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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供用句和中动句的比较分析*

2019-11-29

关键词:构式图式主语

李 强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一、引 言

供用句和中动句是汉语中两种非常有特色的句式,分别如下面例1)-2)所示:

1)一张床睡两个人。 一辆车坐五个人。

2)这本书读起来很容易。 这辆车开起来很平稳。

汉语学界关于这两类句式的研究有很多成果,对于供用句的研究包括丁声树等(1)丁声树等.现代汉语语法讲话[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宋玉柱(2)宋玉柱.语法论稿[M].北京: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5.,任鹰(3)任鹰.主宾可换位供用句的语义条件分析[J].汉语学习,1999,(4).,陆俭明(4)陆俭明.“句式语法”理论与汉语研究[J].中国语文,2004,(5);陆俭明.构式语法理论的价值与局限[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8,(1).,张建理、叶华(5)张建理,叶华.汉语双数量词构式研究[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3).,鹿荣、齐护扬(6)鹿荣,齐沪扬.供用句的语义特点及可逆动因[J].世界汉语教学,2010,(4).,李强(7)李强.从物性角色看汉语供用句的句法语义特点[J].语言科学,2016,(5).等,对于中动句的研究有吕叔湘(8)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Sung Kuo-ming(9)Sung,Kuo-ming.Case Assignment under Incorporation[D].PhD.Dissertation i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Los Angeles,1994.,Ji Xiaoling(10)Ji,Xiaoling.The Middle Construction in English and Chinese[D].MA thesis of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1995.,曹宏(11)曹宏.中动句对动词形容词的选择限制及其理据[J].语言科学,2004,(1).,殷树林(12)殷树林.“NP+(状)+V+起来+AP”格式的句法构造[J].语言科学,2006,(2).,何文忠(13)何文忠.中动构式选择限制的认知阐释[J].外语研究,2007,(1).,蔡淑美、张新华(14)蔡淑美,张新华.类型学视野下的中动范畴和汉语中动句式群[J].世界汉语教学,2015,(2).等。在英语学界,一般讨论比较多的是中动句,相关成果有Keyser & Roeper(15)Keyser,S.J.& T.R.Roeper.On the middle and ergative construction in English[J].Linguistic Inquiry,1984,(3).,Fagan(16)Fagan,S.The English middle[J].Linguistic Inquiry,1988,(2).等;而像例1)这样的供用句在英语中缺少对应的表达形式,因此相关研究也就比较少。此外,关于汉语这两种句式之间的对比研究,除了易红(17)易红.“一锅饭吃十个人”与中动结构[J].湖北民族学院学报,2013,(4).将“一锅饭吃十个人”与中动结构进行对比并认为前者是一种新型的中动结构外,尚未见到其他相关的文献。

本文在借鉴汉英学界已有相关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汉语供用句和中动句的句法构造和句式语义进行比较分析,主要探讨这两种句式在语义性质上存在的一系列共性和差异,包括非施事性主语和施事成分的隐含、句子的情态义和语义的非动态性、事物内在属性特征的突显、促动事件实施的句式意义等问题。在上述语义共性的基础上,还将讨论供用句和中动句作为构式的意义产生和来源。构式语法理论所秉持的一个默认前提是特定的句式具有一定的构式义,构式义基本上是通过经验性的内省程序获得的;而对于构式义的性质以及如何产生这一问题,构式语法理论还没有办法做出较好的回答。本文希望引入物性角色这种体验性的知识来充实完善相关的理论体系,通过与体验构式语法的结合来对作为构式的供用句和中动句的构式义的产生和理解过程进行统一的刻画,说明在供用构式和中动构式中,组构成分之间以及组构成分与构式之间存在语义上的互动关系。

二、非施事性主语和施事成分的隐含

(一)主语的非施事性

从句式构造中主语名词与动词的语义关系看,中动句和供用句的主语都是非施事性的。具体来说,中动句的主语是谓语动词的受事性成分,如上面例2)所示,“书”是“读”的受事论元,“车”是“开”的受事论元。而供用句的主语与谓语动词的语义关系要复杂一些,除了可以是动作-受事的语义关系,如上面例1)中的“车”是“坐”的受事论元;还可以是动作-处所语义关系,如例1)中的“床”是“睡”的处所论元;还可以是动作-工具语义关系,如“一根绳子拴一条狗”中,“绳子”是“拴”的工具论元;还可以是动作-材料语义关系,如“一桶水浇三盆花”中,“水”是“浇”的材料论元。总之,供用句和中动句的主语名词广义上都可以看作是谓语动词的逻辑宾语,承担非施事性的语义角色。

(二)施事成分的隐含

从句式语义表达的角度看,供用句和中动句中都隐含施事性的语义角色,但在施事成分的隐现及其语义性质上存在一些共性和差异。具体来说,在供用句中,施事成分既可以直接出现在句子表层结构,如上面例1)所示,宾语位置上的“两个人/五个人”分别是动词“睡/坐”的施事成分;同时也可以不出现,即语义上隐含的施事。例如:

3)a.一只箱子装五件大衣。—— 一只箱子我们装五件大衣。

b.一块抹布抹一个房间。—— 一块抹布我们抹一个房间。

c.两桶漆刷一面墙。—— 两桶漆我们刷一面墙。

d.两张纸糊一扇窗。—— 两张纸我们糊一扇窗。

上面左侧这些句子中,虽然动作的施事没有出现,但因为这些动词都是二价动词(18)准确地说,用“价”来描述这类动词还不够明确,主要体现为价的数目不好确定,尤其是介词引导的成分是不是动词的价,不同学者之间还存在争议。袁毓林建议用“位”来描述动词在一个句子中不借助介词所能关联的名词性成分的数量,用“项”来描述动词在一个句子中所能关联的名词性成分的数量(包括通过介词引导的名词性成分)。比如,动词“装”在“我们装大衣”中就是二位二项动词,在“我们用箱子装大衣”中就是二位三项动词。详见:袁毓林.汉语配价语法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114。我们这里为了讨论的方便,仍采用“价”的说法。,其论元结构至少必须包含两个论旨角色(theta-role):施事和受事。由此可知,这个施事论元是存在的,也就是发出动作行为的人。正如例3)右侧句子所示,在动词前添加施事性成分“我们”,句子仍然可以成立,只不过添加施事成分之后的句子变得更像是一个话题句,原来供用句的主语成为话题性成分,而供用句的谓语是说明性成分的一部分。

与供用句的施事成分在句子中的隐现特点不同,虽然中动句也有语义上隐含的施事,但从句法结构层面看,这些施事成分不能出现在句子表层之中,否则所形成的就不是中动句。中动句隐含的施事可以通过“在/从……看来”“让/使人”以及主语名词身份表现出来。例如(引自曹宏(19)曹宏.论中动句的语义表达特点[J].中国语文,2005,(3).,这里略做了修改):

4)a.钱看起来真有了不起的重要。—— 钱在我们几个中学生看起来真有了不起的重要。

b.这件事看起来十分地不合理。—— 这件事从消费者的角度看起来十分地不合理。

c.那声音听起来倒是有了几分复仇的快意。—— 那声音让她听起来倒是有了几分复仇的快意。

d.好台词读起来心情愉快。—— 好台词使人读起来心情愉快。

e.这事儿想起来就后怕,有时冷不丁出一身冷汗。—— 这事儿我想起来就后怕,有时冷不丁出一身冷汗。

与供用句添加施事成分之后变为话题句相似,上述中动句在施事成分浮现之后,也变成了话题句,原本中动句的主语成为了话题成分。

上述增添施事成分的供用句和中动句之所以像话题句,是因为供用句和中动句跟话题句之间存在相通性:话题句的主要作用是提取话题成分,对它进行陈述和说明;而供用句和中动句也是为了表达主语名词的某种属性特征对动作行为的影响。所以,当动词之前出现施事性成分时,该施事成分与后面的部分容易构成一个语义整体,而将前面的主语名词孤立(isolate)出来使之成为被说明的话题部分。以上面例3)-4)中的句子为例,主语名词后面还可以添加话题标记提顿词(20)徐烈炯,刘丹青指出“提顿词”就是通常所说的句末语气词。“提”表示它的功能,反映话题在句子中的提挈作用,“顿”表示它的结构特点,即停顿作用。它可以被认为是话题标记。详见:徐烈炯,刘丹青.话题的结构与功能[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78~80.,从而使它与后面述题部分隔开。例如:

5)a.一只箱子,我们装五件大衣。

b.两桶漆,我们刷一面墙。

c.钱呀,在我们几个中学生看起来,真有了不起的重要。

d.那声音呢,让她听起来倒是有了几分复仇的快意。

此外,Stroik(21)Stroik,Thomas.Middle and movement[J].Linguistic Inquiry,1992,(23).认为,英语中动句的施事其实可以在句法表层结构中浮现,他以下面这两个句子为例来证明他的观点:

6)a.That book reads quicklyfor Mary.

b.No Latin text translates easilyfor Bill.

但Ji(22)Ji,Xiaoling.The Middle Construction in English and Chinese[D].MA thesis of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1995.对上述观点进行了反驳。Ji认为上面两句中的“for Mary/for Bill”其实都不是施事成分,而是感事成分(experiencer),或者是Zribi-Hertz(23)Zribi-Hertz,Anne.On Stroik’s analysis of English middle construction[J].Linguistic Inquiry,1993,(24).认为的视点状语(point-of-view adverbials)。上面两句所表达的语义其实对应的是:

7)a.In Mary’s view,that book reads quickly.

b.In Bill’s view,no Latin text translates easily.

所以,Stroik的观点并不足以推翻“中动句的施事成分不能在句法表层实现,只能在语义上隐含”这一结论。

(三)施事成分的任指性

在施事成分的语义性质上,供用句和中动句的施事成分都具有任指性的特点,并不指称一个特定的施事性个体。首先来看供用句,例如:

8)a.一条被子盖三个人。

b.?一条被子盖这/那三个人。

9)a.一只箱子装五件大衣。

b.一只箱子(我们/你们/他们)装五件大衣。

上面例8),供用句的施事成分“三个人”可以指一定的言谈论域(universe of discourse)中的“任何三个人”,并不指称特定的三个人,即具有任指性;相反,如果施事成分变为特指的“这/那三个人”,句子的合格性就会大大降低。例9)所表达的语义是“一只箱子的体积空间能够装入五件大衣”,至于谁去把大衣装进去则是无所谓的,可以是“我们/你们/他们”。在无特定语境的情况下,施事者可以是任意某个(些)人。

中动句的情况如下:

10)a.自行车骑起来很轻松。

b.?自行车我骑起来很轻松。

c.自行车我骑起来很轻松,她骑起来很费劲。

例a表达“任何人骑自行车都会感觉很轻松”这样一种语义,隐含的施事成分不指称特定的个体,而是任指性用法。如果施事成分指称特定的个体“我”,如b句所示,句子的合格性就会降低;除非是在特定的语境下,如c句所示,句子中有特定的焦点成分,“她”和“我”分别重读构成对比焦点,句子变得可以接受。也就是说,脱离语境的中动句所隐含的施事成分只能表示任指的语义。

综上所述,供用句和中动句的主语都是动词的逻辑宾语,是非施事性成分。真正的施事性成分在中动句中是隐藏的,不能出现在句法表层;而在某些类型的供用句中是隐含的,在某些类型的供用句中则可以出现在宾语位置上(如“一张床睡三个人”)。如果供用句(这里指非施事性成分充当宾语的供用句)和中动句的表层有显性的施事成分,那么所形成的句子近似于话题句。此外,供用句和中动句中动作的施事在语义指称上具有任指性的特点,即泛指任意一个施事者。

三、句子的情态义和语义的非动态性

(一)句子的情态义

根据Yoshimura & Taylor(24)Yoshimura,K.& Taylor,J.R.What makes a good middle? The role of qualia in the interpretation and acceptability of middle expressions in English[J].English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2004,(8).,中动句表达“事物内在的属性特征显著地促进事件的发生”这样一种意义。也就是说,在事件是否发生这一点上,事物的属性特征具有决定性的作用,这与情态义具有相通性。因此,中动句在命题意义之外可以表达某种情态义。(25)Fellbaum,C.Adverbs in agentless actives and passives[J].Chicago Linguistic Society,1985,(21);Fagan,S.The syntax and semantics of middle constructions: a study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German[M].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2;Heyvaert,L.A cognitive-functional approach to nominalization in English[M].Berlin:Mouton de Gruyter,2003.何文忠(26)何文忠.中动构式选择限制的认知阐释[J].外语研究,2007,(1).曾指出,中动句关注主语的内在特性能否使得事件得以实施,这可以通过情态动词、否定、强势动词或对比重音来表述这种可能性或不可能性,此时中动句所表述的内容就可以表示成:

11)NP be X-able.

NP can/may/will be X-ed.

因此,类似于“This vase breaks easily”这样的中动句实际上就表达“This vase can be easily broken”的情态义。对于汉语中动句而言亦是如此,例如:

12)a.这本书读起来很容易。—— 读这本书,能够感觉很容易。

b.这辆车开起来很快。—— 开这辆车,车能够很快。

“书”的语言表达、内容知识在一定程度上对读者的阅读造成影响,语言朴实直白,内容通俗易懂的书肯定更受读者的喜爱,读者接受起来也就更加容易;在基于阅读体验的感受上,读者能够判断出读书这个活动困难还是容易、有趣还是无聊。因此,“容易”所表示的状态也就牵涉到读者的主观感受,它与情态义的关系非常密切。“车”的内部构造和设计对车速具有重要的影响,而速度的快慢是人们能够真切感受到的;所以,人们把这种主观感受转移到描述车的速度特征上,“快”所表示的状态仍与主观情态义相关。

供用句在情态义方面与中动句具有相似的特征,在供用句的语义表达中,情态义也是非常明显的。例如:

13)a.一张床睡两个人。—— 一张床能够睡两个人。

b.一只箱子装五件大衣。—— 一只箱子能够装五件大衣。

正因为中动句和供用句都具有情态义;所以,它们表述状态、属性的意义,即具有非动态性的语义特征。

(二)非动态性语义

中动句对动词的选择限定是不少学者研究的一个重要问题。何文忠(27)何文忠.中动构式选择限制的认知阐释[J].外语研究,2007,(1).、陈月(28)陈月.汉语中动结构对于动词的选择限制[J].现代语文,2013,(7).都认为,能够进入中动句的动词可以是活动动词和目标动词,而不能是状态动词和到达动词。(29)关于活动动词、目标动词、状态动词和到达动词这四类动词的划分,可参考Vendler。Vendler,Z.Linguistic in Philosophy[M].Ithaca Comell University Press,1967.(中译本《哲学中的语言学》,陈嘉映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概括地说也就是,能够进入中动句中的动词一般都要求是事件动词,即Langacker(30)Langacker,R,W.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Vol.1)[M].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Langacker,R.W.The English present tense[J].English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2001,(5).所说的完成性动词(perfectives)。完成性动词与未完成性动词(imperfectives)相对,前者一般可以用于进行体,而不能用一般现在时来表示当下正在发生的动作,后者不能用于进行体,却可以用一般现在时表述当下的状态。例如:

14)*He builds a house.~ He is building a house.(perfective)

He knows the truth.~ *He is knowing the truth.(imperfective)

上面两组例句合格性的差异其实说明的是:完成性动词就是一般的事件动词,具有较强的动作性,而未完成性动词的动作性较弱。

中动句中动词都要求是事件动词,但中动句本身并不报道具体的事件;所以,它是不以时间为转移的,与时间特征无关。也就是说,孤立地看中动句中动词,它是完成性的,但在中动句的环境下,它却实现非完成性的作用。这可以通过中动句动词后不能添加体标记“了/着/过”和时间副词“正在”这一点表现出来。例如:

