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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往事

2019-12-02钟颖

文学港 2019年11期
关键词:水道浮萍芦苇

钟颖

一、水道

水色江南,在三月的春光里。

蜿蜒的水道,温润而曲折,绕过碧绿的稻田,金灿灿的油菜地;绕过一片聒噪的蛙鸣,几点稀疏的雨声;绕过房前的楝树,屋后的芦苇地……一层层地,将村野分割成若干区域,又一层层,将支离的区域包围成一个整体。

迂回的水道,深浅不一,大小各异。那些宽阔而绵长的,作为江,通往远方,有船只往来,繁忙而喧闹。江之于村庄,仿佛母亲的脐带,依依不舍地牵连着新生的胎儿。到底还是得剪断,让他成为独立的个体。那些扬帆而去的船上,载满殷殷的期盼。两岸芦苇葱郁,水声哗然,船只激起的涟漪久久未曾平静。那些略微狭窄的水道,称为河,散布在村落各处,或长,或短,皆能寻出首尾。河岸边,常常春草葳蕤,盖过嬉戏的蝌蚪。河边道上黄的土层,被行人踩踏得平实而坚硬。一缕缕青草,仿佛绿色的裙边,将水面与路面隔开,在春日里妖娆。

河面上,浮萍翩翩。

浮萍,在这个季节异常繁茂。靠近河埠头的浮萍是稀疏的,淘米或洗衣的村妇用脸盆一次次将它们拂向河中央,然后,把几根竹竿横斜在水面上,隔离了它们和埠头的亲近。于是,埠头的水面是清爽的,依稀有几点遗落的浮萍,也只是茕茕地立着。调皮的小鱼游过来,触着根,它便无助地打几个转,旋即又恢复了寂寥。隔着竹竿的河面,却都铺上了厚厚的浮萍,仿佛一张翠绿的地毯,直直地铺在了河面。这绿,从河的这头一直蔓延,一直到河的尽头。这浓郁的绿,厚重的绿,使人很容易产生一种错觉:它能托起一个人的重量。我曾经试图立在这块绿毯之上,才探出一只脚,尚未用力,鞋子便被溢上来的河水浸得湿漉漉了。

村人常把浮萍舀起喂鸭。碧绿的浮萍一旦舀起堆放在岸边,即刻变为深深的墨绿色,一簇簇,在春风里,消瘦并且黯淡,仿佛迟暮的美人,临着水低叹流年。它们的倒影,落在水里,水光粼粼。

二、芦苇

“芦苇深花里,渔歌一曲长”,“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横塘一别已千里,芦苇萧萧风雨多”……芦苇就这样踏着诗的韵脚载入了江南的篇章。

江南绵长的水道遍布村间角落,芦苇,择水而生,在江南绵软的春风里风姿绰约。沿着江堤丛生的,大多为竹芦。它有竹的风骨,坚韧的,笔直的。它在江边蜿蜒成绿色的风景,一簇簇向着远方延伸。一枝枝瘦骨嶙峋的竹芦不断扩展,成为一堵厚重的墙,伫立在江岸两旁。两岸的芦苇互相侧着身子摇摆呼应。那是一堵江南的墙,分割开陆地和河水,分割开坚硬和溫润;那是一堵刻满乡愁的墙,扬帆的船只穿梭往来,思乡的船曲散落在每一片芦苇尖上,然后惆怅地滑入漫天水光里;那是一堵生趣盎然的墙,有啾啾的鸟鸣伴着流水在两岸此起彼伏,从《诗经》里静静流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夏日的竹芦,渐长渐密,芦穗尚未开花,顽皮的孩童常常将穗儿抽出,一端含在嘴里,吹出咿咿呀呀的芦声。更有手巧的孩童,用刀子取一段叶鞘,割开一个小孔,做成笛子,煞有其事地吹奏起来。那音律,大抵也只有他们才能听懂,却是江南最原始的丝竹之音,在夏日的江面上飘飘忽忽。

入秋,竹芦渐渐开花,白色的芦花在秋风里大片大片倾斜,绿的叶片,白的芦花,泛着一江水光,竟然升腾出秋的悲凉。那时,总有晚霞映起一池彤影,然后,在暮色里,芦花逐渐被染成银色:“芦苇晚风起,秋江鳞甲生”。月亮,慢慢地爬上了芦苇枝头,无声无息。

