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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生死的书写是如此艰难

2019-12-12张艳梅

山西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沙丁鱼铁匠豆子

尘世间有很多平淡无奇的人生,也有很多惊心动魄的日子。在那些琐碎寻常的光线里,可能埋藏着特别幽深酷烈的疼痛。生命的深谷里回荡着无声的挣扎,烙印那么深那么犀利,仿佛每一处文字都是烧灼上去的。放逐大都是在内心发生的,一瞬间粉碎成尘,陌生的命运尘埃附着在心灵之镜上,每个人都在各自扮演的角色里,默诵那些与灵魂无关的台词。为了抵抗遗弃和颓废,为了一次次印证存在,我们常常以殉情的决绝面对过往的自己。

曹铁匠手中那把雪亮的小尖刀,“我”通勤包里锋利的铅笔刀,大巴司机手中的电警棍,就这样没有任何象征和隐喻地呈现在我们面前。生死,一面是清澈见底的溪流,一面是泥泞不堪的沼泽。生活的不同平面被分割成一个一个空格,我们活在文字的修辞之中,也活在没有任何演绎的惨烈的真实里。《豆子去哪里了》(邓一光《青年作家》2019年8期),《曹铁匠的小尖刀》(南翔《芙蓉》2019年5期),《去往野山的路途》(李新勇《小说月报》原创版2019年10期),这三篇小说让我想到了有关生死的很多话题。

1. 镜子里的存在与非存在

巴门尼德说:思维与存在是同一的。能被思维的与能存在的,其实是一回事。小说中陆荐提到了这位哲学大师的存在与非存在。生存的荒谬感,让我们认真思考人生,如果说我们不相信上帝是按照自己的好恶来决定这个世界的,那么,个人的自由就应该是先验的存在的。生死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个人如何面对世界和生活,豆子突如其来的死亡,我不断尝试的割腕自杀,曹铁匠儿子的病逝,这里面有伦理困境,本质上还是如何活下去这个问题。对于“我”,曹铁匠,甚至包括沙丁鱼,都一样挣扎在自己的精神围城中。“我”作为科大少年班毕业留学归来的天才科学家,最终沦为平庸的做不出项目的技术研发人员;曹铁匠在日渐发达的昔日同学面前处境难堪,还要努力维持自己的尊严;沙丁鱼刚刚离职,面对阿萨、小丽和欢欢,在各种诱惑之间摇摆。生活就像沙丁鱼梦中的镜子,布满了裂纹,似乎能照得见人影,又似乎不过只是一块冰冷的玻璃。

镜子,是一个很好的意象,作家们都喜欢,张爱玲笔下的镜子,意味着前生与今世的时间链接;李浩笔下的鏡子,意味着历史与现实的空间转换。灵魂摇摆,究竟是我们面对的最大困扰,还是说这一切个人所经历的质疑与惊悚,在沉重的生存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我”不断割腕,并不是真的想要获得死亡,而不过是体验生死临界的释放,感官体验在这里完全被哲学化了,灵魂的纯洁是一个巨大的难题。曹铁匠因为没有钱给儿子做骨髓移植,儿子病逝,这成为一个永远无法打开的心结。死亡不可逆,追悔就成为反复强化的活着的污点。小尖刀是薄薄的纪念,也是锋利的疼痛,曹铁匠无法拯救自己,每一个日子都陈列在闪亮的刀刃之上。如何面对自我,这是一个本体论问题。个体的人对自我身份确认,有着感知和认知的双重局限,即使能够看到自己的局限,也并不意味着有能力超越有限,而重新找回灵魂安宁的理性支点。

“我”面对昔日科研团队中的助手今天的国学大师,曹铁匠面对旧日同窗今日的成功商人,拒绝什么样的生活才不是对自我的放弃?曹铁匠和吴天放,小村和深圳,地铁站淋雨无家可归的豆子,病房里困兽犹斗试图挣脱透明瓶子的陆荐,大巴车上游移不定的沙丁鱼,电警棍一触即发的司机,这一切充满了各种隐喻,又以特别直接的方式拼贴出现实人生的真相。“我和时代相互报应,用卑鄙的手段交换无耻和崇高,用死亡之舌亲吻爱,用禁锢和纵欲相生相杀,但是不对,没人骗得了我,我清楚那是什么,我在积累自己的葬礼……”这里面包含着隐隐的不安,又看起来相当笃定。欺骗的共谋里,自我也未能幸免,多少人是站在暗夜里揽镜自照,又有多少人是站在铁屋子里酣然入梦,世界总是一边表现出奇怪的独异性,一边展览着平庸的普遍性,虽然听起来悲伤,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也是无可奈何。

2. 从那些相像的人中认出自己

小说《曹铁匠的小尖刀》中,吴天放有一段话,是对孙教授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没走出来或未必是坏事。乡镇里的人如果都跑出去了,哪个来种田?哪个来种树?就像我们今天回来,你那里采访得到老铁匠?哪里能看到这么漂亮的菜园和果园?我在深圳也常常想,我们出来就都对吗?他们不出来就都错吗?或者,出来也对,留下也对?”这一段话,讨论的是一个人的去留问题,是社会转型期城市乡村的发展问题,也是对生活的反思。留在乡村的铁匠,生活有着世外桃源的平静,铁匠炉火星四溅,菜园,果园葳蕤生辉,如果不是儿子生病,这个家庭并不比大都市的吴天放有什么缺憾。是儿子的死亡颠覆了这种脆弱的宁静,这是当年学堂里书读得最好的曹铁匠留守乡村的代价。

