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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共你朝云又暮光

2019-11-28温良

花火A 2019年9期
关键词:安安师父小姑娘

温良

坦诚地讲,我写这篇文的灵感,其实是因为上个月写了京剧题材之后没写够……哈哈。传统戏曲真的比我们想象中的有趣很多,希望大家有时间也可以多多了解一下哦!

约图建议:小姑娘坐在树枝上,晃荡着双脚,手里拿着冰棍,舔着。

字数:8700

句:少年的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会散掉,可偏偏一字一句都砸在了她的心上。

01

要是有人问整个平遥镇里赵安安最喜欢和谁玩儿,小姑娘一定眼睛滴溜溜地转上一圈儿,毫不犹豫、脆生生地说道:“和韩韩玩!韩韩是我的好姐妹!我最喜欢她了!”

话说完,她就噔噔噔地跑开,跑到大院靠边儿的二层小楼的楼下,扯着嗓子喊“好姐妹”的名字:“韩羡,韩羡——”

她喊了几嗓子就起了效果,窗子被人打开,后面露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脸,带着一点不耐烦:“赵安安,你吵死了。”

她听了,丝毫不受那话语里面的不耐烦影响,依旧笑得没心没肺:“韩韩,我们去爬树呀,我想吃桑葚啦!”

韩羡缩在床上温暖的被窝里,一点也不想下去,奈何那个小姑娘执着得很,站在窗户下面,嘴就没停过,聒噪得像是夏日里树上的蝉。他被烦得没有办法,一把掀开被子,随便套上衣服和鞋,从楼上冲下去。

“走、走、走,我陪你去!你别喊了,怪烦人的。”

赵安安听了这回答,瞬间弯起了一双笑眼,高兴地原地跳了跳。

韩羡站在她的对面,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看着,等她高兴够了,又板着脸说她:“你不许再对别人瞎说什么我是你的好姐妹了,我是男的!我是男的!你听见没有!”

“哦!知道啦!”小姑娘敷衍地应着,一看就没放在心上,亲昵地挽上他的臂弯,“韩韩,我们先买个冰激凌吃好不好呀?”

“不好。”韩羡想也没想就回绝她,“你自己吃吧,我这两天要练新的唱段给师父听,不能吃太甜的。”

她的脸简直比天气预报变得还快,一瞬间垮了下来,五官都皱在了一起,语气委委屈屈:“可是我没有钱,虽然我长得可爱,但是奶奶不会白给我一个冰激凌的!我最喜欢草莓味儿的了!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吃一个冰激凌,也太遗憾了,呜呜……”

韩羡没好气:“行了,行了,我有钱,我给你买。”

“韩韩,你真好!”

“你要是能离我远点儿更好。”韩羡深吸了一口气,第无数次反思他上辈子究竟做了什么错事,这辈子才遇上这么个黏人精。

买好冰激凌之后,他们并肩走到种桑葚的院子外面,赵安安手脚麻利地翻过院墙,骑在上面,冲他挥手:“韩韩,快爬呀!”

韩羡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认命一般地爬到院墙上面,又叹了一口气。

毕竟,赵安安这个小姑娘,实在是太烦人了。

她话多得要命,整个人又闲得很,好像这世界上除了找他,就没有第二件事了一样。偏偏她那小脑袋瓜里面又没什么正常主意,认识她没几年光景,他能飞速掌握翻墙逗狗、爬树摘桑葚、下河抓鱼捞龙虾等一系列技能。

更烦人的是,她四处宣扬他是她的好姐妹,搞得镇子上一半儿的人都分不清他的真正性别,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永远都是:“你……是男,还是女啊?”

这不知道破壞了他多少天的好心情。

他的话在她的耳边就像耳旁风一样,一点不起作用,他坐在院墙上面,惆怅地看了一眼偷吃桑葚的小姑娘。紫色的桑葚汁液把她干干净净的藕粉色裙子都弄脏了,她好像根本都没注意到。

他忍不住提醒她“吃得有女孩子样子一点”,她懵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没心没肺地冲他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

算了,算了,韩羡无数次在心里说服自己,看在她笑得这么可爱的分儿上,烦人就烦人吧,忍忍就好了。

02

提起平遥镇,有名儿的一是产酒,另一个就是驻扎在这里的老戏班子。

韩羡从五岁起就跟着戏班子的师父学京剧,只是,那会儿师父的女徒弟少,旦角儿扮的人数不够,师父见他长得清秀,嗓子也因为没有变声而尖细一些,一思考就拍板让他学起了旦角儿。

误会的伏笔就是从这时候埋下来的。

他几年来都被师父当女孩子养,头发要比其他男孩子长一点,在后面扎了一个小揪揪,再加上平常练习穿的戏服又是女式的,偶尔模拟演出,扮相也是女孩子的模样。

赵安安第一次溜进院子里面看他唱戏,还以为他是漂漂亮亮的小姐姐,被吸引得眼睛都亮亮的。

“这个人唱得也太好听了!我好喜欢!”

