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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纶《塞下曲》对李广射石故事的创改

2019-11-28王福栋彭宏业

语文建设·下半月 2019年7期
关键词:李将军李广史记

王福栋 彭宏业

卢纶是中唐著名诗人,他的《塞下曲》尤其出名,是中唐边塞诗的优秀代表作。《塞下曲》又叫《和张仆射塞下曲》,共六首。根据《卢纶诗集校注》的意见,这一组诗当作于贞元二年(公元786年)秋,时卢纶三十九岁,是名将浑一成不瑊的幕僚。从题目看,这组边塞诗是卢纶与诗友张延赏的唱和之作。“林暗草惊风”[1]是这组诗的第二首,虽不如第三首“月黑雁飞高”那样广受赞誉,却也有不少好评,而且这首诗在唐代李广形象接受史上有着重要意义。作者仅用四句诗便将李广的高超射艺刻画得活灵活现,令人印象深刻。清代贺裳最喜“林暗草惊风”一首,他在《载酒园诗话又编》中曾经评道:“《塞下曲》六首俱有盛唐之音,‘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一章尤佳。”[2]那么这首诗到底“佳”在何处呢?李广射石[3]本是《史记·李将军列传》中的一个小故事:“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人石矣。”[4]卢纶用一首短诗便讲出了这个故事,还使李广形象深入人心,其创改之功令人惊叹。

一、卢纶《塞下曲》对李广射石故事的创改

关于卢纶对李广射石故事的创改,笔者总结为三个方面:环境描写之创改、情节处理之创改和细节刻画之创改。

1.环境描写之创改

《李将军列传》中李广射石的故事除“草”以外并无时间和地点的环境交代,而写景又是诗作起兴的重要手段。那卢纶要怎样将李广的故事写入诗中呢?

关于“林”。从《史记》记载来看,李广事后难以再将箭射进石头,可以推断他之前一定是受到了惊吓,是应激反应激发了他的潜能,把箭射进了石头。受到惊吓多是因为没注意,而老虎又多出没于山林之中,所以卢纶自然想到了“林”,这个想象是合理的。

关于“暗”。深林之中,光线必然不强,故“暗”也随之而来,这又是卢纶的一个创新。

关于“风”。光线昏暗,风吹草动最易吓人,而巧的是我国有句古语叫“云从龙,风从虎”[5],“风”可能昭示“虎”的存在,故卢纶又想到了“风”。

关于“夜”。可能卢纶觉得这还不够,所以他进一步将故事发生的时间设定为晚上,即第二句的“夜”。这样一来,林中光线就更暗了,增加了李广误射石头的可能性。如此,则“林暗草惊风”不但为李广创设了一个光线昏暗的环境,同时还暗示了“虎”的存在,一箭双雕,更为后面李广误射石头作铺垫。

关于“平明”。第三句中的“平明”同样是卢纶想象出来的,《李将军列传》中并无此词,其他材料也并无记载,李广射石的故事似乎就发生在一瞬。而卢纶增设的“平明”却令整个故事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影响。一是增加了故事的长度。原本很快就结束的故事竞持续到了第二天,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余地——诗中的“将军”到底射到虎没有?二是突出了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效果。天暗林黑,惊悸之余的李广向老虎射了一箭,无论射中与否都不能向前求证了——万一没射中或者没射死,李广都有可能为虎所伤。第二天去查看,这才揭晓了射中的并非老虎,而是石头,令人意外。三是使故事节奏张弛有度。前边的叙事以“惊”为主,紧张得很,而接下来的“平明”一词则明示读者,紧张已然过去,接下来是轻松的答案揭晓时刻,节奏立刻舒缓下来。

2.情节处理之创改

在情节上,卢纶同样有创新有改造。其创新之处有二:“惊”与“寻”。

关于“惊”。综观全诗,其诗眼当是“惊”字。因为李广“惊”,所以他“引弓”;因为李广“惊”,所以他将箭射进了石头,整个故事都围绕“惊”而展开,但司马迁描写李广射石时并无“惊”字,甚至根本就没有表达过李广“惊”。这是卢纶的创造,既合情合理地琢磨到了故事中李广的心理状态,又给整首诗找到了核心所在。

关于“寻”。“寻”字亦是卢纶的创造。《李将军列传》在李广“引弓”之后说:“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其中的“视”,意为查看。卢纶将“视”改为“寻”,将一个很平常的表示随便查看的动作改为主动的寻觅,再配合前述“平明”一词,故事的内涵随之增加。

另外,除了一些明显的创新之处,卢纶还对李广射石故事的情节进行了改造,譬如《李将军列传》在讲到李广将箭射进石头之后还说了一句:“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李广还想将箭射入石头却根本做不到。《汉书·李广列传》以及《搜神记》和《西京杂记》都有类似的表达,为的是表现李广此次射石之神力。而卢纶诗尾言说到“没在石棱中”便戛然而止,并不提重新射石之事。笔者推测卢纶删掉这一情节,原因有二:一是受诗歌字数限制,不能面面俱到,必须有所取舍;二是整支箭都已射入石头,已属神奇,再赘言李广再怎么努力也不能射进去,于诗歌叙事有些重复。