15)a.*这本书读了/着/过起来很容易。

b.*这本书正在读起来很容易。

也正是因为中动句动词不能添加体标记和时间副词,从另一个角度也就说明,中动句表达的不是动作事件的语义特征,具有非动态性。

此外,汉语中动句的一个必要构成部分是形容词,形容词有利于弱化谓语动词的事件性,帮助把事件转化成关系或状态。中动句表述主语的内在特性使得事件以某种方式发生,内在特性是一种恒时性特征,而中动句中动词却是具有瞬时性特征的事件动词;所以,形容词的出现中和消解了动词的瞬时性特征,使之转化为表述恒时性特征,从而与主语内在特性的语义特征相匹配融合。另一方面,从中动句形容词的语义指向也可以发现,那些表示可由施事控制的状态形容词不能进入中动句。比如:

16)a.*上铺睡起来很小心。

b.*小孩教起来很认真。

c.*这工作做起来很仔细。

d.*这台机器操作起来很专心。

之所以在语义上指向施事的形容词不能进入中动句,也是和中动句排斥动态性的动作事件语义相关。因为这些形容词所表示的状态是由施事控制的,具有自主性的语义特征;当这些形容词出现在中动句中,就说明施事在动作事件中具有较高的突显度,施事突显度的提高就会相应地增加动词的动作事件性特征。以上面四句为例,主语后面的部分在语义上就可以表达为“施事者+小心地/认真地/仔细地/专心地+睡/教/做/操作”,而这样的语义表达具有很强的动作事件性,动词前后可以添加时间副词“正在”和时体标记“着”:“施事者+(正在)小心地/认真地/仔细地/专心地+睡/教/做/操作(着)”。中动句排斥这类形容词进入其中也就说明中动句与动态性的动作事件语义是不兼容的。

供用句同样也具有非动态性的语义特征,不少学者都观察到这一点。比如,张旺熹(31)张旺熹.汉语特殊句法的语义研究[M].北京: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1999:72.认为双数量结构式供用句中的动词已经从动态意义转化为方式意义。任鹰(32)任鹰.主宾可换位供用句的语义条件分析[J].汉语学习,1999,(4).认为供用句中的动词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被抽象化了,动词表示什么动作不重要,重要的是说明供用的方式,这同存现句的情况有相似之处。邹海清(33)邹海清.供用句的非动态性特征与句式语义[J].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04,(11).也指出,即使供用句中的动词带上动态助词“了、过”,语义仍然是非动态的,“了、过”不仅仅表示动作的完成,更表示供用关系的实现,它们不是附加在动词之上的,而是附加在整个句子之上表达一种已实现了的供用关系。可见,供用句的语义具有非动态性特征是不容置疑的,也正因为语义的非动态性,供用句一般也就不能出现在具体特定的时间语境下。例如:

17)a.一瓶酒喝(了)四个人。

b.?在昨天晚上的聚会上,一瓶酒喝(了)四个人。

c.在昨天晚上的聚会上,(我们)四个人喝(了)一瓶酒。

标识时间的语境下一般要求动态性的事件,而供用句“一瓶酒喝(了)四个人”表示的是非动态性的状态语义,因此它不能出现在该语境下,b句不成立。相反,供用句的可逆句“十个人吃了一锅饭”表示的是动态性的事件语义,因而它能出现在时间语境下,c句成立。

正如上文所提及的,Langacker区分的“完成性过程”和“未完成性过程”可以用来说明动词的语义性质:前者在时间中发生变化,具有动态性;后者在时间中不会发生变化,具有恒定性。和中动句的情况类似,供用句中的动词其实对应的也是“未完成性过程”。李强(34)李强.从物性角色看汉语供用句的句法语义特点[J].语言科学,2016,(5).已经指出:上面17)中的动词“喝”原本标示完成性过程,比如在句子“他刚刚喝了几瓶下去,现在已经不能再喝了”中,“喝”这一动作行为随着时间的展开发生了变化,由有到无。但在供用句中,“喝”已经不再标示完成性过程,不具有动态性,转而标示非完成性过程,具有非动态性。“一瓶酒喝四个人”主要是关于如何对一瓶酒进行分配加以客观说明,即使可以添加动态助词“了”和“过”,也是为了说明这种已经建立的,或者曾经建立过的供用关系,仍然具有非动态性特征。与此对照的是,动词后不能添加“着”,不能说这种供用关系正在建立着,这也从侧面否定了供用句的动态性特征。动词“喝”由标示完成性转变为标示未完成性正是由供用句这一特殊的句式结构造成的,主宾换位造成了动词这种功能上的变化。

综上所述,中动句和供用句在语义性质上具有相似性,它们都隐含情态义,而这导致的结果是:中动句和供用句中的动词跟时间无关,即不具有动作性特征;中动句和供用句的句式语义与动作事件无关,具有非动态性的语义特征。

