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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见倾心(一)

2019-11-28奚六

花火A 2019年9期

奚六

酒吧门口,江甜被半架着轰了出来,保安高声呵斥,江甜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傍晚时分,依旧炎热,江甜捡起脚边的吉他,心疼地掸了掸,拎着包躲到一边的梧桐树下。树荫下凉快不少,可枝叶间知了没完没了的嚷嚷声,吵得她又有些心烦意乱。

不远处传来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声响,循声望去,一辆银色面包车在几米外急刹车停下,车门被拉开,两个穿着黑色背心的男人跳下车,眼神直直地往她所在的方向扫射过来。

江甜迅速收回视线,转身快步往前跑。

两个彪悍大汉立马扯着嗓子喊出声:“别走啊!”

落在后头的瘦高个甩着胳膊:“张总让我们请你喝茶呢!跑什么!”

江甜暗骂了一声,脚下动作更快。起初她还遥遥领先,时间一长,多少有些体力不支,附近连辆出租车都没有,日头没有落山,天气又热,路上行人也少。

一辆蓝色三轮车由远及近,从她左边掠过,她冲车内的男人喊话,可回答她的只有突突突的发动机的声响。

江甜拨了电话出去,铃声响过三下,她挂断了。正前方不远,刚才那辆三轮车刚刚停稳,她再次跑上前。

“纪盛,你烦不烦?!一天十几通电话,有病吗?看我笑话?”驾驶座上的人正巧在接电话,一连几个问题。他的声音不大,声线偏冷,可传递的怒意分毫不少。

江甜单手撑着金属门框,男人戴着黑色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微微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脸。身后脚步声逼近,她来不及思考太多:“师傅,能不能载我一程?”

对方一句话低吼完,扔了手机在控制台上,语气冷淡:“不能。”

江甜眼神微暗,扶着车门的右手只好松开。

男人双手自然地搭在方向盘上,余光不经意地往后视镜一瞥,视线倏地一顿,静默半秒,伸手把帽檐压得更低,忽然改口:“上车。”

江甜有点意外,可她反应也快:“我坐哪啊?”这是一辆带车棚的电动三轮车,送快递专用的。

江甜急得不行,男人却不急不缓,把右手边的移动座椅放下来:“你把吉他放在后面。”

江甜火速领命,三轮车上路,身后不断缩短的距离顷刻拉开,可路边一辆辆飞驰而过的小轿车,又让她莫名紧张。

嘀嗒,嘀嗒,控制台上的手机在响,江甜的视线滑过去,屏幕上的微信消息一条条地跳了出来。

纪盛:“上班玩手机!服务态度这么差,不怕我举报你?”

纪盛:“人生二级跳了解一下?”

哪怕隔着屏幕,江甜都觉得这个叫纪盛的人挺欠揍的。注意力被吸引,她脑袋下意识地往前伸,眼睛盯着热闹的屏幕一动不动。

不知不觉,聊天内容越发不忍直视,江甜舔了舔嘴角,耳根有些红。

啪嗒一下,手机猛地被翻了个身,背朝上甩向一边的角落。

江甜自知失礼,尴尬地缩回脑袋。

车速突然加快,经过减速带时,车子剧烈地颠簸,她手疾眼快地抓住车把手,可仍有点不稳,身子向左靠了一下,贴上对方的右边胳膊,男人身子一侧,巧妙地避开了。

嘀嗒嘀嗒的声音还在继续,手机一直在震动,可她明显感觉周身温度骤降,驾驶座上的人,帽檐依旧压得很低,几乎遮去半张脸,流畅的下颌线条往上藏在厚重的阴影里,仍是让人瞧不清长相。

微信提示音响到第十下,控制台上的手机不知何时被拿了起来,从她眼前一掠而过,在半空画出一条抛物线,落去一边的花坛。

她只来得及看清一排小字,挺押韵的:“麻将三缺一,陆三送快递。”

江甜有些傻眼,这手机价格不菲,至少也得大几千,现在快递公司的待遇都这么好了。

也就一走神的工夫,三轮车又减速停下。

江甜警惕地向后探头,彪悍大汉早被甩出老远,她心思稍緩,转身看他,只见男人用食指顶了顶帽檐,从驾驶座下去。

江甜内心挣扎了几秒,也从车上跳到了马路上。太阳刺得眼睛疼,她往树荫里挪了一步,目光跟着他移动。

男人的脊背挺得笔直,步伐稳健,明明一件最普通的蓝色运动衫,硬是衬得整个人清俊又挺拔,加上先前那幕,江甜觉得这人兴许不简单。他在一侧的花坛蹲下,伸长脖子往灌木丛里探头,眼睛黑而亮,左一下、右一下地扒拉树叶,像极了捡球的大型犬,滑稽又可怜。

