在发光。

母亲看见他乖乖躺进了被子里，帮他关了阳台门，门关上的声音传过来，整个房间瞬间暗下来，黑暗铺天盖地，他屏住呼吸。

过了一会儿，激烈的争吵又传来。声音越来越大，他像坐在大海的破旧帆船上，眼睁睁看着海浪翻滚，然后被一个铺天盖地的海浪覆灭。

2

一整天都没心思上课，晚上回家后一家三口在饭厅吃饭。父亲和母亲坐在饭桌两端，周围一片死寂，他们一言不发，默默喝着饭桌上的汤，然后两个人随便吃了几口后站起来。

孩子是牵引父母的绳子。他却想，是枷锁还差不多。

期中考试出成绩，他这段时间没休息好，导致考试时都在打瞌睡，成绩理所当然一塌糊涂。

母亲看见成绩单，沉默很久，问：“你怎么回事？”他低头看着脚尖无话可说。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不离婚吗？就是因为你。结果你就拿这么点儿分数给我？”

“那你离吧。”他突然脱口而出。空气静止了。

母亲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离吧，反正离不离也没有区别了。可他再没有说出口。他依然怀有希望，即便是一丝。

半个月照例去一次奶奶家，他嚼着饭，奶奶坐在他旁边看着，时不时给他夹菜，嘴上说着多吃点，多吃点。

他点头，夹肉放进嘴巴里，细细嚼着。

吃得差不多了，他看着奶奶，轻轻开口：“奶奶，你当初说，我是连接爸爸妈妈的纽带对不对？可我现在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强迫别人在一起的罪人。”

林闹不由得想，如果不是我，你们会不会比现在好一点？

他的名字，他记得，是熱闹的闹。是希望，是新生，是一切的源头。

3

父母的争吵愈发激烈，某次他推开门，茶几上的花瓶迎面而来。陶瓷的花瓶砸在脚下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四分五裂，父母急忙跑来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他摇着头走进房间，关上房门还听见父亲抱怨：“你看看你，差点儿砸到儿子了！”

晚上洗漱的时候才发现脚踝处被细碎的玻璃割出了一道口子，不疼，也结痂了，但他却钻心地难受起来。

当天晚上他就去了奶奶家。他留在奶奶家，死活不愿意回去，宁愿每天天没亮就起床赶公交上学。

奶奶劝过他几次，爸爸妈妈来找过他，什么都不说，就陪着他一起吃饭，整个过程安安静静。但从没有一次是两个人一起找过来的。林闹心知肚明，他不说不闹，就这样顺其自然。

一次回家，他看见母亲在厨房。林闹喝着汤，他记得这个味道，也很清楚这是母亲做的。这个味道，加胡椒粉的习惯，这口汤他一直记得，但是已经很久没吃过了。

“你要不要回去？”母亲收拾碗筷的时候问。

他帮着擦桌子，顿了顿，然后摇头：“不了，我在这里挺好的。”

他的父母需要很多时间去思考，思考前路，思考该将他放在一个什么位置。他很清楚，自己的存在只会打乱他们的思考过程，压抑内心的想法。

母亲没有吭声，摸了摸他的头，像是小时候无数个他得了小红花的时候。

奶奶也没多说什么，也只是摸摸他的头说：“闹闹长大了。”

父亲来的时候，奶奶把他叫去谈了很久话。他有这个预感，好像要结束了。

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在深夜想着这件事，当它近在咫尺时，却又瑟缩起来。他不是一个自由坦率的人，也没有别人以为的那么坚强冷漠。

他只是习惯用自以为是的理智来掩饰自己心里的惶恐不安，可是没人发觉。

4

父母离婚的时候，说不难受是假的，但更多的却是松了一口气。难过以后，还是只能选择接受和面对。

没有电视剧里恶俗的询问——你选哪个？就像他们当初安安静静结婚一样。

两个人是默认地让他想去哪家去哪家，并且表示，每个家里都会有属于他的房间。他笑，但一次也没有回去。

放学时看见奶奶站在校门口等他，一愣，然后飞快走过去：“奶奶，你怎么来了？”

是父母轮流打电话给她，让她帮忙回来照顾他。

“他们是爱你的，闹闹。”

他埋着头，想摇头，却还是点了头。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他的父亲母亲也只是平凡人，短短的一辈子，谁都有权利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并不能因为孩子被束缚，他是理解的。

爱是真的，不爱也是真的。

他睡着了有踢被子的习惯，但是每天起来被子却好好盖在身上。偶尔几次他半夜醒着，会看见父亲或母亲在帮他掖被角，很多次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为他这个坏习惯养成了半夜会醒的生物钟。

有些事你不去想，会觉得习以为常。可是，除了爱，有谁会在寒冷的冬夜夜夜起来帮你盖被子呢？

眼泪一点一点掉落在汤碗里。

父母离婚的时候，他们拉着他的手再三强调：“不管如何，你都是我们的儿子。”情真意切，他点着头却又将瞳孔放空。

他觉得天塌了。

可是，天也从不会轻易塌下来，没有人离了谁是不行的。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每个人都有追寻自己生命价值和自由的权利。

高三开始紧张起来，他不再住奶奶家，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房子，奶奶过来陪着他。

有很多次他回家看见父母，两个人因为他的不主动联系并不会经常出现在他面前，他们终究怕影响他。

林闹其实不在意的，但他也不否认心里还是会介怀，不然他也不会坚持选择不回家住。所以他做不到虚伪地说出“我不在意，没关系了”这种话，便默认了这种做法。

不管怎样，即使在当初最坏的情况下，他依然有所期待。在最后的期待已经破灭时，他只剩下接受。

最后一次，他看见父亲和母亲坐在一起喝茶，两个人第一次坐在一起谈话，心平气和的，关于他出国还是在国内读书比较好。

他有太多不甘，但也知道，无论如何，这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了。至少他们是爱他的。那就这样吧。

他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爸妈，你们来了。”

这已经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