四、表达“主语所指事物属性促动事件实施”的句式意义

中动句和供用句的主语都是动词的逻辑宾语,常规情况下应该位于动词之后的位置,处于主语位置是为了前景化(foreground)突显名词所指事物的相关内在属性特征。

中动句的一个最基本特征就是主语是事件过程的一个被动参与者,由于其内在的特性使得事件的实施呈现出某种特点。(35)Kemmer,S.The Middle Voice[M].Amsterdam & 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1993;何文忠.中动构式选择限制的认知阐释[J].外语研究,2007,(1);Yoshimura,K.& Taylor,J.R.What makes a good middle? The role of qualia in the interpretation and acceptability of middle expressions in English[J].English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2004,(8).曹宏(36)曹宏.论中动句的语义表达特点[J].中国语文,2005,(3).也认为中动句式的句式意义是:NP有这样一种属性,在V-NP的时候,它通常呈现出AP这样一种状态。可见,在中动句中,主语名词的内在属性特征得到强调,它对后续动作事件的实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例如:

18)a.那些面料摸起来滑溜溜的。

b.话剧演起来很费劲。

c.*这辆车骑起来很费劲。

d.*这种苹果吃起来不容易。

a句中,我们对“面料”的概念化识解包括它可以用来做衣服这样的内容,要判断面料的质量好坏,凭借生活经验,一般需要通过“摸”这一方式来看它的柔软、细腻、光滑等程度,面料本身的材质和属性特征使得它手感上“滑溜溜”,也决定了“摸起来滑溜溜”这一状态的实现。b句中,要演出一场话剧,人员、剧本、道具、舞台设计等都是必不可少的构成要素,每一个环节都需要加以精心布置和紧密配合;所以,“话剧”自身构成部分的复杂性决定了“演起来费劲”这一状态的实现。c句中,虽然“车”也可以被踢,但“车”的最基本功能是供人们开的,车并没有任何部件是为了供人们踢它而设计的;所以在我们对“车”的概念化认识中,它没有属性特征与“踢起来费劲”在语义上相互关联,也就不能对“费劲地踢”这一动作事件的实施产生影响,因而所形成的句子并不成立。d句中,“苹果”的概念化识解包括它的皮很薄,不具有坚硬的外壳,不需要去除外壳就能吃到里面的果实等等知识,所以,苹果的这一属性特征与“吃起来不容易”所表示的状态不具有语义共构性和关联性,该属性特征对“容易地吃”这一动作事件不能产生影响,因而所形成的句子也就不合格。

同样地,在供用句中,主语名词所指事物的属性特征也被突显出来。比如:

19)a1.一副手铐铐一个犯人 b1.一个犯人铐一副手铐

a2.一本书读三个人 b2.三个人读一本书

a3.一件衣服穿两个人 b3.两个人穿一件衣服

由上面供用句(a组)和常规句(b组)的对比可以发现:在a组中,主语名词所指事物的功能属性得到突出强调,因而可以对句子的谓语部分进行提问,如“……用来干什么?”

除了突显功能属性外,供用句在一些情况下也可以将主语名词所指事物的其他属性特征加以突显;并且,这些属性特征决定谓语所表示动作行为是否能够发生或实现。比如:

20)一锅饭可以吃十个人,因为……

(ⅰ)……这一锅饭足够多。

(ⅱ)……*这里刚好有十个人。

“十个人吃”这个事件能够发生或实现是由于“一锅饭”本身的属性,它具有足够的量,而不是因为“有十个人”这一环境因素。(37)李英哲(2005)认为供用句表达的语义是“事物数量在特定空间或特定事物中的分配”,比如,“板凳坐了三个人”表示“三个人”分配特定的“板凳”(空间)。“板凳”必须具有足够的空间才能容许“三个人”对它进行分配。与之形成对照的是“长板凳坐了一家人”,形容词“长”直接将“板凳”的属性特征表现了出来。详见李英哲《汉语语序和数量在空间同事物中的分配》,载于徐杰编《汉语研究的类型学视角》,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05年。从下面这些否定形式的供用句可以更好地看到这一点:

21)a.箱子太小了,一个箱子装不了五件大衣。

b.瓶子太窄了,一只瓶子插不了三朵花。

c.凳子太短了,一个凳子坐不了三个人。

d.水太少了,一瓶水喝不了两个人。

“小、窄、短、少”说明的是主语所指事物自身的属性特征,正是由于这些属性特征的限制使得谓语部分所代表的动作或行为不易发生或实现。

综上所述,在中动句和供用句中,主语名词所指事物的内在属性特征得到了突显,用以强调该属性特征能够对谓语动词所指动作事件的顺利实现产生重要的影响。

五、供用构式和中动构式的意义浮现

(一)意象图式与构式义

供用句和中动句都可以看作是一种特殊的构式(38)陆俭明.“句式语法”理论与汉语研究[J].中国语文,2004,(5);陆俭明.构式语法理论的价值与局限[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8,(1);陆俭明.对构式理论的三点思考[J].外国语,2016,(2);陆俭明.构式语法理论有待深究的三个问题[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4);Goldberg,Adele E.Constructions: A Construction Grammar Approach to Argument Structure[M].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中译本《构式:论元结构的构式语法研究》,吴海波译,冯奇审订,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但对其构式义的产生和来源,鲜有文献做过讨论,一般来说都是给予一种默认性的规定。比如,供用句是一个“容纳量与被容纳量的数量关系构式”,其基本的语义配置是“容纳量—容纳方式—被容纳量”(39)陆俭明.“句式语法”理论与汉语研究[J].中国语文,2004,(5);陆俭明.构式语法理论的价值与局限[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8,(1);陆俭明.对构式理论的三点思考[J].外国语,2016,(2);陆俭明.构式语法理论有待深究的三个问题[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4).;那么,供用句的构式义自然就是有关“容纳”语义的。中动句的构式义可以归纳成“要求受事主语论元有一个特定的固有性质,以使其对述谓短语里表达的特性负主要责任”。(40)曹宏(2005)指出,中动句的句式意义是“NP有这样一种属性,在V-NP的时候,它通常呈现出AP这样一种状态。”vanOosten,Jeanne.Subjects and Agenthood in English[J].CLS,1977,(13).