江甜讪讪地伸手摸鼻子。

脸疼,真疼。

男人动作很快,捡起手机,折身往回走,坐上三轮车,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又那么理所当然。手机依旧在震动,不知他瞧见了什么,眉间染上几抹阴郁,明显情绪不佳。

江甜没多嘴,刚走出树荫准备上车,三轮车却瞬间提速开出好远,江甜呆滞几秒,完全没反应过来。

也是凑巧,三轮车前脚刚走,一辆拉风的跑车正好在她的左前方停下。

程岁下车,围着江甜问:“没事吧?”

江甜的视线还跟着融入车流的三轮车移动,心不在焉。

程岁语气有些不快:“江甜!好好一个工作,每次都要弄得这么风风火火吗?!”

程岁这么一凶,江甜飘远的思绪被拽回,她莫名觉得委屈。

下午场,酒吧客人不多,本来她唱完歌,拿了今天的工资就能离开。可等收拾好东西,她莫名其妙就被拉去陪一个土财主喝酒,也就是刚才那两个彪悍大汉嘴里的“张总”。

她本想应付几下,可这土财主色眯眯的,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几杯酒下肚,手若有似无地碰了几下她。

她热血上头,操起桌上的半杯红酒就往土财主的身上泼了过去,土财主恼羞成怒,扯着嗓子跟猪叫一样。

江甜知道事情闹大了,连忙抢过桌上几瓶打开的酒水,主动往自己的身上洒,忙不迭地给人赔罪。没过一会儿,她比土财主狼狈了不知多少倍。可这土财主不仅让经理当场开了她,居然还派人……

江甜耷拉着头,程岁拿她没辙。两人先上了车,江甜絮絮叨叨地解释:“我也不想的,我这臭脾气又忍不了。”

程岁没理她,上车后,一个劲儿地打电话。

彪悍大汉不知何时追上来了,江甜留意到时,两人正站在几米之外。

她紧张地看向程岁,程岁若无其事地挂断最后一通电话,把手机扔在置物柜上,板着脸出言教训:“你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学校上课!你这动不动热血上头的脾气早晚出事!”

江甜自知理亏,惭愧地低下头:“我错了。”

程岁不买账,冷眼拆穿:“别给我装!”

两人十几年的朋友了,江甜还在念大三。程岁虽然和她同龄,可人家成绩好,上学期间连跳了三级,大学毕业后成功创业,是典型的青年才俊。

江甜见风使舵,冲他讨好地笑:“保密啊,程总。”今天的事情,老江要是知道了,一定跟她急眼。

程岁暴躁地扯了扯领带:“我哪次没有!”自从上了大学,江甜在大大小小的酒吧驻唱,酒吧这种地方鱼龙混杂,类似的事情没少发生过。

江甜一脸谄媚,程岁看得额角直跳,沉默地发动引擎。

江甜将视线转去窗外,余光瞥到前方的路况,目光顿住,透过车玻璃,再次看到那个人。

三轮车斜斜地停在一边,半米外倒了一辆电瓶车。此时,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正扯着男人的衣领,对他拳打脚踢。

江甜扔了手上的化妆镜:“停车!”

程岁没理会,江甜重复了一遍后,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自然也看到了前面的热闹场面。

拉风的红色跑车在一个利落的甩尾后停稳,距离争执的两人不过几步远。

中年妇人得寸进尺,撸起袖子张牙舞爪。男人欲抬手阻止,手臂还没抬起,她就扯着哭腔吆喝:“打人了!動手打女人了!”

男人的动作明显一滞,中年妇人趁机扯下他的帽子扔在地上,又被眼前的跑车吸引,眼睛亮了。

江甜瞟了程岁一眼,程岁心领神会,上前搭话:“大姐,怎么了?”

中年妇人理直气壮:“受了惊吓!精神赔偿总要吧。小伙子居然说我逆行,我逆行,他就能撞我了?!”

