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蔚

崇礼是一个魔幻的地方。

在崇礼只有两个季节，淡季和旺季。在崇礼只有两种颜色，绿色和白色。

盛夏，这里是绿色的坝上草原，属于侣万崇礼市民;冬季，这片白色的冰雪王国，属于百万游客。

七大雪国占领各自的山梁，万龙和云顶背靠背占领着红花梁，太舞守着玉石梁，喜鹊梁属于多乐美地，还有长城岭、富龙、翠云山。在300平方公里的白色领土上，他们守护着纵横群山的雪场和城镇。他们只能做半年的国王。

这里融汇京张高速、丹拉高速、京承高速。从北京市区到崇礼只有220公里，开车需要三个多小时。等到了2020年年初京张高铁开通，从北京西直门到崇礼只要55分钟。

连接北京的是张家口市四台嘴乡太子城站。这里曾经是贫困县。现在它从寂寂无名的坝上草原，几年之间破土动工，在冬奥的浪潮中，即将举办国际瞩目的冬奥会，直到2017年——

2017年5月，在太子城冰雪小镇工地上的一镐，挖掘出了800年前的金代行宫遗址。

黄信是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研究員，经常来到太子城的考古现场。从南到北步行400米，从东到西丈量350米，发掘6400平方米。黄信说，文物中刻有“宫”等字样的器物集中出土，处处体现皇家遗迹。

太子城，正位于金代的中都（北京）与皇室避暑地金莲川之间的驿道上。这里有可能就是《金史》中记载金章宗避暑的泰和宫。

太子城遗址挖掘面积已经达到14万平方米，成为“2018年度全国考古六大新发现”。等到高铁开通，乘客在车窗外就能看见被规划成十余个方块的考古池，里面镶嵌着瓷砖碎瓦。

800年以前，太子城与200多公里外的北京开始遥相呼应。

太子城附近几百米，就是著名的2022年北京冬奥会张家口奥运村，太舞滑雪小镇。

太舞雪场是崇礼新兴的雪场。每年都会有时髦潮流的派对在这里举行。

在雪友心中，太舞最出名的不是雪道，而是大风。当山脚下的初级道小雪飘飘，到了海拔2160米的闪电先锋上站——太舞的制高点，已经狂风四起，昏天暗地。

虽然太舞修建了风墙，但缆车道经常因大风关闭。然而这里仍然是崇礼最热门的雪场之一。

太舞是崇礼七大雪场中，第一个开发成欧式小镇风格的度假村。太舞小镇里有美式精酿酒吧、高级西餐厅、崇礼地区唯一一家星巴克、北美风情街，在雪场的半山腰还有一座阿尔卑斯小屋。

欧式小镇的热潮迅速席卷着的各大雪场。如今，“小镇”已经是崇礼雪场的标配，甚至蔓延到了崇礼县城。

崇礼当地人对这种欧式风格的改造，有一种矛盾的自豪感。他们一边享受着冬奥政策带来的浮华，一边吐槽着高端滑雪城镇的物价。

朱师傅刚喝完酒，什么都敢说。我们上车以后，他开始抱怨着崇礼的物价。“我刚跟哥儿几个喝了一顿酒，就花了180块钱！”作为土生土长的崇礼人，他住在小县城，却消费着高物价。汽车开在崇礼县城，他一边指点着雪场几十年前的样子，一边夸耀城市的国际知名度。

武师傅刚从张家口开到崇礼，十几年没来这儿了，他不敢相信这就是崇礼。“什么洋不洋中不中的？一点没有中国自己的特色。”他后悔当初没有买房，2001年房价3800元一平，现在涨到10000多。

崇礼并不大。在县城打车，从最北沿着裕兴路到最南是7块钱，却要20分钟。

大多数情况，你都会感受到县城的交通。到处都在破土动工，尘土飞扬的黄沙中，一辆辆私家车堵成了长龙。如果你碰巧见到崇礼的夜景，你还会注意到每隔50米就有一名交警在维持秩序。即使是在淡季的崇礼。

每年的4月过后，崇礼就恢复了它原有的安静。

在一家卖羊毛衫的商铺门口，广播里喊着：“货比三家不会错，价比六家不吃亏。200多元300多元1件的羊毛衫，只卖100元1件。100元1件，亏本甩卖！”

老板娘说，“我这里只卖半年羊毛衫。”

