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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昔底德啊,你真该遭雷劈!

2019-11-28白春晓

读书 2019年11期
关键词:修昔底雅典单词

白春晓

修昔底德啊,阿提卡人应当

将你与你的书都扔到地牢里,

而不是把你放逐到色雷斯地界去。

因为你不是清楚地记述过去发生的情况,

而是用你那晦暗而僵化的语句

遮蔽了以往的事件。

而我,写下这些诗句的泽齐斯

发现由于你写下的那些冗长不明的语句

使我对那些往事的记忆统统消失了,

你真该遭宙斯雷劈。

而你写的这些又将使其他想探究历史的人受罪。

要明白写作历史所应有的语言技艺:

清晰而庄重,有说服力且让人愉悦。

这是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流传史上著名的“吐槽帖”。吐槽者叫约翰·泽齐斯(John Tzetzes)。他是十二世纪拜占庭帝国的一位诗人和修辞学者,曾一度为一位行省总督当秘书,后来长期居住在君士坦丁堡,以教书和写作为生。他学究气很重,又很自负。据说,由于他收入微薄,无法收藏很多书,写作时便只能凭记忆引经据典。不过,这段咒骂修昔底德的话倒是他认真阅读原著的证明——这是他写在修昔底德大皇宫抄本结尾处的一条批注。原文是一首抑扬格三音步诗(iambic trimeter),类似的批注泽齐斯还在这本珍贵的手抄本(距他的时代也有约两个世纪)上留下了约五十处,其中多有嘲讽、挖苦修昔底德之语。他甚至称修昔底德是“小狗”,还顺便将赞赏修昔底德的传记作家、公元六世纪的马尔克里诺斯(Marcellinos)也捎上,在这部大皇宫抄本一开头的马尔克里诺斯《修昔底德传》上狠狠地批上了一句:“你,马尔克里诺斯,写了假话!”当然,最为猛烈的攻击应数我们刚才读到的那一“帖”,而且它是写在抄本最末,大有给修昔底德“盖棺定论”的味道。到底是什么使这位中世纪的希腊语修辞学者对修昔底德大动肝火、生出如此闲气呢?

古今争议何曾断

二00九年,“牛津世界经典”出版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英译本(马丁·哈蒙德译)的封底上醒目地印上了托马斯·麦考莱的评论:修昔底德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历史学家”。这在现代西方大约算是一种共识。然而,即便是对修昔底德推崇备至的麦考莱也“吐槽”过他:“(修昔底德)枯燥的部分真的很枯燥,他的编排方式也很糟糕。”事实上,对修昔底德写作风格的争议古今从未曾中断过。

对于修昔底德文风的批评,如果说泽齐斯是“下手狠辣”,那么比他早约一千二百年的哈利卡纳索斯的狄奥尼修斯(Dionysios ofHalicarnassos)就是打击精准而全面了——他对《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的疑点进行了“地毯式侦察”,并撰写了长篇论文,与令人尊敬的雅典史学家进行了严肃认真的商榷。生活于奥古斯都时代罗马城的狄奥尼修斯是以历史和修辞术为业的希腊语学者。盛世辉煌的大环境和个人突出的业务能力让他有自信“指正”起祖师爷来。在他的《论修昔底德》中,狄奥尼修斯首先承认修昔底德是最伟大的史学家,接着笔锋一转,称修昔底德“有时用语错误,欠缺表达能力”,而他的文风经常是“费解的”和“奇怪的”,让读者产生“遭受折磨之感”和“难以领会之苦”。而且,狄奥尼修斯相信这种古怪的风格是修昔底德所独有的,在当时的雅典没有别的人(包括演说家、哲学家和其他历史学家)使用过。作为一位职业的修辞学教师,他忍不住拿出笔来大段修改修昔底德的句子,仿佛在给学生修改作文。总之,狄奥尼修斯老师告诫我们,凡是想碰修昔底德的人都要做好心理准备:那将是一种不愉快的阅读体验,近乎自虐,因为那些冗长晦涩的句子足够让你不断挠头。而在同时期的古罗马人那里,伟大的演说家西塞罗也直截了当地说:修昔底德的那些演说词有那么多晦涩和古怪的句子,简直难以理解。真的,这也同样是每天读五十页修昔底德大皇宫本的泽齐斯想让宙斯将其雷击的原因!而到了二十世纪,柯林伍德继续这种“吐槽”:修昔底德,哼,这家伙写的到底是些什么呀!那算历史吗?压根儿不算!