这女人明摆着不讲理,程岁眼神冷了几分。

江甜走过去打圆场,可她一靠近,身旁的男人转身就离开,中年妇人刚准备堵人,却被程岁拦了下来。

江甜连忙上前安抚,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在几米外的男人身上流连。

他朝着三轮车的方向,江甜以为他又想走,可没一会儿,他脚步停下,微微倚靠在一边的车棚上,右手往兜里一揣,竟掏出了烟和打火机。

江甜注意到夹着香烟的那双手,明显不是一双常年干粗活的手。程岁每天坐办公室里吹空调,多少人前前后后地伺候着,也未必有眼前这双手保养得好。

中年妇人骂骂咧咧的声音继续传来,伴着程岁几乎尴尬到极致的牵强的话语。

没一会儿,男人竟主动侧过身,半眯着眼看着她。指尖是刚点燃的香烟,他指腹轻轻一点,有零星的棕色烟丝滚落在脚边。时间静悄悄地走,男人缓缓吐出烟圈,散在周身,透过烟雾看她,表情慵懒散漫,带着笑意的目光隐藏着他的疏离、冷漠,还有难以隐藏的不耐烦。

江甜猛地怔住,男人五官俊秀,鼻梁高挺,睫毛浓密而黑,此刻薄唇紧抿,眸色冷然。一个星期前的某些画面跟电影的慢镜头一样,一幕幕地向她飞掠而来。

她不自在地错开目光,脸颊微烫。

她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他。

也不知程岁说了什么,中年妇人竟激动地喊了起来:“你和送快递的什么关系!什么叫没受伤就算了!”

江甜没了耐心:“逆行就是你不对。”

中年妇人被抓了尾巴,顿时恼羞成怒,蛮横地朝江甜扑过去。

江甜一惊,连连后退了几步,急忙喊:“程岁!她要打我!”

程岁没想到这人会这么胡搅蛮缠,此时也顾不上其他,拽住妇人的胳膊把她往后拉。

江甜乱了阵脚,踉踉跄跄,身子后仰,天旋地转间,腰间环上一双手臂,钩住她纤细的腰身,而后一个旋转,她被动转身,撞上对方宽厚的胸膛。

江甜的双手下意识地抵在男人的腰侧,勉强找回重心,抬头看着他。

陆铭周个子很高,江甜比他矮了一大截,由于姿势的原因,两人视线相撞。

江甜眼神闪烁,心虚地别过脸,过了几秒,又故作镇定地看向他。

陆铭周神色未变,眼睛一眨不眨,她很快注意到对方脸上的几道抓伤,明显是被指甲挠花的,伤口还淌着血。

江甜心惊:“你受伤了!”

陆铭周周身戾气难掩,他的指尖打了个旋儿,扔掉了手上的烟。

江甜伸出手,离陆铭周的面颊还有几厘米的距离,手腕却被他猛地握住。

陆铭周忽而一笑,笑意直达眼底后,莫名演化出一股玩世不恭的意味,他微微弯下腰,凑到江甜的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

瞬间,江甜的脸颊唰地红了个透,顺带着耳垂都烧了起来。

中年妇人又开始吆喝,程岁频频按着太阳穴,陆铭周最后给了钱,中年妇人骑着车风风火火地离去。江甜瞧见眼前这幕,不认同地蹙眉。

陆铭周若无其事地转身走,江甜鬼使神差地往前一迈,刚好挡在陆铭周的面前。

这动作,挺挑衅的。

陆铭周两指捏着打火机转圈,没什么情绪地垂眸看她。

江甜深吸了一口气,右手拽着衣角,轻声说:“上次的事,对不起。”

她低声道歉,两人目光交织,陆铭周眼帘微闭,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事?”

陆铭周明知故问,江甜语塞,脸颊又开始烧,耳垂红得要滴血。

陆铭周也不催,指腹摩挲着精致的打火机,等的时间久了,他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说不出地轻佻、张扬。

江甜转过头,不敢看他。

陆铭周微微抬眼,好心提醒:“道歉要有诚意吧,你好像没有。”

江甜有些蒙,心思转了几圈,指向一旁的三轮车,热心地问:“我帮你一起送快递,可以吗?”

忽地被人戳到痛处,陆铭周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

见他沉默,江甜又多嘴地解释:“多个人一起送,你也可以快点下班啊。”

“还是算了吧。”陆铭周的视线在她的身上逡巡了一圈,声线里裹了几分调侃,“用童工犯法的。”

陆铭周嘴角弯起极小的弧度,双手往裤兜里随意地一揣,直接从江甜的身边绕过。他这人没什么耐心,心里又藏着事,不愿在小姑娘身上浪费时间。

中年妇人走后,程岁刚好接了个电话,回来后,随口问:“这人你认识?”

