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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岸线

2019-11-28余一鸣

江南 2019年6期
关键词:大海校长同学

余一鸣

金见山第一次进这个房间时,就奇怪这里怎么会是一尘不染。说是办公室,却比两个教室的面积还大,坐北朝南的巨大办公桌气势磅礴,桌面红光闪闪,金老师看过去,前者像郑大海那大块头身形,后者如同郑大海发福的脸。桌上的那盆文竹,绿得明亮,枝繁叶茂,似乎没受过冷落。金见山坐在会议桌这边,会议桌是腰子形,每个座位前都竖着一个弯腰的话筒,金见山按了一下红钮,亮了,用食指一敲那话筒,放大的敲打声吓了他一愣,他下意识地朝办公桌看去,没谁坐那里。走廊上传来脚步声,连蹦带跳,是徐国栋到了。行政楼六楼这一层,原来是校长室和校史展览馆,从前并不觉得冷清,走出电梯,就能听见校长室郑大海洪亮的说话声音,没人说话,你也能听见郑校长喜欢的越剧戏曲,热热闹闹的。忽然有一天,上面来了规定,领导办公室不能超标,科长的办公室连十个平方米都不能享受。先是县长搬进了小办公室,接着是局长搬了,郑校长也只能搬,按级别中学校长也就正科。郑校长往哪里搬?五楼是一排副校长副书记办公室,郑校长提出搬到末尾那一间,清洁工放杂物的那间。本来幸灾乐祸的副职们才明白殃及池鱼了,恳请郑校长搬进第一间,不对,第一间是秘书室,那就第二间,为了分清等级,副职们主动提出,他们俩人挤一间。这事在学期年终总结时校长向老师们汇报过,是校领导廉洁自律的典型事例。据说朝阳县政府办公大楼有一大半空了,教育局办公楼有一半空了,朝阳县中的行政楼当然也应该空几间。金见山路过那些大楼时会停下自行车,仰望那些高高的窗口,心想那些空出的办公室做什么用呢?有人说被司机和清洁工们占了,休息或者撒野,更多的应该是被老鼠或蟑螂们占了。但这里的六楼显然不是那样,估计是总务处忘了跟清洁工人打招呼,走廊打扫得干干净净,盆景花卉还是各就各位,丝毫没有人走茶凉的意思。

徐国栋是分管教育的徐副县长的公子,在县外校读高二,按理应该请外校老师辅导他,但县外校毕竟是私立学校,未必买政府领导的账,而且外校校址在乡下,周末孩子要回县城的,副县长太太把这任务交给了县中校长郑大海,请他关照,说“请”是客气话,郑校长把任务交给金见山时,说这不是金老师一个人的光荣,是整个朝阳县中的光荣。县中和县外校在本县都争抢名校排名老大,坊间一直传闻郑校长与县外校的校长互不服气,郑校长这种说法可以理解。金见山说,徐副县长大会小会都说过,反对搞家教。郑校长说,领会领导的意思要精准,徐县长说的是“有偿”,我们不收钱不就可以了?徐县长说的是“家教”,我们在学校“教”不就可以了?郑校长就把他原来的校长室钥匙交给了他,叮嘱道,我们不能辜负领导的信任。徐国栋是高中生了,开口说话已经是个社会人的腔调。徐国栋说,金老师,谢谢您抽空给我辅导。金见山心里说,这孩子懂礼貌,在官家子弟中属难得。徐国栋说,您给我上课,不收一分钱,我爸当然不会亏待您。可是我可亏大了,就语文这一科,以前是我自己班上语文老师在辅导,现在又加了您的课。他给我上课有效率,说白了就是考试前会漏题,直接关系到我的考试成绩。您這呢,教我写作文,一个师傅一把尺,两位老师尺度未必一致,目前从实效看,您这头对我意义不大。我建议,您课照上,别管我听不听写不写,我在我爸面前保证把您夸出一朵花;要不呢,咱两败俱伤。金见山不由得笑了,这小子在教他算账,金见山当然拎得清。县中有个惯例,领导家的孩子在校内考试个个优秀,参加省市的统考大多数人就打回原形,学会唬弄不是难事。金见山暗地里笑话郑校长,拿了鸡毛当令箭,县长夫人不傻,愿意拍马屁的人排长队,县外校再牛也在县长的地盘上,她怎么可能就只用你的人?

从家教市场看,语文老师算不上最受欢迎的人。外语老师最牛,中考、高考外语占分比肩语文数学,有些名校对外语另外加试;数理化老师行情也不差,见效快,一个大题猜中了能拉十分二十分。唯有语文老师滞销,家长或多或少认识汉字,很多人自视语文水平很高,足够指导子女。再者,那语文题太难猜了,大海捞针,投入和产出不成比例,补课未必能增加考试分数,缺课也未必能减少考试分数。那些请语文老师上课的人,都是为了学生的作文分数。考试作文讲白了就是八股文,有些规定动作是有套路的,这多少还给语文老师留了一口饭,没有大鱼大肉,但有块鸡肋总比没有强。依金老师的惯常教法,作文光讲不练是空谈,学生把作文写出来,老师针对作文指导修改,这样对学生的提高是实实在在的。但问题是徐公子言明他不做作文,人家有言在先,金老师还真乱了头绪。金老师讲议论文的论点论据论证,常常被国栋同学的叹息声打断,徐国栋是个尊敬师长的好学生,玩手机没忘了戴上耳机。金老师抬眼看去,国拣的脸憋得如同蹲在茅坑上拉不出屎的老头,捏着拳暗暗使着劲。金老师忍不住好奇地凑过去,替谁加油呢?看手机屏幕,是一场公路自行车赛。金见山心中有了些许亮光,这小子只要不玩游戏不搞直播,陷得不深,拉到正道上不会太难。官宦子弟基本上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特别优秀,优秀到老师们感叹基因说;另一种就是特别渣,衙内那种,学渣人渣。一个处级科级官员,放在京城省城算不上官,但在县城,一脚踩下去地皮就得摇三摇,地皮就这么大,儿女当然能感应到,有同学看不上这一亩三分田,有远大追求;有同学享受这一亩三分田上的享受,无乐不作。这小子心术尚正,老师拨拉几下,他自己向前赶几步,不难进入前者阵营。

金老师晚上回家备课,备课的内容是自行车赛事。金见山从教已有七八年,之前是省城师范大学的文学硕士,一个硕士研究生到县中做个中学教师,当时还算稀罕,校长郑大海对他十分器重,现在,博士毕业生做中学教师也竞争激烈了,金见山对自己当年的选择并没有后悔。县城房价低,金见山享受人才政策很快买了房。作为县中的教师,在小县城属于上流阶层,工作不久,就有人上门给他介绍女朋友,金见山选中了王银水。王银水是实验小学的校医,漂亮,重要的是工作轻松,还和他一样有寒暑假。王银水在厨房忙完,过来看了一眼打印机吐出的资料,说,金老师,改教体育了?金老师摇头。王银水捡了一张纸在手中,说,金老师,改教地理了?金老师说,王医生呀,知道什么是“大语文”吗?天文地理,吃喝拉撒,都是语文,包括你的医学专业,也可划入语文范畴。王银水多次领教过这位语文老师的海阔天空,转身走出房间,说,你就扯吧。金老师的声音锲而不舍地追过来,就如你,王医生就是金老师的一部分。

第二次给徐国栋上课,徐国栋礼貌地跟老师打过招呼,打开手机,戴上耳塞,想了一下觉得有什么不妥,又站起来离开座位,替金老师泡了一杯茶。徐老师讲了几句,停了,徐国栋没有发现,他完全被手机屏幕吸引了。金见山绕到国栋同学后面,手机上果然是自行车赛场画面。是环法、环意还是环西呢?金老师对老外脸盲,何况比赛中都戴着头盔眼镜全副武装。学生坐着看,老师站着看,激动处俩人同振臂共呐喊,画面并不违和。比赛结束,徐国栋才发现背后是金老师,说,金老师,您也喜欢看环西?金老师心中一喜,三大赛事他备课最扎实的是环西赛,金老师说,上大学时就喜欢自行车赛,喜欢菲德里科-巴阿蒙特、罗伯特·埃拉斯,还有盘塔尼等,这几位的名字太啰嗦,金见山突击记下的,正担心自己有没有记错,还好,徐国栋喜出望外地说,老师,这么说,您也粉意大利选手?金见山点头,不能多说,说多了会露破绽,鱼已经咬饵了。喊老师去了姓氏,这个学生就潜意识中拉近了师生距离。徐国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近几年的赛事,这小子居然逃课去观看了国内两大赛事,青海湖和高邮湖环湖赛。金老师看了下腕表,下课时间到了,徐国栋还追问一句,老师您最讨厌谁?金见山撇了一下嘴角,当然是卢迪卡,这是一个屡服禁药犯规的选手,徐国栋说,我也是。金老师又暗自庆幸了一次,名人所言不虚,学有所用,知识就是力量。

再下一次,师生研讨了自行车运动的发展史、赛事分类和分级,金老师已经堪称专家。国栋同学有一个疑问,在早期环西赛中,运动员赛前都喝下一种酒,赛前饮酒,不合常规,为什么允许呢?金老师说,现在非洲某些足球队,在球场请巫师做法事,与那是一回事。据相关资料,那酒称为“魔力鸡尾酒”,由菊苣酒、红带酒、杜松子酒等多种酒配成,具有战胜魔鬼过五关斩六将的神力。老师您连这个都知道,太牛了。国栋同学说,下个学期我要转学到县中,做您的学生。金老师递过去一支录音笔,这是两次课的录音,你回去整理一下,就是一篇作文,题目是《我最喜欢的自行车运动》。徐国栋一愣,意识到入了金老师的套,但是,没有退路了,他喜欢这样的语文老师。

徐国栋真的转了学,成为金见山班上的一员。金见山本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他没想到,徐公子转学就是说句话的事。郑校长觉得这是县中的大喜事,是打了县外校那校长一耳光,专门召见金见山表扬一番。金见山心里叫苦,高三了,徐公子进了班,说不定就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缸酱,至少,会影响他班上的一本升学率。但是,这话说不出口,毕竟是自己把他招惹来的,只能视为己出,积极盯守。后来才发现,他是门缝里看人,国栋同学成绩并不弱,各科均衡,唯一的特点是有个人的爱好,周末要参加一个自行车爱好者群的拉练。为这事,副县长夫人与儿子翻了几次脸,也没阻挡住。一个高三学生,当然得无性格无爱好心无旁鹜,这是校长、家长和老师的共识。金老师这回想的办法是加入了他所在的群,参加他们的自行车拉练。可怜金老师骑一辆家用自行车,戴一顶裂了口子的头盔,在这支骑行队伍中他像是接新娘的轿车中混进了一辆驴车,拉低了整个车队的颜值。第三次拉练,金老师及时地翻车跌进了一处稻田,国栋同学把他扶起,金老師说,国栋,要不,我们暂时退出这个群吧,高考结束,我陪你来一次长途,你不是有一个愿望,那个啥吗?我们班上只要肯参加的男生,都带上,如何?国栋同学知道又上了老师的当,老师分明使的是“苦肉计”,但是,有的当明知是当,你还得上!国栋同学说,东海岸线,长江入海口骑到黄河入海口。