韩羡一唱成名,从此身后多了一条叫赵安安的小尾巴。她那会儿是真的喜欢他,仗着自己个子小,一弯腰就从院门缝隙钻进来,比猫还灵巧。

韩羡往往在院子的角落处吊嗓子,她也不嫌无聊,好脾气地等他练完,软软糯糯地叫他:“韩韩!”

“韩韩,我们去湖边吃沙冰呀!”

他也不知道她怎么眼睛一眨就叫起了他“韩韩”,小姑娘叫得也顺口,张口闭口就是“韩韩”两个字,于是,他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被误会了性别那么久。

一直到她邀请他到她家做客,甚至邀请他穿她的小裙子的那一天。

那天,师父去外地演出,师兄师姐管不住人,整个戏班子热闹得快把房顶掀翻,小姑娘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这个消息,兴致勃勃地邀请他和她回家玩。

小姑娘撒娇磨人的招数多得能写一本书,一周下来都不重样儿的,每次都把韩羡磨得没有办法,叹口气,妥协似的同意。

她带他回自己家,赵家早些年是有名的平遥酒作坊,后来赚的钱多了,赵家爸妈就去城里面投资更大的企业,家里只剩下赵安安和她奶奶。

赵家的二层小楼就在镇子中央,楼前面是两棵槐树,初夏的季节,槐花开得正盛,赵安安手脚麻利地爬上树摘了两朵下来,献宝似的递给他:“是甜的!”

他接过来把槐花放在嘴边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冲她点点头,小姑娘立刻就手舞足蹈地开心起来,甚至都忘记了自己还在树上,身子一扭,眼看就要掉下去。

这可把韩羡吓了一跳,他想也没想就张开双臂把她抱了个满怀。

赵安安皱着眉头,脸色发白了一阵,不过,很快又缓过来,在他怀里抬起头来冲他笑:“韩韩的身上是香香的!我们进屋玩吧!爸爸给我新买的小裙子都特别漂亮,我可以分姐姐一条!”

韩羡一瞬间皱起了眉头:“洗涤剂的味道而已,哪里香?!”过了两秒,他又发现了更重要的问题,惊得话都说得结巴,“你、你、你,你叫我什么?”

赵安安被他震惊的表情弄得一愣,一脸无辜:“叫你……姐姐啊。你不会比我小,是妹妹吧?”

韩羡死死地咬住后槽牙,把那一句涌上来的脏话吞了下去,尽量保持语调平和:“什么姐姐妹妹,我是男的!男的!谁告诉你唱旦角儿的都是女孩子!”

这一句话如同平地惊雷,小姑娘彻底如石化一般愣住:“漂亮的韩韩姐……”后半句在他冷冰冰的眼神里又换成别的,“……韩韩哥哥。”

“呜呜,为什么是韩韩哥哥!都不能分小裙子了!”

韩羡只覺得再听下去,真的要忍不住说脏话了。

03

韩羡以为赵安安知道他不是她想象中的漂亮姐姐,就会对他失去兴趣,生活也能落个清静,可一切都是他以为。

赵安安非但没有失去兴趣,反而缠他缠得更紧。

院墙边上,后门的大门缝里,小花园的墙角,甚至是门口的杏树上面,赵安安能出现在任何一个韩羡想得到、想不到的地方。有时他被看得烦了,就瞪着眼睛问:“你是猴子吗?”