江甜的耳根仍微微泛红,她轻叹了一声:“在春树景酒吧见过一次,总之,不太愉快。”

她说完,掉头上车,程岁识趣地没再多问。

一连几天的高温,天气预报说傍晚有雨,转眼已是黄昏,云层黑压压地聚拢,江甜的心情跟阴沉的天气一样。

她的吉他丢了,准确地说,是落在陆铭周的三轮车上了。

她的吉他是真的值钱,这吉他能到她的手里,也挺戏剧性的。

前段时间,她坐公交车,前面的大爷兜里没零钱,她顺手帮他投了币。两人刚好并排坐着,老人瞧见她腿边的黑色吉他背包:“玩吉他的?”

江甜连忙摘下耳机,笑着点头。

老人身子往椅子的靠背上轻轻一靠,手里捏着两个文玩核桃转悠:“这琴的讲究可不少啊。”

江甜顺着他的话语,谦虚地说:“随便买的,不太懂。”老人却意外地打开了话匣子,两人就这么聊上了。

再后来,江甜偶尔跟他喝杯小酒,下盘棋,一来二去熟悉起来了,这把吉他也自然到了她手里。

江甜上個月才知道,这个下棋会耍赖、喝高了就开始唱昆曲的臭老头居然是周川。

周川是安城有名的琴师,这人来头不小。年轻的时候下海经商,年过半百却早早隐退,倒腾起手艺活。倔老头脾气古怪,一年只做几把吉他,也不明码标价,全靠一个“缘”字,说白了,看老头心情。

出租车师傅敲了两下透明挡板,江甜的脑袋靠着车窗玻璃,表情恹恹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出租车师傅帮她把后备厢的大件行李卸到马路牙子上,学校暑假不让住宿,她提前找了房子搬出来。

这块地方算是城中村,前些年被列入拆迁计划,也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拖到现在也没拆成。周围大厦林立,唯独这片是上世纪的老建筑。

她暑假找了工作,回家住不方便。旧小区没电梯,她住顶楼,将几个箱子搬上去够呛,程岁原先是答应帮忙的,可他临时有事走不开。

等她费力地搬了个行李箱上去,程岁才姗姗来迟,打量一圈周围的环境,皱眉道:“你真要住在这儿?”

程岁还想说点什么,江甜直接把行李箱往他的身边一推,语气坚定:“楼上501。”

程岁无奈地叹气,没走两步,程岁瞬间奓毛:“江甜!你看看!这些都是什么?!”他指着一边的墙壁,食指上上下下晃个不停,情绪激动。

破旧的水泥墙像干涸的丘壑,坑坑洼洼,大片的白色粉末崩裂开,上头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小广告。

江甜配合地看了两眼,指着其中一张广告纸上齐刘海的美女,意味不明地笑:“这个挺好看的,价格也合适。”

“我不是说这个!”程岁吹胡子瞪眼,直接撕下一边的彩色海报举到江甜的面前,“通缉令贴得到处都是,还有嫌犯在逃!”

江甜懒得看,抢过海报,揉成一团,故意砸到他的身上:“哪会这么巧啊,这地方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

程岁觑了她一眼,提着行李箱噔噔噔地上楼。

一室一厅,有个开放式小厨房,一个人住刚好。江甜忙着收拾行李,程岁在屋里来回踱步,吐槽她固执,嚷嚷着要走。

江甜也不留他,他磨磨蹭蹭几分钟,心里轻叹,开着新买的跑车走了。

夜幕降临,老旧的窗户被风吹得咯吱响。收拾好房间,江甜窝在沙发上,捧着一本漫画书打发时间。

咚咚咚,响了三下,突然有人敲门。

漫画书从手里滑落,江甜匆忙站起来,语气警惕:“谁啊?”她刚搬来,除了见过两次房东,左邻右舍都不认识,现在这个点,谁会来敲门?

门口的人声音很低,略带沙哑:“你隔壁的。”

江甜难免有些紧张,踮着脚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却没瞧见人影。

又是一阵敲门声,急促中隐隐透着不耐烦。

隔壁的?江甜跑到一边的窗口,拉开窗帘,隔壁房间的灯确实亮着,阳台的落地窗大开,上头摆了一个晾衣架,挂了不少女性衣物,被风吹得左右摇晃。

房东提前跟她打过招呼,五楼一共两户,隔壁住着一个单身汉,也是刚搬来的。

那么,这些衣服哪来的?