3.细节描写之创改

卢纶在李广射石故事的细节描写上也进行了创改,主要有两处:一是“白”,一是“棱”。司马迁在《李将军列传》中谈到李广将箭射入石头时说“中石没镞”,谓箭头射入了石头;《李广列传》虽基本照抄了《李将军列传》全文,却在此处变成了“中石没矢”[6]:,整支箭都射人了石头。此处我们无法断定班固是有意夸张还是无意为之,或许他认为“没矢”等同于“没镞”。总之,照字面意思看,李广之箭完全射進石头是由班固“完成”的。其后《搜神记》说李广之箭是“没金铩羽”,观点同于司马迁。而再之后的《西京杂记》则延续了班固的看法——“没矢饮羽”。[7]卢纶的创新之处在“白”,即他不但延续了班固的“没矢”和《西京杂记》的“饮羽”,认为“羽”(即矢,或日箭头)“没”于石头,还在“羽”前加上了“白”,形成了“白羽”。那么“白”有何作用呢?我们知道,“白羽”“矢”“羽”在诗中皆指整支箭,但“白”字却使这支箭立刻就变得鲜明起来,画面感凸显,增强了艺术美感。

“棱”字同样是卢纶的创新。关于李广的箭是怎样射进石头的,《史记》等书并无交代,卢纶却在诗尾说得较为详细:“没在石棱中。”顾名思义,“石棱”意为“多棱的山石”,那么“石棱中”当指山石与山石的缝隙当中。卢纶不相信李广能将箭射进光秃秃的石头里,却又承认李广的箭确实完全射进了石头,所以他为李广将箭完全射进石头找到合理的解释——李广恰巧将箭射进了石头缝里。正如俞陛云先生所云:“李广射虎事,仅言射石没羽,记载未详。夫弓力虽劲,没镞已属难能,而况没羽。作者特以‘石棱二字表出之,盖发矢适射两石棱缝中,遂能没羽,于情事始合。”[8]

二、评苏教版小学课文《李广射虎》

自司马迁将李广事迹写入《史记》之后,李广便从历史进入文学,成为一个文学形象。小学语文课是普及、传承我国优秀传统文化最重要的阵地,例如王昌龄的《出塞》和卢纶的《塞下曲》就都涉及李广形象,是当代李广形象接受的重要途径。《李广射虎》就是这样一篇针对《塞下曲》的赏析性文章,并被江苏教育出版社选人了小学三年级语文教材中。作为小学语文的课文,最基本的要求自当是准确无误,然而细细读来,此文却有诸多不妥之处。

首先是叙述射虎的缘由有误。《塞下曲》所描写的李广射虎事迹见于《李将军列传》,里面关于李广射虎的缘由记载得很明确:“广出猎,见草中石。”李广此次误射石头事件并非军事行动,而是他的娱乐活动——打猎。李广一生以射箭为主要娱乐活动,尤其喜爱打猎。据《史记》记载,李广身高臂长,天生善射,身边全无对手。他平日少言寡语却独好射箭,日常娱乐“专以射为戏”。汉文帝初赞李广便是因为他曾“格猛兽”,即打猎。李广喜爱打猎尤其热衷于射虎,《李将军列传》记载说:“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竞射杀之。”卢纶的诗开头“林暗草惊风”,并未交代李广射虎的缘由。但根据《史记》的这些记载,说李广去打猎当是确定无误的。而《李广射虎》却解释说“李广带兵外出巡逻”,如此描写不知有何根据。退一步讲,即使如一些学者指出的那样,古代狩猎和军事训练常常是一回事,但“巡逻”肯定是士兵和低级军官的日常工作内容之一,李广身为将军,怎么可能亲自带兵巡逻?因此李广“带兵巡逻”之说于情于理都讲不通。

其次是解释李广射虎的过程有误。如前文所论,“林暗草惊风”虽只五个字,却并不简单。 关于“林”。《塞下曲》是诗,是文学创作,所以说卢纶让李广打猎遇树林并无不妥。但卢纶并未交代此“林”为何树,本是虚构,又何必明确是何树林呢?《李广射虎》中却笃定地说是“路过一片松林”,不但是无稽之谈,而且是多此一举,而且还限制了读者的想象。

关于“暗”。《史记》并无李广射石的时间记载,《塞下曲》前言“暗”,后言“夜”,显是卢纶的创造。但《李广射虎》却说“一天夜里,月色朦胧”,时间确实是夜里吗?不一定。还有可能是傍晚。即使是夜里就一定有月亮吗?也不一定。所有这些都是不确定的,也是无法确定的——都是卢纶的想象。“月色”一词毫无存在的根据和价值。

关于“风”。这是卢纶的创作。《李广射虎》却说“一阵疾风吹来”。疾,大也。“疾风”指猛烈的风,气象学上旧指七级风。此“风”未免也太大了。虎类并不擅长奔跑,而惯于伏击猎物,即静静地等待猎物靠近,然后出击。所以黑暗条件下,一点点风吹草动才更令李广受到“惊”吓,“疾风”有什么可“惊”的?

