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芳

一

服过药，妈妈静静地睡着了。

窗外，夜色明净。月亮高挂中天，夏虫啁啾鸣唱。

“上一次，我把妈妈叫作姐姐，说我是小莲，我回来了，妈妈听到后，就慢慢醒过来了，为什么这次就不灵了呢？”小米双手托腮，痴痴地看着妈妈，轻声问爸爸。

“也许，妈妈的病情加重了。等爸爸把这个工地的活儿干完，找老板要了工钱，就送妈妈去医院。”爸爸说。

“不，我不让你送妈妈去医院！我听别人说，医院可残忍了，给病人打针吃药不算，发病了还要用电棍击打，被绑在床上，被扇耳光。我决不让妈妈去那里受折磨！”小米含着泪，大声说。

“好吧，爸爸听你的。只是，这样可辛苦你了。”爸爸长长地叹息一声。

“我不辛苦。只要妈妈醒来，她会给我唱歌，陪我画画，给我织毛衣，给我缝布偶。”小米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

二

雨停了，风住了，晴好的夏日来临了，妈妈的病情稳定了。

早上，给妈妈端来开水，看着妈妈吃下白色的药丸，小米心里甜甜的。

妈妈吃过药，看着小米说：“小米，你脸上怎么有伤痕？谁打的？跟妈妈说，妈妈去找他算账！”妈妈一把揽过小米，眯着眼，仔细查看她脸上的伤痕。

那是由锋利的指甲划出的一道道伤痕，还有淡淡的血迹。那印痕，在小米白皙的脸上，好像白雪地上绽放的梅花。

“我自己不小心跌倒了，摔的。”小米挤出淡淡的笑，轻轻地说。

如果告诉妈妈，那伤痕是她发病时，用长长的指甲在小米脸上划下的，她一定会很难过的。妈妈够难了，够可怜了，一定不能让她知道真相。

医生说，发病时，妈妈什么都不知道。她唯一有的记忆，就是过去的时光，她发病前的往事。

“你以后走路一定要小心呀，来，妈妈看看，还疼吗？”妈妈轻柔地抚摸着小米脸上的伤痕，心疼地说。

“不疼，妈妈，您就放心吧。”小米轻轻投入妈妈怀里。那怀抱多么清香、多么舒坦。

小米抬头看看窗外。风雨过后，院子外的小池里，荷花已经开了，绽放得好像姑娘娇媚的笑脸，让人赏心悦目。

“妈妈，我们去看荷花吧。”小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妈妈，来到院子里。

荷叶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每颗露珠里，都映照着一个小太阳，熠熠闪烁。几只蜻蜓在荷花上翩翩起舞。荷香袅绕如蝶，四处翩跹。

妈妈坐在小池的石凳上，示意小米坐在她旁边。

“小米，知道妈妈为什么叫小荷吗？”

“知道，妈妈出生的时候，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正好，外婆就给您起了这个名儿。”

“知道小莲是谁吗？”妈妈的眼睛在阳光下瞇缝着，弯成两个月牙儿，笑眯眯地看着小米问。

小米紧张地看看妈妈，又紧张地看看天空，还好，太阳高挂，应该不会下雨的。

医生说，如果刮风下雨，天气改变，妈妈就可能发病。

小米希望每天都是大晴天。小米看到天湛蓝湛蓝的，好像一望无际的大海，她就轻轻地说：“我知道，小莲是我的小姨。”

“你的小莲阿姨真美呀，像你一样，两只羊角辫，月牙儿一样细瘦的眉毛，粉嘟嘟的小嘴，脸颊上总是红扑扑的，好像开着两朵桃花。可是，她怎么就走了呢？小莲走的时候，头发短短的……”妈妈仿佛对小米诉说，又仿佛喃喃自语。

“妈妈，给我讲讲你的外婆教你们唱歌的事儿吧。”小米赶紧打断妈妈的叙说。

她害怕听到小莲阿姨的故事，她害怕妈妈走进过去的时光，她害怕妈妈再次犯病。

“好吧。那时候，也是夏夜。外婆是地主家的女儿，外婆读过书，外婆特别会唱歌，外婆的嗓子真好呀！她教我们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我至今都记得。”妈妈眯着眼，沉浸在往事里，不由得轻轻哼唱着，“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送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妈妈停下来，瞪着清澈的大眼睛，待了一阵，半晌说：“可惜，我和小莲没来得及给外婆唱歌，外婆就走了。外婆走了，我的妈妈又教我们唱，也就是你的外婆……”

“小米，爸爸回来了，看我带什么好吃的了！”爸爸朗声走到小池边，打断了妈妈的回忆。

爸爸手里提着一条草鱼。鱼儿肥硕的身子扭动着。

“今天给你们做糖醋鱼吃。你和妈妈都喜欢的。”爸爸笑着走进厨房。

小米看着满池明媚的荷花，看着妈妈恬静的笑脸，听着爸爸爽朗的笑声，在心里说：“日子永远都这样，不再流淌多好啊！可是，怎样让妈妈从过去走回来呢？”

三

想了一天一夜，小米看着坐在窗前织毛衣的妈妈，终于做出了那个重大的决定。

“妈妈，我去同学家问作业，很快就回来。”小米对妈妈说。

“去吧，妈妈在家等你。你都初一了，是该好好搞学习了，将来考上高中，还要考大学呢。”妈妈笑眯眯地说。小米喜欢妈妈笑得弯成月牙儿的眼睛。如果妈妈永远这样笑着，该多好！