然而,就像对待小众的文艺片和猫屎咖啡一样,有些人厌恶并不能阻止另一些人喜欢,甚至产生迷恋的感觉。修昔底德也从不缺乏“力挺”他的拥趸。修昔底德的大作其实是“半成品”,只写到伯罗奔尼撒战争第二十个年头(公元前四一一年)就“烂尾”了,而且,最后的第八卷和当中第五卷的大部分都是草稿。至于他为何没有完工,有“猝死说”“遇刺说”“绝望说”等解释。不过,更值得注意的是,《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有着与《红楼梦》类似的命运:在修昔底德死后不久就有人对其进行续写(色诺芬、提奥庞普斯、克拉提普斯,还有《奥克西林库斯希腊史》的佚名作者),而且手抄本的流传绵延不断——我们现在甚至还能见到两件希腊化时期的修昔底德纸莎草抄本残篇(一件藏于汉堡大学图书馆,另一件藏于耶鲁大学拜内克珍本及手稿图书馆)。此后,罗马帝国时期和拜占庭时期还有不少“粉丝”(撒路斯特、普罗柯比、约翰六世·坎塔库泽努斯等)试图模仿他。这些都表明,修昔底德的文本在他身后屡受推崇,才得以持续传承。

狄奥尼修斯、泽齐斯和柯林伍德等人责难修昔底德的文风,但马尔克里诺斯的《修昔底德传》却称赞他写作“技艺宏富,语言优美,记事精准”,他笔下的演说词全都具有“非凡的力量和有益的形式”。马尔克里诺斯并不否认修昔底德在某种程度上的晦涩,但将其看作一种高级的修辞风格。修昔底德是一个“有意不把话说清楚的人”,因为他的著作并不针对所有人,而只面向具有高度智慧者。读不懂的人可以去读“中档”的希罗多德,还有“平实”的色诺芬。

对于马尔克里诺斯的点评,十世纪拜占庭学术百科全书《苏达辞典》的编纂者应该是同意的,因此他们在“修昔底德”词条中沿用了马尔克里诺斯《传记》第一章中的赞颂之词。而在二十世纪,哈佛大学古典学教授约翰·芬利(John H.Finley)认为,修昔底德抽象复杂的语言是那时散文写作进步的表现,他书写下的是伯里克利時代的“高贵语言”,也是希腊文学中出类拔萃的典范。另一位修昔底德研究大师、法兰西学院女院士德·霍米怡(Jacqueline de Romilly)和约翰·芬利一样认为,修昔底德的文风与思想都深受公元前五世纪希腊智术师运动的影响,充满了各种精湛的修辞技艺。那么,《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到底是冗长晦涩还是独具匠心呢?这场争议延续了两千余年似乎都还未有定论。

奇书自当有奇句

现在看来,对于修昔底德文风争论的焦点之一是如何看待《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大量存在的“超级长句”。“反修派”斥之为“冗长”“晦涩”“怪异”云云,而“挺修派”赞之以“高级”“非凡”“精美”等。但是,平心而论,修昔底德文本中也并非都是复杂的句子。他的笔下大体可分为两种风格的语言。一类是关于地理、财政、军事行动等纯事实的记述。这类句子其实用语简单、直接,读多了就会像麦考莱所说的那样感觉“很枯燥”。记录军事行动的语句通常较为程式化,一般都是“某城邦之人在某某人之子某某的率领下,对某处进行了征伐”。例如:雅典人在托尔迈奥斯之子托尔米德斯的率领下,绕着伯罗奔尼撒航行,并烧毁了拉凯戴孟人的船坞。他们夺取了科林斯人的城市哈尔基斯,又在登陆后的战役中打败了西锡安人。

另一类则措辞复杂而繁多。修昔底德将它们运用在大多数演说词以及一些重要场景的描绘和分析之中。这一类句子最能反映修昔底德的语言风格。狄奥尼修斯称之为“想用一句话混合许多想法”,于是造成这类长句中的一些部分本身又显得过于简短而含义不明。

近来,康奈尔大学的古典学教授拉斯滕(Jeffrey Rusten)结合前人的研究,对修昔底德这些“超级长句”做了有力的概括。他指出,这些句子大致可分为三类:树型、漏斗型和对折型。“树型句子”的开头是主动词所在的主体部分(“树干”),之后会通过添加分词、不定式和从句等成分(“树枝”“树叶”)来解释和补充主体部分的含义。“漏斗型句子”与此正相反,主体部分在最后(“漏斗嘴”),而大量分词、不定式和从句等(“漏斗头”)在之前。事实上,这两种句法在希腊语作家里并不罕见。但是,修昔底德的本领是能使“树型句子”長得格外“繁茂葱郁”,又能使“漏斗型句子”纤细的下部支撑起庞大的上部。