老师说话得算话。临近高考,金老师心事越重,没有人猜得到,是这句话压在他心口。

张天一考完最后一门高考科目,走出考场大门,他听到父母同时在喊自己的名字,他有些恍惚,他俩站在家长群的前沿,老爸高大伟岸,老妈亭亭玉立,尤其是她怀中还抱着一束鲜花,醒目。有多久没看到他俩这样表演了,共同出镜,默契作秀,张天一有些怀疑是不是幻觉,回头看看,天上还挂着明晃晃的太阳,蓝天白云,考场是县职业中学,校牌黑白分明,校门外拉起的红带子火辣辣刺眼,尤其是刚走出的一位考生,被母亲一把搂入怀中,汗湿的衣服粘贴在一起的细节令他产生了生理不适,这一切都证明了场景的真实性。

天一。妈妈送上鲜花。

天一。老爸拍拍他的肩膀,他的T恤湿透了,还好,他没有想到要拥抱儿子。

妈妈说,天一,你爸在花好月圆订了包间,我们直接去那里吃晚饭。花好月圆是县城的高档饭店,张天一抬头看看天,太阳还在半空挂着,但他没有表示反对。他把花塞进妈妈手中,一个男生捧着花束走在大街上,不是他愿意的样子。

张天一的爸爸是下面一个镇的镇长,天一小时候,他爸爸是一名机关的小办事员,常常接送张天一,父子有过许多快乐时光。那时候父子俩常挨骂,妈妈骂爸爸,主要是嫌爸爸当不上官,不求上进。妈妈骂天一,当然是批评他调皮捣蛋考试成绩差。后来爸爸进步了,张天一上学也用功了,可妈妈还是等不及,从建材公司辞职,开了一家商贸公司,开始公司就在县城,后来做大了就去了省城。张天一希望他俩离自己越远越好,他住在早已退休的爷爷家,爷孙俩互相照顾,自由自在。遇到节假日,这做爸和做妈的非得回来看望这一老一少,他俩总是高兴而来,吵架后败兴而归。爷爷说,你们能不能一个一个地回来看儿子,别凑在一块?张天一在心里冷笑,爷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俩在饭局上秀恩爱时,那一个逼真,让张天一这个做儿子的以为换了人间。好在俩人越来越忙,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上次天一过生日,一人订了一盒大蛋糕,四个人怎么也吃不完,爷爷埋怨他们过日子大手大脚,爸妈却相视一笑,同时说,是是是,您批评得对。张天一看得清楚,这说明,他们平时电话微信都不联系。爸爸和妈妈见面客客气气,相敬如宾,说明他们的婚姻快走到尽头了。一场游戏打到最后,总得有个鹿死谁手的结局,爸爸和妈妈这一局,俩人都是羸家,输家只是张天一一个人,好在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张天一冷眼等着看他俩最后的落幕。

看样子,这戏就在今天了。

花好月圆的招牌,从字面上看就是婚庆饭店,不过,小地方未必能分类那么细,这饭店在小城属最高档次,小城人的消费理念是要么吃最贵,要么就吃农家乐,因此新开的高档饭店至多火两三年,城头变幻大王旗。与众不同的是,这家饭店地点偏僻,没有停车场,没有一窝蜂往这凑的食客,主顾基本上是想闹中取静的回头客,倒坚持了不少年份。张天一跟爸爸或者妈妈都来这吃过,他觉得这店名太俗,对不起这幽而雅的环境。

服务员上了菜单,爸爸点了个芦荟,妈妈点了个红烧鱼头,然后把菜单递给了张天一。芦荟是为妈妈点的,红烧鱼头是为爸爸点的,这俩人都称得上是戏精。心思都用在演戏上了,却忽略了他们的儿子。张天一埋头玩自己的手机,妈妈忍不住催他,张天一说,你当妈妈的,儿子喜欢吃什么菜都不知道?妈妈想了一下,将菜单过了一遍说,腌菜炖小鱼?咸鱼烩冬笋?张天一眼睛没离开手机屏幕一秒,说,不吃,腌制品含高钠含亚硝胺,致毒致癌。妈妈将菜单扔给张镇长,张镇长说,儿子,男子汉大丈夫,咱大块吃肉,肘子?炖鸭?张天一绝不能这时给他面子,那会惹恼另一位。张天一说,不吃,这么热的天,油头太大。那两位碰了一鼻子灰。张镇长说,那我随便点了,点什么你们吃什么。张天一很享受这俩人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当官也好,当老板也罢,在儿子面前,就是一个不合格的爸爸和一个不称职的妈妈。张天一是个理性的孩子,在学校是学生会主席,是老师眼里的优秀生。可张天一毕竟还是个高中生,他青春热血,既没有撒野的地方,也没有撒娇的地方,每天在爷爷和老师面前都扮演乖孩子,在当爸和当妈的面前赌个气,他们有什么理由不能接受?

菜上了桌,该有的大鱼大肉还是有,这年龄的孩子,吃东西如狼似虎,说不吃是矫情。张镇长说,这些年,我和你妈都忙,没顾上你。好在我们从校长和班主任那里知道,你一直是个优秀的孩子,自觉自律,所以我们一直也放心。还找到理由了。张天一心里说,你们知道高三这一年,别人家的家长是怎么做的吗?张镇长自顾说下去,我们相信,你的高考成绩用不着我们担心,即使不是县里的状元,至少也是前三名,你的身上遗传了我们优秀的基因嘛。最后一句是开玩笑的口吻,连老妈也咧开嘴响应了。他俩凭什么这么自信,曾经有一个阶段,他想放弃高考,考一个好大学,找一个好工作,这都是他看得到的明天,可他想要的不是既定的道路。他想象过,他弃考,或者故意考一个低分,这俩人会是什么样的嘴脸?一位撕下官方高大上的面具?另一位扯下温情脉脉的面纱?一定很过瘾。可是他做不到,爺爷期待着他,金见山期待着他。爷爷像所有的爷爷一样,希望他鲤鱼跳龙门,光宗耀祖,尽管这一切对一个老人而言都只是虚幻,他却时常叮咛。金见山呢,这个精明而傲气的班主任,如果张天一考砸了,而且是存心考砸,那么他头上的光环,什么市优秀班主任、省优秀青年教师的帽子或许会被撸掉,郑大海也许从此就不喜欢他了。张天一内心深处还是喜欢自己的班主任,尽管金见山有几分势利,见了校长和当官的家长脸上堆着笑,但他其实是在强势面前点头不哈腰的角色,在处理班级事务时从来都力争公正公平,比如推荐优秀学生,比如解决同学之间矛盾,他都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让全班同学服气,与隔壁班的马屁精班主任形成鲜明的对比。很多刺头同学,都不愿为难金见山,他作为一班之长,多次见证金见山与领导和家长的斗智斗勇,更不愿拖累老金。

张镇长其实从开始就没动筷子,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敲打着,发出了杂乱的噪音,他犹豫了好一阵子,终于开了口,说,儿子,有个事,爸爸和妈妈今天正式告知你,你别激动。

终于来了。这件事迟早会来,但张天一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今天下午他刚走出考场几个钟头,这俩人迫不及待了。张天一说,什么事?

张镇长说,对不起,我和你妈离婚了,一年前就离了。只是为了不影响你高考,才拖拉到今天告诉你。

张天一说,我也不是傻瓜,我早知道,我看见过你和新婚妻子在商场秀恩爱,也听到过我妈在电话里和她的新男人说肉麻的话。你们没有谁能影响我,你们太高估了自己。

妈妈呐呐地说,那好,那就好。

张天一话锋一转,可是,你们离婚为什么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见?生我的时候你们没有得到我的同意,把我扔给爷爷没有得到我的同意,离婚也没有得到我的同意,在你们的眼里,我就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器物吗?

当妈的那位哭出声来,儿子,不是这样,不是你想的这样。

她开始列举自己的奉献,比如给校长送礼,请老师给他家教,生病时请医生上门给他诊病,大雪天还惦记他,给他电话喊早。最后,她终于露出原形,说,要说对不起你,对不起我的,是你爸爸。当爸的一看主题会朝批斗会方向发展,赶紧拉起车刹,说,今天咱不是讲好了,不提让儿子不开心的事吗?

张天一说,你们今天来,就是想告诉我,你们离婚了,你们告诉我了,我会开心一把。你们猜得没错,我开心,我们三人终于可以面对现实正视现实,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不过,想让我接受这个现实不难,想让我开心没这么简单,那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当妈的说,只要我们,不,只要妈做得到,一定答应你。

张天一看一眼张镇长,张镇长也点了点头。

张天一打开手机微信,往家庭群上传了三个文件。这个群建群以来,一直冷冷清清,今天终于有了人气。张天一说,你们仔细看吧,我去找老板的办公室,打印出来。

文件一是国内大学四年本科的生活费和学费统计,另加国外三年研究生留学的费用,还算上七年的物价上涨率。文件二是张镇长的工资收入加上莫名收入,她妈妈公司的年利润,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不精确,但也八九不离十。第三个文件是两张欠条,总数目那一栏空着,逐年还款数字那一栏空着,欠款人姓名那一栏也空着。

张天一说,按照国家法律规定,子女年满十八周岁后,父母没有养育义务。可是按国情而言,读大学读研的学生基本都依靠父母经济支持,你们身边这种家庭比比皆是。我没有强迫的意思,你们愿意填多少数字是你们的权利。

张镇长说,非得这样白纸黑字吗?弄得父子成了债务关系。

张天一说,是的,因为你们将来都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孩子,说话算不了数。

张镇长填了一个数字,填第二栏时,张天一鼻孔里哼了一声,张镇长说,你不是说随我们填多少数字吗?张天一说,是啊,你有填多少的权利,我有表达不高兴的权利。张镇长说,想不到我儿子如此精明又如此手辣啊,该高兴还是该沮丧?妈妈说,这才是你基因强大的见证。夫妻斗嘴之间,两张欠条的数字栏都填下了,张镇长的数字翻了倍,而妈妈下手就给了一个大数字,不知是因为做妈的心软还是真的财大气粗。张天一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张纸,说,爸,重新填一张,数字不变,省得涂涂抹抹的,将来上法庭说不清。张镇长苦笑一声,说,行。