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也不难理解,因为目前来看,对国内构式研究影响较大的主流构式语法体系——Goldberg的认知构式语法,对构式及构式义的产生来源问题本来就没有给予特别多的关注。虽然Goldberg提出“情境编码假设”(Scene Encoding Hypothesis):“与基本句子类型对应的构式把与人类经验有关的基本事件类型编码为这些构式的中心意义”,(41)进入21世纪,构式语法出现了很多不同的分支流派,包括Fillmore和Kay.为代表的构式语法,Lakoff和Goldberg为代表的认知构式语法,Croft为代表的激进构式语法(Radical Construction Grammar),Bergen和Chang为代表的体验构式语法(Embodied Construction Grammar),Arbib和Lee为代表的模块构式语法(Template Construction Grammar),Beule和Steels的流变构式语法(Fluid Construction Grammar)等等。希望借此说明每一个小句层面的构式都可以看作是一个与人类经验有关的情境;但是,这种表述只是传递出“构式来源于人类经验”这样一种信息,而对于构式如何在语言平面上进行编码,以及构式义是如何通过组构成分的线性组合加以浮现出来的等等这些问题,认知构式语法理论都没有给予详细地回答。

这些问题对于构式语法理论来说不可回避但目前还没有得到较好地解决,国内国外学者都分别提出了一些自己的看法。比如,陆俭明就曾提出疑问:“构式义是哪儿来的?构式义是由什么赋予的?为什么构式本身会具有独立于词语的意义?”(42)陆俭明.构式与意象图式[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3).并且,他还尝试给出自己的解决方案以这实现抛砖引玉之效。具体来说,陆俭明(43)陆俭明.构式语法理论的价值与局限[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8,(1).提出了一些认知平面上的操作假设,试图说明说话人从感知客观事物到用言辞进行表达这两者之间所经历的认知过程:

“说话者和听话者在下列认识上取得一致才能进行正常的、顺畅的交际:人对客观世界的认知在认知域里将形成一个观念框架,这个观念框架在语言里投射为某个特定的语义框架,这个特定的语义框架又一定通过某个语言的特定的构式来加以表达,这个特定的构式为能准确表述语义框架的内容,就在语言层面词库中选择最恰当、合适的词语,选择最恰当、合适的词语组合规则,最终形成交际需要的句子。”

上述这段话里的“观念框架”等同于“意象图式”(44)陆俭明.构式与意象图式[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3).,它是人们将客观世界情景编码为语言形式的关键,一头连接着确定语言形式的语义框架,一头连接着客观情景;并且,它是构式意义的直接来源。也就是说,对于说话人编码语言形式和听话人解码语言形式这两种互逆的过程而言,意象图式都在中间环节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这一点在陆俭明《对构式理论的三点思考》(45)陆俭明.对构式理论的三点思考[J].外国语,2016,(2).一文中得到了更为明确的表述,分别对应于“由内到外”和“由外到内”的运作假设。不过,陆文也同时指出,上述这种认知操作过程目前还只是一种假设,需要加以更多的验证。

(二)体验构式语法

与上述想法类似,国外兴起的体验构式语法(embodied construction grammar)也将关注的焦点集中于构式义的产生理解上。(46)牛保义.体验构式语法评介[J].山东外语教学,2013,(6);郑开春,刘正光.体验构式语法:认知语言学的形式化模型[J].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1).体验构式语法是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语言神经研究小组和国际计算科学研究所的Nancy C.Chang和Benjamin K.Bergen于21世纪初创立,旨在以一种图式化和形式化的描写方法对语言进行分析,其理论根基仍然是构式语法的相关主张,希望建立一个以模拟为基础的语言理解模型(simulation-based model of language understanding)。其主要思想和观点可归纳为:构式是人们语言知识的主要来源,理解构式的意义就是运用我们的感觉运动系统模拟与构式相关的一组图式性的概念表征,或者是激活一种内在的体验图式(embodied schema)。在上述核心思想的指导下,体验构式语法提供了一个以模拟为基础、有关话语理解的分析模型(下图转译自郑开春、刘正光)。

形式 意义

图1 体验构式语法模型下的语言理解过程

根据上图1,话语的理解主要包括两个部分:形式和意义。形式部分是话语和语音图式(phonological schema),即人们所听到的语音表达形式,包括单个词语的语音形式和由词语组合在一起所形成的句子的语音形式。随后进入分析过程,按照构式语法的基本主张,语素和单词都可以当作构式,它们在分析环节分别映射到具有一定语义的概念图式(conceptual schema)上。比如,名词被理解成指称某个实体事物的图式;动词被理解为引发一个动作行为的图式,并且该图式中可能包含动作行为的发出者、承受者、时间、地点等参数信息。名词构式和动词构式的形式和意义整合在一起可以形成一个复杂的句子构式,它同样具有概念图式;此概念图式中的组成元素由线性平面上出现的名词词语(短语)和动词词语(短语)分别承担。当图式中的元素都被填充满时,句子的概念(意象)图式宣告形成,进而为构式义的识别解读提供条件。