生于狭长水道的芦苇又与江边不同,它们没有竹芦般粗壮,多细软而绵密。我一直认为它们更该属于江南,属于江南的烟雨,属于江南的幽思。我甚至固执地以为“岸芷汀兰,郁郁青青”不该用来形容那些香草,更应该用于曼妙的芦苇。郁郁青青的芦苇丛,在风里轻舞飞扬,有白色的芦花四散飘飞,才能应了那一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意境。也只有这细长绵软的芦苇,才能存活在汉乐府那篇荡气回肠的诗歌里:“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这样的情感宣泄,似乎又该充斥着江南的味道:柔韧而执着。

只是,柔韧而执着,已日渐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芦苇亦是。于是,我只能在残阳如血的黄昏,在记忆的深处,一次次回想曾经芦花漫天的江南。

三、孤坟

写下这个题目,似乎突兀了些。坟之于江南,难免别扭。它如同娟秀的山水画卷上的一抹败笔,尴尬地显露。可是它的确真实地存在于江南村野的每一处角落:河的沿边,棉花、油菜地里,甚至屋后、房前的田地上。

江南的坟总是零星地、孤独地立在村野的某一个角落。它从不挤挤挨挨。四方的砖将生与死隔开。一块石碑上刻的名字,是死者留下的最后印记。春日,有黄色或者红色的野花开放,在石碑或者砖瓦下。有些年头的坟上,还会钻出几株草来,稀稀疏疏书写着苍凉。

油菜花总在春天开放。黄色的花朵会将坟遮掩起来。露出一方黑色顶砖的坟,在春日里透着一丝落寞。清明的风也曾拂过,留下坟前的香烛和碑上新涂的红字,再一吹,又湮没在油菜荚中。年复一年。

在平原是少有萤火虫的。所以,夜晚也不会有萤火虫在坟地纷飞。坟地里偶尔闪过的光,大概是磷火。在夏夜,孩子们坐在屋前的饭桌上,听着老人讲的故事,看磷火忽地在正前方闪烁,总会惊恐地闭上眼睛。夏夜的故事,都是些鬼怪传奇,应和着夏夜月光下的坟,更添了鬼魅。

月光,是那时夜晚唯一的光源。夜行的人,就着月光看清道路:茂盛的油菜花地,蜿蜒的小河,甚至四角方方的坟。路人经过坟地,脚步总会显得匆忙而杂沓。

我家的屋后,也有一座坟,那里面睡着我从未见过面的爷爷。每年春天,这座四方的坟就会被南瓜藤围绕着,绿意盎然。夏天,南瓜顺着坟的边沿长。我常常在夏日的傍晚,一个人摘南瓜。我拍拍南瓜,然后便会哼哼几句:“爷爷,晚上我们煮南瓜吃!”

那一年,下了很大的雪,雪给各处的坟都披上了一层白衣服。四角方方的白,在茫茫的雪地上立着。我站在小楼上,忽然想起一句词来: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雪,铺天盖地,盖住了今生,或许还有来世。江南的坟,在那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后,陆续拆除了。从此,一抔土的归宿改为一把火,干干净净,了无痕迹。如同江南的烟雨,忽地,就散了……

四、饭篮

饭篮顾名思义是一种篮,盛饭的篮。

早时还没有冰箱,吃剩的米饭都会盛入饭篮中,留待下餐继续食用。饭篮用竹编成,同江南寻常的篮子一般模样,只是编织得更为密匝些,且多出一个盖子。盖子凸出的一圈正好镶入篮筐内,紧密地,将灶前的烟火和尘埃都拒之篮外。饭篮内米的清香与白洁使它置于了厨房的最高处,远离菜蔬鱼肉的油腻混杂之味。饭篮高悬在厨房的一角,成为一道静谧的风景。越想远离尘嚣却离尘嚣越近。灶前的烟灰、锅台上的水汽以及油气,统统毫不留情地往上升腾。沾,染。一层泛着油光的岁月,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饭篮是我儿时最好的玩具。每逢夏日午后,太阳炙烤大地,知了长久鸣唱,大人们都睡了,连小狗都懒得动的时候,鱼儿却在池塘里游得欢畅。我常常在午后溜出家门,来到屋前的池塘边。埠头大大的青石板浸到了水底下。绿的苔藓,褐色的小鱼,斑驳流离的日光都吸引着我的眼。我拿一条凳子在厨房的饭篮下放定,蹑手蹑脚地将饭篮取下,顺便把饭扣到淘萝里。饭篮里残留下大量的饭粒。饭粒沾在篮筐四周,密密匝匝。我小心翼翼地来到河埠头。那些调皮的小鱼便会在第一只脚踏入水后警觉地四处逃窜。饭篮被我放在入水的青石板上。饭粒被水一浸,软了,化了。鱼儿们终究抵不过饭香。渐渐地,有小鱼过来啄软化了的米粒:一条,两条,三条……小鱼越聚越多,全然无视站在河埠头的我。我哈哈一笑,把饭篮由水里一抓而起。饭篮上全是蹦跳挣扎的小鱼:可怜的小鱼!