门口的人还在催促,声音压得更低:“开门。”

江甜摸不准情况,纠结了几秒,只好给程岁打电话,接电话的却是个女人。

江甜还没说话,对方甩了一句:“程总在忙。”

嘟的一声,对方就挂断电话了。

江甜紧张得手心冒汗,凑到门口,扒着猫眼往外瞧。

五楼是小区顶楼,能住两户人家,中间有个露天阳台,放了石桌、板凳,旁边摆着一个卧榻,是夏天乘凉用的。

此刻,陌生男人正站在石桌前,低头摆弄着什么,光线太暗看不清,隐约像是一个编织袋。

没一会儿,他转身往回走,脸上还戴着黑色口罩,额前散落下的碎发遮住眼睛。

随后又是几下急促的敲门声,江甜赶紧缩回脑袋,心跳得有些乱,焦灼地来回打转。

程岁这个乌鸦嘴,别真给他说准了,安城的治安一向不错,这小区虽然老旧了些,但总不至于……

啪的一下——重物落地的声音,窗台摆着的盆栽被风刮了下来,碎在一边的墙角。

江甜被吓得不轻,瞬间脸色苍白,窗户不知何时被狂风冲撞开了,茶几上的曲谱被吹得满屋飞,逼仄的空间里一时暗流涌动。

江甜循声望去,男人站在她正前方三米外,白色衬衣一半扎在西裤里,另一边露了出来,衣衫松松垮垮。他似乎是醉了,头顶的橘色大吊灯给他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边,漆黑的眸子带着朦胧的醉意,像是打翻在洁白天鹅绒毯上的红酒,层层向外晕染,风情流转。

她再次见到了陆铭周。

江甜原本想着下场后过去道谢,等她表演结束,卡座里早没人了,这会儿突然出现,她感觉挺意外的。

犹豫半晌,江甜还是跑上前,礼貌道:“刚才谢谢你。”

男人微微颔首,双手插在西裤兜里,简单地自我介绍后,他略带醉意的眸子扫过来,嗓音有点沙哑:“小事。”

江甜正想开口,手机震动了一下,老江给她发了共享位置,离她学校最多半小时。

江甜彻底急了:“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先走了。”

“等一下。”男人声音很低,却隐隐透着笃定,明显没有让她走的意思,他抬眼,“一起喝一杯?”

江甜被迫停下脚步,若是搁在平时,她兴许不会拒绝,可现在她实在着急:“不好意思,下次有机会我请您。”话音落下,她快步往出口走。

男人似乎是想起了刚在酒吧里和朋友打的赌,如果他赌输了,要去送快递。于是,他下意识地伸手阻拦了一下。

意外发生得很突然。

夏天,江甜穿了件简单的白色T恤,身后的人无意识地抬手抓住衣服的一角,可就这一抓,连带着女人短袖里面的衣服带子也给拉了起来。

陆铭周:“……”

江甜:“……”

江甜意识到什么,唰地一下,白皙的脸颊瞬间红透,顺带着耳垂都烧了起来。

男人也是狠狠地一愣,他用舌尖顶了下腮帮子,眉峰皱起。

酒吧这种地方鱼龙混杂,江甜自认见过的世面不少,可如此让人一言难尽的场景还是头一遭遇到。

空气里弥漫着说不清的诡异气氛,走廊上刚好经过的侍者,眼神暧昧,识相地快步离去。

江甜已经无法形容此时的尴尬,电话催得紧,这会儿不是老江,而是她的母亲,这可比十个老江更让她心惊胆战。

于是,江甜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转身气急败坏地甩了男人一个耳光。

对方先是一怔,随即六神归位,甚至连酒意都清醒了几分,飞快地松了手,衣服带子蓦地弹回,江甜胸口猛地一震。

太疼了!

江甜的思绪飞出老远,脑海里的画面实在刺激,她的脸颊迅速晕出一层绯红,不知不觉间,连耳根都红了。

陆铭周自然不知道江甜在想什么,上次因为她,自己赌输了送快递的事情历歷在目,今晚进局子的事情也实在让他窝火。他盯着江甜,眼睛一眨不眨,见面前的人红着脸,眼神躲闪,他心里越发不爽。

他也是今天刚搬过去,收拾房间时,恰好瞧见角落的吉他背包——前几天江甜落在他车上的。

傍晚倒垃圾时,他凑巧看见江甜在门口搭鞋架。白天房东也和他打过招呼,说是隔壁501新搬来一个小姑娘,还在上学,他没想到这人就是江甜。

陆铭周垂眸看向江甜,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上,江甜又心虚地别过脸,白净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绯红,他到嘴边的话到底是没说出来。

夜深了,路上没什么人,风刮着树叶沙沙响,突然开始下雨。

豆大的雨滴砸在脸上,江甜清醒了不少,她摸出挎包里备着的雨伞,手指往上轻轻一推,将伞架撑开。她小跑到陆铭周的身边,把伞往他的身边挪。

这雨下得突然,陆铭周胸口窝火,非但没给压下去,反倒愈演愈烈。

江甜舔舔嘴角,神色讪讪,还是那句:“不好意思啊。”