想到这里，小米向妈妈挥挥手，坚定地走出家门。

碧空万里无云，这是个晴朗的夏日。这样的日子，妈妈一般都是好好的。

他们租住在郊区，方便爸爸到建筑工地打工。租住的小院偏僻幽静，又清凉干净，小米很喜欢这里。可是，如果妈妈……

小米想着，泪水就静静地滑落下来。

小米在路上跑得飞快，她要早早赶去，早早赶回来，妈妈还在家等着她呢。

骄阳似火，虽然有风，还是酷热难耐。小米跑得满头大汗。等跑进小镇理发店时，她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长头发的年轻理发师笑着问：“小姑娘，理发吗？”

小米点点头。

“你的两根长辫子那么漂亮，剪掉多可惜呀！”理发师说。

“我愿意。请您帮忙剪成……”小米想了想说，“就剪成男生们那样的板寸头。”

“真的吗？你想好了吗？”理发师瞪大眼睛，吃惊地问。

“我已经决定了，剪吧。只是，把两条辫子完整保留着，我想要。”小米的语气有些不耐烦，“请你快点，我还有事儿。”

“好好好，马上剪！”理发师拿起雪亮的大剪刀，朝镜子里的小米看看说，“真可惜，多好的辫子！”

小米闭上眼睛，只听到咔嚓两声。睁开眼，两条辫子就被塞進了她的手里，毛茸茸的，像两根粗壮的狗尾巴草。两个粉红的蝴蝶结还栖在辫梢，仿佛展翅欲飞。

小米的泪水悄悄盈满眼眶，眼前闪现的，是她和同学们在舞台上跳舞的情景。她的辫子最漂亮，她是领舞，领着一群系着蝴蝶结、摇摆着辫子的女孩，在舞台上飞来飞去，美丽极了。那一次，老师说：“小米，好好保护你的头发，你的辫子真美，跳舞最好看了。”

小米抬起泪眼，镜子里，理发师正在咔嚓咔嚓地驱动剪子、推子。先前长辫飞舞的脑袋，眼看变得那么陌生、那么恐怖，她又死死闭上眼睛……

“哈哈哈，大家快来看呀，唐小米变成男孩子啦！”

“哈哈哈，板寸头，难看死啦！”

“唐小米，你再也不能跳长辫子舞了，好可惜！”

“唐小米，你为什么剪掉辫子？太难看了！”

……

小米眼前闪动着一帧帧画面：同学们包围着她，嘻嘻哈哈，指指点点，好像欣赏外星怪物。

“你睁眼看看，这个发型满意吗？”小米被理发师唤醒。

她不敢睁眼，可她又不得不睁开眼。

“啊，太短了！怎么这么短？”小米对着理发师吼着，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涌出来。

“你个小姑娘，你看，街上的男孩子不都是这样吗？你怎么还怪我呢？”

小米抬眼扫视街上：男孩们都是清爽干净的板寸头。

“对不起，我……”

“没关系，看你心情不好，理发费本来20元，你给15元吧。”

小米惊呆了：很久没理发了，不知价格竟涨成这样。她掏遍衣兜，凑够10元，塞给理发师，乞求地望着他。

突然，门外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小米惊恐地望望乌云翻滚的天空，担忧着妈妈。

“好吧，唉，算我倒霉……”理发师咕哝着，小米早已将两只辫子抱在怀里，疯一般冲出了理发店。

四

小米浑身湿透，冲进家门，爸爸正拼命按住挣扎的妈妈，一个劲儿说：“小莲快回来了，就要回来了……”

“我是小莲，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您看看……”小米跪在妈妈面前，抱住她不断踢蹬的腿。

爸爸看到小米，朝她吼：“让你在家看着妈妈，你跑到哪里去了？”愣了瞬间，又吼，“你的辫子呢？谁让你剪辫子的？谁让你剪的？”

“姐姐，我是小莲，你看，我回来了——”小米没理睬爸爸，只扳过妈妈惊恐变形的脸，仔细看着，柔声说，“姐姐，我是小莲，我回来啦……”

“小莲？你真是小莲？”妈妈挣脱爸爸，扑向小米，哭号着，“小莲，姐姐对不起你，姐姐不该领你到山崖上，姐姐没照顾好你，姐姐对不起你……呜呜，姐姐对不起你……”妈妈抱住小米，哭得很伤心。

爸爸趁机端起一杯兑了药液的水，灌进妈妈嘴里。

妈妈的身子瘫软下去，缓缓倒在床上。

“妈妈，睡会儿吧，您太累了。”小米摸着妈妈刚才弄得蓬乱的头发，轻声说。泪水静静地蓄满小米的眼眶，像门外池子里涨满的清水。

“你为啥要剪掉头发？”爸爸厉声责问。

“因为妈妈说，死去的小莲姨就是短头发。妈妈说，那时候，小莲姨头上生了一块癞疮，需要敷药，外婆就给她理成了板寸头。然后，妈妈带着小莲姨去采草药，小莲姨失足坠落山崖，妈妈就疯了……”

“别说了……”

“医生说，妈妈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会想起小莲姨，也许就能慢慢从回忆里走出来。”

“唉，这个样子，你咋去上学？”爸爸叹息说。

“爸爸，我的辫子还在。现在是暑假，等秋天上学的时候，我把辫子绑在帽子边沿，戴着去上学，没人知道的。”

小米努力装得很平静，泪水还是噼里啪啦地滴落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