休谟曾说:“真正的历史从修昔底德的第一页开始。”(《道德、政治和文学论文集·论古代国家的人口稠密》)若休谟的话可信,那么属于“真正的历史”的第一页第一句话就是典型的“树型句子”:

雅典人修昔底德编写了伯罗奔尼撒人和雅典人之间的战争,

记述他们是如何互相交战的。

当战争刚爆发时他就开始着手写作,

并预料到

它将是伟大的,

而且是古往今来的时代中最值得记录下来的战争。

这种判断的依据是:

参战的双方都已达到他们各自力量的顶峰、

全力以赴地投入到这场战争之中;

同时看到

其余的希腊人都选择与他们之中的一方或另一方结盟,

有的是立即决定的,有的则至少考虑这么做。

——修昔底德,1.1.1.

这句话希腊文原文有五十一个单词。主语是“雅典人修昔底德”,主动词是“编写”,“开始(着手写作)”和“预料”是附属于“编写”的两个过去分词,而“预料”之后又增添了“(判断的)依据是”和“看到”两个现在分词,用以进一步解释。因此,“编写”(树干)-“开始”“预料”(树杈)-“依据是”“看到”(细枝)组成了典型的树型结构。拉斯滕进而指出,修昔底德在开场白中使用了两组不同时态(过去时和现在时)的分词,目的是为了同时宣示其对未来理性的预期和对过去有证据的重现。可见,修昔底德精细讲究的措辞确实服务于他历史书写的目的。而且,这一句开场白若与修昔底德更“茂盛”的“树型句子”相比,只能算“一棵小树”。他还能写一百个单词左右甚至更长的超级“树型句子”(如2.43.1,《伯里克利的国葬演说》;6.43.1,雅典人和他们的盟军从克基拉驶往西西里)。

相比“树型句子”,更考验耐心的是“漏斗型句子”,因为人们要读好一会儿后才会发现句子的主体部分。这种句型也是修昔底德叙事中的惯用手法。例如,修昔底德在谈论古代社会的情形时就是如此:

当时没有商业,

人们无论在海上还是陆上交往时都不得不怀着恐惧;

他们利用资源仅达到维持生存的程度,

并不具有剩余的财物,

也不耕作土地;

由于没有城墙,

他们也不清楚其他的人是否会随时闯入

并抢走他们的财物,

而且设想在任何地方都能够得到每日赖以生存的食物,

他们迁徙起来并不困难;

因此,他们也不拥有规模较大的城市

和其他的储备。

——修昔底德,1.2.2.

这句话原文有六十五个单词。句子的主体部分是临近末尾的“他们迁徙起来并不困难”,希腊文只有三个单词,而之前的五十一个单词都在说明这一点的原因。其中,除了开头的“没有商业”是所有格独立句外,之后的“(不)交往”“利用”“(不)具有”“(不)耕作”“设想”五个分词都附属于主动词“迁徙”。可以说,这是修昔底德笔下典型的长长“漏斗头”配一个短小“漏斗嘴”的句子。而与“树型句子”一样,修昔底德也能写出超过一百个单词的“漏斗型句子”(如5.17.2,斯巴达人与雅典人签订合约)。

最后一种是“对折型句组”。拉斯滕认为,这种句型是修昔底德原创的。具体而言,就是将“树型句子”和“漏斗型句子”合二为一,前一句是“树型句子”,后一句是“漏斗型句子”,当中有一句过渡的短句将两者连接起来。这样一来,句子就形如对折状,且长度更加惊人。例如,修昔底德在叙述斯巴达将领伯拉西达与雅典人争夺麦加拉时,就使用了这一超长的“对折型句组”:

这之后,

伯拉西达和他的军队前进

到了临近大海和麦加拉城的地方,

并获得了一处有利地形,

他们排成队列后

按兵不动,

以为

雅典人会进攻他们,

而且明白

麦加拉人在观察

哪一方将获胜。

他们认为,形势在两方面对他们有利:

事情正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发生了。

麦加拉人——

雅典人出来并沿着长墙排成队列,

但在未受到进攻时同样按兵不动,

因为他们的将军也在算计:

于是

他们(指麦加拉人)中与流亡者交好的人觉得:

伯拉西达

获得了胜利,

而雅典人不愿再作戰了,

便具有了更多的勇气,

打开了城门,

迎接伯拉西达和来自其余城邦的领导者,

并与他们达成了协议,

而那些倾向雅典的人则惊恐不已。

——修昔底德,4.73.1-4.

