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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友兰:北大求学记

2019-11-28

华声 2019年11期
关键词:讲义西洋学长

在我入北大以前,我在上海入中国公学的大学预科(略等于现在的高中)。我们的功课中,有伦理学一门。在那时候,上海的学校,都讲究英文原本教科书。不管什么教科书,教员都拿它当作英文读本教。我们的这一位讲伦理学的先生,也不是例外。他选定的教科书,是耶芳斯的《逻辑初课》。这本书不能算坏,可是这位先生上课时所讲的,并不是耶芳斯的逻辑学,而是耶芳斯的英文。讲到关于“判断”一章的时候,有一次他叫我站起来,问我judgment这个词是如何拼的,在g与m中间是不是有e。

这位先生讲了不久,就离职了。于是又换了一位先生。这位先生显然也是没有学过逻辑,可是他倒是真想讲逻辑。这样就引起了我对于逻辑的兴趣。我自动地做耶芳斯的书后面的习题。有一天,有一道习题做不出来,我就到教员休息室请教。这位先生想了半天也没有办法。他说:“等下次上课时,我告诉你。”可是他以后没有再来上课,一去不复返了。

其实,在那个时候,实在是没人真懂得逻辑。严复先生出了一部《名学浅说》,又翻译了半部《密勒名学》,在当时就名震全国,成为西学泰斗了。我那时候,没有学到逻辑,不过倒得了学西洋哲学的兴趣。民国四年我在中国公学大学预科毕业,就决心要学哲学。我们毕业时,我们的科主任问我们同班学生以后的计划,我说:“我要学哲学。”他说:“你想当孔夫子呀。”

在那时候,要学哲学,必须入北大。北大是那时候中国唯一的大学。照它的组织,文科设中国哲学、西洋哲学、印度哲学三个学门(即三个学系)。但事实上自民国三年起,只设有中国哲学门。据说,自民国四年起,要添设西洋哲学门,因为已经请到了一位专门研究西洋哲学的周慕西先生担任教授。我得到这个消息,很是兴奋,即在上海报考北大文科西洋哲学门。

在那时候,一般人还以学校为变相的科举。上大学为的是得个入仕途的“出身”。“出身”以法科为宜,很少有人愿意入文科。所以北大对于愿入文科的人,特别放宽入学考试的条件。报考法科的人,必须有大学预科毕业的文凭,报考文科则不需要。我当时拿着大学预科毕业的资格报考文科。那位主持报考的职员,很替我可惜。他劝我万不可白牺牲我的资格。他又替我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就是:先报考法科。如果取了以后,仍愿入文科,可以转科。他说:“从法科转文科是一定可以准的。从文科转法科,那就非常困难了。”

我接受了他的折中办法,报考法科,那时候北大继承清朝京师大学堂的余风,国文及中国史地的题目,都是考进士的殿试策问的体裁。考生都有点莫名其妙。可是我也竟然考取了。考取以后,到了北平,才知道西洋哲学门还是不开,周慕西先生早已去世。当时我很失望,不过还是提出改入文科中国哲学门。周慕西先生死后,他的书约有两三书架,捐入北大图书馆。在那时候,他的这批书,也就是北大图书馆中仅有的西洋哲学书了。

我算是北大中国哲学门第二班学生。在我们以前有一班,是民国三年入学的。我们的学门,既然是中国哲学门,所以功课以中国哲学为主。主要的功课是经学,中国哲学史,诸子哲学,宋学(即宋明哲学)。

诸子哲学,第一、二班合并上课,由陈介石(黻宸)先生讲授。他的浙江温州一带的土话非常难懂,所以他上堂很少开口。当时北大承京师大学堂之风,教授讲究编讲义,讲义用油印印出,每次上课时,有一个听差,站在讲堂门口分发。介石先生的讲义特别多。上堂以后,一言不发,拿起粉笔就写讲义以外的议论。他的诸子哲学,是从伏羲讲起。讲了一学期,才讲到周公。有一次有个同学问:“照这样讲,什么时候可以讲完?”他回答说:“哲学无所谓讲完讲不完。若要讲完,一句就可以讲完。若要讲不完,永远讲不完。”他的思想,本来是接近佛学及陆王一派的道学的。他的说法,很有禅宗的意味。照我们现在的看法,他此说的毛病,在于将哲学与哲学史混为一谈。哲学也许可以是如他所说的,但是诸子哲学这门功课是讲哲学史。无论哲学是不是如他所说的,这一段哲学史总不是一句话可以讲完的,也不是永远讲不完的。

陈介石先生的话虽不易懂,但是他学识渊博,态度诚恳,我们一、二两班的学生,无形之中受他的影响很大。我们都爱敬他。不幸他于我们入学的第二年暑假中就去世了。

我们的宋学,先是没有人讲,后来请到了一位先生。他上了几次课,发了三页讲义。在那三页中,他主张:水为万物之源。我们全班很不满意。那时候我是班长,同班叫我向文科学长(等于现在的院长)夏锡祺先生交涉。学长说:“他的讲义有什么不妥,你们可以指出来我看,不过你们在堂上千万不可向某先生有什么表示。”我们于是写了一篇“批判”,约有十几条,交与学长。过了一天,我去见学长,他拿着我们的“批判”,抱着水烟袋,停了半天,然后说:“你们的文章很好,是你们自己写的吗?”我说:“学长不信,可以考试。”他也没有说什么。过了几天,舍监把我叫去,说:“某先生如果讲得不好,你们可以当堂质问他。”我说:“夏学长说,不准我们对他有直接的表示。”舍监说:“彼一時,此一时也。”我们得了这个暗示,第二天抱着《宋元学案》上课,当堂质问。那位先生果然下次就不来了,后来我们的经学教授陈石遗(衍)先生知道了,把我们大加申斥。以后我们的宋学一课,就由马夷初(叙伦)先生讲授。

我们二年级的时候,蔡元培先生到校了。他到北大,先换文科学长。新学长是陈独秀先生。从此以后,文科的教授也多了,学生也多了,社会对于文科也另眼看待。学校是变相的科举这一观念打破了。学生中间,开始觉得入大学的目的是研究学问,并不是为得个人仕途的“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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