江甜态度诚恳地道歉,很认真地提出补偿办法:“上次在酒吧,再加上今晚的事,我很抱歉。我学校没什么事儿,我可以帮你送快递。”

陆铭周眼角狠狠地一抽,思考半秒,勉强忍了下来,心想,跟小丫头计较太多显得他不大方。

因此,最终他只是把伞柄往江甜的方向推回去,转身走进雨幕里,拦了一辆出租车离去。

江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出租车在前方拐角处消失,她走去街对面的公交站台,等最后一班公交车。

今晚这事儿很荒唐。刚才在派出所听到他解释,人家戴着口罩是因为打扫卫生,阳台的衣物是上个租客落下的,敲门的意图是把吉他还给她,可偏偏又闹了笑话。

回到出租房,陆铭周冲了个澡,换了身宽松的衣服倒在沙发上。他东西不多,简单的一室一厅被收拾得很干净。昏暗的客厅里,笔记本电脑开着,屏幕放出的光线在他的眼中流动,璀璨通透。

陆铭周的视线幽幽地扫过狭小的屋子,右脚往茶几上一搭,轻叹了一声。

他闭了一会儿眼睛,用指尖按着太阳穴纾解压力,门口响起敲门声,伴着女孩轻柔的声音:“方便出来一下吗?”

陆铭周缓缓睁开眼,没应声,江甜又重复了一遍,他怕她赖着不走,只好起身去开门。他抵着门边站定,垂眸打量她。

她换了一条白色的裙子,头发湿漉漉的,被揉成一团,很随意地扎在脑后。

江甜的视线和他接触,她的语气仍旧带着歉疚:“我煮了夜宵,你要吃吗?”

陆铭周眸中无波,冷声拒绝:“不用。”

他刚准备关门,江甜步子往前一迈,直接把手里的桶装泡面塞到他的手里,飞快地说:“你将就着吃吧,改天再请你吃顿好的。”说完,她也不给他时间推拒,转身跑回自己家,飞速地带上门。

陆铭周看了一眼手里的泡面,面无表情地关门,折身回到客厅,随手把它搁在一边的茶几上。他重新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屋里一静,泡面的香味从一隅四溢开来,原本他是不饿的,可闻久了……

江甜吹干头发,又折回厨房烧水。

她刚刚就给陆铭周做了夜宵,这会儿自己也饿了。她打开橱柜拿了一盒泡面,刚撕开包装,忽然觉得不对劲。她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连忙举起包装袋看了一眼,表情有些僵硬。

手上的盒子被她丢进垃圾桶,她一溜烟似的跑出房间,披头散发地敲陆铭周的房门。

陆铭周刚洗漱完准备睡觉,江甜又来串门。他开了房门,语气不耐烦地甩下一句:“你有完没完?!”

江甜今晚已经被他凶习惯了,只是紧张地问:“夜宵你吃了吗?”

陆铭周半垂着眼,敷衍地说了两字:“没有。”

江甜顿时松了口气,陆铭周右眼皮忽地跳了一下,只见几步外的江甜,轻描淡写地说:“还好你沒吃,那泡面是上个租客留下的,我就说,我什么时候买泡面了。”

陆铭周右眼跳得更厉害了,江甜对他笑了一下,露出左边一个极小的酒窝:“我刚刚看了一下,都快过期一个月了呢。”

陆铭周:“……”

江甜眉眼弯弯,又是一句感慨:“还好你没吃呀!”

陆铭周的下颌线条几乎僵硬,他猛地甩上房门,啪地一下,连带着地面都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江甜被漫天飘浮的尘埃呛了一口,捂着胸口咳个不停。

陆铭周带上门,面色阴郁,同手同脚地快步往洗手间冲。

纪盛说得没错,他们何止是八字不合。

江甜,你怎么不改名叫江要命啊!

自从警局的闹剧后,江甜连着两天都没见到陆铭周。

第三天晚上,在春树景酒吧,江甜同往常一样表演完,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却被酒吧经理王楠临时喊住:“有客人想见你,你过去一趟。”

江甜一怔,她对这事儿有了心理阴影,前两天也是莫名其妙被拉去喝酒,结果差点儿出事。在那家酒吧的工作是丢了,不过,她刚好也打算辞职。

王楠见江甜愣神,直接指向西侧的卡座:“博恩建筑的纪总,你留点儿心。”

江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眼神一顿。远处卡座上,男人半倚在沙发上,衬衫扣子解了三颗,他两手摊开,搭在沙发靠背上,离他半米的距离,同样坐着个相貌英俊的男人,指腹捏着杯子,晃荡着手里的红酒杯。

她认得其中一个,那天在派出所和陆铭周一起的。短短几秒钟的工夫,沙发上的男人目光悠悠地滑了过来,两人四目相接。

江甜犹豫了半秒,壮着胆子走过去。

卡座里,纪盛见到不远处的江甜,他轻轻踹了一下乔时延,不怀好意地说:“昨晚就是被这丫头弄进局子的,记得这人吧?”