这段话原文长达二百五十三个单词。前半部分(4.73.1-3)有一百一十九个单词,又分为两个小部分。整个前半部分的主语都是“伯拉西达和他的军队”。第一句的主动词是句子开头的“前进”和“按兵不动”。接着,第二句的主动词“认为”之后,便是解释“形势为何对伯罗奔尼撒人有利”,内容长达七十七个单词。第二句是典型的“树型句子”。而这段话的后半部分(4.73.4)有一百三十一个单词,主语是“麦加拉人”,之后是长达八十五个单词的关于雅典人和伯罗奔尼撒人在战场上表现的插入语——长到足以让读者都快忘了主语。之后,主语“麦加拉人”又被一分为二,一部分是“与流亡者交好的麦加拉人”,另一部分是“倾向雅典的麦加拉人”,真正的主语只是前者,而主动词是末尾的“打开”和“达成”。这又是一句典型的“漏斗型句子”。将两者连接在一起的中间过渡的短句(“事情正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发生了”),原文只有三个单词,却是整个这段话承上启下的关键句。拉斯滕说,修昔底德正是运用了这一“对折型句组”,使前半部分的军事预判和后半部分的战场实况相互映照,当中的短句(“如其所料”)正可以突出伯拉西达料事如神的军事才能。另外,修昔底德在叙事中还不止一处使用了“对折型句组”(其余如1.133,8.90)。

“永恒之作”孰倾心

对于修昔底德这些颇具“几何结构”的长句,古往今来真正花功夫去读的人里面,有的赞叹不已,有的却嗤之以鼻。而对我辈普通读者而言,看到这样的超长语段,懵懂片时之后,多半会叹一声“无福消受”而作罢。若继续硬读,则可能是“八戒吞人参果,全不知滋味”。对此,狄奥尼修斯早就有过断语:“对于那些认为修昔底德的语言只能被受过良好教育者理解和领会的人,我要说以下这些:它是为极少数人创作的,远离普通人的生活——对他们而言(修昔底德)并非必需的和全都有用的学习内容……能读懂修昔底德全部内容的人屈指可数。而且,即使是这些人,若没有语法注释也不能理解其中的一些内容。”(《论修昔底德》,第51章)

看来,修昔底德经常把句子写成那样,本身就不考虑普通人的感受。这不禁让人回想到他对自己著作的“定位”:“他认为他的这部书本身缺少趣味,但对理解过去的历史和人类的未来有用,因此是“永恒的财富”。这意味着,《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是一部“无趣”但“有用”的书,并且这种“有用”不是指橄榄树种植说明书或者食谱之类的生产、生活必需品,更不是会饮时助兴逗乐的“段子集”,甚至有别于城邦公共空问流传的“爱国主义故事汇编”,而是对极少数人“有用”,即对那些想弄清楚过去和未来军政事务的人有用。这也就是中国人说的“资”(有用)、“治”(城邦军政事务)、通(过去、现在、未来)、“鉴”(搞清楚后能借鉴)。

修昔底德死后不久,认真研习他的人里据说就有雅典的大演说家、政治家德摩斯蒂尼。不过,连德摩斯蒂尼也对修昔底德采取了“活学活用”的态度——他在实际演讲中不采纳修昔底德那种冗长又奇特的语言。到了更以后的时代,正如狄奥尼修斯所说,即便那些有权势有学问还有闲工夫的人读修昔底德时,都还得翻字典、查语法手册。所以,无论修昔底德写得让不让人喜欢,反正真正读他的人从古至今都是小众。在罗马帝国和拜占庭帝国,修昔底德地位固然崇高,但给学生读的修辞教材里常选的就那么几段(“普拉提亚之围”“雅典瘟疫”“晒西里远征中的一场夜战”以及伯里克利的演说词等),通读全书者未必真多。至于最近,还有美国教授要从修昔底德的一两句话里挖出个“陷阱”,并以此来忽悠公众,我觉得他们远没有泽齐斯诚实。至少,那位君士坦丁堡愤怒的诗人真正通读了修昔底德,而他们却只想制造些“晦暗不明”的东西,“使其他想探究历史的人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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