赵安安任凭他怎么说,她也不生气,又笑嘻嘻地缩回到绿得浓郁的树叶后。

他也好奇过,问她怎么不和学校里面的朋友玩儿,小姑娘沉默了一会,随即笑得若无其事:“可是,我在学校里面没有朋友啊。”

后来,韩羡回想起这一段被她缠着的时光,被人奇怪地问“按你的性格,早就把她赶走了”的时候,问自己纵容她乱闹的原因,大概就是听了这样的一句。

“那你少说点儿话。”最后,他妥协似的说。

赵安安这个小姑娘,人生的字典里面就没有“见好就收”这四个字,仗着韩羡纵容着她,越发得寸进尺起来。这样的纵容在时光里愈演愈烈,到最后,他几乎是对她有求必应。

初秋的河鲜季,道旁边的大排档支起了各式帐篷,烧烤的香气从街头吹到街尾,吹得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深吸两口气。

赵安安自然蠢蠢欲动,找了个晚上就把韩羡从院子里面拐了出来。

赵安安生得好看,每次找韩羡时乖巧着无辜甜笑的样子,简直迷倒了整个大院。戏班子里的人都认识韩羡的这个“小妹妹”,她的人影在门口一晃,就有心领神会的师兄把韩羡往外推:“快出去吃饭!待会儿安安小妹妹等急了!”

他们去路尽头那家大排档吃东西,桌子上是蟹籽满到溢出来的河蟹和冰冰凉凉的柠檬汽水,属于夏天尾巴的树上的最后几只蝉欢快地叫着,被高温熨烫过的夜风裹挟着不知名的花香吹过来,连星星都变得温柔。

两个人晚上吃地开心,可第二天就出了事。

韩羡肠胃不好,被河鲜和凉汽水刺激到,第二天从早上起就吐个不停,换作平时,休息一天也就好了,可那天偏偏又赶上师父在市里的剧院有专场,还有韩羡的单独唱段。

那天上午,师父冲韩羡发了很大的火,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韩羡一只手揉着胃,也不肯为自己辩解一句,就默默地受着。挨完骂之后,他一连吞了两次剂量的药,到了剧院后台化妆时,脸白得连粉底都不用打。

韩羡吐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上台时都扶着墙硬撑着,可到底是唱砸了。

动作做得僵硬,高音唱段也没唱上去,整段表演被他搞得一团糟。下面熟悉的票友倒彩声一浪接着一浪,弄得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拧着,再开口时,嗓子都哑了。

好不容易熬到演出结束,韩羡第一个卸了妆,换好衣服,回到大巴上面,整段路程都闭着眼睛一句话不说。师兄师姐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车里是令人窒息的安静。最后,大巴停在院子门口,他又第一个下车,刚准备走进去,墙边儿就钻出来一个小黑影,直直地冲向他。

“韩韩!我听说你胃痛,现在有没有好一点,我——”

后半句还没来得及说,她就被韩羡哑着嗓子冷冷地打断:“离我远一点。”

赵安安从没听过他的话,继续自顾自地说着:“我给你买了药和——”

韩羡本就没有多少的耐心消耗殆尽,看都不看她一眼,低着头就走进院子里:“我说离我远一点,你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小姑娘想冲过去,可他有意拦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没办法,最后只是低低地呜咽一声,像受伤的小兽。

只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韩羡的脸上,眼眶都是通红的。

04

韩羡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

他真的爱京剧,平日里,他有多努力,谁都看在眼里,最看重自己的表演能力的人如今在正式表演时出了那么大的差错,他怎么也接受不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几天都不肯出来。

等他总算过了自己心里那一关,出来继续如往常一般训练,一整天下来耳边都安安静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赵安安不见了。

她不见了不止一天,他没出来那几天,戏班的大院里也是安安静静的。他问了一圈儿,谁都说没见到过那个小姑娘。

韩羡眉头皱着,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干脆也不练习了,开门就跑去了赵家。院子里面有散落的石子,他拾起几颗,一颗一颗地往赵安安卧室的窗户上面丢。

那还是之前她和他讲的暗号,那时,小姑娘冲他眨了下眼睛,拍着胸脯保证,笑得狡黠又调皮:“韩韩,你要是想找我玩,就记得丢三颗石子哦!我保证五分钟之内就下来找你!”

他丢了不知道多少颗石子,也不知道在窗户下面站了多少个五分钟,可是,窗户后和门口再也没出现过熟悉的笑脸了。

那天晚上他对她太凶了吗,都直接把她凶跑了?