但对一个话语的理解,仅凭语音图式和概念图式这些构式知识的静态分析是不够的,还需要借助动态的基于模拟的认知推理过程。由分析过程得到的语义描写输入到心智模拟过程,结合语境所提供的信息,运用感觉和运动表征对具体的事件、行为、事物、关系和形状进行模拟,从而最终形成一个关于话语的概念图式并实现对话语的推断反应。

由体验构式语法的上述看法主张可以发现,它与近年来认知语言学所倡导的“具身认知”(embodied cognition)理念是不谋而合的(47)“具身认知”也被称为“第二代认知科学”,主要倡导者是Lakoff和Johnson,它与“第一代认知科学”相对,后者起源于20世纪50年代,主要是基于形式主义,并认为人类的概念系统是独立的,与外部世界,包括人的身体经验、神经系统等因素没有关系;思维就是对外部世界的客观反映,可以形式化地表征为符号的计算。“具身认知”的哲学理念恰恰与其相反,认为人的身体经验和感知对于概念意义系统的形成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都认为运动感觉等身体力行的体验性知识对于语言意义的理解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同时,体验认知语法也认为概念图式(意象图式)在构式义的产生理解过程中发挥了作用;不过,它的相关阐述比国内学者的观点更为细致和形式化。

(三)名词图式的扩充和构式义的产生

总体而言,意象图式作为构式义浮现的中间环节具有重要的启发性和自身的合理性。不过,在对供用句和中动句进行细致分析的基础上,我们认为,仅仅依靠意象图式还不足以全面地说明构式义产生的过程和途径。体验构式语法在面对供用句和中动句构式义的产生问题上还存在一些不好解释的地方,最主要的问题是:意象图式是怎样形成的?如何确定合格的并排除不合格的意象图式?

由上述这个问题驱动,在构式义的浮现和理解上,我们认为物性角色这种体验性知识可以融合进入名词构式的图式框架内容之中。在体验构式语法的框架下将相关名词指称图式的具体内容加以细化,进而能对供用句和中动句的构式义的产生做一个比较精准的分析。

物性角色(qualia role)是一种关于名词语义概念描述的知识(48)物性角色是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生成词库理论(generative lexicon theory)中的核心内容,旨在为名词提供一种百科知识式的语义描写,在词汇语义学领域产生了较为重要的影响。,是一种对名词所指称事物实体的体验感知性的内容描绘,主要包括四种不同的角色信息(49)Pustejovsky,James.The Generative Lexicon[J].Computational linguistics,1991,(4);Pustejovsky,James.The Generative Lexicon[M].Mass: MIT Press,1995.,分别为:形式角色(formal role):描写对象区别于其他对象的属性,包括方位、大小、形状、维度和颜色等;构成角色(constitutive role):描写物体与其组成部分之间的关系,包括材料、重量、部分与组成成分等;施成角色(agentive role):描写对象怎样形成或产生的,如创造、因果关系等;功用角色(telic role):描写对象的用途和功能。其中,施成角色和功用角色因为所指语义的特殊性,对于名词而言往往是固定且可及度较高的,一般体现为动词形式。比如,“沙发”的施成角色是“制作”,功用角色是“坐”;“饭”的施成角色是“做”,功用角色是“吃”。

有了上述有关名词的物性角色描述内容体系,就可以对体验构式语法所构建的言语理解过程进行一定的补充和完善。具体而言,在原先的理论框架下,无法生成供用句和中动句的概念(意象)图式。我们分别以供用句“一张沙发坐三个人”和中动句“这辆车开起来很平稳”为例对此加以说明。

体验构式语法认为,词语作为一种构式,其语音图式直接链接到意义域中的对象图式上,名词链接到指称对象图式,动词链接到述谓图式。比如,在“Mary kissed John”这句话中,名词“Mary”所表达的意义图式就是用来指称对象实体Mary,“John”所表达的意义图式是用来指称对象实体John,动词“kiss”所表达的图式里包含一个由实施接吻动作的施事和接受接吻动作的受事共同参加的事件,因此该图式框架里面有两个参与元素。这三个词语构式的形式和意义整合在一起得到一个复杂的及物构式,而及物构式的意义图式从根本上看又是由动词的意义图式决定的。因此,在及物构式所表示的施力述谓图式中,Mary填充到该图式中的施事位置,John填充到图式中的受事位置,kiss填充到图式中的施力方式位置上;进而整个构式的概念(意象)图式得以明确,构式义得以浮现。

但是,这样一种意义构建的方法并不能说明供用句和中动句的构式义是如何浮现的。供用句和中动句中也都包含一个动词,根据体验构式语法,“坐”图式引发一个由坐的人作为施事和被坐的沙发作为受事所组成的事件概念,图式框架中因此包含这两个参与要素;“开”图示引发开车的人和被开的汽车所组成的事件概念,图式框架中也包含这两个参与要素。当“一张沙发”“坐”和“三个人”(或者“这辆车”“开起来”和“很平稳”)三个构式的形式和意义整合在一起得到一个复杂构式——供用构式(或者中动构式),整个构式的意象图式此时并不能从动词的意象图式中获得。因为按照动词的意象图式,在由名词映射到动词图式中相关参与者角色的过程中,“三个人”只能位于“坐”之前,“一张沙发”只能位于“坐”之后,最后形成“三个人坐一张沙发”这样一种有关动作行为的意象概念图式;同理,“这辆车”也只能位于“开”之后,“开”之前隐含着动作的施事,最后形成“某人开这辆车,这辆车平稳”这样一种行为感觉的意象概念图式。也就是说,供用句和中动句这种非常规序列构式的意象图式并不能从动词的意象图式中直接获得。不禁要问,供用构式和中动构式的意象图式是怎么来的,它们的构式义是怎样产生的?