被问话的男人指尖动作微顿,他睁开眼帘:“记得,小陆还吃过她一耳光。”顿了顿,他勾着嘴角轻笑了一下,“现在冤家还住在对门了?”

纪盛提到这事儿就乐得不行:“就那拆不掉的小区,做了邻居。”他激动地拍大腿,“你说陆铭周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啊,还真跑去……”

“纪总。”

江甜不知不觉已经走近了,低头喊人。

纪盛话语一收,抬眸看她。

乔时延顿了半秒,视线也不经意地落了上去。

江甜故作镇定,稳住声音问道:“您找我?”她其实好奇,陆铭周为什么会认识这种人物。

纪盛也是人精,看似不经意地说道:“陆铭周给我们小区送快递,他是最勤快的。”他用颇为严肃的口吻道,“人又上进,我很欣赏他。”

这一番话说得正儿八经,乔时延挑眉,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纪盛认第二,就没人认第一了。

江甜心想,这话在理。她仍是礼貌地问:“您有事找我?”

“知识改变命运啊。”纪盛感慨出声,他将右手往桌上一放,眼眸中精光一闪,“这些书你帮我带给陆铭周,让我少跑一趟。”

江甜刚想多问一句,对方却已经冲她摆手:“你可以走了。”

回到出租房,江甜卸妆洗澡,忙完了,捧着半摞书出门。她早些时候回来,陆铭周屋里的灯暗着,人不在。此时,隔壁的房门开了。

陆铭周站在天台的石桌前接电话,藏青色的宽松长裤,上衣是最简单的白色T恤,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一罐啤酒。

听到开门声,他微微侧眸,朝她所在的方向淡淡地瞥了一眼,她朝他走过去,他刚好挂了电话。

还差几步的距离,陆铭周夹着易拉罐的手指用力,单薄的铝材发出咔嚓的清脆声响,他紧跟着出声:“你别过来!”

经过这些天的事情,江甜在他心里约等于半个倒霉蛋。

至于为什么是半个儿,仅仅因为他的绅士风度。

江甜有些莫名其妙,赶紧解释:“我今天上班碰到你的朋友——博恩建筑的纪总,他托我捎东西给你。”

听她这么一提,陆铭周正儿八经地抬眸看她。依旧是昨天那条白色裙子,过肩的头发披散着,发尾带着水珠,未施粉黛的脸颊,和他之前在酒吧见到的模样大相径庭,五官没那么立体,也少了几分明艳,可眉眼弯弯,酒窝浅浅,抬眸时眼里盛着盈盈秋波,多了几分甜美,也乖巧,只是可惜是个倒霉蛋儿。

江甜没有陆铭周那么多心思,老老实实地交代:“纪总说你是他们小区送快递送得最好的,希望你保持初心,继续努力!”

陆铭周额角一抽,江甜却往前迈了一小步,两人距离拉近,她闻到淡淡的沐浴露的味道。她敛神,手臂往前一送:“这些书是纪总让我给你的。”

陆铭周垂眼,视线落了上去,江甜补充说:“纪总还说知识改变命运。”

一共五本书,她简单翻了两本,最上面一本是《通往奴役之路》,底下压了本《乌合之众》。光看名字,她就头疼。

陆铭周的目光折回,又看向江甜,她微微昂着头,也望着他,眼角向下微垂,瞳仁浅浅,睫毛蝶翼似的扑扇,投下半抹阴影,看上去人畜无害,跟她的名字一样,可这性格又恰恰相反。