他站了好久,其实根本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就是站着。每次闭上眼睛,他脑子里面都是赵安安从前那张让他烦得不行的脸,还有一声又一声地叫他“韩韩”,声音软软糯糯的,像是小姑娘夏天最喜欢吃的抹茶大福。

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他竟然连她的联系方式都没有。他们虽然熟悉,但他们每一次的遇见都是她的主动靠近。

如今她猝不及防地离开,他竟然都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她。

赵安安这一消失,竟然就是一个月的时间。

这一个月里,韩羡训练的氛围是前所未有的无干扰,好像回到了没有遇见她的时候,可是,他怎么也专心致志不起来。他总会在练习的空隙看一看院子门口,看一看墙外边,甚至看一看那棵老杏树,似乎哪一秒钟就会有小脑袋从浓郁的叶子后钻出来,夸他:“韩韩真棒!”

所以,当有一天,赵安安像是当初消失一样猝不及防地出现,韩羡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可是,站在那里的小姑娘是真实的,眉眼弯起的弧度是真实的,软软糯糯的声音也是真实的。赵安安拎着白糖冰棍儿冲他笑,好像前一天刚刚见过面一样熟悉:“韩韩!吃冰棍儿呀!”

韩羡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叫她的名字:“……赵安安?”

算起来,这是他头一次正儿八经地叫她的名字,之前他叫她都没什么好词儿,不是说她烦人精,就是骂她像猴子,如今叫了才发现,她的名字分明是这样好听的。

赵安安听了咧开嘴,露出白晃晃的小虎牙,冰棍儿的水化了,流到手上都没管,毫不掩饰地对他讲:“韩韩,我好想你!那你有没有想我啊?”

换作以前,韩羡一定对这种话极其嫌弃,理都不理,可是,这一次,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思考,就脱口而出:“有。”

有在想你。

赵安安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愣了好一阵儿,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最后,还是韩羡自己打破了宁静,他从始至终也没问她为什么消失,去了哪里,只是主動地问她:“你家里有电话吗?电话号码给我。”

那天晚上,他罕见地主动提起要一起吃饭,还是去了镇上新开的西餐厅。他难得对她表现出那么好的耐性,连牛排都一块一块地切好递给她,偏偏小姑娘脸皮厚得很,一点儿受宠若惊的感觉都没有,吃得心安理得。

香香甜甜的果茶被她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赵安安摸着肚子,打了个饱嗝,和他一起走出去。室外的温度已经降下来了,偶尔有风吹过也尽是冷意,他随手帮她把兜帽戴上,她拽着他的袖口,他也没挣脱。

送她到小楼门口,她刚想蹦蹦跳跳地和他告别,却被他拦住:“等一下。”

“对不起,那一天晚上……我不应该凶你的。”

少年的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会散掉,可偏偏一字一句都砸在了她的心上。

她笑得没心没肺,完全没放在心上的样子:“没关系啦,我从来没怪过你呀!”

——我不舍得怪你呀。

05

岁月又缓慢地流淌过去,时间一晃,到了世纪的尾巴。那一年,戏班发生了一件大事,师父带着大家集体北上,从平遥镇搬到了天津城。

这件事情发生得突然,几乎没留给戏班里的大家反应的时间,北上的火车票就被发到了每个人的手上。

那一阵正巧韩羡去隔壁省名角儿那里苦学小生,因他过了变声期,声音的磁性太强,不适合唱嗓音空灵的旦角儿,转而学了文小生。待回来,他猝不及防就得了这么个消息。

甚至连赵安安都知道得比他要早,起初,他怕她舍不得他,会哭会闹,结果,见了面却发现小姑娘平静得很。只是,在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她写了卡片和包装精美的糖果罐子递给他,还神神秘秘地提醒他,到了目的地再打开。

他收了礼物,笑着应了,那天的最后,要不是师父让他出去看酒,他出了趟院门,他还真的以为小姑娘没事。

他走出院门,还没到第一个拐角,就听到隐隐约约的哭声。夜色浓郁,那哭声显得倒是怪吓人。

韩羡犹豫了好一阵,最后还是决定循着声音走过去看看,结果到了跟前,才发现竟是来源于赵安安。

看清楚人脸的那一刻,韩羡觉得整颗心都被揪起来了,钝钝地疼。那痛感不强烈,却持久,弄得他也难受极了。

他悄悄走到她的身边,组织了半天语言,也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最后只能轻轻地把手掌放在她柔软的头顶上,近乎笨拙地安慰她:“别哭了。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等你好好学习,考天津城的大学啊。”