接下来三人用餐的氛围热烈了许多,张天一放开肚子喝酒吃菜,走出饭店时,忍不住打起了饱嗝,张天一回头看着“花好月圆”的霓虹灯,对爸妈说,多好的店名啊,花好了,月圆了,我高兴了。

六月十日的一整天都是忙碌的,各科的标准答案纷纷出炉,考生们被家长逼着,一一回忆刚考完的答案,毕竟是高考,印象较平时深刻,大部分人的估分都出入不大。只有两类人的估分不靠谱,比如张天一这样的尖子生,老师的目光盯着他,同学的目光盯着他,甚至县里的小报记者也盯着他,他只能估低,不能估高,估低了是谦虚,估高了被打脸。另有一类,是像王嘉葆这样的人,在分数出来之前,先把好日子过了,高估一大截,让父母高兴这一阵子,顺便也让自己高兴一阵子,到被戳穿的那天,后面的日子另说。

晚上的筹备会地点是在一家自助式KTV,微信群的名号是“6·12”计划。为什么是“6·12”呢?王嘉葆说,6月10日出发太仓促,好多同学连自行车还没备好;“6·11”听起来与那什么美利坚撞楼事件有三分之二相同,不吉利;“6·13”呢,本地方言中十三点是骂人疯疯癫癫;“6·14”呢,谐音不吉利……徐国栋打断他的话说,还是“6·13”比较贴切,在大人眼里,我们这次行动就是疯癫。这当然是玩笑话。至于行动路线与日程,莫衷一是,有说去新彊的,干脆躲过高考发榜,这无疑不现实。有说去黄山的,来回只需要三五天。可怜这一帮考生,为了高考,这些年的假期都没出去旅游过,他们对每一个地点都是新鲜和好奇。徐国栋说,这样吧,这个还是听金老师的,他承诺的事,解铃还需系铃人。

金见山平时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但是这次骑行活动,徐国栋对他是否参与还是没有把握。虽说他口头承诺过徐国栋,毕竟,这不是一件小事,在县中的历史上算是惊天动地的事了,在没有拿到毕业证之前,他们还是在校生,校长是不可能同意这种活动的,送佛快送到西天了,不能再出什么妖孽。金见山如果擅自行動,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金见山接到电话时,还在家中喝小酒。从学生反馈的估分成绩来看,他所带的班均分肯定在优秀之列。虽说教师都学过马克思主义哲学,学过内因、外因,学生是鸡蛋,老师是老母鸡,成不成小鸡关键看孵的是鸡蛋还是石头,但校长不这样看,家长不这样看,或者他们都懂哲学,但一旦与切身利益挂钩,都说这世上没有教不会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分数是学生的命,也是老师的立身之本。金见山一再告诫自己低调低调,他婉谢了同事们的“解放宴”,一个人在家里偷着小乐。

不论从哪种角度出发,他都需要这届学生的高考出好成绩。

这帮小子果然心急,金见山找到他们所在的包厢,他班上的几个活跃分子一个不缺。金见山说,找我来有什么事?莫非估的分都能考上心仪的大学,让我为你们贺喜?

包厢的灯光有几分昏暗,桌上摆满了啤酒水果小吃,在这样的环境里面对老师,师生都有一种莫名的陌生感。徐国栋打破了尴尬,说,金老师,您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吗?一位中学校长,在大会上承诺,学生取得了既定的成绩,他愿意亲吻驴的臀部,后来,学生达到了任务目标,那位校长在大操场当众亲吻了驴屁股。

金见山笑眯眯地说,听说过。

王嘉葆说,老师,我再讲个故事,您一定知道《黑镜》吧,剧中的英国首相为了挽救一位被绑架的公主,答应了绑匪的条件,和一头猪做爱。这位首相即使是对绑匪也讲诚信,他没用AV演员,也没用替身,真的亲自干了一头猪。

金见山打断他,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王嘉葆,你的那点心思都用在什么地方啊?

大伙都笑了起来,包厢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

金见山说,别绕圈子了,徐国栋,说说你们的计划和部署。

徐国栋挠挠头皮说,这个,我们等您一锤定音,您参加,这个“6·12”才能落到实处。

金见山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参加的话?

几个男生都欢呼起来,塞给金见山一个开了盖的啤酒瓶,干杯,干杯,他们仰着脖子夸张地灌了几口,金见山只得也呡了一口。

金见山掏出一叠打印彩纸,说,大家先看看这些照片,你们拉我进群,我马上把完整的介绍发上去。金见山说,看到了吧,这是世界上颜值最高的十八条景观公路,我读大学的时候,穷,没钱出去旅游,常常对着这些图片做梦,梦见自己驾着车带着女朋友飞驶在这样的公路上,一边是绿到天边的森林草坪,一边是蓝到海角的壮阔波澜。我最喜欢的是这几条公路,看,澳大利亚的蓝色海岸公路,盘旋在新南威尔士州伍伦贡市的海岸线上,震憾吧!其次,这是西班牙的加那利群岛公路,台湾女作家三毛曾这样描绘:这儿有我深爱的海洋,有荒野,有大风,撒哈拉就在对岸。这显然是文艺青年向往的一条浪漫风情之路。还有,南非的查普曼峰悬崖公路,傍山临海,宝马、奔驰等顶级名车都抢着在那里拍宣传片。我现在有车有老婆了,但是这个梦却离我越来越远。别说走出国门,自从当了班主任,我连回趟乡下看父母都得挤时间。这十八条公路中,中国也有一条入选,就是湖北恩施的壁挂公路,所谓“壁挂”,是指挂在绝壁上,宛如悬浮在空中,这当然不适合骑行运动,尤其是我们这种初出茅庐的菜鸟。

金见山顿了顿,说,我们应该发现一条中国的海岸线公路,我建议我们的骑行路线是中国东海岸,从长江入海口到黄河入海口这一段,骑行十二天到十五天,到达终点后租车返回,赶在高考分数揭晓之前到家。

金见山提问:有谁知道长江入海口在哪里?

没人吭声。

金见山习惯性地皱了眉头,虽然灯光昏暗谁都看不见,但这些弟子闭上眼,也想得出他此时的模样。金见山说,那么,黄河入海口在哪里呢?

徐国栋说,老师,我们读的是理科班。

可是语文科目是你们必考的。金见山说,我说过多少次了,学好语文,必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长江入海口在上海祟明岛,北岸就是江苏的启东,我们的出征仪式就在那里启动,知道吧,启东市的启东角和韩国的济州岛连线,就是东海和南海的分界线。而黄河入海口地处山东东营,是渤海和莱州湾的交汇处。我们的骑行,一路向北,将见证祖国东海岸线沿海的秀丽风光。

几个男生都哑了,金老师才几天没进课堂,上课的瘾头又上来了。徐国栋快速地刷了几下手机,说,老师,您说得对,和百度上说的完全一样。

金见山刹住口,说,臭小子,都回去好好备课,将沿途的人文背景梳理一遍。现在,统计参加人数,讨论分工,落实具体负责人,我建议,骑行队由徐国栋任队长,张天一任副队长。

在金见山的脑中,校内和校外是两个世界。在校内,张天一是学生会干部,是班长,因为校内是一个以分数论成败的地方,张天一得天独厚。在校外,领头羊需要有胸怀有格局,有处变能力,别看徐国栋成绩不如张天一,但是他在男生中的威信却高于班干部,这次活动应该是他的组织能力和综合素养表现的良机。老教师都说存在一个“第十名”效应,说的是将来进了社会,那些混得最出息的学生,不是在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也不是成绩最差的学生,都是成绩排在十名左右的学生,这几乎成了定律。徐国栋在金见山班上就是这个排名。当然,金见山也存了私心,这小子是副县长的儿子,神通广大,说不定他的某些资源能派上用场。

徐国栋果然早就做了功课,队服、旗帜、骑行车,甚至运动保险都已经搞定,本来金见山还想让张天一组织一个“杀价团”去砍价,徐国栋一一报出底价,大家都觉得往下砍砍不动了。张天一说,大家都已完成了十八岁成人仪式,在法律上已经不是未成年人,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承担法律责任,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签一份责任书交给金老师,也是为金老师减轻一点压力。金见山与学生们交流完,就找个理由先撤,他在,学生们多少都受拘束。他走出包厢,张天一说他送送老师,随他出了KTV大门。

大街上依然酷热,但是离开了那些缭乱刺目的霓虹灯光,离开了那些鬼哭狼嚎的歌声,金见山心静了不少。张天一说,老师,您真的做好了准备?

金见山说,刚才我们就是一起在做准备工作呀。

张天一说,老师,我指的不是这个。您组织这次活动,郑校长不会同意,有的家长说不定会告状,如果有偶然事件突发,你在他们眼中就是罪魁祸首。

金见山说,所以我们要落实细节,力争不出一丝一毫差错。

金见山明显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张天一说,老师,您想过没有,有可能您从此失去郑校长的信任,这些年得到的点赞和荣誉一锅丢,甚至,还会因此失去这份教职。

金见山故作轻松地笑了,他拍拍张天一的肩膀,说,你说的这些老师都想过了,谢谢你为老师着想。

张天一与老师告辞,金见山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米八几的大高个,虽说看身材有些单薄,但换掉了校服,看上去完全是个英俊大小伙了。金见山忽然怀疑自己对他原来的认识,学习刻苦,每次考试都会为考试成绩排名焦虑,却总能考班级总分第一,为了争一个“省优秀学生干部”称号,能在他办公室失声痛哭。想不到,他的内心也藏着一份对老师的关心,是个暖男呢。

王嘉葆家住枫丹白露小区,小区名字洋派,实际上却是县城房价最便宜的小区,开发商圈地却没有拿到土地证,匆匆把房盖了,急吼吼把房卖了。这年头,不愁有房卖不掉,乡下人手头有几个钱,首先想到的是房子,把老屋改建成楼房,这一波浪潮已完成,接下来的第二个风潮,是进城买房子,现在的农村姑娘结婚,条件之一就是在县城有商品房。没有土地证的房俗称小产权房,房价少了一半,土地反正是国家所有,有证没证在乡下人眼里没那么多讲究,便宜是硬道理。没钱买房的主儿酸溜溜地说,一个乡下人,靠田地靠作物吃饭,住城里喝西北风去?买了房的人回答得很豪迈,城里人可以到乡下度假,凭什么乡下人就不能进城度假?兴他们到乡下来吃农家乐买土鸡土鸡蛋,就不兴我们逛商场吃大餐遛大马路?说到底,是不差钱了。