可怜的小鱼,最终不过喂了鸡鸭或被我弃之一隅成了鱼干。

每年的夏日,我也总会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样的游戏。饭篮里装着延续我们生命的食粮,也同样装着迷惑鱼儿走入死亡的诱饵。饭篮内贪婪啄食的鱼被我捞起在劫难逃,饭篮外不为所动的鱼依旧海阔天空任意遨游。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想起安昌

忽然想起安昌。想起那个黄昏,想起木桌子前的一盅酒,一碟臭豆腐。想起来往穿梭的乌篷船。想起岸边的柳。想起柳梢头挂着的月。

古镇的街巷,脱落漆色的门栏里总倚着一些老人。对襟的褂子,淡蓝色,不染烟火。篦得齐整的发,束成髻。脸上显露出外头少有的恬淡。或者,和隔街的邻里闲散地聊;或者,看自家的猫慵懒地走。一切都低声细气,话一落,就滑入了街巷上的青石板缝隙里去了。一路走来,隔几座房子,总能见着这身清一色蓝襟的衣衫。一双双布鞋走在石板道上,悄然无声。

沿河也摆起了饭局。一碗茴香豆,一碟豆腐干,一盅老酒,一道水光。一路下来,市井的味道就出来了。高高低低的石板路,踩起来凹凸不平,有点岁月的沧桑。挑起的酒旗随风飘动,褪了色的店家名号在晚风里招摇。来往的人不多。她是个安静的小镇,不像西塘那样人影熙攘,不像南浔那样规模宏大。她的小,在夜色里是一道窄窄的水道,以及水道上一座一座斑驳的桥。

沿河的街上,也有零星的小摊。摆着毡帽,绍兴的味道就浓了。一位老人,正在用力地拉扯着白糖,听说他上过中央电视台,他把那张采访的照片挂在醒目的位置。我买了一包糖,并对他说“谢谢”。他笑了,很开心地笑了。他说小阿妹,是我要谢谢你买了我的糖啊!他就这么说了一句,我就喜欢上了这里。淳朴得像手里纯白的糖,回味总是无穷的。

身边总是有自行车穿梭而过,窄窄的巷道,车声的警告有那么点尖锐的刺激。我闪躲在一边,看骑车人热闹地从身边超越。还有,纷沓的脚步,我总有说不出的喜欢。是的,我喜欢。我喜欢这些市井味道,它仿佛離我这么近,或者,离我的童年这么近。我的童年,也是一串串自行车声响,也是一条窄窄的巷道,青石板,两旁木制的门板的店面,店里摆放着黑黑白白的鞋子。就这么简单,黑色的胶布鞋,白色的护士鞋。古镇也有,只是品种更繁多了。我喜欢,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喜欢。

这几年,到过的古镇不少。名气最大的当属乌镇了。可我不喜欢那里,它太规整了。那些老房子,连蜘蛛网都看不到一个;巷道里宁静得只剩下游客的脚步,似乎没有自行车的踪迹。一个镇子,布局再好,缺少了生活的味道,缺少了烟火的渲染,总是不生动的,它只能是一幅漂亮的水墨,高高地悬挂着,让你欣赏,而你,却进不到它的意境中去。所以我喜欢西塘,喜欢南浔,喜欢安昌,喜欢那里的行车声,喜欢一日三餐里锅碗瓢盆的声响,喜欢这最俗最俗的市井味道。

在沿河的木桌子上喝酒,有一种恍惚的感觉。温酒的壶,小小的酒盅,心里思忖着最好能有一场细雨,便可听得檐前两三滴雨声。无雨,那么,月也罢。月下饮酒,倒有点文人的雅致。那么水边月下,该又是一番别样的心境了。杯尚未举,倒已经“对月成四人”了。

古镇的月,似乎更为柔媚了些。她悄悄移过矮墙,落到了岸边的柳梢头。被柳枝一遮,羞羞答答的,透露出江南的娇柔。晚风里,月影婆娑,迷蒙了游人的脚步。想来,“人约黄昏后”的诗行,也该是欧阳修徘徊在月夜柳树前的遐想吧。

乌篷船还在吱嘎作响,撑开一道道水光。柳树还在月色里摇摆。怀想中的江南古镇,市井烟火,触手可及。

(原载于《宗汉文学》201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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