小姑娘哭得是真伤心,肩膀一抖一抖的,抽抽噎噎得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那,那韩韩,你不许,不许忘了我啊。”

韩羡一下子笑了,他们面前就是一盏路灯,少年的脸逆着老路灯昏黄的光亮,咧开嘴来笑,英俊柔和得不可思议。他轻轻点了点头,回答得认真又郑重:“你放心,我不会忘了你的,我还要等你来找我呢。”

就是这句话,被赵安安记了好多好多年。后来,她经历人间劫难,在鬼门关里走了一趟,全世界的人都放弃她,她却因为记得这句话而生生地走了出来。

其实,韩羡到了天津城后,两个人也从来没断过联系,一直书信不断。他一有时间就会跑到电话亭给她家里打电话。打电话的日子通常是周日下午,一到周日,整个下午,赵安安就什么事都做不了,耳朵恨不得长在家里的那台座机上。

那会儿不只是她,戏班里疼她的师兄也会悄悄替她通风报信,说韩羡最近又练了什么新唱段了呀,说他又跟着师父上了什么大场子了呀,还说戏班子里有个小姑娘欣赏他的才华,每次和他对戏,眼睛都亮了,一开口却又害羞得不行。

前几句话,赵安安都还津津有味地读着,到了最后一句,她就看不下去了。磨了磨后槽牙,她气得恨不得直接把信撕掉,一拿起来又怎么也舍不得。

那个周末,韩羡例行给她打电话,只觉得她的语气一直不对劲儿,他起初還以为她是生活上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心灵鸡汤灌了好几碗,小姑娘才别别扭扭地说出自己语气不对劲的实情。

他听了就笑,甚至还学坏了一样地逗她:“我们安安妹妹这是吃醋了吗?”

“谁是你们安安妹妹!”赵安安鼓着腮帮子不满意,“明明只是你的安安妹妹。”

韩羡听了,再也忍不住,恨不得马上回去把她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然后再带她去吃她最喜欢的草莓味儿的冰激凌。

这个小姑娘怎么可以这么可爱呀。

06

韩羡真的一直以为赵安安会好好学习,然后来天津城找他,那时他也能唱得小有名气,他们两个可以顺顺利利地在一起,从此不再分开了。

尽管赵安安话多得要命,闹起来猴子都比不上,可是,她毕竟是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啊。

只是,那时候的韩羡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的预想实现之前,竟然是他先回到平遥镇找她。

还是从周日给她打电话时没有人接开始,上一次她不告而别消失的场景在他脑海里浮现,他突然间慌了。他连续几天不停地去电话亭拨打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终于在四天之后,电话被一个陌生的人接通。

他尽量礼貌地说明自己打电话的来意,却得到了赵安安在医院里面的消息。电话是赵家的奶奶接的,她对他也有印象。他连着追问了好几个问题,总算是搞明白了事情。

原来他一直不知道赵安安的秘密,小姑娘竟然是有先天性心脏病的。

怪不得有一次她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时,脸色白得那么厉害;怪不得她尽管喜欢,却一直指使他翻墙上树、下河,自己却很少做;怪不得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她做跑步一类的剧烈运动;怪不得那一次她消失了那么久;也怪不得,她父母给她取名“安安”。

他来天津之后,她对他说过最多的话就是“不要忘了我啊”“千万不要忘了我啊”。那时候,他还不懂,原来那个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大大咧咧的小姑娘,是害怕有一天她会突然消失,然后逐渐被世界遗忘。

韩羡在电话亭里愣愣地待了五分钟,随后风一样地跑出去,回到戏班大院里。

他要请假,他要回平遥镇。他要去找她。

韩羡回去的时候,赵安安人还在市中心医院里。

他一颗心吊着,冲进去的前一秒,才恍然反应过来,似乎不能空着手,应该要带点儿什么。

在门口的水果店里随便拎了个果篮,他问明白了病房号,连电梯都等不及,直接跑上楼去。到了病房,透过窗户,他看到小姑娘盘腿坐在床上,看着小孩子才看的动画片笑嘻嘻的,一点儿没有他想象中的什么浑身插满管子、虚弱地躺在床上的样子。

他不知道该开心,还是不开心,拧开门把手,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门口。还是赵安安用余光瞥到了他,惊得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韩韩!”

