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武军

这天一翻微信，见友人圈中发一文，曰《黄永玉先生聊天记》。原文刊《钟山》2017年第1期“晴窗溪云”专栏。作者张新颖，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著名批评家、作家。

2014年8月4日，黄永玉九十岁生日。这天他请张新颖参加他生日宴，自助。宴中，张新颖对黄永玉一番访谈。第二天，张新颖又到黄永玉家和黄永玉聊天。我突然看到黄永玉说：

“我外公是宁波知府，最末一任，清朝末一任宁波知府，是曾国藩的部下。慈禧要分散曾国藩的力量，把他弄到宁波。宁波知府是很大，很权威，所以他的孩子能念大学、念师范啊什么的。而且外婆是宁波人。”

我一惊。原来早已崇敬的黄永玉竟和宁波有如此缘分！我身为宁波人，尤其是我与黄老还有着一段师生缘——虽勉强亦可算。如此，写写黄永玉与宁波，非我莫属了。

1980年夏，我到北京《诗刊》参加首届“青春诗会”。8月9日，黄永玉来《诗刊》给我们上课。我坐下面，拼命记黄永玉讲课内容。

后来，我在一篇回忆青春诗会的文章中写道：

“穿个裤衩、叼个大烟斗的黄永玉也是我很喜欢的。以前看过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猫头鹰，被江青骂得要死。他也写诗，写得很有味道。他讲课说：‘我像个火鸡一样，可以吃的东西吃，不可以吃的东西都能吃。课讲完后严辰老师请他留画。他就即兴画了两幅。我们挤成一圈看画。第一幅他刚伸过笔去，饱蘸的笔头兀地滴下一滴朱红在雪白的宣纸上。我想，这下完了。只见他却笑眯眯地“刷刷”几笔，这一滴朱红成了一位男子头发上簪着的野花。男子面色酡红，手里的一顶伞打在无人的前方，步履趔趄。题曰：“清明时节雨纷纷，行人路上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酒人岂有不识酒家耶，醉中胡走胡问耳。诗刊方家一笑 黄永玉 庚申夏日”。对了，这一年国家邮政局第一次发行生肖邮票，第一枚生肖邮票“庚申猴”就是黄永玉的作品。这枚“庚申金猴”当年面值8分，现在涨了30000多倍了。”

回忆文章写在前些年。现在这“庚申金猴”不知又涨了多少。当时画画完后，我们都让黄先生签名。先生就在我小本子上毛笔签了“黄永玉”三字。弱弱地问一声：如今这签名可值几个钱？

又上网查找，发现早在2012年2月，央视网就转发了一篇《新闻晨报》的文章，题目叫《谒芝仪黄永玉》，作者史鹤幸。时黄永玉在上海参加巴金故居开馆活动，史鹤幸采访了黄永玉。

当黄永玉得知史鹤幸是宁波籍时，竟又“开怀大笑道：我也是四分之一的宁波人。我的外公还是清末民初的最后一任宁波知府，姓杨。我的妈妈还会讲宁波话。”

我立马打电话给宁波大学教授张如安，询问宁波清末最后一任知府。他说，宁波自雍正以后就没再编过府志，不知最后一任知府是谁。可能新编的《宁波市志》中有记载。

我又找宁波出版社的沈建国，他手里，重出了《宋元四明六志》等一批宁波的府志、县志。他说宁波清代就两部府志，一部是康熙府志，一本是雍正府志。雍正府志后来续修过，但内容加的很少。徐建成弄过宁波历代知府名录，可能他知道。

再查《鄞县通志》等资料，发现宁波辛亥光复之前至光复时的最后几任知府，没有一位姓杨。1898年，宁波知府叫程云俶。程云俶邀集宁波巨商、地方名流和教育行家，创办了宁波第一所新式学堂——储才学堂，即今天宁波中学的前身。继任知府喻兆蕃，1905年又建起宁波府师范学堂。

据辛亥宁波光复主要干将、人称“范大炮”的范贤方《宁波光复记》一文所说，光复之时宁波知府叫江畲经，福建闽县人。武昌起义之后，宁波志士暗中谋划策应革命。宁绍台道文溥想抓捕革命者，和知府江畲经商量，江竟为这些人打掩护。清军向江求枪求饷，江都不给。革命风声日紧，文溥急令江畲经逮捕为首党人。江说，现在满城都是革命党了，没法抓。你考虑自己怎么办吧。文溥就逃到上海去了。宁波光复后，江畲经任宁波军政分府民政部长。范贤方叹道：宁波光复，江畲经功不可没！这位宁波光复功臣的江畲经，应为清末宁波最后一任知府。

到郎官大厦见徐建成。他热心相助，将费心写成的宁波历代知府一表给我。整个清代宁波知府有四位杨姓，一是顺治七年的杨之枘，一是嘉庆年间的杨兆鹤，一是道光二十六年的杨钜源，这三位都不可能是黄永玉的外公。同治三年，即1864年7月，曾国藩湘军破天京、平太平天国，此时曾国藩势力最炽。如黄永玉所说，外公是曾国藩部下，“慈禧要分散曾国藩的力量，把他弄到宁波”，那么，外公籍应湖南，而被弄到宁波应在同治年间，也就是距1864年不远。同治年间宁波是有一位杨姓知府叫杨叔怿，可惜并非湖南籍而是福建侯官人。宁波最后一任知府，上任是在宣统二年，即1910年，距1864年长达46年。这时曾国藩已死30多年，慈禧怎么还会分散他的力量？就算慈禧铁心要弄曾国藩部下的杨姓外公到宁波，都不行了，因为慈禧自己1908年就死了。

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误会，使黄老一直言之凿凿，斩钉截铁，说清末宁波最后一任知府是他杨姓外公。也不知为何一直没人和他说，这宁波最后一任知府叫江畲经。我实在不愿意相信，黄老凭空编出他外公是宁波知府，编出他外婆是宁波人。我甚至都能听见他妈妈说的石骨铁硬的宁波闲话。

当年，我坐下面聆听黄永玉講课，年二十三。今忽忽已花甲老人矣！世上之事，活得再久，也会有惑，不足为奇。如果有缘再见黄老，我定要向他问个明白。

是为谒。

（原载于《曙色》2018年创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