王嘉葆的父母与大多数住户不同,他们的产业在县城。王爸和王妈在小区前门租了两间门面房,开了一家“全都有”的商铺,当然,不可能什么商品全都有,飞机大炮就肯定没有,那样的话工商局也不答应,营业执照上是小百货。刚开张时,卖水泥涂料龙头自来水管,连抽水马桶这样的大件也进货,小区装修热过去,“全都有”主要经营日常生活用品,包括油盐酱醋和各种包装鲜艳的零食。王爸和王妈就只有嘉葆一个儿子,二胎放开后,他俩也没有要二胎的念头,反正有儿子了,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不会耽搁。只生一个好,生多了负担重,不如集老王家财力物力把这个儿子培养成才。更何况,王爸也做了了解,真正高层次的家庭都不愿多生小孩,有的甚至一个也不生,号称“丁克”,这样来看,王爸觉得自己也算高层次人士之一了。自然,夫妻俩将万般疼爱都放在这个儿子身上。

王嘉葆放学回家一般不走小区大门,胖胖的王妈喜欢像尊菩萨一样坐在商铺门口,跟过往的路人微笑颔首,毕竟做的大多是熟人生意。倘若见了儿子,她立即会站起来,“宝儿”“宝儿”一连声叫着,一街人的眼睛珠儿都掉落到她儿子身上,弄得王嘉葆同学很是恼火。所以王嘉葆选择走小区后门,这次,他没有直接上电梯,而是进了车库。这个小区把半地下室分隔成了车库,住家都有一个独立车库,很得人心。王爸没有私家车,但他相信迟早会有的。在有车之前,王家的车库就成了商店的仓库,各种商品沿墙码放,整整齐齐。同学聚会,一般都是王嘉葆同学贡献零食,梅子瓜子山楂片,辣条巧克力架苏打饼干,很受女生欢迎。王爸王妈对自己对顾客很抠,但对儿子很大方,儿子要面子是好事,绝不能让城里的同学低看儿子一眼。只有一次,王爸发现仓库里少了香烟和啤酒,怀疑是儿子与男生一起拿了胡闹,旁敲侧击说了他几句。这次行动参加人数不少,王嘉葆想多准备一些吃食,只一會儿工夫,他就装满了几个塑料拎袋,试了试重量,突然想起,这次是骑行,得带上日常用品换洗衣服,哪里还有地方装载下这些零食?

王嘉葆不由得沮丧地叹息了一声。

王爸王妈原来是在南京城里打工,王爸做保安,王妈在宾馆做服务员,工资不高,但挣的钱养活一家老小没问题。王嘉葆和爷爷奶奶待在老家,村名叫“三家村”,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个留守儿童加上两位留守老人。老人种两亩地,几垄菜,王爸王妈领到工资首先是给老人小孩打生活费。王爸王妈有一个理想,就是把老屋翻盖成楼房,有条件了,再把儿子接到城里上学。王嘉葆的老家在山区,不是深山老林,是丘陵地区,但是人口还是稀少。交通不便,一会儿高,一会儿低,连骑自行车都使不上劲。出去的人都不想回,各家村小学的教室里田广苗稀,老师也不安心。上级领导英明果断地合并了村小,三五所村小合并成一所,教室里人坐满了,学校才有欣欣向荣的气象。王嘉葆同学上五年级时,全村剩他一个小学生,三家村原先不止三户人家,指有三个姓氏,加起来有七八个户头,但走的走,散的散,那时就真的只剩了三户人家。王嘉葆上学要走七八里路,其中有一半路是独行。正是春末夏初,灌木和杂草茂盛,一不小心就遮挡了山间小径,王嘉葆同学戴的遮阳帽不时被枝叶拽下,他不得不时常停下,捡回帽子,那帽子是王妈在城里带回来的,时尚,很贵。王妈每次春节回来过年,都会给儿子讲城里的故事,她每次都会给儿子带回过年的新衣裳,口头禅是,城里的孩子也是这身打扮。王妈的心里其实藏着很多打工妈妈的执拗,有钱人的孩子是宝贝,我们虽然是穷人,但穷人的孩子也是宝贝,城里孩子有的东西我儿子也应该有。王嘉葆弯腰捡帽子的片刻,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咕咕”声。傍晚的山野是热闹的,有栖在枝头召唤同伴的鸟鸣,嘶鸣了一天仍不知疲倦吼叫的知了。鸟儿是胆小鬼,见了王嘉葆同学就飞得没了踪影。知了胆大,有一回王嘉葆追着声音在树杈上逮了一只,粉白粉白,像裏了面粉等待下锅的粉蒸肉,山里人称作“粉知了”,这家伙比一般的黑知了叫得响,叫得久,这可怜的家伙不会看人的眼色,它在数学课上敞开嗓子歌唱起来,王嘉葆在众目睽睽之下交出了它,它居然不逃,立即成了数学老师鞋底下的碎粉,王嘉葆也因此被罚做了二十道数学习题。但此时的叫声不是鸟叫也不是蝉鸣,它不分长声短声,如风在树梢连绵起浪,有独吟,有合唱,独吟时孤单寒伧,合唱时气势磅礴。王嘉葆拨开灌木丛,发现路边是一个池塘,天哟,池塘的水面上浮着一群青蛙,它们各自长着美丽的斑纹,四肢张开,自由自在,有的两腮还鼓着两个圆圆的气泡,太招惹人了。王嘉葆同学心痒痒,他想拥有一只漂亮青蛙,便不由自主走进了池塘。

王嘉葆的运气不错,三家村出去的这条路人迹稀少,这天恰巧有人从县城回村,是三家村的张叔。张叔骑着电动车爬上一个小坡时随意朝坡下的池塘瞥了一眼,看见了池塘水面上漂浮的彩色帽子,夕阳下那色彩依然有些招眼。谁家小孩把这么好看的帽子丟进了池塘?真可惜。他嘀咕着关上电动车开关,那帽子已经随风吹到塘水的边缘,伸手就能捞到。当他走到塘边时,才发现了塘底小朋友的身影。山中池塘的水多是山泉汇聚,清澈,不像平原上的池塘是泥塘,泥一半,水一半。他顾不上捞那顶漂亮帽子,捞起了王嘉葆,用手掩了掩嘴和鼻,人没气了。他认出了这孩子是老王头家的孙子宝宝,他嘟囔着说,宝宝,你可别吓我,我是你张叔。三家村的人救淹水的人有两种办法,一种是取家中的铁锅反扣在地上,将人头朝下按着,不停地按压;另一种是牵一头牛,将人按在牛背上,牵着牛走圈,淹水者肚子里的水吐出来,那一口气也跟着吐出来了。在这野外,前无村,后无店,他没办法找到锅,也没办法牵到牛,他只能把宝宝按在电动车上的座位上,一手按着,一手掌着电动车的龙头,山路颠簸,几分钟后宝宝咬紧的牙关松开了,圆鼓鼓的肚皮瘪下去了。他停稳电动车,发现宝宝已洒了一路的水,抬起宝宝的脑袋,宝宝的眼睛睁开了。妈呀,你个死孩子吓死我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才想起来,掏手机,寻找王爸的电话号码,让那掉钱窟窿眼里的宝爸宝妈赶回家。

从前王姓和张姓是冤家,多是为了争几垄地夺几棵树的小事,但那时每姓都有叔伯兄弟一大堆,输不起面子,人多心眼多,互不相让。渐渐地,张王两姓只剩了这两家,怎么说也是家族里落了后的两家,没能耐搬走,同是沦落人,加上另一姓剩下的那户,三家走动如亲兄弟了。当然,在山里,即使是冤家对头,见死不救的事也不会发生,仇恨是仇恨,人道是人道,否则良心不安。

王爸王妈租车连夜赶回了三家村,上门千恩万谢,让王嘉葆跪拜认了张叔干爸。夫妻俩在老屋坐定,看着惊吓后有些呆萌的儿子,眉头紧锁,他们走了这儿子还能让人放心吗?他们决定放弃南京的工作,回县城谋生计,将儿子弄进县城读书。王妈说,可惜了,我们好不容易在省城有了稳定的工作。王爸大手一挥说,不就是少挣几个钱吗?看你怎么算账,我们老板老家也在乡下,为了生个儿子,被政府罚了五十万,他那个儿子,在人世间一露头就值了五十万。为了我家宝宝,一年少挣个几千几万我们也得认。王爸说,再说,树挪死,人挪活,说不定我们在县城也不少挣钱呢。王妈说,那也得有门路把孩子弄进县城的学校呀。王爸沉吟了一下说,我听说,当年我在县中读书的同学,也有几个发达了。花几个钱,走走他们的路子,总能办得成。大不了我们迟几年盖楼,先用钱帮宝宝铺路。

王嘉葆顺利转进了县实小,读初中时王爸又托关系让他进了一初中,考高中的时候,王嘉葆挺争气,凭分数考进了县中。王嘉葆觉得上高中没折腾老爸,这回不能让老爸省心,他提出要改名字,王嘉葆原名王家宝,他的名字常被同学讥笑。王爸很不以为然,说,你就是我们家的宝嘛,很接地气啊!王嘉葆同学执意要改,他未满十八岁,没有监护人去,自己改不了。最终,老子得听儿子的,作为讨价还价的条件,音不改,字改了,王家宝成了王嘉葆。