小说《豆子去哪里了》里有一段话:“豆子那时候还不叫豆子,它没有告诉我,在此之前它叫什么,曾经住在哪个豆荚里,这些事情它都没有提及。说起来有点奇怪,它离开后,我是说,它离开豆荚以后,空掉的豆皮怎么办,会不会不知所措,会不会想,豆子呢,豆子去哪儿了?”这一段话,比起前面“我”坐在豆子的坟头,打开《黑塔利亚》,任由风翻动书页,或者思考埋在地下的,究竟是自己,还是豆子,更让人悲伤,豆皮的追问,与小说开头拿出铅笔刀割开自己手腕那一段彼此呼应,真的是惊心动魄的疼痛。

人生的支点是什么,很多人都问过自己。少年科学家没有找到,曹铁匠自以为固若金汤的打铁炉也不是,沙丁鱼半遮半掩的欲望更不能与他归乡,沙丁鱼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个暗示,人生就是一盒罐头,建构一个世界需要很复杂漫长的过程,而坍塌可能不过就是一瞬。对于人生,这个支点是善,对于历史,是真,对于艺术,是美。豆子是什么?豆皮是什么?肉身是什么?灵魂是什么?每一天与自己的生死较量,是对理性的最后守护,面对莫尘看着陆荐的眼里闪亮,面对提及儿子病故曹铁匠眼神里的黯淡无光,仿佛一个平行世界,有一根线与更广阔的世界相连,而幽闭在非理性世界里的人们,同样遭遇着他们自己的宿命。

还有一些非主要人物,大巴上差点要了一车人命的莽撞青年,远走野山的阿萨,被阿萨目睹与自己男友沙町偷情的闺蜜小丽,走南闯北什么都不在乎的欢欢,没心没肺的小简和欧阳,这些年轻人就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每个角落,或是天真,愚蠢,或是自我,跳脱,他们经历着一望无际的生活,很少去追问为什么,一切的发生都似乎是必然的,在他们身上,有着太多无所谓的淡漠。因为年轻,他们的世界相对简单,爱也简单,性也简单,背叛与原谅都不需要太多感情的参与。

3. 寓言,现实主义及其他

豆子和豆皮更像是一个寓言。轻盈之处是对死亡的消解,沉重的是从死亡返回生存的现场。焦虑是贯穿始终的,从医院回来,反而不需要那把铅笔刀,“我”与陆荐是彼此治愈,还是被治愈了呢?小说结尾一句轻飘飘的:“这些事情好像都无所谓了”,似乎已经消融了与生活的隔阂,与世界握手言和,而作为这一可能结局的“现在”,依旧让人充满疑虑,时间作为唯一的证人和证物,参与我们一生全部的罪与罚,我们可以逃避空间对我们的困囿和安置,卻无法完全拒绝或者背弃时间对我们的塑造和改写。豆子和“我”都有被遗弃感,彼此互为镜像,豆子死亡带走了“我”的一部分生活和记忆,陆荐带来了“我”的一部分生活和记忆,作为完整的个体历史,“我”借此观照世界与自我,“我们不知道在哪里拐弯,才能离开原来的地方,在未知处相遇和失去。”小说至此,给出了新的伦理维度,一个人在时间之中,也在时间之外,在尘世之中,也在坟墓之中;相遇和失去就像镜子的两面,他在不可知,此在同样不可知。

曹铁匠的小村和吴天放的深圳,看起来更接近现实主义。同学旧情,表现为吴天放对曹铁匠的接济,对其自尊心的保护,对过去的反复讲述,表现为不由分说的安排,还有小说结尾突如其来的眼泪。乡村生活困境表现为一场疾病就可以毁掉一个安稳和乐的家庭,表现为早已经不存在的铁木厂。非遗,非非遗保护的是文化,木匠、铁匠、漆匠、篦匠、箍桶匠,过去乡下寻常的过日子手艺,慢慢就失传了。《去往野山的路途》有点传奇,也有点浪漫。小说在司机与警察,与那一对父子的冲突的线索之外,还有一条线索是沙丁鱼与欢欢的相识和熟悉过程。初看小说同样是现实主义的,司机与警察的讨价还价,携带仿真枪和电警棍预防车匪路霸,司机媳妇的无可奈何,根雕生意,那一对父子的前后表现反差,以及一车人的衣着打扮和沉默,都是最真切的现实生活。不过,小说在讲述这些箭在弦上的惊险紧张时,并没有多少沉重语调,反而多是调侃戏谑的,包括出轨,远行,公路奇遇,司机对生意的拒绝,对长途跋涉的迷恋,都似乎包含着浪漫主义的诗性。生命的本质在于自由意志,这篇小说因此让我们看到了作家的理想主义生命渴求。

人生也好,单个的人也好;世界整体也好,还是一些小小的生活细节,我们往往看到空洞的表情和变形的动作,生命永远在不断消亡的路上,也在不断新生的过程之中。这几篇小说写到了生的某些状态,也写到了死亡。我们在小尖刀和铅笔刀的锋刃上,体会到灵魂深处的拒绝和不安全感。世界不断地包容我们,也在不断地拒绝我们,我们奔走,摔倒,小心翼翼藏起伤口,在遥远的生命回响里,仔细辨认自己的心声,每一天初升的阳光不断拍打我们的灵魂,把黑夜留给我们的阴冷融化掉,这是自我拯救的过程,也是作家们殚精竭虑所做之事,众神隐没之后,文学艺术无疑最接近信仰。

【作者简介】张艳梅,1971年生,山东理工大学教授。著有《海派市民小说与现代伦理叙事》《新世纪中短篇小说观察》《生态批评》等。曾获山东省刘勰文艺评论奖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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