现在,把物性角色知识加入名词构式的意义图式之中,使得名词图式所包含的内容得以进一步扩大。例如,“一张沙发”所表达的意义图式不仅用来指称沙发这样一种实体,“这辆车”所表达的意义图式不仅指称车这个实体,而且它们还具有形式、构成、施成和功用这些感知性的角色信息。“沙发”的功用角色是“坐”;“车”的功用角色是“开”,构成角色可以包括“某个提高稳定性的部件”。这样就可以从说话人的角度来解释供用构式(中动构式)是怎么来的,从听话人的角度来说明构式义是如何产生的。

从说话人的维度看,因为名词图式中包括物性角色这种对事物进行描述的体验性知识,所以当说话人想以某个事物作为思考的起点表达对该事物属性特征的描写说明,那么在认知域中就可以形成一种以该事物为起点的表示描述的意象图式;投射到语言中,就形成以该事物名词位于句首、谓语描述部分含有物性角色动词的语义框架。反映在汉语中就形成“NP1+V+NP2”供用构式和“NP+V起来+AP”中动构式。根据客观世界的实际情况,在上述构式中填入具体词项,就形成具体的表示描述说明的供用句(如“一张沙发坐三个人”)和中动句(如“这辆车开起来很平稳”)。

从听话人的维度看,当线性序列平面上依次出现“一张沙发—坐—三个人”和“这辆车—开起来—很平稳”这样具体的句子形式,听话人在认知域里就形成了一种以受事对象为起点的意象图式,该意象图式被初步识解成对名词所指事物实体进行描述说明。当听话人识别出谓语描述部分包含名词图式中功用角色和构成角色这样一种描述性的知识(如“坐”是“沙发”的功用角色,“开”是“车”的功用角色),或者整个谓语部分是对主语名词构成角色的说明(如“开起来很平稳”可能是车自身某个部件的属性),此时听话人在认知域中就会最终形成表示描述事物属性特征的意象图式,进而将供用句的构式义识解为“一张沙发能够让三个人在上面坐”,而将中动句的构式义识解为“这辆车具有开起来平稳这样一种属性”。

那么,诸如“一张沙发抬三个人”和“这辆车踢起来很平稳”这样的句子,为什么在说话人和听话人的认知域中都无法形成合格的意象图式,进而不能成为合格的表达形式?这是因为,句子的谓语部分并不是对句首名词所进行的描述,这样就与由名词位于句首所引发的表示对名词所指进行描述说明的意象图式相互矛盾冲突。“抬”不是对“沙发”的描述,“踢”也不是对“车”的说明。所以,这样的句子在语义上不合格,无法解读出供用构式和中动构式的构式义。

六、小 结

供用句和中动句是汉语两种非常有特色的句式,各自具有特殊的句法构造和句式意义。以往的研究大多平行性地关注这两种句式各自的一些句法语义特点,而忽略了两种句式之间的交叉性联系。本文探讨了供用句和中动句在语义性质上的一些共性和差异,主要围绕非施事性主语和施事成分的隐含、句子的情态义和语义的非动态性、事物内在属性特征的突显和促动事件实施的句式意义等方面进行了讨论。

总体来看,供用句和中动句的主语都是动词的逻辑宾语,常规情况下应该位于动词之后的位置,而之所以把它们放在主语位置显然是为了获得更为特殊的语义语用效果,即突显名词所指事物的相关内在属性特征对动作事件的实施所带来的影响。不过,对于中动句和供用句而言,参与到句式语义构建的因素有所不同:在中动句中,“起来”和形容词的共同作用有利于弱化谓语动词的事件性,帮助把事件转化成关系或状态,从而与主语名词所指事物的属性特征义实现融合。在供用句中,谓语动词通常都是主语名词所指事物的功能属性,与突显属性特征这一动因相结合使得供用句这种句式能够表达“事物的属性特征使得该事物能够通过一定的方式使用”这样的供用义。

供用句和中动句同时也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构式。对于构式是怎样形成、构式义是如何产生的这类问题,认知构式语法理论并没有提供充分的解释说明。近年来兴起的体验构式语法开始关注这样的问题,但依然只能描述常规模式的构式及构式义的产生,而不能对供用构式和中动构式这类非常规构式的相关问题加以回答。因此,通过引入名词物性角色这样一种体验感知性知识,希望对体验构式语法的相关细节加以补充完善。在体验构式语法所提出的由名词音位形式图式向意义图式映射的环节中,在意义图式框架下增加有关名词的物性角色知识,使得由原来的指称对象内容扩增到包含指称对象物性角色的内容。这样就可以从说话人和听话人两个角度分别解释供用构式和中动构式的产生及构式义的来源问题。简而言之,名词物性角色作用于认知域中意象图式的构建,进而也就对供用句和中动句的语义合格性和构式义浮现产生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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