王嘉葆是个走中庸路线的学生,在班上总是保持中游水平,你把他扔到任何一个人群,他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那个。在小学、初中如此,在高中也是如此,压了分数线进的高一,期中考试就达到班级均分。金见山以为发现了个好苗子,期待他期末考试进入第一方阵,定期给他灌心灵鸡汤,讲一大堆励志的话,没想到,期末考试他的分数驻足不前,还是徘徊在均分线左右,而且高中三年一直停留在这个分数段。王嘉葆脾气好,不妒忌成绩好的同学,也不鄙视成绩差的同学,而且大方,皮夹里不差钱,常带零食来班级与同学共享。金见山以为他是富二代,开家长会见了王爸,才知道他家只是开了个小百货店。金老师不知道,根源是在王爸王妈,王嘉葆同学小时候,王爸常在儿子面前吹牛,他高考那年只差了三分,如果爷爷奶奶有条件让他复读,他一定也是大学生。王妈窃笑,其实他离分数线差了三十分,当然,为了给儿子加油,她不会当面戳穿。后来王爸也不提那一茬了,为什么?他发现有几位考了大学的同学,毕业后也只挣了一份工资,收入甚至还不如他这个小老板。倒是只读了小学初中的小伙伴,搞建筑,搞运输,成了真正的大款。钱是硬道理,王爸对儿子说,不要太辛苦,考试成绩能证明自己不比别人笨就行了。内心里王爸觉得学历越来越注水,考个二三流的大学,找个像样的工作都難,何必去逼儿子挤那独木桥。王妈呢,自从儿子落水事件后,她觉得儿子安全才是最重要,天天能看到胖乎乎的儿子才是幸福。县城的家长大多是疯子,有的家长恨不得把子女二十四小时的时间都占满了,金老师也打电话来,建议家长让王嘉葆补补薄弱的科目。王妈问儿子,王嘉葆如果愿意,王妈二话不说,掏钱去上;王嘉葆如果正玩手机玩得尽兴,说没那闲时间,王妈就说,也是,掏那么多钱还不如给我宝宝买新衣服吃大餐。人活着就图个快活,首先是让儿子眼下过得快活。金老师如果知道自己班上的学生有这样的家长,一定会气得吐血。幸亏他不知道,他一直努力着想把王嘉葆同学的成绩再提升一个台阶。有一次班会课,他用激将法刺激王嘉葆同学,说,我们不能做温水里的青蛙,水是慢慢煮沸的,如果总是懈怠,总是没有危机感,就会被煮死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王嘉葆同学你说是不是。王嘉葆站起来,认真地说,我不相信青蛙会这么笨,惹得全班同学哄笑。等到下一次班会课,王嘉葆举手发言,申请做一个实验。他早有准备,搬上来一只酒精炉,炉子上放着一只玻璃敞口金鱼缸,缸里不是金鱼,而是一只绿纹青蛙。照常理落水事件后,王嘉葆同学应该杯弓蛇影,远离这生物,可王同学是个缺心眼的孩子,他是真喜欢青蛙,他在农贸市场转悠了一圈,那种肥胖的牛蛙他看不上,最终等到了一位偷卖田野青蛙的小贩,他在网兜里挑出了这只生猛鲜活的青蛙。他在家里先做了几次实验,青蛙是傻,浸在水里就以为安全,但青蛙其实不傻,等水温到达五十摄氏度,它一次又一次地跳出了玻璃缸。王同学对这个实验充满信心,他在水里插了一支温度计,点火,当水银柱升到五十时,青蛙一下子跃起,落在讲台上,它看了一眼惊呼的同学们,大长腿一使力,就跃到了门口,向走廊上逃去。全班同学都给了王嘉葆同学热烈的掌声。王同学说,老师,青蛙是不会在温水里等死的,它到五十度就有了危机感。金见山表扬了王同学以事实说话的实验精神,并诚恳地向王同学致歉,即使是老祖宗留下的名言也不能轻信。下课后,金老师拦住了王同学,嘉葆啊,现在高二已过去大半,水温过了五十度,你怎么还不跃起呢?王同学想了半天不明白,怎么还是着了金老师的道呢。

王嘉葆六月十日这天也去了学校,各科老师都到班级公布高考试题的标准答案,学生们一片欢呼声,老师的脸上立马就开出花朵;学生们一片叹息声,老师脸上瞬间就罩上了寒霜。这不奇怪,老师们的奖金就由这些小祖宗的高考成绩决定的,王嘉葆同学算沉得住气的,脸色不喜不悲。而有的同学或窃喜,或沮丧,甚至哭出了声。为什么是窃喜呢?有的其实恨不得仰天大笑,恨不得冲出校园,冲到大街上去,让每个路人停下脚步分享他的喜悦,但是当然不会那样做,冲动是魔鬼,低调是魔棍,魔棍才能将喜悦挥洒出气象万千。毕竟只是估分,不是分数真正揭晓的时刻,倘若真的分数与预估大相径庭,如果不低调,那么校园里所有人的目光都会打他的脸,大街上所有人的目光都会打他的脸,县城就这么点地儿,每个人的脸看上去都是熟脸,那才是丢脸丢大了。何况,也得考虑一下考砸了的同学的情绪,有几家欢乐就有几家愁。所以他们只能窃喜。看教室里那几位尖子生都绷着脸,抿着嘴,像有人欠了他们钱没还似的,王嘉葆觉得他们活得实在太累了。

王嘉葆的估分就在二本和三本线之间,金老师说,王同学不可能考高,也不可能考低,他的心态太稳定了。确实如此。王爸王妈对儿子的要求是不要走得太远,最好是在南京的大学,可以周末回家取换洗衣服,可以上午想儿子下午就能看到他。王同学觉得没问题,南京的二本、三本高校不要太多,选志愿时他闭着眼睛也能找到。至于上什么专业,王嘉葆还没有选定,船到桥头自然直,骑行活动回来再定不迟。

王嘉葆吃晚饭时向爸妈提出了参加骑行活动的事,王嘉葆说,金老师组织本班同学搞一个夏令营活动,我报名参加了。王爸抿了一口小酒,说,好啊,是要住在帐篷里过夜的那种?王嘉葆不屑地说,您还以为是您的学生时代,现在什么都可以叫“夏令营”,数学夏令营、计算机夏令营,还有国际游学夏令营,没有住帐篷的。其实王同学心里想,如果真的住帐篷,睡在野外看星星,倒也很有意思。王妈问,金老师亲自带队吗?王嘉葆说,当然,金老师带队,家庭条件好的同学都去。后面这一句很重要,王爸王妈觉得自己可以输给城里人,但自己的孩子不能输给城里的孩子。王爸说,交多少钱。王嘉葆本来想狮子大开口,看了一眼老爸的酒瓶,为了准备儿子的大学费用,王爸自觉地将自己喝的白酒从五十多元一瓶降格到十几块一瓶了。王嘉葆说,三千。王爸豪迈地干了一杯,说,行。王妈说,上一期家教也不止这么多,咱们报名。王爸王妈曾经也被拉进了家长群,那群里的家长一个比一个刁蛮,骂了老师骂校长,还有人把那里当成了炫富的舞台。王爸说,尊师重教,首先是尊师,这帮家长自己都把老师当了敌人,恨不得管天管地,素质太差。一怒之下,王爸退了群。王妈对儿子说,只要是金老师领头,我们放心,我们支持。

徐国栋的估分刚结束,总分加出来才几分钟,徐妈的电话就追过来了,她火烧火燎地如此急切,哪有一点副县长夫人的涵养?徐国栋一个不高兴,把电话掐了。不一会儿,金老师冲进了教室,对徐国栋说,徐国栋,长本事了?你妈妈的电话也敢掐?从速禀报,你想让你妈找到我办公室来?徐妈有的是办法,找不到金班,她说不定会去找郑校,徐国栋不想让她再骚扰谁,不情愿地给老妈发了一条微信:过了。老妈显然不高兴儿子态度如此潦草,不甘这种“见字如晤”的打发。她拨通儿子的电话,徐国栋老老实实地接了,徐妈说,过了?超过一本线多少分?徐国栋说,超过二三十分没问题。这些年,许多高校升格,大专变成了本科,二本变成了一本,一本线跟着降了不少。徐妈说,妈心里不踏实,你将各科的估分报给我,我替你加总分。徐国栋只好将各科估分逐一报上。徐妈心里松了一口气,又将信将疑地说,你确定能拿到这些分?徐国栋不耐烦了,说,妈,拜托,这是估分,估分就是大差不差,莫非您还要我精确到小数点后三四位?您以为是背圆周率?徐妈在电话里笑了,熊孩子,妈晚饭好好奖赏你。

徐妈并不是真的要儿子考上某个一本高校。

徐国栋初中毕业那一年,全家赴南京参加徐爸同学召集的家庭聚会。男人们谈官场谈形势,女人们讨论服装和化妆品,自然谈到儿女的学习。那几家的孩子比徐国栋年龄稍大,都已经进了高中。他们的妈妈不谈孩子的期中期末考,谈的是孩子的雅思托福赛脱测试,这位说美国大学好,排名占了全球前一百所的大多数;那位说澳大利亚加拿大的大学好,毕业了就业容易申请久住证速度快。讨论时尚,徐妈尽管生活在苏北小县城,毕竟现在互联网时代,信息传播迅速,徐妈也能插上几句嘴,提及国内外大学高下,徐妈就只有聆聽的份。原来,他们城里的孩子目标是出国留学了,县城的孩子还在定位冲刺“211”“985”高校呢。这就是城乡差距,这就是格局大小啊。徐妈一下子变得谦虚好学,打听出国留学的行情,那学费确实不低,但咬咬牙也不是付不起,实在差点也可以向亲戚朋友们借一些。好就好在外国的大学宽进严出,只要外语过关,入门不算太难。徐国栋了解自己的儿子,别看他平时吊儿郎当,自由散漫,但是关键时刻争胜好强,不会掉链子。而且呢,一位妈妈介绍说,人家雅思托福赛脱的考试可以考很多次,考一次两次不少,考七次八次不嫌多,允许以最高分那次申报,不像国内一考定终身。问题是那雅思托福赛脱学习得上培训课,县城里没这种高大上的培训机构,徐妈觉得,必须进省城上高中,那样儿子才有条件去学雅思托福。回程路上,徐妈盘算着这事,暂时还不能让儿子知道,平时话多的她在车上闷声不响,徐爸还以为她遇上什么不高兴的事。避开了儿子,徐妈才向徐副县长将自己的打算全盘托出。徐妈说,你在教育这条线上工作很多年,在省城教育界总有几个熟人,为自己的孩子联系一所高中上学,不算难事吧。徐副县长说,确实不算难事,但是徐国栋不能去那里上高中,因为他老子是本县分管教育的县长,管着本县七八所高中,我自己都嫌弃自己管理的学校,让儿子出去读高中,你让领导怎么看我?你让老百姓怎么看我?缺少自信,缺乏责任感嘛。徐妈冷笑一声,说,你还真把自己当个官员?一个破副处,在省城就是粒豆子,在北京就是粒芝麻。哪天将你抹了就抹了,徐国栋是你儿子,是你老徐家的根本,是你的前程重要,还是你儿子的前程重要?你的那点仕途,抬头看得到尽头,即使将来你混上个正处副厅,你儿子混得落寞,你我的老年能有快乐?徐副县长立场坚定,说,这是原则,这是讲政治,你怎么胡搅蛮缠都不能改变我。徐妈哭哭啼啼向省城里的那些姐妹控诉徐爸的罪过,有一位替她想出个办法,在县里上高中也行,节假日专程来南京上外语课。加拿大前几所的高校,录取时雅思成绩达到6.5分就达标,不需要考托福赛脱,但录取时学生必须有国内高考成绩,并且达到一本录取线。无奈之下,这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徐国栋同学读高中就进了本县的外国语学校。