陆铭周这人无聊的时候,骨子里的痞气就出来了,他不怎么待见江甜,这会儿起了坏心思。

他步子向后一退,半坐在石桌上,两手随意地往桌沿一撑,才慢条斯理地问:“给我的?”纪盛什么性格,他是最清楚不过的。

江甜连忙点头,陆铭周伸手去接,食指落在第四本书的书脊上,而后稍稍用力,把上头的几本接到自己的手里。

江甜在他接手的时候,很自然地撤回手。

啪嗒,最下面那本书掉到了地上。

陆铭周刻意没拿,江甜连忙俯身,弯腰去捡,目光触及封面的那刻,狠狠地怔住了。她的手臂悬在半空,距离脚边火辣的杂志封面不过几厘米,可就是下不去手。

指望这个改变命运……

江甜想到什么,脸颊迅速晕出一层绯红。

陆铭周掂量着掌心的几本书,漫不经心地低头,目光落到深色水泥地上性感的杂志封面。他神色自若,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以纪盛的品位,哪里会读什么弗雷德里希。

江甜内心挣扎了一会儿,讪讪地缩回手,终究还是没去捡。她慢吞吞地站直身子,又心虚地摸摸鼻尖。

陆铭周把几本书随意地往身侧的台子上一放,双臂环抱,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江甜尴尬地笑,舌尖舔过嘴角,她的声音细弱蚊蝇:“太晚了,我先回去了。”

陆铭周却低声喊住她,眼角微挑:“等下啊。”

江甜没敢看他,耷拉着头,余光再次瞥见脚边的杂志,耳尖也跟着泛红。没一會儿,她听见对面的人十分欠揍地说:“帮我捡一下,年纪大了,腰不行了。”

陆铭周见她整整红了一圈的耳朵,有意拖长尾音,音量降低:“辛苦你了,小辣椒。”

江甜足足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声“小辣椒”喊的是自己,土得都快冒泡了,也亏他想得出来。

她抬起头,看向两步外的陆铭周,细碎的灯光混着清浅的月色错落地打在他轮廓分明的俊脸上,高挺的鼻梁成了分水岭,一半融入光明,一半陷入黑暗,五官立体。此时,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眼眸里折射出深浅不一的碎光,给她很微妙的感觉。

江甜突然懒得计较了,她收回视线,俯身去捡地上的书本,指尖刚够到边角,视野里却多出一双手,五指修长,指关节无意地刮过她的手背。

触电一般,江甜连忙缩回手,与此同时,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地上的书已经被捡了起来。

江甜的手心蹭了一下裙摆,重新抬头。

陆铭周长身玉立,离她半米远的距离,不似刚才的慵懒随意。他略微低垂着头,额前的碎发有些长,有几缕快要盖住眼睫。

哗啦一声,他指尖捏起页脚,翻了一页。

江甜视线一扫,就看到书里面的画面,她火速别开眼,心跳都有些快,反观陆铭周,眉目无波,神色淡淡的。

气氛有一瞬的停滞。

安静了一会儿,只听他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读过尼采吗?”

江甜实在想不出尼采和他手里的这本杂志的渊源,她两手绞在一起,轻轻地点点头。何止是听过啊,简直如雷贯耳。

中二时期的程岁,成天把尼采的名言挂在嘴边,每天早三遍、晚三遍地读,以此来激励自己。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始终觉得程岁的成功,有一半是尼采的功劳。

思及此,江甜情不自禁地抬头挺胸,抑扬顿挫道:“太阳是我……”

陆铭周似乎意识到她要说什么,指尖蓦地一顿,不可置信地打断:“是什么?”

“金灿灿的……”话音戛然而止,江甜意识到什么,舌尖舔过唇珠,羞愧得双手捂住脸颊,只露出一双眼睛。

陆铭周似笑非笑:“什么?”

江甜懊恼,指腹并拢,连眼睛也给捂上了。

陆铭周嘴角上扬,难得体谅人,把手中的书本一合,扬唇道:“都送你了。”他用下巴指了一下石桌上的一摞书,右手却扬了扬手里的杂志,“我留一本就够了。”

江甜指间拉开半条缝,瞄了一眼他手里的书,犹豫着问:“这个你能学到什么?”

陆铭周正经道:“知识。”

江甜双手依旧捧着面颊,食指和中指分得更开:“知识?”

陆铭周:“‘学知识,涨姿势,我今晚打算挑灯夜读,你也有兴趣?一起?”

陆铭周轻飘飘的两句,让江甜彻底石化,她眼神不知往哪儿放,耳根都蹿上一抹红。

陆铭周却依旧神色自若,见她窘迫,反倒心情愉悦地转身回屋,潇洒地甩上门。

这人也太浑蛋了吧!

(下期连载详见《花火》9B)

下期预告:

杂志事件过后,江甜没想到在医院又遇到了陆铭周,在医院接连上演了一连串让人忍俊不禁的误会。

江甜的脆弱不小心被陆铭周撞见,本以为两人的关系会因此回暖,却不料两人天生气场不合,闹剧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