韩羡拿了两个红苹果洗干净,从床头拿了刀一点一点地削了皮,切成块给她吃。他想问她更多问题,可那些话就像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直到他待到下午,赵安安的主治医生走进来,他才知道她过几天要做大手术。

小姑娘住的是单独一间的VIP病房,偏偏病房里面安安静静,连一个陪护的人都没有,韩羡随口问了一句,本来兴高采烈的小姑娘眼睛一下子垂下来:“爸爸妈妈从来不管我的。”

赵安安小口小口地咬着苹果,好像在自言自语:“商人做久了,是不是干什么都讲究利益?我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利益可言了吧。”

话题到此终结,一直到晚上韩羡离开,也没再聊过。他只是匆匆忙忙地赶过来见她一面,回去都做好了挨师父一顿骂的准备,走的时候,他狠不下心来对她告别,倒是小姑娘又说了一次:“韩韩,你可不许把我忘了啊。”

火车是夜班的,韩羡没买到卧铺的车票,靠着车窗玻璃,间断着睡觉,玻璃冰冰凉凉,他靠着,只觉得心上都沾染了初春时节的料峭凉意。

懵懵懂懂唱过的戏词在经历的现实里面验证了个彻底,原来那些都是真的。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

07

那日从医院回到天津城之后,韩羡就又和赵安安失去了联系。

好像每一次他都忘了向她要一个长久的联系方式,他似乎总是笃定他们还会见面。只是,那天之后,他拨打那个电话号码,再也没人接过,寄出去的信也如同石沉大海。其实,若是有心,也不会找不到她的联系方式,只是他不敢打听她去了哪儿,抑或是他害怕她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她那一年送给他的玻璃糖罐子,他一直保留着,里面的糖在一个夏天里被热化了。他仔仔细细地清理好,又宝贝似的把罐子放在自己屋里最显眼的柜子里面,和得来的那些奖杯放在一起。

白云苍狗,好些年过去,他逐渐唱出了名气,师父不在之后,他一个人撑起了整个京剧团,跑的场子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他得了更多的奖,见了更多的人,也慢慢变成了年少的时候自己向往的样子。

唯一和想象中不同的就是,身边没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了。

他唱过许多经典的唱段,唯独不肯唱一次《锁麟囊》。那是他们刚见面时,他唱的,那时他“一唱成名”,折服了小姑娘。她任性时撒娇地求他——那一段只唱给她一个人听,他应了,一应就是遵守了这么些年。

许是这世上真存在缘分这一档子事儿,赵安安本来一个人惯了,也不是喜欢主动交朋友的性子,头一次主动缠上一个人,还一缠就是缠了这么久。

只是,都过去了啊。像莫名其妙见面一样莫名其妙地彻底分别,好像这一场相遇都应着“首尾呼应”四个字。

他太久没同人提过赵安安,从前知道他们两人的事情的师兄师姐都以为他把她忘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不敢提。

有一次去南方巡演时,路过平遥镇,韩羡靠着车窗看外面的景色,似乎有熟悉的小楼楼顶一闪而过,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只觉得鼻子都酸了。

再后来,他唱得越发有名气,因为想进修文化课,被天津的N大破格录取。他本有更多选择,只是一想到那一年小姑娘若是没突然住院,本应该来到这里的,他就想过来看看。报到那天,他在一群比自己小了好些岁的新生里面显得格格不入,所幸他只是上专业课,上完就走。有一次晚上的课结束得晚,他出门时刚好赶上校园甬道上挤了不少人,一问才知道原来这一天是社团纳新。他好奇有没有京剧团,就忍不住走了过去。

有热情的同学把他带到一顶帐篷前面,他刚想领一张宣传单,就被一声又一声叫出的名字击中。

“赵安安,你厉害呀!连咱们名角儿韩羡都被你吸引了,打算加入京剧团呢!”

他猝不及防地抬头,正撞入那一双熟悉的眸子里。

好像每一次和她相遇,都是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那一瞬间,似乎语言都不受控制,他愣头愣脑地问,样子倒是活像一个新生:“请,请问……加入京剧团有什么条件吗?”

彻底养好身体回归大学生活,还没来得及找他就这么相遇了的赵安安听了这句话,骤然笑开,眉眼弯起的弧度一如从前,她软软糯糯地同他讲:“要求很简单呀,韩学弟。”

——“做我男朋友就好啦!”

编辑/猫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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