徐国栋在这件事上很配合徐妈,刚参加雅思学习时,明显跟省城的同学有差距,再加上来自县城,南京城里的同学都把他当乡下人,让他很是受伤。这小子急起直追,英语成绩很有起色,到高二下学期参加雅思考试时,一举拿下了7.5分,让徐妈在那些省城姐妹面前很有面子。不过,徐国栋也因此心高气傲,看不上县外校教他的英语老师,尤其是那位校方请来的外教,长着一张白人的面孔,却说着一口南非乡村英语,据说县外校骋请他花了大价钱。徐国栋见了雅思课的老师,才知道他的发音差点把同学们带到了沟里。徐同学花了吃奶的力气,总算扭转乾坤,口语回到了正道,却又担心被那位外教再带回南非乡下,这也是高三他下决心投奔金见山的缘由。

徐国栋这样的孩子,永远都不可能心无旁骛,学归学,玩还得玩,何况他毕竟是小县城走出去的孩子,南京城里的很多新鲜东西让他开了眼界。喜欢上自行车运动就是受了南京同学的影响,追歌星追影星他觉得肤浅,开豪车玩汽车赛他没条件,当然,高档的自行车赛车也动辄几十万,他也只能在专业赛车店里望车兴叹,可是,一般入门新手骑的赛车也就大几千,他也不是消费不起。就这样,他建立了自行车运动的微信群,吸引了一帮同龄的中学生,他的那帮死党,也纷纷成了同好。

为了这次骑行活动,他已经做了很多准备。

县城唯一的自行车专营店在人民路,店面宏大,墙上挂的自行车车型琳琅满目,店堂里排列的自行车如同出操时满操场的学生,简直可以引发人的密集恐惧症。徐国栋第一次进这家商店时,导购巴结地跟着他走了一圈,王婆卖瓜地说了一箩筐。徐国栋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就这些,就这些破车?店长注意到了这位客人,这小子确实有点嚣张,眼睛长在额头上。店长迎上来说,我是店长,小伙子,您想要什么样的车,如果没有现车,我们可以帮您进货。徐国栋报了一款车型,店长说,抱歉,本店确实没有这款,这款车是赛车,进价就要六七千,太贵,我们县城这种小地方卖不出去。店长这话里的意思,他是大地方来的人,这恭维让徐国栋心情明亮。徐国栋说,就这款,你们进五辆,卖不掉我替你包圆。店长将信将疑,上下打量着他说,这么说,您是本县人,看着真不像呢。徐国栋听得懂他的话,说,你不放心我,我可以先交一笔定金。

一回生二回熟,店长后来明白了,这家伙是一个自行车运动群的群主,群里有百十号人,据说这玩主还是一位副县长的公子,后来俩人就成了朋友。

有很多次,徐妈以为儿子在外面上课,其实这小子是在自行车店干活。徐国栋不是到店里来打工,他是学习自行车组装配置。比如说车架,尺寸得对应身高,安装碗组、前叉的头管,安装中轴、曲柄的五通,A柱或B柱的碟刹,都有讲究,变速套件就有指拨、前拨、后拨,加上牙盘、中轴、飞轮、链条等等,每一辆车都隐藏着一个秘密工程。好在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徐国栋同学勤学苦练,用店长的话说,那专业水平可以到他店里应骋总技师的岗位。

徐国栋这次来找店长,是看预订的自行车到货没有,顺便补齐修理自行车的工具,购置一点备件。徐国栋提前备课,东海岸线是平原地带,不需要购山地车,因为选择的道路沿海,大多是乡镇公路,坑洼较多,选择的车型不能轻便,首先是结实耐颠簸,当然,最主要的是,騎行者是穷学生,不是发烧友,价格必须实惠。店长等徐国栋坐下,说,你要的这二十辆车,就是加起来也不值几个钱,我可以一分不赚。徐国栋乐了,说,谁叫咱俩是兄弟呢。店长说,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跟厂家联系了,可以按出厂价半价给你们,条件是你们的车尾需插一面旗,算是为这款车做广告,广告旗已经随车发过来了。徐国栋说,行,这也就是看你的面子,车上插一面旗,这对长途骑行可增加了不少难度。店长说,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徐国栋趁机提出了一个要求,借店里进货的卡车一用,到达终点东营后,自行车由卡车运回,人坐火车回去。

店长说,好人做到底,这面子我给你撑了。

店长送徐国栋出商场出大门,一个漂亮女生迎上来,埋怨说,哼,不接我电话,我就在这里候着你,咋,还想拋下我呀?店长看那姑娘,脸蛋俊俏,白皮肤,大长腿,这小子艳福不浅,店长对徐国栋挤了挤眼睛,自己快闪。徐国栋没办法一时说得清,这女生名叫孙涵悦,是他县中的同班同学,他与她还真没那关系。徐国栋在初中就尝试过早恋,本来只是同学关系,彼此走得近一点,也就是一起去溜个旱冰,一起去看场电影,同学们起哄让他俩“在一起”,他俩就顺应民心好上了。那女生没考上县中,去北京投奔开公司的亲戚,这段恋情就不了了之了。读高中,高富帅的这小子也不是没女生追求,可人家在南京学雅思,眼界高了,看不上小家碧玉的县城女生。大事得讲原则,徐副县长的观点潜移默化中也影响了儿子,徐国栋决定了要去大洋彼岸求学,倘若在老家谈个姑娘,说大了是不负责任,说小了是情感累赘,说丑了就是玩弄女性。网上说不是为了结婚的恋爱都是耍流氓,徐国栋觉得还是严于律己好,何况,各种学习这么紧张,他也实在没闲工夫去卿卿我我。要说他的追求者,孙涵悦也算是一个,孙涵悦的爸爸是实验小学的校长,与徐爸既是同学又是上下级关系,俩人算得上青梅竹马。

徐国栋说,我说过了,不行就是不行,这是原则问题。

徐国栋说的是这回事,本来从组队开始,徐国栋就强调只许男生参加。徐国栋是现代青年,并不是大男子主义者,可是这是一次长途锻炼,运动量大,时间跨度长,这么热的天,男生也未必受得了,何况这些整天不见太阳的女生。进入高三以后,县中的体育课就停了,早操也不上了,全校运动会每个年级出方队,仅仅是绕操场走一圈,就有两个女生倒下了,忙坏了医务室的校医。这孙涵悦却偏偏不信邪,缠着徐国栋要参加,徐国栋不得不给她甩冷脸。徐国栋说,求求你,孙大小姐,我就是同意你爸妈也不会同意,孙校长会怀疑我把他的宝贝女儿拐卖了。

男的没一个好东西。孙涵悦恨恨地说,书上说的没错。

徐国栋对徐妈的说辞是,他要去南京学习AP课程,这AP课程是国外大学的计学分课程,如果你通过了考试,等于提前修到了国外大学的学分,徐国栋说,妈,您别看南京这培训课贵得吓人,但是您查一查国外大学的国际生选科学费,我这就是为您省了一大笔,您捡了大便宜。徐妈与南京的姐妹接上头,此言不虚,儿子还真懂事,晓得替爸妈算经济账了,很是欣慰。

张天一外出的理由很简单,妈妈让他去南京住一阵子,张爷爷觉得挺好,孙子独立能力强,做事严谨,学习刻苦,也该去放松放松自己。

张天一在“6·12”行动的分工是起草一份“骑行活动安全责任自负承诺书”,他上网搜了一遍,找不到样本。也难怪,天下之大,中学生的野外活动却几乎是空白。他写了个题目,内容却无从下手,爷爷催他吃饭时,他突然想起来,这文书爷爷带回来过。

张爷爷退休之前是乡下一所高中的数学老师,一辈子勤勤恳恳教书,却也没能在县城分到一处房子,他被原来学校返聘了几年,爸爸硬是把他接过来同住,张爸张妈不落家,照顾张天一的任务交给了爷爷。张天一是个让大人省心的孩子,爷爷闲不住,有一天对张天一说,天一,我单位成立了老教师协会,你看,爷爷要不要去填个表加入,参加他们的一些活动?张天一说,那协会的会长是什么人?张爷爷说,当然是退下来的校长书记。张天一说,爷爷,您不是说那俩人都是政客,是心术不正的人,您被他俩压迫了几十年,怎么退休了,还想受他们的管,还愿意听他们吆五喝六?爷爷退休前只敢在家人面前发发牢骚,说说那俩人的不是,退休后胆子大了,常常在孙子面前揭学校的黑幕,诉说他俩在基建和招生中的手段。张天一耳朵都听出茧了,觉得爷爷退休是冲出了牢笼得解放,是终于见到了解放区的天,可是想不到他居然答应了校方返聘,而且这次又想回到那俩人领头的协会,张天一真想不通爷爷的作为。爷爷讪笑着说,这老师当得时间长了,身上就有了奴性,你别笑话爷爷,没个组织管着,爷爷心里空空落落。

老教师协会组织过一次短途旅行,爷爷带回过“旅游活动安全责任自负承诺书”,承诺书要家人签字,张天一模仿爸妈的笔迹签了名,爷爷说不行,板着一张数学老师的脸不开心。张天一说,爷爷,别着急,我是你的亲孙子,我也是家人。死了张屠夫,不吃有毛猪。他们两个不回家,我就可以签。幸亏爷爷拿了两份,张天一在剩下的一份上签上自己的姓名。爷爷交了一份,应该还有一份。爷爷是个细心的人,敬惜字纸,几十年的备课笔记都保留着,整整齐齐捆了放在木板床下,那张纸,爷爷肯定作为重要文件保留了。果然,张天一在爷爷的办公桌抽屉里找到了它。

开头结尾都是套话,张天一把中间重要的几条选用了。

参加这次骑行活动,是我对自身健康状况评估后的自愿选择,与这次活动的组织者没有任何关系。

如果途中我突然生病,那是我自身原因,与活动的组织者没有任何关系。

如果我途中不幸受伤,那是我自己不小心,或者是意外事件,与活动的组织者没有任何关系。

要不要让家长签字?如果有这一栏也是虚设,大多数同学会伪造签字。张天一想起自己的爸妈,这样的爸妈想起来就寒心,我张天一已经年满十八周岁,所有同学都已年满十八周岁,年级还专门组织过一次成人仪式。张天一决定不要家人签字这一栏,我们的生命自己把握,我们的人生我们做主。