月租金5000元，实体店亏本卖不过淘宝。和所有的崇礼小商贩一样，她不关心滑雪，只关心生意。“滑雪？我不会滑雪。我不知道滑雪将来是什么样子，不知道他们那些人能不能来买。”

崇礼新城让人感觉恍若身在欧洲，但当你住进城时，才会感觉到这是中国的县城。这里只有四家咖啡厅。点评网上排名第一、第二、第三的咖啡厅暂停营业，只有排名第四的还开着门。空旷的大厅里只有一名服务员兼咖啡师。一天不到5位顾客。

但是没关系，等到了11月份，几家咖啡厅全部复苏。

当你踏进崇礼，鳞次栉比的70家雪具店扑面而来。租雪具比卖雪具更赚钱。但到了淡季，只有7家惨淡营业。我们走进一家号称24小时的雪具店。11月之前，这里只营业10小时。

和所有雪具店一样，隔着玻璃，在街边就能看见店里的情况。店铺并不大，中间搁了新搬来的台球桌，雪具杂乱地堆放。

店主小史说，他高中毕业就来崇礼打工，今年刚考上了河北体育学院的滑雪专业。他哥哥是雪场的滑雪教练，但他不固定在哪个雪场教学。哪家人多他去哪。“店里马上要搞一下装修，打算装成北欧式的那种风格。”

在淡季，崇礼的夜也显得格外单调，尽管这里有酒，也有歌。

下午6点，当我们走进一家KTV时，他们还在等待今天的第一位客人。6名围上来的服务员说，冬天会有外地的打工者来唱歌，还会有人穿着滑雪服过来唱歌。

一家北京体育公司的老板连着开了两家店，一家是雪具店，隔壁是酒吧。葫芦酒吧里陈列着各式啤酒，鸡尾酒当晚写了8款，但因刚刚开业，這里只提供4款。

几位服务员8月份刚从北京过来，但已经看透了这里的无聊：“要说这边生活，除了滑雪没什么别的，就酒吧、KTV，而且不像北京那边同一条街好几家可以选。”

“滑雪三四年了，就是爱好，由爱好变成自己的事业。刚开始滑雪时候在北京还上班，周末过来。这里是我们几个朋友一块儿干，调酒什么都是新学的，之前也没做过酒吧。”

等到了冬季，他们会一周七天都在滑雪，“只要不工作的情况下。”

只有11月后的崇礼，才能开启冰雪模式，崇礼人不再拥有崇礼。

人们白天在崇礼雪场释放了荷尔蒙，在夜晚的崇礼消遣着欲望。

滑雪时每小时会消耗510卡路里，是做爱的3倍，因此到了晚上，滑雪者在这方面格外卖力。2018年平昌冬奥会参赛选手人数有2925名，用掉了11万个避孕套，平均每名选手在冬奥会期间使用37.6个避孕套，而当年的北京奥运会平均每个人只用了10个。

但这都比不过崇礼2018-2019年的雪季。这里接待了超过100万人次，算上游客共计281.2万。然而这里却只有两家保健品店：一家桔色成人，和一台24小时自助售货机。或许在每个寒冷的夜晚，都有数万人在两家店铺门口按捺着火热的心。

崇礼的雪季不仅孕育着新生，也要面对着死亡。在崇礼，几乎每年都有死亡。2017年的雪季，三天内接连发生两起死亡事故。

一名滑雪经验丰富的10岁男孩撞到木质围栏，跌落10米左右陡崖;一名曾参加过滑雪比赛的北大女研究生飞进树林，撞到了树干上。

尽管每家雪场配备了至少200余名教练，尽管各项雪具设施符合指标，每家雪场年均30万人次的滑雪大军还会冲破标榜安全的设施。

崇礼的169条雪道累计有162公里。相当于我们从天安门，一路滑，一直滑到天津的滨海新区，滑到渤海湾。

23年前的老塞北滑雪场已经退役，7大雪场门庭若市。古杨树跳台滑雪场、桦林东滑雪场两大滑雪场即将在2022年冬奥会中投入使用。

远处的山梁上，一排排高达70米的白色钢铁巨人，擎起53米长的风车翼旋转转动。70%的北京电力源自崇礼。在零下30℃的低温中，172座10吨重的风车仍然可以为整个华北地区输送风电。

11月来了，这些白色的风车会和白色大地融为一体。白雪覆盖住了施工的尘土和黄沙。此时，七大王国开始重新占领各自的山梁。在300平方公里的白色领土上，守护着他们的雪场和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