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礡

爱情，它是个难题

“女人，猜不透。”说起自己与妻子周晓（化名）的婚姻，五十一岁的刘忠林像个为情所困的少年。刘忠林本是吉林省辽源市东丰县会民村的一个农民，二十五岁时，他因故意杀人罪被辽源市中级法院判处死缓，四十七岁刑满释放出狱。四十九岁时，吉林高院对案件再审，宣告他无罪。五十一岁，他拿到了四百六十万元国家赔偿。

2018年年底，经媒人介绍，刘忠林认识了1990年出生的周晓。本来亲戚们都不大赞成这桩年龄差异巨大的婚事，但刘忠林不管那一套，“他们说这个婚结不成，我偏要结。”

2018年8月初的一个清晨，吃早餐时，刘忠林接了姐夫王贵贞的电话，妻子问起时，他却说是做橱柜的工匠打来的。周晓查看手机后戳穿了这个谎言，摔了筷子，给了他一个耳光，被他还了两拳，之后摔门而去。然而吵架的第二天，刘忠林就向法院起诉离婚，同时，他把那支被妻子摔断的筷子收在柜子里，逢人便展示，作为自己受到伤害的证据。

从起诉到开庭的二十多天，他越想越觉得有问题：结婚前，周晓就要买车、买房，刘忠林没驾照，车就登记在周晓名下;买房时，刘忠林掏出身份证，想被列为不动产权证书上的权利人，却被周晓挡了回去;两人说好要生孩子，备孕半年，依然没有喜讯。

起诉离婚的几天后，刘忠林说如果周晓真的心怀不轨，要骗他的钱，他就要拿出当年申诉的韧劲儿一路告下去，甚至“让她也尝尝坐牢的滋味”。可另一方面，他又看到了周晓的善意。周晓曾给他发信息，表示可以离婚，但不要财产：“放心吧，你的车你的房我没想要，钱花不了一辈子，重要的是日子过得舒心”。

之后，他几次给她发信息，追问她是不是冲着钱来的？但周晓很少回复，只有一次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里面的几句话让他心动：“以后不在身边的时候肉要少吃，买点营养品，自己做点饭吃，别总在外面吃，不健康。毕竟夫妻一场，一日夫妻百日恩。”

治愈的和无法治愈的

如果没有那场牢狱之灾，刘忠林体悟爱情的时间大概要提早二十多年。从十八岁起，先是母亲走失，之后父亲过世，没多久哥哥也外出打工了，家中只剩刘忠林一人。

1990年10月28日，会民村的庄稼地里挖出一具女尸，经鉴定为同村走失一年的少女鄭某。据媒体2018年报道，发现女尸的当晚，警察把睡着的刘忠林从被窝里拽了出来，塞进警车，送到了辽源的看守所。虽然只有刘忠林自己的口供，没有目击证人、没有物证，辽源中院仍判刘忠林犯故意杀人罪，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在长春市监狱的那几年，刘忠林比过去更加孤僻，更加少言寡语了。监狱里，每个犯人都要劳动，织毛衣、做门窗框，但刘忠林不做：我没罪，凭什么干活？他说自己为此挨了不少打，浑身是伤。

在辽源老家，刘忠林的表哥常春祥曾到全村人家挨个敲门，希望找到女尸案的目击者，老姑则说服了女婿王贵贞，让他帮忙替侄子伸冤。之后，王贵贞放下了内蒙煤矿上的车队生意，开始了十年申诉之旅。

2016年1月，刘忠林从监狱里走了出来，不是被宣判无罪，而是刑满释放。

与入狱时相比，出狱时的刘忠林身上多了许多深浅不一的伤疤，右脚大脚趾被截肢，十根手指指甲破碎。而比起如今痊愈的手指，更多的问题难以治疗，甚至难以被人意识到。比如他的不通人情世故、他的拙，比如他动不动就出现的暴脾气。

从2016年到2018年，刘忠林在表姐夫的介绍下在内蒙古、大连、长春和通辽等地换了不少工作，帮人看厂、在酒店做杂役，等等。他不时会与老板、同事吵架，一气之下出走。

除了人情往来，困扰刘忠林的另一个问题是钱。拿到四百六十万元国家赔偿后，他曾主动提出要给表姐夫王贵贞五万元，以感谢他多年的奔走。

“给五万还是情分，超过五万就是明算账，没感情了。”刘忠林为此与王贵贞产生了争执，之后，王贵贞带着厚厚一摞支付票据来到刘忠林家，坐在茶几前开始算账，还找了另一位表姐作见证。半天的清算后，刘忠林发现表姐夫为他花了五十九万余元，一共给表姐夫六十万。

法院并未当庭宣判离婚官司，返回家中的刘忠林开始回想生活中的各种细节：两人一起做饭时，他煮饭，她炒菜;一起出去逛街时手牵着手，他叫她的名字，她叫他“老公”。一天深夜，他还给自己的微信换了头像，那是两人的合影，头凑在一起，微笑注视着镜头。

“记者，你说她还能回来不？”

【原载《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