六月是中学校长忙碌的日子,县中的校长郑大海忙得连手机都静音了,他每隔几个小时看一下未接来电和信息,拣重要的回复。高考刚完,按估分形势看,今年县中是收获的大年,除非是水涨船高,今年的划线比近两年高出一截,那他也没奈何,是男是女早在娘肚子里长成了。中考分数揭晓,县中的录取线随即浮出水面,这才是郑校长焦头烂额的时辰。前几年教育局给了政策,达到分数线的百分之八十,有人担保,可以交十万元择校费,补录。这担保人当然不是人人可做,除了县局领导,至少也得本校中层以上。毕竟得达到八折,毕竟得交十万元钱,这对很多家庭来说也不是小数目,郑校长勉强能对付过去,當然也免不了得罪人。学校有这笔钱,多少也可以提高一点教师福利,补一补资金不足的窟窿。今年政策严格,宁夏一所高中收五万元择校费被电视台曝光,校长被撸了官帽,省市教育会议上领导表态强硬,你们当校长的自己看着办,谁还敢收择校费?那钱又不是进了我校长的口袋,这形势,进了我校长的口袋也不知是福是灾。但是,每年的招生又不能真的按全额划分数线,县长书记谨慎,不批条子,不发信息,当面说一声,某同志的孩子要照顾一下,某招商引资来的老板得解决子女入学问题,郑大海敢不服从?在县城的地盘上,各路诸候一个都不能得罪。有一年,税务局一个领导的孩子入学没解决,开学后稽查组在学校查了一个月的账,硬是让全校教师或多或少补缴了一笔税,教师们不骂娘,只是看到郑校长嘴角上挂着笑。知识分子阴哪,那意思是,你这点能耐到县中做什么校长?哪里凉快趁早去凉快吧。郑大海有苦说不出,僧多粥少。今年这政策,不收钱反而更麻烦,找他的人更多,来势凶猛,明显比去年省了十万块钱嘛,郑校长心里不爽,关系户的学生还得进来,学校却没有一分钱收入。郑校长在行政会上讲,这是叫我郑大海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呀,引得一帮人大笑不止。郑校长没办法,只得挥泪斩马谡,学校中层的指标取消,教师的第三代也不再照顾。僧多粥少,今年的和尚快要把庙门给挤破了。

郑大海是师范出身的科班生,那年头,国家包分配,郑大海分回县教育局,按规定,所有应届生都必须到乡村中学任教五年,才允许调离。在等待二次分配时,按惯例,必须接受新教师培训。培训的第一课当然由教育局的一把手局长上,那局长是“文革”前的老本科生,讲究做教师的基本功,强调教师要说一口标准普通话,写一手好字,做一手好文章。老局长在课堂上一一摸了这批毕业生的底,数郑大海基本功最差,他那普通话老局长听不懂,他那粉笔字老局长认不全,那文章,就是标语口号加报纸标题。老局长对人秘股长说,这样的人分配到学校,分明是误人子弟。别人都领到了派遣证,只剩郑大海一个人没有着落。但有句老话,叫“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这句话在郑大海身上应验了。那时候大学生尚属稀罕,县政府和镇局级单位根本排不上号,只有两类本科生沉底到县以下,教师和医生。医生是医学院读五年,专业性强,也有地位,没人愿意改行。师范生就不同了,到乡下做教师当然不如留在县城机关部门,无奈那时老局长政策观念强,除非他实在看不上的人,他才踢给政府机关。郑大海就是他看不上的人,他被县政府办公室的主任领走了,安排在政府办当秘书。很多年后,有人开玩笑地问他,当年在老局长面前是不是演了一出戏,知道从糠桶里跳出,有只米桶等着接盘?郑大海哈哈一笑。郑大海做了秘书是要写材料的,郑大海写不好,常挨领导的骂,不过,郑大海不笨,政府办下面有招待所,管吃管住,他请了几位能手在那里吃住,交出的材料常能让领导喜出望外,这个小郑,一会儿灵,一会儿不灵,有没有水平真说不好。但是一年下来,郑大海也看清楚了,材料写得再好也是给别人写的,有本事的人是让别人给他写材料。郑大海主动提出下基层,他到了一处乡政府做办事员,不断进步,做到了镇长,理想实现,再也不用为写材料烦恼。考虑县中校长人选时,主要是看到他的档案是师范毕业,当校长属于专业回归,这是别的竞争者没有的优势。县中校长与镇长一个级别,但是为什么乡、镇长都抢着当这校长呢?郑夫人分析得明白,当镇长也就是一个镇的百姓受你管辖,当县中校长,听上去是只管了几千个孩子,实际上是管着几千个家庭,而这几千个家庭,几乎集中了全县所有权贵精英。

郑夫人一直以为郑大海到了县中,她老公可以享受到教师的寒暑假福利。郑大海当然不会想得这么轻松,夫人是将他等同于普通教师,女人就是女人。而假期其实是校长最忙的时段,几乎睁开眼睛就得往办公室奔。昨晚他否决了夫人暑假旅游的计划,夫人一整夜都给他一个后背。郑大海不计较,高考过后,除了毕业班,别的年级的学生都在准备期末考试,校园里依然生机勃勃,师生见了他,都停下向他问好,学校就是学校,是有文化的地方。但是郑大海从五楼电梯间出来,看到陈特笑眯眯地迎他,郑校长瞬时没了好心情。

陈特原是县中语文组的特级教师,人长得墩墩实实,说话却尖酸刻薄,郑大海刚到县中时,他在各种场合都将新校长当笑话当谈资,这自然会传到郑大海耳朵里。此人资历深,在全县语文教师中有一定的影响力,郑大海不能明处整他,但也没少给他下绊子。临退休时,郑大海代表学校挽留他,希望他能返聘,偌大的县中,也就三名特级教师,上面对学校各种考评不断,校方需要这几块招牌撑场面。没想到陈特打个哈哈,说,郑校长,你不是早就希望我滚出县中,省得妨碍你的一统江山吗?说罢拂袖而去。这桥段在他的粉丝群中成就了他的名士风度,广泛流传。其实郑大海内心还真不愿留他,但是他当校长,话要说,戏要演,既然你老先生插葱装大象,那对不起,你有多远走多远。

陈特第一次出现在他的办公室,他真觉得有几分意外,这人退休后几乎不到单位来沾边,现在工资打卡,都用不着去财务室签字领钱,每月一次的医药费报销,也都是他儿子来办理手续,年终的老教师座谈会,工会主席三番五次上门,也请不动这尊神。客套过后,郑校长心里基本有了数,陈特的孙子今年中考,分数比县中分数线低了十几分,名士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但是得为孙子折腰,哈,你终于送上门来了。郑校长自然跟他讲政策,取消老教师第三代的照顾是行政会一致通过决定的,照顾了一个,就得照顾一批,实在没办法,还得请陈特见谅。陈特说,我家情况特殊,当年我儿子初中毕业,为了早点转城镇户口,直接上了中专,没用上教师福利的名额。这次算是用第二代的名额,这总能说得通吧。郑校长摇摇头,含笑不语。陈特按捺住脾气,说,我在县中干了一辈子,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当官的随便一张纸条,就能把关系户弄进来,我为县中卖命大半辈子,抵不上他们的三寸纸条,这世道还是个世道?郑校长一边为陈特杯中续水,一边说,陈特,这话可不敢说,我今年还真的没收到领导一张纸条。

郑校长不答应,陈特不走。郑校长心烦的时候喜欢听几段越剧,高兴的时候喜欢哼一段越剧。陈特说,郑校长,你这小收音机里的越剧真好听,我特别喜欢。

现在整个社会在扫黑除恶,县中的大门都有保安站岗,警察巡逻。进了六月,郑大海就让保安公司在五楼加派了两个保安,反正原来的大办公室空着,他俩的岗位就设在那里,一有动静能及时过来。这办法是出于无奈,在乡下做镇长时就用这方法,遇到蛮不讲理甚至动粗的刁民,暂由保安处理。郑大海到县中当校长,一县的最高学府,这做法有碍文明,有失斯文,他真不愿意。可遇了几回事他还是沿用了老办法。校园也有偶发事件,尤其是招生季,有的直接送现金,有的来了就朝他下跪,还有的直接威胁他,你如果不让我儿子进县中,我就从你这五楼办公室跳下去。郑大海总是伸手朝办公室天花板指一下,那里装着摄像头,是郑大海自己要求加装的。有一次遇到一个歇斯底里的,真给了他一拳,他觉得增派保安就是必须的事了。

陈特当然是文明人,他陪郑大海上班,郑大海对他客气有加,只是办公室太小,有人进来汇报工作或谈事,陈特都让出沙发,替他们掩上门,到走廊上活动一下身体,看到人走了,他才返回他的固定座位。

站在陈特的角度,郑大海确实觉得于心不忍,可是政策的事,必须一碗水端平。郑大海看那老脸看得厌烦时,就借口外出办事,让他走时别忘了带上门,反正办公室有摄像头,他自以为是名士,也不可能做出上不了台面的事。郑大海走进电梯时突然想,如果陈特朝自己跪下,他会不会答应解决他孙子入学的事?答案应该是肯定无疑。

鄭大海在外面开会,已经有两天没进办公室,估计陈特这两天肯定没缺勤,他先给陈特泡了茶,不忘给陈特递上这两天的报纸。刚落座,徐副县长的夫人急匆匆地闯了进来,请她坐,不坐,说,郑校长,有事向您汇报。郑大海紧张了,千万别是说学生进县中的事,陈特在那里坐着,那可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郑大海见陈特没有起身的意思,说,有要紧的事,我们去会议室说。徐夫人说,出事,出大事了,金见山金老师带着学生去野外骑行运动,骑行一个多星期,这多危险哪,十几个孩子,男男女女,说要骑七八百公里,出了事就是大事,且不说你和老徐吃不了兜着走,那些孩子都是每家的金豆子,家长群里的家长都急疯了。郑大海心里一紧,说,金见山,怎么可能,他可是个有脑子的人。他赶紧打金见山的手机,忙音,再打,还是忙音。不接电话,这事就有可能是他干的了。