关于“惊”。如前文所论,“惊”字在卢纶此诗中是非常重要的,乃全诗之眼。《李广射虎》却没有相应的描写,实是不妥。李广为何会“惊”?因为黑暗之中忽然听到的风吹草动完全不能判断是什么危险临近。所以李广“引弓”当是受到“惊”吓时的瞬间反应——管它是什么,箭头一定直指危险所在,哪还有瞬间去“想”?当李广依稀看见草中有“虎”,箭即已射出,这才是一个有经验的猎手该有的反应。我们再来看看《李广射虎》中关于射虎过程的描写:“李广想到这一带常有猛虎出沒,便用警惕的目光四处搜寻着。猛然间,李广发现前方的草丛中,影影绰绰蹲着一只老虎,连忙拈弓搭箭,运足气力,拉开硬弓。”这段描写中“惊”的缺失,减弱了诗中本该有的紧张气氛。等李广发现了“蹲着”的“老虎”,才“拈弓搭箭”“运足气力”“拉开硬弓”岂不是为时晚矣?这样的描写既不合情也不合理。

另外,《李广射虎》中说“李广想到这一带常有猛虎出没”,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无论是《史记》还是《汉书》抑或是以后的诸多记载,都没有这个信息,卢纶诗中当然更没有这个信息点。其后的“影影绰绰蹲着一只老虎”同样有可商讨之处,尤其“蹲”字明显是作者的臆想。

再次是描写李广射虎的结果有误。《李将军列传》关于李广射虎故事的主语一直是李广,其后的相关记载亦如是。卢纶《塞下曲》并未明言是谁“寻白羽”,但前一句谓“将军夜引弓”,则“平明寻白羽”的主语当为“将军”,即李广。而《李广射虎》则说:“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李广的随从便去射虎的现场寻找猎物。呀!大家全都惊呆了。”“随从”和“大家”从何而来呢?恐是作者想象出来的,与卢纶诗无关。而且卢纶诗说“平明寻白羽”,天亮之后,李广等人到射虎之处寻“白羽”,即李广等人回到射虎之地是为了寻找射出去的箭。《李广射虎》言“李广的随从便去射虎的现场寻找猎物”,有失准确。

如前文所论,《史记》言李广“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意即李广发现自己误将箭射进石头之后,又尝试了很多次,却怎么也射不进去。卢纶在创作中则忽略了这个信息,因为诗歌要求精练,即使叙事也不可能如文章那样做到面面俱到。卢纶的诗至“没在石棱中”即结束,然而《李广射虎》的结尾还多了一句“任将士们怎么拔也拔不出来”。为什么要拔?谁动过把箭拔出来的念头?这句话想突出什么?这多出来的一句既无出处,又无必要,完全是《李广射虎》作者的臆想,谓之画蛇添足并不为过矣。

最后,这篇课文的题目也有问题。李广确实善射,李广也确实射过虎,但《史记》关于此事的记载中并没有虎,卢纶的诗里自始至终也没有出现过“虎”字,只有一块疑似老虎的石头。所以《李广射虎》这个题目中“虎”字不准确,也缺乏吸引力,倒不如叫《李广射石》更合适些,既切题,又有吸引力。

综上,我们发现,李广被司马迁写入《史记》之后,李广形象便被历朝历代的文人学者改造创新。《汉书·李广列传》《搜神记》《西京杂记》等对李广射石的故事皆有创改,但若以创造力多寡而言,卢纶的这首《塞下曲》无疑是最强的。其在环境创设、情节处理和细节描写上都作了大胆的想象。然而,即便如此,这首诗也只是搭起了一个李广射石故事的框架,存在很多信息空白点,等待读者用想象白行填补。解诗者面对这种状况是不能够随便解释的,更不能想当然地给出什么定论,创作是一回事,讲究想象;而赏析和解释则是另一回事,讲究准确无误。所以卢纶的诗虽只四句却极富创造性,得到了后代学者的一致认可。而《李广射虎》虽为赏析性文章却并未尊重原诗,任意演绎,这样的文章被选人小学课本是不合适的。

参考文献

[1]卢纶.卢纶诗集校注[M].刘初棠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256.

[2]郭绍虞.清诗话续编[M].富寿荪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336.

[3]王福栋.李广射石故事的生成与演化[J].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15(15).

[4]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2871.

[5]王弼.周易注校释[M].楼宇烈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4.

[6]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2444.

[7]葛洪,西京杂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5:38.

[8]俞陛云.诗境浅说[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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