郑大海的慌张不是没有道理,上个学期,学校组织秋季运动会,高一的一个女生参加四百米跑步,跑到一半倒下了,再没有醒过来。家长提出了天价赔偿,可是学校没有这笔开支,家长就召集了亲朋好友,将女儿的棺材放在学校大门口,拉起了白纸黑字的横幅,几个男亲戚占领了校长办公室,就是那次郑校长被挨了一拳。郑大海没有报警,更没有把难事推到上级领导那里。如果家长把棺材抬到了县政府门口,他郑大海的仕途就走到尽头了。郑大海中了那一拳,顺势倒了下去,昏迷不醒,在医院躺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来,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请家长到他病房里谈判。郑大海说,你们在学校闹也闹了,打也打了,总不是想用我的一命去抵一命吧。我也是有女儿的人,能理解你们的情绪,但这赔偿费实在太高,县中真的付不出。我给个价,肯定比法院判决的价格赔偿高。谈判的结果是数字减了一半,校行政会决定答应下来。要不,县中的大门只能天天被阻着,郑校长在别人眼里也就成了一怂包。那笔钱,无法做账,至今还是县中财务上的一窟窿。

郑大海待金见山不薄。

郑大海刚到县中时,本来也打算提拔一批人,将前任留下的人边缘化。他看中了金见山,这小子学历高,教书踏实认真,上下处事又不迂腐,把教务处交给他,他能挑得起担子,可郑校长找他谈话时,人家不买账,说只想教书,走专业发展的道路。多读了几本书,骨子里还是迂腐。前任留下来的教务主任是个聪明人,三番五次地到郑校长办公室表忠心,这年头,能在学校混上一官半职的人脑子都灵活,换校长又不是改朝换代,何必要学方孝孺、朱舜水。郑大海小看这样的知识分子,但又觉得这种人用起来顺手,就按兵不动,走一步看一步。但校园内也不是没有刺头,比如语文组的陈特,说话做事就让郑大海不舒服。他头顶上那些光环都是前任校长给的,他不欠郑校长的情,但郑大海表面上对他客气,心里有的是对付他的招式。不就一顶特级教师的纸帽子吗?如果有新人替代他,他就不敢一家独大。那还是在陈特没退休的时候。郑大海这人有一点与别的校长不同,别处的校长坐稳位置,首先是捞一顶“特级教师”或者“正高教师“的帽子,不是为了增加的那点工资和补贴,而是为了表明自己是内行,是专家级内行,所以放眼四顾,校长们大多是特级教师,或者正奔驰在评特级教师的路上。郑校长不,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当校长评特容易,那些眼巴巴排队等着评特的教师就急眼,他们可都是县中的骨干教师,不能挫伤他们的积极性,但也不能任着陈特这样的人横行霸道。金见山想走专业道路,行,高二分文理班时,郑校长授意教务主任,把优秀生多塞几个到他班上。期中期末考试现在是电脑阅卷,教务处统分。郑校长觉得金见山班的语文成绩不够突出,亲自到教务处电脑上查看,于是金见山任教班级的均分高出陈特班一大截。郑大海当镇长时,GDP的数字都敢改,学生的考试成绩加几分有什么大不了。两年后,金见山顺利评上了市学科带头人,当选特级教师指日可待。为金见山评上带头人庆祝时,郑大海不经意地告诉了他做的幕后工作,金见山沉吟了一下,说,谢谢,谢谢郑校长提携。

郑大海不知道,这伤害了金见山。

事不宜迟,金见山他们已经走了一天,徐妈已经汇总了家长的信息,确定他们的目标是山东东营黄河入海口。郑校长说,两个轮子总归跑不过四个轮子,这样,我带一辆车,您带一辆车,我们沿公路北上,无论如何,把他们截回来。

“6·12”行动正式启动,集结地点是在城郊,成行的只有十三个男生。金见山问徐国栋,每个同学都准备好了吗?徐国栋说,老师,只有一样没准备好,那就是您布置的阅读沿途城市和名胜的资料,好多人没看。您莫不是回来还让每人交一篇作文?金见山说,算了,那都是我们做语文老师的陋习,逢活动必交作文,这次咱们改变了,大家用眼睛用心灵沟通大自然。

出发仪式定在启东县的长江入海口,实际上是支流的入海口,这等于多绕了一个弯,但金老师说,这是你们成人以来最独立的一次活动,也是我教书以来最大的破格行为,对我们的人生都有纪念意义。为此,仪式就有了特别的意义,是对我们人生观的尊重和敬礼。

金见山出发之前就写下了辞职报告,并获得了王银水的支持。金见山在县中教书的这几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事业顺利,郑校长算得上他的命中贵人,他不无感激。但是,郑校长暗中替他提升均分一事,让他一直心虚,总担心有一天被抖落出,为同事所不齿。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条底线,考试分数在金见山这样的教师眼中,神圣不可侵犯,郑校长此举,说是为了他好,却让他心中有了暗伤。他愿意凭自己的本事去争得荣誉,哪怕难一些,苦一些,熬的日子长一些,也不愿意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得到。评学科带头人,评特级,必须要写论文,必须要做课题研究,金见山节假日都是趴在电脑前折腾。写了论文必须发表,他得托大学时的老师和同学走路子,交几百几千元版面费他不怕,怕的是自己心里如明镜,这分明干的是骗人骗己的糊涂事。至于课题研究,分成国家级、省级、市级、县级,上级要求教师人人有课题,真正的一线教师备课改作业都忙得喘不过气来,哪有时间忙这个。但是,你得有课题,才能升职称,才能加工资。郑校长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对学生道理如此,对教师道理如此,对我当校长的也是同样道理。郑校长语重心长地说,你看这些专家,来我们基层评审课题,又是开题又是中期匯报又是结题,一个课题至少来三趟,稍一怠慢人家还不来,让你结不了题。你不能想着忌恨人家,你得这样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你熬成了专家,吃香的喝甜的人就是你。好好加油,学校会和你们共同努力。郑校长确实做了很多工作,每次来专家他都亲自接待,把自己一定喝到与专家称兄道弟为止。他搞的校本教师培训,每周都请一个专家来做讲座。他自己在行政会上说,我也心痛这笔开支,我也知道专家讲的那一套没多少用,你们可以说我是为了哗众取宠,拿学校的钱做人情。我为了谁?我想评特级教师吗?呸,我说实话,我是为县中青年教师成长铺路,我是为学校躲不掉的各种验审做马前卒。你要到了评这评那时才抱佛脚,人家会理直气壮一脚把你踹开。这话实在,金见山理解郑校长的良苦用心,但是他心里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怀疑。金见山学的是文学专业,身体内一直包藏着一颗文学心。在学生面前他不敢暴露,在同事和校长面前更不敢暴露,爱好文学,思考人生,这年头都是脑子有病的人。好在他的世界还有一个王银水,王银水不笑话他偶尔会读首诗,偶尔会流几滴莫名其妙的泪水。但潜意识里,王医生真担心这教师当下去,老公的脑子真会生病,与他的文学心无关。

王银水的职业是校医,她关注的人群除了学生就是教师。据有关部门调查,教师心理疾病患者已经占了相当高的比例,长期的竞争压力下,有时因为职称因为绩效工资,甚至是因为与邻班零点几分的均分差距,有的老师瞬时崩溃了。做教师老婆的王医生深有体会,教师只有自己的家人心疼,社会把对教育的部分不满指向教师群体,只知道向教师索取升学率,校方更是把所有的压力积压到一线教师头上。有一年教师节,金见山喜孜孜地告诉她,学校要组织教师搞一次秋游,但第二天下班回家,就灰溜溜地说,你不用替我准备行李物品了,取消了,教务主任说,如果秋游中出了意外,这一届高三的学生怎么办?王银水很生气,恨不得找那家伙吵一架,如果我老公他们这些教师的命都没了,你们的眼中还只有升学率,你们还是人吗?比如说,在上面的干预下,学生的考试排名取消了,据说是为了保护学生的隐私。但是教师所教班级的均分却是公开的,校方根据均分考核评奖,落后的教师就一直在校园抬不起头。难道教师就没有隐私权,难道教师的自尊心就可以公然践踏?一届高中学生承受压力最多就三年,但他们的教师一生都在这种重压之下,永远摆脱不了升学率的阴影。

王医生的高中班主任王老师,就是在退休之前生病了,他白天在大街上自言自语,在街道上朝人群讲高考题,半夜会像幽灵一般去敲从前学生的门,上门给学生辅导作业。王老师也敲过王银水家的门,他疯了,多少年过去了,王银水也早已不住娘家,他居然能找到她的新家。王银水请他进了家门,给他泡茶,王老师头发又长又乱,粘结成条绺,衣服破旧,整个人身上是一股馊臭味。王银水哭了,王老师说,王银水,哭什么哭,哪一道题目做不出?老师在。王老师走后,王银水说,见山,我真怕你有一天也成了这样,熬不到退休。

内地有一位女教师成了网红,她在辞职信上写道——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金见山这次有了离开县中的想法,暑假前有南方的同学联系他,问他是否想去南方的民办学校任教,他心动了,王银水毫不犹豫投了赞成票,她也做了可行性调查,如果去民办学校不自在,金见山又坚持做教师,可以去家教公司打工,一年三五十万的收入没问题。

到了长江入海口,王银水开的小车早已到达,车上装载的是自行车修理工具等,当然还有王医生的备用药品箱。王医生开车,既负责在前面打尖,落实订饭订住宿的后勤,又负责断后,收容一旦落伍的同学。谁都没想到,车上还跳下一个女生,孙涵悦,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队长徐国栋,徐队长说,真不是我,没我什么事。孙涵悦说,是王医生答应带上我的,反正我不骑车,放心,不会成为你们的累赘。

金见山心中明白,这是走后门了,王银水是她爸孙校长的下属。

江面宽阔,江水却浑浊,滩涂上还飘过来一些海腥味。海岸上列着一群鲸鱼的不锈钢雕塑,很是光鲜,他们将骑行车依次排列,昂首远望,在雕塑前留下了一张合影。金见山看着他的这帮亲学生,不免有些感慨,张天一原来在全班男生中个子最矮,却后来居上,蹿上来成了男生最高。王嘉葆平时总是给女生送零食,导致课堂上女生一个个如鼠如兔窸窸窣窣,金见山批评过王嘉葆,没想到第二天他给办公室每个老师都送了一包零食,并向他报告,其实老师们也喜欢吃零食,尤其是女老师,对此金见山哭笑不得。而徐国栋那次他诈跌,这小子肯定识破了,却装傻到底,至今没戳破。

王嘉葆第一次见到海,显然与他印象中的海水是两回事。他说,这也是海水?所有的同学都等金老师回答,那些原先苍白的脸孔在阳光下已染上了红光,闪亮的眼睛如同原野上的小兽,青春的野性正在他们身体内苏醒。金见山说,同学们,相信我,往北,一路向北,海水一定会越来越蓝,越来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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